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鸦复来(四)
宸极帝姬在府中寝阁里见到墨曜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
自前一天夜里从紫阙中回府后,她便一直呆在寝阁里足不出户,脑中一遍又一遍过着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安安静静的,一直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墨曜推开外门走进来时,她坐在椅上,倏然便动了动,抬头朝他进门的方向看去。
高大妖娆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近,她露出的眉眼里微微有些惶恐,明知道他此刻回来,便意味着连悠然与重华的一局已有了定论,她也知道那定论是什么,可却还是发自内心的惧怕那个答案。
可墨曜走到她身边,目光平静,表情温和,却是没有半点指责的意思。
站在她面前,两厢对视了许久之后,他抬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鬓边,随即,修长的手指流畅一比,却是在说:‘我明白。’
看着自他指中流淌出来的这三个字,伊祁箬心头赫然一震,之后又见他犹疑一瞬,继而又比了一句:‘尧儿……你去同他开解开解,他也会明白的。’
看完这一回,她的眼眸已经紧紧的促成了一团。
“明白……?”她眼里竟是深疑,语气极缓,跟着问:“你明白什么了?”
墨曜看着她,微微有些怔愣,不等他答,就听她苦笑一声,不住的摇头,说道:“你根本就不明白。”
他眉头一蹙,看着她这样,蓦然便起了一阵心疼,豫了半晌,比到:‘左右尧儿已经这么多年了,再等半年也没什么,觉儿还那么小,若是能在中毒之始便解开,想来对身体影响也不会太大,与其两个孩子一起受苦,不如先将还未曾经受这苦楚的那个救了,总归,只剩半年了——半年,世子便能育出解药了,是不是?’
比到后来,伊祁箬抬眼,便极清晰的看到他眼里那急切的渴望确定的态度——想来,他也是怕的罢。
——多少年也找不到无夜的解药,搁置在心里的就只有绝望,而一旦这解药有了眉目,心里便换做了无尽的期待与欢喜,而如今,一副确实的解药摆在面前,却不能为那孩子所用,等到交错之后,再去期待命驾峰上那株白首根的心态,就又与之前不同了。
期待少了大半,更多的,却是如果失败的悔恨。
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看向墨曜,问道:“你以为,我让重华选觉儿,是因为什么?”
墨曜一愣,没有说话。
“你说的都对,可你别忘了,除了条理清晰的考虑之外,人命之上,人人都有冲动。”起身往外室走去,径自斟了一盏茶狠狠饮下,她深深几回吐息,转头看着他,继续道:“觉儿……是我们伊祁家的孩子,是我血脉相连的侄子,我自然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可尧儿……夙素只小我五岁,于我而言,尧儿更像我第一个小辈,他的名字是我取的,他的地位是我给的,他的命,也曾是我救下来的,这样的感情,我怎么会舍弃他?不说我,就是二哥,他心里,未必就会将觉儿摆在尧儿之前,你觉得我会为着你的这个理由而放弃尧儿吗?”
若是冶相可以说话,此刻也要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墨曜心里一酸,眸里渐渐染上一丝愧色,头脑中却恍惚意识到什么。
这件事,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
他蹙了蹙眉,缓缓握上她的双手,似乎是在安慰。
伊祁箬阖了阖眸,良久后,终于说道:“世子临走前告诉我,这一次,我必须袖手,让重华自己选,踏进重华殿时,本来我也已经想好了,就这么由着他去,让他自己选,无非,只是往后半年的折磨罢了。”说着,她眼中划过一丝精光,语气又沉了两分,接着道:“可那天在殿中,重华说了一句话——一句话,醍醐灌顶,我忽然就明白了,连悠然设这一局,重华的确有两个选择,可这两个选择所导致的两种结果,却并非看似那般简单。”
她这样一说,墨曜心头立时就一跳。
能是什么结果?最差,无非是两个孩子,一死一生罢了。
可伊祁箬的目光,却并不是这么说的。
“选觉儿,平安的便是觉儿,选尧儿——”扣在桌面上的手指兀然一紧,她咬了咬牙,眼眸一眯,道:“这两个孩子,都得不到那副解药。”
墨曜猛然一惊。
还没等他将她的话消化完全,寝阁外,便想起了思阙求见的声音。
伊祁箬将人叫了近来,思阙未及行礼,便禀报道:“殿下,忠信王进京了。”
宸极帝姬一顿,眸色赫然一深。
果然,思阙报上这消息不过刻余,门房便递上了忠信王求见的消息。伊祁箬将人弄到了清室里相见,连华那头依旧偕着一身风雨不动的雷霆凌厉,可这回却是甫一进门,便朝高座上的宸极帝姬拱手一拜,唇边挑进一抹暗含深意的笑意,嘴里则道:“小王敬贺宸极殿下复权之喜,殿下长乐未央!”
他说完,不消片刻,便见高座上的人抬手一挥,顷刻间,便将手边案上的一方钧瓷茶盏挥到了地上。
滚烫的茶水铺落在地,依稀还看得清那股股的白烟,连华眸色一深,不急不缓的朝那碎了一地的瓷片投去一眼,暗自表情一动,旋即抬起头看向她时,却是将笑意更带深了一层。
“看来,此番复权,殿下的脾气却是不如以往沉静了。”说着,他走到一边,放下一方异姓王的身段,亲自斟了杯茶后,一步步朝她走过去,近前一奉,不容拒绝的将茶盏递到她手里,一边说道:“气大伤身,殿下……还是缓和缓和,有什么话,好好说。”
从他进门至此,伊祁箬的目光始终坚定不移的锁在他身上,而那眸眼中蕴含的神情,亦是由始至终的带着指责与气恨。
说起来,直到现在,她也不能确定这一回的事——越千辰同连悠然有所勾结的事情里,在连悠然背后,究竟是不是有眼前的这一号人。
若是有,她一时之间,还真的没有能处置他的法子;即便没有,也保不齐经此一事后,连华不会起这个念头。
心头默然一声长叹,她当真是厌极了这样尔虞我诈的日子。
将手里的茶盏狠狠的往案上一砸,斜眼瞟了连华一眼,跟着说道:“当年,我同你商定嫁妹来都时,可不是为了让你妹妹来祸害我伊祁氏的血脉的。”
此事乍一出,她便已动了召连华入京的意思,可因着此事对外一直瞒着,知道内情的不过几个人罢了,她虽说无意瞒着连华,然匆忙之间,一时也找不到一个既知内情,还有能力将此事带到覆水去的人,无奈一拖便拖到了如今。
连华听罢她的话,却是哼笑一声,转身走下去,从旁径自一坐,点头道:“这是自然,宸极帝姬护短偏帮的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
宸极帝姬整了整姿势,眼中锋芒愈深,恍若在不动声色之间,便能将人大卸八块。
连华饮了一口茶,转头看向她,半晌,竟似有些无奈的一笑,继而对她道:“其实,你指责我没有半点用处,毕竟在悠然做此事之前,我一无所知,而无论无夜抑或它的解药,都是源自越千辰。”
——最后三个字,伴随着他饶有深意的目光,咬的尤其有意味。
眼看着宸极帝姬眸色又深了一层,忠信王却百无禁忌,继续说道:“我要是你,就会老老实实的三省吾身去,眼皮子底下都能叫那祸害人的玩意儿流出去,就不知道到底是玄夜太子太厉害呢,还是宸极殿下偏安日久,手腕城府,都不如以往了呢?”
伊祁箬听着他说完,就那么情绪莫名的看了他许久。
连华看了她几眼,倒是既不着急也不害怕,她不说话,他也就径自坐在那,施施然的品茶嗅香,好不惬意。
大约过了半刻之久,宸极帝姬抬手抚上案上那盏茶的杯沿,缓缓开口道:“就凭连悠然做的孽,追究起来,你覆水连氏都难逃干系。”
连华一听便笑了,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氏之前,她且还冠着夫家姓氏呢。”说着,他唇畔划过残忍的一抹冷笑,接着道:“更何况,觉儿身中无夜之事,你与重华尚且秘而不宣,更不提皇上身上的毒了,一旦这消息流传出去,只怕即便你灭了我连氏一族,也堵不住后头的窟窿罢?”
她心头一动,却是明白,连华说的话,并没有错。
就在她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时,那头,连华却又开了口,似乎有些叹息,道:“帝姬,您不应该与我针锋相对,记得么?早在您当年设局下野时,我就已经表明心迹,站在您身边了。”说着,他收敛了笑意,眸色里的雷霆之气顷刻间便凝聚起一层,顿了顿,道:“当年梁夜大战,我背叛越夜是真的,但归根结底,您还得承认,早在那年之前、相识以来,我连华凡有背叛,所为之人,都是你。”
他说到这里,伊祁箬心里便跟着一动。
“说的就是,”眸光里夹杂着许多质疑与探究,她往后靠了靠,望着他道:“你从来没服过我,更不曾认伊祁氏的任何人为主,我就是不明白,你心里为的,到底是什么。”
这句并非问话,连华也知道她此刻的心思,不由一笑,道:“眼下这般光景,即便我想说,恐怕您也没兴致听下去罢?”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说着,深吸一口气,朝外头唤了一声:“酡颜。”
外头酡颜闻声入内,她便问道:“车备好了?”
酡颜恭敬道:“已经备好了。”
她点点头,说话起身,走到他跟前,眸色一转,道:“王爷,请吧。”
连华一笑,随之,跟着她身后,一道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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