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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球不大,但是用兽皮封着的,里头塞着实物,硬邦邦敲在后脑上,也是一阵剧痛。



红了脸绿了脖颈子的一行人,硬是在君瑕反应过来之前,偷偷拾掇起球便匆匆逃回马场了。



秦冠玉善解人意地递上一杯水,君瑕看了一眼,将后颈轻松地揉了揉,蒙昧惺忪着双眸瞅了眼乱成一锅的棋局,“哦”了一声,似乎才悠悠有了几许意识,他皱眉道:“原来下得这么散。”



长抽了一口气的拥护者,偷拭去额角上的汗珠——这位君先生人是真虎啊,忍把浮名换浅斟低唱么。



秦冠玉微笑,见他不接水也不尴尬,找了个适宜的时机,托住杯盏置于地上。棋已成定局,秦冠玉高枕无忧地想着名利双收时,君瑕慢慢地,从棋笥之中捻起了一颗黑子。



在秦冠玉面色微白,诸人好奇他还有何手段时,君瑕凝视着棋盘,忽道:“被砸晕了。”



“……”俯下来的天鹅颈一个个高贵优雅、伴随着颓然长叹地缩了回去。



也许不是被球所砸,是酒劲大上头了,君瑕不是千杯不倒的体质,也许久不沾杯,久未过瘾所以一下食髓而知味,竟觉得这副飘飘然四肢百骸的经络无一处不通的滋味别是一般,他轻轻挑唇,在秦冠玉以为他要奉行君子之道投子认输时,君瑕缓慢地将棋摁了下来。



“嗯?”



秦冠玉讶异,“先生,胜负已分,你怎么……”



“刚才没分,”君瑕揉了揉手指,微笑,“这下分了。”



秦冠玉大惑不解,心头布满疑云时,他徐徐起身,朝着瞠目的秦公子拱手垂袖作揖,“承让。”



说罢他衣袖一卷,萧然而去。



秦冠玉愣着,观棋者亦是面面相觑,怔怔不能语。



直至远在溪水花林之外的几名棋坛巨擘被请了来,观摩再三得出结论——秦公子这局确实是输了,输得很惨,至少负八子。



秦冠玉不信,“莫不是你们被君先生以往名头震慑,特来蒙我?”



方才君瑕执起时手腕都在打颤,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指南打北,大片河山都让秦冠玉侵吞了,秦冠玉大是衬手,绝杀了他十五子,怎么君瑕人醒转,才一颗子便又扭败为胜了?



匪夷所思,秦冠玉说什么也不能信。



花白胡子的耄耋老者,见年轻人心浮气躁,不免摇头道:“秦公子若是不信,可与老朽接着把这棋下完。”



秦冠玉受不得激,更何况这么多人看好戏,等着看他出丑,他一咬牙:“来!”



结果秦冠玉换了七八路下法,甚至不拘棋道作弊,也没能将这盘翻过来,最后他扔了一把白子,认输。



秦冠玉喟然道:“是在下技不如人。”他朝耄耋老者拱手示礼。



老者摇摇头笑道:“秦公子莫要妄自菲薄。这位君先生——方才有酩酊醉意,但落子章法浑然不乱,潇洒而绵密,轻灵而内敛,处处玄机,这非要多年钻营棋道才有这个功力,老夫观之,实出于谢弈书之上矣。”



“什么?”



诸人更是面面相觑,不觉将头颅都歪到了马场里去了,那位天才少年,不正在里头打球么。



耿直的老人家说话真是一点颜面也不给留啊。



君瑕信步悠哉地走到了竹篱旁。



马球赛打了一会儿了,赵潋这一方少进一个球。



天高云淡,但晌午的日色还是绚烂灼眼,他将手背遮在额上。



赵潋这队除了卢子笙都是好手,但很显然因为个性迥异,彼此之间没有默契,而另一队阵脚不乱,璩琚始终像个护花使者护着元绥拿球,再加上……这个谢珺确实马术了得,常有奇招突出,与赵潋正面应敌,全然不顾惜一丝情分。



君瑕垂眸,薄唇微微扬起。



被砸的后脑勺还生疼生疼着,他笑着,想到这个谢珺对公主没一点男女之情,他来冒充,来做驸马,不是很亏么。



赵潋弯腰要扫一棍,但又被谢珺架走了,如一个太极元转,攻势轻飘飘被卸去了力道。



赵潋咬咬牙,不服气,翻身重新上马,但眼风瞟到竹篱外长身而立的男人,知道秦冠玉被他料理了,稍稍安心下来。



就在此时君瑕抬起了目光,和她轻轻一碰。



赵潋一惊,他那目光仿似在说——你的球都砸到我了,还能不能行?



赵潋心虚地扭过头,面颊绯红。



箭在弦上,说时迟那时快,于济楚铁骑突出,从谢珺手下将球拿了回来,控在马下。



见状,元绥和璩琚默契地冲上来要围堵包抄,赵潋与耿直作势上前护驾,但谁也没想到于济楚这一棍竟是朝着后方而去,在敌方讶然发觉上当受骗之后,球被转移到了卢子笙手里,卢子笙手忙脚乱,见谢珺策马跟来,他目光一扫,扫到场外婆娑碧树下的倩影,心弦一震,将手里的球棍随手挥出——



“进了!”



“我的老天爷,这是什么打法!”



“闭着眼睛也能进!”



一阵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潮水般涌起来,卢子笙才意会到发生了什么,猛然一睁眼,赵潋和耿直都围了过来,拍他肩膀,与之对拳,卢子笙被耿直拽着肩膀喋喋不休地夸赞时,他模模糊糊瞧见,柳黛似乎笑了。



他更是振奋,朝耿直用力地点头。



赵潋也望向君瑕,眉飞色舞,君瑕缓缓点头,似在微笑。



尽管不是自己进球,但也很满足了,赵潋压了压小鹿乱撞的胸口,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先生比任何时候都动人。



幼年时失去了父亲和兄长,没有人疼爱,她不知道原来只要有人鼓励,即便只是一道眼神,竟会这么甜。



元绥失了先机,没给一个眼神璩琚,上前安慰了谢珺两句,对方回以一笑,“没甚么,我们配合一下将分追回来。”



赵潋约的这场马球本是玩笑,但场上除了耿直以外,莫名地都非常看重输赢,大有输了会名声扫地的惴惴之感。



这场赛事很热闹,余下的时辰也都不多了,双方战成平手,最后一局便要分高下。



赵潋与耿直两个颇有几分火爆的脾气,倒是出人意表地相投,两人打了一场配合无间的马赛,耿直更是联合于济楚不断给赵潋球制造杀机,但无奈都被对方主攻球手阻截。



元绥与赵潋对峙了一会,险些从她杖下将球夺走了,赵潋更不敢有丝毫大意,但两路围堵让她不得不弃了球,将球远远传给卢子笙。



方士气高涨的卢子笙立即得球一击,众人都感慨猜疑,难道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球被远远击起,打了个漂亮精致的弧线,成功撞上了球门木栏杆,众人正要泄气,忽见于济楚策马冲出,似猛浪飞出,雷霆万钧,他越过马背踩着马镫回身扬起了球杖,将反弹回来的球一击落网。



随即呼声如雷鸣,于济楚风姿潇洒地翻回马背,恍若无事地骑马回来。



赵潋一时懵了,险些忘了说话,随后她跟着耿直他们大喊起来,“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虽然没有彩头,但赢了就是爽快啊,赵潋忍不住朝元绥捏了捏鼻子扮了个鬼脸,元绥气不过,暗道:“不就是仗着于济楚在么。”



如此一想她猛然回头,目光如火地死盯着璩琚:“不是让你看住于济楚的么,你方才在做甚么?”



璩琚若无其事地跃下马背,将手腕上缠绕的白纱一圈一圈解开,元绥险些没听到他的冷笑,“半斤对八两罢了。”



这是她方才说的,璩琚拿来还击了。



他面如寒渊地走出竹篱,追随之人也忙狗腿地跟上来,但无论何时璩公子都面色温柔,如水似月,从来不甩脸色给人看的,这一冷下来,却硬生生将他们吓出一身冷汗。



秦冠玉更是不解,“璩兄,这是怎么了?”



璩琚不言不语地越众而去。



讽刺极了,与她有了婚约且已定下婚期之人,在马场上,频繁策马跟着谢珺出入,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一刻不说,甚至公然用手指碰谢珺的一幅衣角,旁人没瞧见,不代表他眼瞎。



他为何要帮着谢珺赢?



这不是很讽刺么。



赵潋相同君瑕分担喜悦,她扔了球棍,疾步匆匆地跑到竹篱门外,翻身出来,精准地扑到了君瑕怀里,他揉揉她的长发,笑吟吟地问道:“可开心了?”



“自然!”赵潋重重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想到他被球砸伤的脑袋,伸手朝他后脑摸了过去,“这儿疼么?还是这儿?”她一路摸一路问。



君瑕拉住她趁机吃豆腐的小手,他心澄如雪,焉能猜不透公主夫人又想占便宜了?



他将赵潋的手包在掌心,“没伤着,不过还要请公主日后手下留情,疼是真的疼。”



赵潋自我反省,嘀咕道:“还好还好,万一砸傻了可怎生是好?”



君瑕无奈莞尔。



除了他俩,卢子笙也直奔着树下的柳黛而去,但跑得飞快,好容易冲到近前,那张愈发清晰的脸蛋,像掴在他脑仁儿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是柳黛!



她穿着一袭翠衫,风姿袅娜,绰约如雾立在树下……虽然相似,但并不是!



卢子笙脑中轰然一声,只觉得一切汗水和努力化作了梦幻泡影,一切,包括目光交流,笑容示意,全都是他的臆想!在那绿衣少女疑惑看过来,不知他动机,正欲无声询问时,卢子笙抱着头折身往回冲。



至于元绥,果然在跟着谢珺安慰,谢珺笑说没什么,朝于济楚道了几句恭喜,又回眸朝元绥轻笑,如珠光一般华润而风流,元绥目眩而神驰,心旌摇曳,谢珺将一条帕子递给她,“恐有唐突,但还是擦擦得好,辛苦元姑娘了。”



元绥香汗淋漓,满脸狼狈,未婚夫不知所踪,倒是谢珺如此关怀,元绥接过手帕,手指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指腹,分明温热,落在心尖却滚烫如火。她半是羞涩半是感激地仰起汗津津的脸蛋,对方温柔地微笑,朝她颔首,便又抽身离去。



她没去找未婚夫,心中一个念头缓慢地浮出水面,愈发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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