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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耿直没于济楚的斯文温雅,上来便撕了一条花椒油四溅的鸡腿,公主约他出来是帮忙干事儿的,他可得多吃点,遂狼吞虎咽。



赵潋替他准备了手绢备着,铺开的锦缎上,果子、酒、鸡鸭鱼肉都动过了,唯有君瑕还什么都没吃,心疼总是快于理智的,她将君瑕递来的果子用刀去了皮,又塞到他手里,“你吃罢。”



“拌嘴”的两人算是“和好如初”,君瑕仿佛不记得赵潋昨晚同他使气,差点没让他上榻,事态严重。



他微微含笑,仿佛早知赵潋会先撑不住,雪梨捏在掌心,沁出了饱满晶莹的汁。



赵潋还瞪了他一眼,“我待你这样好,以后惹我生气的话都不许说了。”



君瑕垂眸,笑容渐深,“公主,这真是天下奇冤,我说了什么?”



赵潋一想,确实又没说什么,她压低嗓音,长声道:“就是什么都没说才最可恶!”



还是在拌嘴。于济楚瞥了眼这个,又看了眼那个,笑而不言。杯中的果子酒又见了底,酸甜落在心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被赵潋弄迷惑了的元绥疾步朝八叶凉亭走去。



长风一吹,露出紫薇花分拂左右后,里头清荣峻茂的翠绿喜意。



亭中四五人,沉吟抱香的,焚香弄弦的,赤足而歌的都有。璩琚在一众人簇拥之下,显得分外修拔耀眼,但他气质是温润而和善的,无论何时亦不会太过夺目。



元绥偷看了一眼,忽听到身后传来如飞珠相击的妙音:“可是元太师家的女公子?”



这声音太磁沉动人,元绥一回眸,只见一袭雪衫,如流云出于深谷,带着股苏世独立的美润清华之感,华茂春松。他眉眼一挑,便是一种风情,一种动人。



想到他可能是谁,元绥的胸口里仿佛揣了一只兔子,她紧张地险些没说出话,在谢珺以及他身后的那群人面前出丑,末了,在谢珺微微疑惑,目光似在询问她为何不回话时,元绥揪住了衣摆,悄然将羞涩敛入了笑容之间:“是……谢公子。”



“璩兄,你在看什么?”



璩琚掌心下一页飞纸,被风卷出哗啦的摩擦声。



他略有怔忡地望着亭廊下的两人,一个是汴梁新贵,不论走到何处都是目之焦点的谢弈书,另一个,是他已有婚约,即将举办婚典的未婚妻。



身后的紫衣男子朝外头瞅了一眼,便缩回了头,摇头晃脑叹道:“璩兄这幅丹青,画的是意中人么?”



“嗯。”璩琚随口应了一声,在紫衣青年要上来观摩鉴赏时,他信手将手中的画纸一揉,撕成了碎片。



那人抢上前来,但璩琚面无表情地转了身,避过了他的手,将撕毁了的宣纸扔入了淙淙山溪之中。



紫衣青年皱眉嘟唇,喃喃道:“不给看便不给看,何故撕毁,竟小气至此!”



璩琚背着人,在聚风的八叶亭一角,谁都不知他何以突然落寞至此,众人的欢闹停了半晌,里头杂进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的笑意,也不知谁人所发,笑的是谁。



元绥听到谢珺说要同自己商议战术,心尖上一口血险蹿上后脑,幸得众人在场,她又是见惯了场面的所谓“贵女之首”,虽一时心猿意马,却不露怯,曼声答应了。



谢珺便朝凉亭之中也看了一眼,正对上璩琚的背影,“璩公子,也请他下来吧。”



元绥眸光微动,想到璩琚,便朝谢珺点了点头,折身上凉亭而去。



不过也不晓得璩琚吃错了药,眉目之间的那点温柔,在撞上元绥稍显心急的催促之后,骤然沉凝如渊,沉沉地压了下来,元绥竟无措地揉了揉手指,方才的熟络的亲近,显得格外尴尬,她松开拽住璩琚的袖摆,嘴唇也往下一拉,傲气上来了。



璩琚在冷然地盯了元绥好几眼之后,蓦然牵唇,露出他那极温柔极优雅的笑容来,“原来,我的未婚妻,是当真对谢珺痴恋不忘。”



凉亭之中好几人,在听到璩琚这温柔如水的一句话之后,惊愣地支起了头。



元绥到底心虚,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将璩琚的手猛然一扯,将他拉出了八叶亭。



在外人看来,像是两口子间吃醋吵嘴,倒没太多人瞩目了。



元绥将人拉到僻静之处,才由着璩琚挥袖挣断,她自来是傲慢耿介的脾气,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但不喜欢人阴阳怪气戳她脊梁骨,“璩琚,你怎么好意思数落我的?难道你不是对谢珺有样学样?也不过画虎不成——”



在璩琚眼色一冷之际,元绥适时收口。



在议亲之前,元绥很看不起这个男人,理由同赵潋一样。即便她元绥此生得不到谢珺,也不稀罕嫁给一个谢珺的赝品,一个仿制精美但又终归只是浮于表面没有自我的男人。家中人规劝她,太后又降旨施压,元绥不得不应许这门婚事。



议亲之后,这人待她好,元绥心领了,也感激,但是男女之情,没有就是没有。



同他在一起十日,也比不上谢珺三言两语来得令人心动。



这婚不是元绥执意要成的,元绥不惧他,她踮脚,柳眼眉腮近乎触及他的脸,“别给我找不痛快,否则我也会让你不痛快的。你看不起我,我也不稀罕你,咱们俩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



在她的衣袂飘然远去时,璩琚眸色阴凉地微笑,手指抚过单薄的一弧唇。



半斤对八两?



有这么便宜么,元绥。



他好歹是璩家嫡子,璩家在汴梁的声望并不输元家,他的女人,竟然想一手拽着他,一手勾搭准驸马?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赵潋找人清理马场,扫出一片打马球的场地来,四周扎着竹篱,锣鼓三击之后,两队人马下场。



此时看热闹的聚拢了一堆,君瑕这地方好,不用挪步也能观摩场中赛事。



临下场之际时赵潋手腕上的纱带没缠好,她低头缠着黑纱,将手里的球棍夹在胁下,耿直与卢子笙比了一个手势,教他严守后方,尽量托住敌方翁寅,打断他们的攻势。



赵潋做一号,主攻。于济楚二号,辅助进攻,此位置责任重大,连耿直也不敢抢,不过他老老实实牵绊住元绥就够了。



他们这厢同心协力,对方势力却如土崩瓦解,赛前各行其事,几乎没有任何交谈,赵潋诧异地望向元绥,元绥似乎在偷看谢珺的背影,只是看一两眼又收回,目光缠绵悱恻,还半是羞涩,赵潋心头一个霹雳——



元绥什么眼光?



假的也能看上?



赛前,赵潋劈叉、按摩手腕之时,无意之中喃喃道:“该怎么同元绥提醒,那人不是她朝思暮想的谢弈书?”



正喝着酒的耿直,差点儿一口呛住,酒水滚入了鼻腔里——合着眼下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谢公子并非真正的谢公子了?



公主和于大人能看出不稀奇,可他们家小皇帝,谢珺死的那会儿他还没出世罢?



看来只有他一个人是呆头鹅。



呆头鹅默默地将长颈子一缩,酒水辣得胃一阵火烧火燎。



君瑕便笑道:“莞莞,你真觉着元绥喜爱谢珺?”



“嗯?”赵潋回眸,难道她眼拙看叉了不成?



一旁于济楚的杯盏在掌心微微摇曳,清水淡酒,浮着一丝淡青色。



君瑕道:“元绥所喜爱的,不过是个符号罢了,这个符号名唤谢珺,至于符号的意义,她不想弄明白。正如同太后要给你指婚,指的也是谢珺这个名号罢了,至于名号之下,是谁人披着皮,那不重要,只要太后觉得可靠,便足够了。”



赵潋似懂非懂,咂摸出一点意味之后,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怀疑——我莫不是母后半道捡来的?



但,就这么瞒着元绥不说,眼睁睁见她深陷泥潭,也不仗义。



她犹豫之间,于济楚不知何时转到了赵潋眼前,他手中拎着球棍,棍柄轻轻一转,扣在了掌心,“元绥的婚事,不论她怎么折腾,也是她的事。”



赵潋猛然抬头,“你是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赵潋对于济楚没恶意,只是他忽然如此说话让她奇怪罢了,于济楚沉下眼眸,握住了球棍:“公主,你与谢珺的婚事已成定局。”



赵潋抿唇,别人议论纷纷都不重要,赵潋本以为于济楚拿她和君瑕作朋友,好歹会避讳一二,但他既如此直白地宣之于口了,赵潋也不拐弯抹角:“我保证,我和谢珺的婚事一定告吹,于大哥,我拿你不当外人,这话同你说了,你不要在太后面前绊我一跤。”



“不会。”于济楚摇摇头,赵潋心满意足,将黑纱缠在手腕上,他却目光一抬,往场外看了一眼。



在他们身后,卢子笙也缠好了纱带,无意之中往外一瞟,只见竹篱外围着一群臭男人,在南面,一丛柔弱娇媚的紫薇花里,立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倩影。



他想同柳黛打个照面,可转眼马球赛要开场了,他又不好过去,只好贪婪地多看了她几眼。



柳黛也目光幽幽地转过来,与他视线一交缠,柳黛便瞥向了别处,卢子笙不好自讨没趣,搔了搔后脑勺,暗暗在心底里发誓要让她另眼相看。



又是一阵急促的鼓声,马球赛开场了。



八人都一袭戎装,翻身上马。



赵潋准备的这场赛事,并不是为了在场上给假谢珺难堪,而是,让他放松戒备。



真正能戳穿谢珺皮囊的人,不是她,是君瑕。



君瑕剥开了一只橘子,果酒还剩下小半,赵潋不让他饮酒,眼下她不在,君瑕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将果酒倒了小半杯,杯沿轻抚嘴唇。



赵潋坐在马上,穿过人群,一眼便瞧见偷酒喝的男人,差点儿弃赛来拿人,于济楚在她身前拦了一把,“公主。”



她咬咬牙,回头时已攥紧了球棍,如临大敌。



这场赛事早点儿打完,她还要回去捉贼拿赃,等会让君瑕销赃灭迹了,她就又拿他无可奈何了。



果酒确实透着一股清甜,才三杯两盏,便觉腻味,又抱着酒坛喝了两碗状元红,熏熏然有了几分醉意。



少年时曾和人一起偷酒喝,他灌了一整坛,最后等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巷口箕踞于地,抱着空荡荡的酒坛唱歌,其歌声响遏行云,在场之人都傻眼了,此后十余年他都引以为糗事。



“君先生。”耳中落入了一串伶仃的碎步声,佩环铮鸣,他目光一扬,便见来人是个清隽秀气的公子哥儿,方才与璩琚为伴的,容色差璩琚甚多,但意外不讨人厌。



他轻轻一笑,眼底已有微微酒后的慵懒惺忪,“阁下如何称呼?”



青年席地而坐,风流倜傥,“在下秦冠玉,久仰先生大名,上回芍药会上一见,先生破解了‘断桥残雪’,扬名汴梁,秦某实在仰慕不已,请先生赐教几局罢了。”



原来是找他来下棋,君瑕揉了揉眉心。方才公主离去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记住她马背上的风姿,但君瑕见惯了赵潋骑马呼啸往来,倒已不觉新奇,他不能上场打球赛,还不能与人手谈几局么?



只是……



不知道多少年没碰过浓酒了?



他眉心微皱,低声道:“来。”



秦冠玉面色大喜,着身后人就近摆盘对弈。



秦冠玉爱洁,喜执白子,这喜好与君瑕类似,但君瑕脑中有些倦沉,揉了揉额角,睁开双眸时那罐白子已经让人抢走了,酒后有些脱力,他轻轻一笑,没说什么。



四周聚拢了一群人来,有人是闻着针锋相对隔岸观火的味儿来着,还有人是寻着君瑕身上如花香似果香的酒味儿来的,君瑕的眼眸早已不复清明,一见就是饮酒了,连扣下黑子的食指都在轻颤。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秦冠玉这个卑鄙小人,不敢与谢珺较量,趁着君瑕饮酒有了醉意,趁火打劫,君瑕是能破解《秋斋断章》之人,要是赢了,姓秦的名声煊赫,要是输了,也自有台阶可下。



老谋深算如此,还真是厚颜无耻。



马球场上,元绥总给赵潋使绊子,幸得赵潋骑射之术师承前任大司马,不是元绥三招两式能唬得住的,赵潋跃马过了元绥,弯腰一记猛球。



但遇上谢珺球棍干扰,赵潋失了准头将球击飞了。



趁着人去捡球,她不骄不躁,懒得理会欲上前寒暄的谢珺,拨转马头,目光拗过去找场外的君瑕,但人已经同另一个紫衣青年在对弈下棋了,于济楚本想来安慰赵潋一句,只是偶尔失手,不可失了士气,但目光随着赵潋一转,他轻轻一笑,“公主不必担忧。”



赵潋讶然,懵懵懂懂地回头,于济楚目光柔和:“他不会出事,我们打赢这一场再出去。”



若是平时,那群臭鱼烂虾也敢班门弄斧,君瑕能收拾得他们服服帖帖,可是他又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杀墨叮嘱过不许他碰太多,赵潋担忧他的身体一时心乱如麻,攥紧了缰绳,连对面元绥的冷嘲热讽都没听进半个字入耳。



君瑕确实有些头晕,他一手揉着额头,昏昏欲睡地瞎落子。



本来就不好黑子,酒意上头,愈发任性不想思索,下了一盘臭棋。



眼见得秦冠玉脸色愈见得意,君瑕身旁的人都忍不住直咳嗽——这当头睡着了,名声还要不要了?



别人可只管你输不输棋,可不管你是醒着还是醉着!



从谢珺之后,汴梁爱棋之风日盛,他们这一辈的年轻才俊大多都会几手,也崇拜才思敏捷、布局轻巧、一上手便有国手风范的高手,勋贵子弟自成棋道一圈,若是君瑕今日输给秦冠玉这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让秦冠玉高人一筹,自此后便可横行于世了?



如此一想,便人人都开始唾弃秦冠玉这无耻行径,咳嗽声此起彼伏。



秦冠玉虽不喜有人提醒,但不能失了风度,只好仪态翩翩地继续落子,一手便吃了君瑕六子。他伸出手,慢条斯理、从容有度地捡了六颗黑子出来。



一旁暗中为君瑕鼓劲的人仿佛被一针戳破了皮,泄了气——棋下成这副鸡零狗碎的局面,回天无术了!



岂料赵潋那球飞出了场外,正恰在树梢上,没等人来拾,“砰——”地一声从花树上掉落,正砸在君瑕的后脑上,差点让他一头栽倒在棋盘上……



赵潋一直目视着他们捡球,见状目瞪口呆,心里蓦地咯噔一声,她的心肝宝贝被砸了!还是她出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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