第8章 杏文(二)
“二妮?你是二妮吗?”
杏文送完信,正要离开,便被一个大娘拉住了。她先是不敢相信,继而便是惊喜万分,放下挎篮便紧紧抓住了她。“是二妮,你瞧瞧你长得同你娘多像。”大娘十分激动,说着说着,眼中便包了泪。“你这孩子,这么多年跑哪去了,也不知道托人带个口信,写封信回来,你可知你爹娘寻不到你,都急成什么样了。”
杏文一个巧劲儿推开她,冷着声,“你认错人了。”
大娘微愣,随即又抓住了她,翻转她的手掌,指着她手腕处一道暗沉发紫的伤疤道,“你分明就是张家二妮,你这道疤还是有一年冬日,在我家被炉子烫伤的。”
杏文抽回手,“人有相似,疤痕也有巧合。”她说完,冷硬的转身离开。
刚走回小院,大娘便带着好几个人跟着追来了,一边走一边喊,“二妮,二妮,我将你爹娘,兄弟都叫来了,你分明就是二妮,你怎么能忘了家人呢?”
伍德拦住了他们,对杏文道,“杏文,王妃找你。”
杏文对伍德颔首,快步走了进去。伍德看向大娘等人,“诸位,杏文姑娘如今是摄政王妃的侍女,你们若说杏文是二妮,便该拿出证据证明才是。”
张家人微愣,与大娘面面相觑,大娘嗫嚅道,“什么王,王妃……”话还未说完,衙门的轿子便停在了巷口,衙役们涌入,将张家人与大娘挤到一旁,县令着官服,提着衣摆,急匆匆走了过来。到了门口,理了衣裳,又离了官帽,这才递上拜帖。
伍德伍仁守在门外,十三郎守在门内,小小的巷口,小小的院落,如今被挤得满满的。
宁朗抱着想想,带着两个孙儿归来,见这么多人当即便拧起了眉,“都在这挤着做什么?”
县令蔡农仲见他,忙又作揖。“夏侯大将军前来,怎也不差人通报了微臣,微臣也好早些备下住处。”
宁朗道,“又非公事,通报你作甚。”他将想想放下,这小胖子还挺沉,他一路抱来,手臂酸胀。
禾苗牵着想想进小院,宁朗则让他们都散了。“这么多人像什么样,待会儿我们自己过去。”
蔡县令还是不愿意走,“摄政王他……”
“摄政王不喜如此兴师动众。”说罢,推门而入。
蔡县令摸了摸额头上的汗,他虽知晓宁朗在应州,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又一想到小院之中是摄政王,未来的帝王,心中既兴奋又紧张。兴奋自己近水楼台,说不定便能得了脸一飞冲天,紧张自己一言一行,生怕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他看了眼守门的伍仁伍德,示意衙役离开。临走还不忘赶走呆傻发愣的张家人,并留了两个衙役看在巷口,细细吩咐,“看好了,别让人惊扰了摄政王与王妃、世子、公主们。”
宁青派来的两个人一个叫之桃一个叫温岚,两人均二十岁。两人均有一手好厨艺,之桃善做鲍参翅肚,温岚善炖药膳与各地点心。两人均是读过书,开朗善谈之人。
她们半月前便到了,先去了应州,检查身体有无疾病,而后还要经受一些考察,合格之后才跟着宁朗一起来了湖阴城县。之桃借着同福客栈的大灶闷了一锅汤汁浓厚的鲍鱼,切成薄薄一片,盖在白饭上,甚是诱人。温岚则是向负责宁安饮食的两位姑姑询问了宁安吃的药,写下了药膳的房子,拿给懂些医药的两位姑姑看了,炖了一盅当归乳鸽汤。
宁安吃的开心,她原是不太喜欢鲍鱼的,总觉得难入味,咬起来也不够软糯,可之桃所做的鲍鱼,软糯好嚼,滋味醇厚,配上鲍汁与白饭,十分可口。
之桃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笑道,“几十只鸡鸭鹅吊的浓汤,又加了鱼翅海参炖了小二十个时辰,如何能不好吃。”精华整个收入了鲍鱼中,加之应州产酱,所酿大酱、酱油滋味极其好,炖出来的自然好吃。“王妃喜欢,我待会儿便将方子写了,也让王府中的大厨学学。”
宁安喝着乳鸽汤,笑问,“你便不怕旁人学会了,你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之桃手脚利落,快言快语。“不怕,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吃得起的,学会了又如何。”鸡鸭鹅不说,便说这比手还大的鲍鱼,便少有人能吃得起。
肃宁看着宁安调侃道,“本王这个小妻子,可是矫情的很。”他轻捏她的鼻子,“又娇气,又刁钻,你们可得仔细着伺候。”是对宁安的宠爱,也是对她们的警告。“幸好嫁给本王了,不然便该吃苦受罪了。”
宁安舀了一勺汤,送入他口中,挑眉笑问,“怎么,你还想过我嫁给旁人?”
“想过,一想到便满肚子的气。”他握住宁安的手,宁安的手臂自从受伤后一直不太好,使不上力气不说,逢阴天下雨便疼的厉害。久而久之,宁安便开始用左手拿筷子、写字。他霸气道,“谁敢对你动了心思,本王便诛了他九族。”
“你便不怕九族之内有你?”过年那几日,她参加京中的后宅宴会,才听得承恩公夫人说起,原来她幼时,求娶她的人不少,相王、明王亦在其中。她明白承恩公夫人有奉承之意,听着却不是那么开心得意。回去后同肃宁说起,只觉得害怕。她想不到也不敢想嫁给别人会如何?总觉得害怕,不如他让人心安。
说是信不过他,实则全身心的信着他。
肃宁眉头一挑,“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早就去了,满打满算九族之类的,便是舅舅他们。他们知晓我对你如何,怎会将主意打在你身上。”
此话一出,之桃与温岚均愣了一下,随即掩饰住自己的惊愕,利落的收拾了桌子,又摆上茶水与果点,退了出去。
杏文一回来便被范姑姑叫了去,伺候宁安久了,她也清楚宁安的性子了,与元杞冉没太多相似,倒是像她的父亲,恣意奢华、骄傲自大,冷漠自私,又极擅遮掩。
夏侯家的这只小母狼,这些年在金钱权势的滋养下,在摄政王的百般纵容下,已经长成了一头狡诈多端的恶狼。
范姑姑是何时发现宁安开始防备着她,防备着元杞冉的呢?大概便是从钱塘归来后,她面上让许嬷嬷安养,实则借由将许睿送给明王全了许睿心意,却暗中处置了许嬷嬷开始。许嬷嬷青楼楚馆出身,之前虽是皇后身边伺候的人,但总归皇后“死”过,旁人便是想要从她身上做文章,也无法拿着一个“死人”说事。可她与摄政王不同。曾经许嬷嬷伺候她,她听从许嬷嬷的话,是因为摄政王还并非摄政王,是因为他们虽为王爷、王妃却处处受压制。如今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极其看重自己的名声,又如何会留着一个生平有污的人,平白让旁人拿了口舌呢?
这一年多,她屡次书信给元杞冉,想要带着杏文回宁州,也不知是她忙碌,还是不以为意,均挡了下来。
宁安透过窗缝看了一眼躲在厨房侧檐下说话的两人,收回目光笑着对阿朱道,“阿朱,杏文可是回来了?”
“回来了。”
“你去将她叫来。”
“是。”
院子小又院子小的好处,宁安几乎是话音刚落,阿朱便走了过去,略带不满对杏文道,“你回来怎不先去像王妃回话。”说罢,又看了一眼范姑姑,“姑姑,您有天大的事,也该让杏文先去回话才是。”她与阿紫同范姑姑、杏文又不同,她们几乎算是家生子,不仅卖身契被拿在王府手中,自幼也受王府教养、训练,她很了解王爷的性子,也很清楚王爷行事如何狠辣。她看过无数人存二心的惨烈,也见过无数人得了王爷、王妃赏识,脱了奴籍,平步青云的荣耀。
宁安坐在厅中喝茶,她喝不惯这种沙枣茶,让人换了龙井来。“信可送去了?”
杏文道,“送去了。”
宁安笑问,“接信者可是周湖的小哥?”从钱塘离开时,周湖特地回了一趟娘家,将她手中的几个驿站同长兄置换成了应州这些偏远小城的驿站,并劝说父亲派小哥周欢亭来看管。
周湖告诉他,小哥周欢亭虽是庶出,为人却极其厚道,她信不过一母同胞的长兄,却信得过他。
她不解,问周湖,“你何必如此?”
周湖只是摇头笑道,“你以为我父兄照拂我,让宫家不敢明目张胆欺辱我,便是对我好了吗?不过是没有涉及他们自身的利益罢了,不过是因为我同他们是一体。”驿传行不仅是个挂在官府下的行业,也是一个极其赚银子,容易谋得权势的行业。父兄分了驿站给她管,也不过是将家业分散开,以防万一。“宫家的那些药,若无我家,你以为他们能轻易寻到?”若无利益纠缠,她又如何会嫁入宫家,只因门当户对四字吗?若是如此,为何小妹被他们送入了京城,甄选落败后,嫁入了大理寺卿府中,而她只能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商户。图农工商,商人便是有银子,也被视为低贱,他们并非不知。“你父亲无妻无妾,只有你一个女儿,你不懂我。”娘家对她好吗?好。可这好并非真心实意,而是有目的的。
宁安收回思绪,重又看向杏文。杏文点头,宁安再问,“他可有说什么?”
杏文摇头,“没有。”
宁安笑着,“你下去吧,帮着范姑姑她们收拾下,咱们待会儿便搬去衙门。”
杏文离开后,星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宁安身后。“王妃,周家小哥让杏文给王妃带一句话:周湖与周欢亭是王妃的人,定当为王妃鞠躬尽瘁。”
这句话,杏文确实没留心。她在那条街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她满心都在害怕,想着怎么不让他们认出,哪里注意周欢亭声如蚊蝇的说了什么。
当天晚上搬入衙门,宁朗与肃宁顺手查了县令的文案记档,以及税收田地等事。待他回房,已经快子时了,宁安还未睡,披着薄棉披风,坐在桌前看书。看着看着便笑了。
“看什么这么有趣儿?”肃宁走过去,拿起书看了一眼,《琅嬛史唾》。
宁安握着他的小臂仰头看他,“我看到卷八,上书一个名为东里闾的人空腹而自贤,我便想到禾苗下午同我说的事。”
“嗯?”他已经洗漱过了,也换了衣衫。
宁安站起为他解外衣,“十三郎同禾苗讲,说是敖为仪曾以东里闾这个故事比爹。”敖为仪虽识字,但自幼所读诗书甚少,每日里也不知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浅浅一看,便误以为东里闾的故事是友人指责子顺以貌取人。
“夫君子之交于世上,取其一节而已,娶妻纳妾,又何尝不是如此。”能让青儿、小安以及元杞冉、宁朗均厌烦,定是既不䟽达亮直,也不为贵存德。“她总觉旁人以貌取人,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容貌,旁人又如何能瞧得上她。”女子也好,男人也罢,若妄自菲薄,旁人又如何能瞧得上你这个人。“十三郎那孩子耿直,不容媚谄鬽,能让他嫌弃成那般,也不知闹了些什么事。”
“过几月,咱们过去,你亲自问青儿便是了。”宁安将他的外衣挂好,肃宁坐在床边,换了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
宁安道,“对了,你那小女儿,晚饭后我带着他们几人念书,苗苗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非得跟苗苗犟,说一人得道,鸡犬相闻。苗苗多说了她几句,她便恼了,用头锤苗苗。也不知这脾气像谁。”她眉头微拧,“苗苗见她小,便让着她,她还得意洋洋。”她坐在旁边抓着他的手臂,“你明日去同苗苗聊聊,别让他们兄妹因为这点小事生了龃龉。”她那儿子,看着温和,实则心眼小,记仇的很。她忍不住白了肃宁一眼,“孩子们都像你。”
肃宁喝了一口茶,哭笑不得。几个孩子的性子哪里是像我,分明就是像极了你。你年幼时不也是一言不合便闹脾气,急了就拿头锤人,疼了又哭,还得我哄。记仇的不也是你,幼时不知她讨厌橘子,骗她吃了橘皮酱,记到现在。
“知道了。”他眉头微拧,看向杯中。“这是何茶?”
“龙井,我兑了些芍药蜜。”她拉过茶盏轻抿了一口,“味道怪吗?”
肃宁摇头,“怎么想起放芍药蜜了?”他随口问。
“去腥。”
“嗯?”肃宁不解。
“咱们在同福客栈吃的银鱼小菜,是用沉鱼干做的,却无一丝腥味,阿朱去问了厨子,说是芍药蜜去腥最好,做小鱼干时加了一些。”宁安托着茶盏往上推,“你多喝些。”这里甚少种芍药,她想着等回京之后,她可以自己酿些芍药蜜。王爷喜欢酒酿,做酒酿汤时也能放些。
肃宁明白了,伸指点上了她的唇,笑问,“嫌弃我了?”
宁安抱着他的手臂摇头,靠着他的肩头,一脸娇憨的看着他。“我才不会嫌弃你。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没人比你对我更好了。”她贴上他的唇,“你是我的夫君,我的王爷,我的肃宁,我孩子的父亲。”
肃宁放下茶盏,正要亲吻她,她却突然退开了。“夫君。”
“嗯?”
宁安只是抱着他的手臂,“我就想喊喊你。”
肃宁挑过她的下巴,与她唇齿纠缠。“收到青儿的信了?”若非青儿信中同她说了什么,她又如何突然想到敖为仪。
“不是青儿的信,是缨儿的信。”算下来,缨儿还得称她一声表姐。“缨儿说,敖为仪借由管家之由,扔了我给青儿做的衣衫。”这几年,她每年都会差人给青儿送去春夏秋冬各一身衣裳,却不想一直没到过青儿手中,刚入王府便被她截了去。衣服倒也不是什么值钱的,没了便没了,只是她听了这事,心中怎么想怎么别扭,怎么难受。
肃宁揽着她,以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青儿发怒了?”青儿对小安的依赖,多于几个孩子对母亲的依赖。青儿有时看着小安的眼神,超过了姐弟之情。他察觉后,没有声张,找了个由头,请青儿喝了一顿酒,借着酒劲警告了他。他知道,青儿虽年轻,能力却不在他之下;他也清楚,青儿虽年轻,却能够控制自己,不逾矩、不逾越。
“缨儿没有明说,之说敖家以及招提阁十三功臣家族的长辈们都到了,训斥了敖为仪,又劝青儿大度些。”宁安轻叹一声,“娘本就不向着我们,我想青儿定是受委屈了。”当年娘让青儿娶敖家女为妻,敖家送了画像来,当时她便没瞧上为仪。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感觉。后来听说敖家还有一女,她便让人将那女子的画像送来看看,对方推脱了几月,还是她等不及了,派了人带着画师,去了趟宁州。“当时,我便说了不喜欢为仪,娘却说我以貌取人。”她看着肃宁,有些委屈,也有些伤心。“娘总说我与她不亲,可每每遇到什么事,她从不会顺着我们的心意。我的弟弟长得那么好,为仪无论内外均配不上他,偏偏她还成了青儿的正妻,我难道还不能埋怨几句了吗?”
“娘说过你?”他不是时时刻刻陪着小安,元杞冉在京中时,有时会陪她聊天,想来是说到了青儿,她直言敖为仪配不上青儿,被训诫了。
宁安没有回答,只是低头与他十指交握。
肃宁执起她的手亲了一下,“元杞冉不是是非不分的人,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总是欠着许多的人情,自己还不清,如今便想要让她的儿女帮着她还。
有时候,她足够狠,有时候,又过于善。
幸好,他的小妻子不像她。
也幸好,宁青不像她。
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青儿对小安的感情。他没有斥责他,没有阻止他,只是告诉他,你姐姐身子不好,你别让她担心,也别让她怕了你。日后如何谁人知道,他总要为他的妻子,为他的孩子们找一个若是他不在了,能同他一样爱着他们,护着他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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