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鸦复来(三)
从奈落塔出来,伊祁箬一路直奔帝宫,至眼下站在重华殿外,却已经停驻了好久。
思阙站在她身后五步之外,冷目满布忧愁的望着她,却是不曾靠近分毫。
——她知道,宸极帝姬如今的心情,除了煎熬与苦痛,再不会有别的了。
自那日浮光殿之变,最后出人意料的以王世子突发急病而告终之后,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跟在伊祁箬身边,大体也已经知道,那看似突兀的一件事,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惊天秘辛。
——谁能想到,小世子所谓突发急病,实则根本是被亲生母亲下毒所致?
——谁能想到,小世子所中之毒,竟会是已经绝迹多年的旷世奇毒,越氏无夜?
——又有谁会记得,许多年前,彼时还是东宫皇长孙的当今圣上,也曾在襁褓之中,突发急病,几度濒临生死,就与今时今日的小世子一模一样?
没有人知道,当今圣上之所以自小体弱多病,离得饭离不得药,究其根本,也是拜那无夜之毒所赐。
“怎么不进去?”
身后忽然想起一把低醇的声音,将宸极帝姬从深思里拉将出来,她一个激灵,侧身望过去时,姬格已经在她身边站定,负手远望,亦是将目光投射在了那道厚重的殿门上。
自从两日前同秘密软禁玉堂殿的永绶王妃一叙之后,重华便将自己关在重华殿中,不见人不说话,水米未进,贵太妃那里已经担心的不得了,整个紫阙里,都是一片阴霾之色。
深吸一口气,她看着紧闭的殿门,缓缓道:“我刚回来,在府中见过越千辰,他告诉我,连悠然那里有最后一副解药。”
平平静静的语气,姬格听罢,心思一动,当即,便了然了一些事。
“原来如此……”他恍然一叹,道:“这些天,让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病重,本以为这已经是最痛苦的,可就在他气恨绝望之时,又告诉他,解药是有的。”
他没有想到那个女子竟然为了报复,做到了这一步,说话间,不由摇了摇头,“只是,在他刚刚雨过天晴之时,又一次告诉他,中这毒的不只是儿子,还有侄子。”
——绝望时给你个希望,然后再一语,将这希望,变作更深一层的绝望。
中毒的,是两位至亲,而解药,却只有一副。
长长出了一口气,他道:“二选一,谁生谁死呢……”
“女人心真是很可怕不是吗?”伊祁箬无绪的笑了一声,随即道:“这样的手段,我都未必想的出来。”
她想,若非世子曾告诉自己,白首根将要长成,自己为尧儿苦求多年的解药指日可待,那么在奈落塔中,听到越千辰说那句话时,自己的心情,应当绝不亚于此刻的重华。
“好在,我们不必受她桎梏,不是吗?”姬格转头去看她,却不见多少释然之色,不由的蹙了蹙眉,问道:“你还在担心什么?”
她转身同他对视,目光里满是疲累,缓缓道:“我以为有两副解药便是个可解之局,可临门才知,终究还是件难事。”
姬格的眉眼中徒添一层深思,她继续道:“白首根毕竟尚未长成,未来仍旧还有变数。现在要重华在尧儿和觉儿之间做选择,那么往后这半年,白首根未成的日日夜夜里,他都要在忧虑与痛苦中度过,日复一日的想着到底会不会有变数、会不会成功,这未尝就不是另一种折磨。”顿了顿,她摇了下头,道:“我不想这样。”
姬格大致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这辈子,你已经为他做了太多选择了。”沉吟一瞬后,他定定的望着她的眼睛,这样说道:“这一回,你必须让他自己选,否则你们之间,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伊祁箬心头一动,不能否认,姬格说的无一字错漏。
这一回,她不能代重华选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痛苦,自己也跟着痛苦。
此间,落涧从远处过来,朝二人行了礼之后,便恭恭敬敬的对姬格回禀道:“世子,车驾已备好了。”
他话音落地,伊祁箬眼中便划过一丝讶然。
“你要回命驾峰?”
姬格看着她,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原本,在不知道连悠然手里有一副解药之前,他便已想好,等她从前尘庄回来同她打个招呼,便尽快回命驾峰去,尽毕生之力,只希望能培育出第二株白首根来,而眼下,情况虽说又有了变数,但那株白首根将要长成,这最后半年也是极为重要的,为此,他也打算尽快回去。
他对她嘱咐道:“早前因铅陵蘩之事,聂逐鹿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前事如何你也不要再计较了,我把他给你留下,之后这半年,说不定还能帮帮小九。”
伊祁箬深蹙着眉眼,听着他这些及平凡的嘱咐,心里却很是不好受。
“你和他的事……”
忽然,一记从容的声音响起,他低头看着她,这样开口。
伊祁箬心头一震,立时便抬眸与他对视过去。
——那双玄色瞳眸里,宽和温润,安定从容,没有半点指责。
姬格看着她的神色,淡淡笑了笑,抬手为她理了理面纱,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封的书信,交给她道:“往后重华若是不同意,你就把这封信交给他。”
连这点,他都为自己想到了。
伊祁箬眼中一涨,片刻,泪水便打湿了素色面纱。
“世子……”
“不必说了。”姬格摇了摇头,温和的笑意如海纳百川,堪堪打断她的话,再平常不过的说道:“你要成全他,我也要成全你啊……!”
——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身中无夜之毒的侄子时,她都没想到哭,可这一刻,她却留下了比之前二十几年加在一起,都更多的眼泪。
姬格柔和的拭去她的泪水,临别时,最后对她嘱咐道:“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你放心,无论何时何地,你需要我时,我都会在你身边。”
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伊祁箬又在殿外站了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屏退了左右,只身一人,一步一步朝重华殿中走去。
厚重的殿门被人推开一道裂缝,当外头的落日余晖打在自己狼狈的容颜上时,重华甚至连眸光都未曾闪动分毫,缓缓的感觉到一片素白朝自己走来,他张了张嘴,努力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回来了?”
伊祁箬停下脚步,与他一起坐在正殿高座之下的阶台上,点了点头,道:“回来了。”
重华便不再说话。
她四下望了望,最后将疲惫的目光完全的圈在他身上,沉了半晌,淡淡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子。”
重华笑了一声,语气里满是颓荡,却是对她说:“那是因为,当年越栩带走窈窈时,你不在帝都。”
伊祁箬蓦然一怔。
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她唇角翘了翘,向前看着那道厚重的殿门,片刻后,忽然问道:“你说余生里,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我们俩都能不谈过去,彻底的走出来?”
她的语气出奇的平静,而重华听着,也没有半点波澜。
他只是想也不想的便反问回去,道:“那我们还剩什么?”
“哈……”她笑了一声,终究一点头,道:“也是。”
“只是有时候想想,外人看着我们,是十恶不赦、冷血无情的权欲之辈,可说到底,外人却不知道,这天下间,只怕找不出比我们更重情的……”她说着,不由的摇摇头,讽笑道:“多讽刺呐!”
重华倒是也将这句话听进耳中了。
讽刺,确实也是讽刺。
“绰绰,”沉默半晌,他忽然道:“在觉儿出生时,我真的想过,好好对她——即便没有情爱,也可以当她做家人,就这样一家人好好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好。”
她心头一动,只是对于重华的这种心思,却并不觉得意外。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全天下最重情的人。
想了想,心头涌起无尽的无奈,她道:“不是每一场改变,都能恰逢其时的。过去,是我们对不起连悠然,可她身为人母,却将仇恨殃及亲子,这也不是你能想到的。”
“我知道,我也认了——最初成婚时,她也曾明媚艳丽,是我心里过不去,是我对不起她。她想怎么报复我,也都是我的孽报,我接着就是。可为什么不直接报在我身上?觉儿……”他无力的往后倒了倒,眼里的悲伤绝望犹如窒息,“还有当年尧儿,就因为他们没投个好胎,天下万万黎庶,偏偏做了帝王家的人、偏偏,做了我伊祁氏的孩子,是以就要他们从出生起,便经受这样的折磨……凭什么?!”
天命,从来不公。这样的话,她已经不想再问。
她默默环住他的手臂,想像小时候一样安慰他,可是却发现这样的苦痛,早已是幼时的把戏里不曾见过的。
“最开始,你说她怀着这个孩子,是有报复之心的,可直至临盆分娩,她也未曾有所动作,我便以为,那只是你多心了,可到头来,她却早已在我背后,同当世间我最恨的人沆瀣一气,毒害亲子之后,又让我来选……侄子和儿子,哪一个才能活……呵,侄子……儿子……一个是十几年的叔侄之情,上有大哥的在天之灵,另一个,又是我亲生骨血……我怎么选?她要我怎么选!”
听着他的话,伊祁箬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低喃道:“那也是她的亲生骨血……”
重华未曾听到她这一声低喃,径自继续道:“那也是她的骨血,她怎么舍得?”
她缓缓点着头,眉眼轻蹙,又重复了一句:“是啊,她怎么舍得……”
这样说着,她忽然彻底意识到什么。
“二哥!”兀然的一声唤,她福至心灵,望着重华没头没脑的说道:“不选了。”
重华一惊,“你说什么?!”
在一泓平静的目光里,她定定道出三个字:“救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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