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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被埋葬的种子


我相信,那一切都是种子。

只有经过埋葬,才有生机。

——顾城

01

魏翔带着徐贞一起出现在必胜客的时候,神情有些尴尬。

赵亦晨远远便瞧见了他们,举起胳膊示意。赶忙快步走过来,魏翔在桌边刹住脚步,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听见身后徐贞的脚步已经跟了过来。他只好清清嗓子,使劲冲赵亦晨使眼色,语气自然道:“徐贞说没准能帮上忙,所以一起过来了。”

驻足在魏翔身旁,徐贞偷偷掐了把他的后腰,不顾他疼得一缩的反应,只对赵亦晨笑笑:“赵队。”

他颔首,面色平静:“坐。”

等到两人都在对面坐下,他才转头看看身边的赵希善。小姑娘两条胳膊摆在桌面,正无意识地拧着手指。她两眼直勾勾望着魏翔,像是被他因忍痛而扭曲的脸吸引了注意,但表情依旧木木的,瞧不出情绪。

“这是魏叔叔,你上次见过的。”抬手摸摸她的小脑袋,赵亦晨给她介绍,“那边那个徐阿姨,也是爸爸的同事。”

听到他的声音,小姑娘才慢慢转眼,又望向一旁的徐贞。

“这就是善善是吧?”一对上小姑娘的视线,徐贞便笑着稍稍俯下身子,好与她视线齐平,不给她造成压力,“善善你好,我是徐贞,徐阿姨。”

小姑娘瞧着她,一下一下抠着手指,还是那副呆呆的模样,既不说话,也不笑。

所幸徐贞没有尴尬,细细打量她一会儿,抬起头对赵亦晨笑道:“跟您真像。”

“眉毛眼睛像我。”低下眼错开两人的视线,赵亦晨替小姑娘理了理头发,答得轻描淡写,“鼻子嘴巴像珈瑛。”

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下来,徐贞支了支嘴角,点头附和:“是,也像珈瑛姐。”

察觉到气氛不大对,魏翔揉揉被掐得隐隐发疼的后腰,冲着小姑娘咧嘴笑:“善善气色比前两天好多了。”

忽略他这句不痛不痒的话,赵亦晨拿起菜单递给徐贞,一举一动从容不迫:“你们还没吃饭,想吃什么先点。”说完又将目光转向魏翔,“信呢?”

“哦,在这里。”这才想起正事,他在口袋里掏了掏,急急忙忙把那封信给他。

赵亦晨接过信,听见正翻看菜单的徐贞随口问他:“善善点了什么?”

“一份意大利肉酱面。”他动手拆开信封。封口被碾碎了的米饭糊住,不紧。

颇为惊讶地抬起头,徐贞瞧瞧赵希善,又看看他:“这么少?吃得饱吗?”

小姑娘低着脑袋,仍在出神地抠弄手指。而赵亦晨抽出信封里头薄薄的米黄色信纸,没有抬头,只垂眼阅览信中的内容:“她现在吃不了太多。”

“也好,面食好消化。”点点头咕哝,她合上菜单推到魏翔面前,“那我也要一份意大利肉酱面吧。”

随手翻几页菜单,魏翔胡乱挑了个饭:“我……我要个海鲜焗饭。”而后对站在茶水台前的服务生招招手,点好菜,转过脸来面向赵亦晨,稍微探出搭在桌面的胳膊,以此引起他的注意,“这顿我请吧,赵队。还没跟你们说,我老婆怀孕了。”

赵亦晨果然抬眼看向了他。

乍一听这个消息,徐贞愣了愣,首先反应过来:“你小子手脚倒是挺快啊?”

她好笑地捶一拳他的肩膀,满脸惊喜,“恭喜啦。几个月了?”

装模作样倒抽一口冷气,魏翔瞄她:“三个月了,挺健康的。”

“跟小陈说了?”赵亦晨出声。他不像徐贞,面上不见一丝笑意,好像平时训他们话似的,表情平静而严肃。魏翔立马收敛,正襟危坐,认真点头:“陈副队知道了。”

或许是听到他们突然正儿八经说起了话,坐在赵亦晨旁边的赵希善也仰起小脸,看了看赵亦晨的下巴。余光瞥见她的动作,他抬手覆上她带着点儿温度的发顶:“请客等孩子满月,这顿还是算我的。”再撞上魏翔的视线时,他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冷硬,“既然老婆怀上了,工资就留着买点进补的给她。以后有了孩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虽说赵亦晨只年长魏翔八岁,但论资历,他无论如何都是前辈。魏翔不好拒绝,便只能挠挠脑袋,一时笑得腼腆:“那就等孩子满月再请你们。”接着又探了探脑袋,瞅瞅赵亦晨手里的信,“对了赵队,信里都写什么了?”

重新把信纸叠好,赵亦晨将它递到他面前:“沈秋萍十年前的身份证号码,还有她家里的地址、父母的名字。”

魏翔接过来展开。信上字迹潦草,像是匆匆忙忙写出来的。除了赵亦晨说的内容,最底下还写着一行字,歪歪扭扭,带着反复描写加粗的痕迹,尤其扎眼:“赵队长,我是被拐卖来的,请求你联系我的家人,帮助我离开九龙村!我会告诉你胡律师的事情!”

徐贞也凑上前扫了遍那几行字,大约第一眼就瞧见了这加粗的内容,拧紧秀气的眉毛。

“您要帮她吗?”她问赵亦晨。

摇摇头,他从魏翔手里抽回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中,才又递给他:“把信给小陈,先联系沈秋萍的家人。这件事解决起来困难,要交给公安来办。我个人办不了。”

这样平淡的反应超乎两人的意料。魏翔迟疑了会儿便接下信,悄悄同徐贞交换了一个眼神。

服务生端来一份意大利肉酱面,徐贞将盘子推到了小姑娘面前。

慢腾腾地把注意力转向面前这盘意大利面,赵希善两只小手还缠在一块儿,相互抠弄。见她光盯着食物瞧却半天不动手,赵亦晨便拿起餐叉送到她手边,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自己会用叉子吗?”

小姑娘终于回过神,点了点头。她张开小手抓住爸爸递来的餐叉,慢慢伸进盘子里,挑起几根面条。然后又伸出另一只小手,帮着转动叉子,一点一点卷起面条。等卷成一大团,才将小脑袋凑近,张开嘴,缓慢地送进嘴里。

难得吃了一大口。

看着她鼓起腮帮嚼咽,赵亦晨摸摸她的脑袋,算作鼓励。

他记得,从前侄子刘磊生病,胡珈瑛帮着照看他的时候,也是这样喂他吃面条。

鉴于徐贞在场,魏翔没再多说什么,吃过饭便和她一同离开。

赵亦晨带着赵希善回家之前,给赵亦清打了个电话。手机打不通,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听。他略微收拢眉心,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下午一点半。往常这个时间,赵亦清应该是在家的。她没有午睡的习惯。

拧动车钥匙,他把车倒出停车位,开出了地下车库。

四十分钟过后,他们回到了小区的露天停车场。赵希善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等到车停下来,便又睁开了眼。赵亦晨先下车,绕到副驾这边抱她出来,她搂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头,耷拉着小脑袋,仍在犯困。

上楼时他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姑姑?”

小姑娘动了动脑袋,是在点头。他便直接带她上了五楼。

按下门铃,没有人开门,也没有声音回应。

出去了?赵亦晨锁紧眉头,一只手抱稳赵希善,腾出另一只手来掏出钥匙串,用备用钥匙开了门。屋里头安安静静,玄关的鞋架上还摆着赵亦清常穿的那双坡跟鞋。

“姐?”他脱了鞋进屋,朝卧室的方向喊了一句,仍旧无人应答。

走到客厅把小姑娘放上沙发,赵亦晨又踱向里屋。

书房和卫生间都不见半个人影,仅仅主卧的门半敞,似乎拉上了窗帘,光线昏暗。

下意识停下脚步,他出于习惯,即刻提高了警惕。无声无息走到主卧门边,他猛地推开门,确认门后没有躲人,才将视线投向床头靠墙的那张双人床。

血腥味扑鼻。

房间里的飘窗被拉紧的窗帘遮挡,只投进一层灰蒙蒙的光。所有家具、物品都摆放整齐,没有被翻动的迹象。赵亦清侧躺在床上,只有一条没来得及铺开的毛毯被扯开一角盖在她腰间,却挡不住她身下刺目的猩红。

鲜血浸透她的睡裤,染红了大片床单。

而她蜷紧了身子,长发披散,脸色惨白,双眼紧合,微张的嘴唇毫无血色。

02

一九八九年的隆冬,居住在南方的人们也换上了厚实的棉袄。

小年刚过,母亲便要回派出所值班。清早天光未亮,赵亦晨跟着她爬起来,洗漱着衣,爬上她单车的后座。

天幕上还挂着一轮弯月,他抱紧怀里的电风扇,呵着白气,望过沿街大树光秃秃的枝丫,瞧那被月光映成深蓝色的天。电风扇是头一天过小年时,母亲买回来的。说是旧风扇,冬天买,比夏天要便宜。只不过出了点故障,得拿去警队,给看门的师傅修。

一阵冷风刮过来,灌进赵亦晨领口。他低下头缩了缩脖子,躲到母亲身后避风。经过老街区,骑楼底下的早餐铺已经打起了灯。赶早班的人们来往匆匆,踩着还没褪尽的夜色,聚在铺子前买早点。老板娘吆喝着让顾客排队,蒸笼每掀开一次,都有腾腾白气蹿上来,扑进冷空气里,消失不见。

母亲把单车停在路边,小跑着上前,排队买包子。赵亦晨也跳下后座,抱着电风扇站在车边等她。人声嘈杂中,他看到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站在最外围,偷偷摸摸将手伸进了一个姑娘的包里。再拿出来时,指间已经捏出了她的钱包,动作极快地塞到兜里,四下里瞧瞧,转身就要走。

赵亦晨条件反射地大喊:“妈妈,有人偷东西!”

就在穿着警服的母亲同其他人一起回头的时候,那个男人也反应过来,拔腿便跑。

母亲随即认准了他,飞快跑到单车边,丢给赵亦晨一句“站在这里不要走开”,骑上车追过去。

早餐铺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催促,有人回头张望。赵亦晨想要跟上前,却又怕跟丢了母亲,只好抱着电风扇追了几步便停下来,喘着气,望着母亲的背影逐渐远去。她奋力蹬着脚踏板,骑得那么快。快到经过十字路口的那个瞬间,来不及留意周围。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横过来,撞上了她的单车。

单车被撞翻,她单薄的身子飞出去,从路口摔到了路中间。

有人尖叫,有人惊呼。小轿车刹住了车,司机慌慌张张跑下来,跌跌撞撞扑上前。

赵亦晨呆呆立在街头,远远盯着那个倒在路中间的身影。她一动不动,黑色的一片,像一根加粗的线。

人们跑过他身边,渐渐围聚在那里。有人推搡他的肩膀,他挪动了脚步。起初是慢慢地走,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发了疯地跑起来,抱着那台咯吱响的旧电扇,一头扎进人堆里。他推着,挤着,使出全身的劲儿,穿过重重人墙。

风扇被挤掉,他没再去捡。

终于,他停下来。他看到母亲倒在血泊中。

猩红的颜色浸透了她的警服,她的头发。而后慢慢爬开,爬向更远的地方。

这是那一年新年,赵亦晨最后看到的颜色。

急诊室的门被推开,怀里的小姑娘因而动了动。赵亦晨回过神,把坐在自己腿上的赵希善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站起了身。

“失血性休克。”医生走出急诊室,有条不紊地摘下口罩,看向他的双眼,“目前看来是经期出血过多引起的。还要再做检查,看看有没有病变。”

颔首应下来,赵亦晨合眼,按了按跳痛的太阳穴。他从前听刘志远说过这种情况,但赵亦清也只是偶尔一两回失血过多,从来到不了休克的地步。而赵亦晨是警察,少有时间在家。今天头一次碰上,要不是理智尚存,恐怕会以为家里发生了命案。

他垂眼去瞧身边的小姑娘,她似乎有所感应,也仰起小脸看他。发现赵亦清休克的第一时间,赵亦晨就拿毛毯裹住了她,给她保暖。接着便拨打急救电话,按医生的指示处理。这期间小姑娘一直在客厅打盹儿,等听到动静跑到主卧,已经看不到那吓人的血迹。

此刻她拉着赵亦晨的手,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往急诊室的门望望,好像在等姑姑出来。他揉了揉她额前柔软的头发,庆幸这回没有吓到她。

赵亦清总算被推了出来。

护士给她换了衣服,两只手都在输液。她躺在病床上,脸上仍旧没什么血色。病床轮子滚过急诊室的大门,轻微颠簸了一下。她虚了虚眼,似乎恢复了意识。

赵亦晨牵着赵希善跟在一旁,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低声叫她:“姐。”

两眼吃力地张开了一些,赵亦清勉强回握一下他的手指,翕张着发青的嘴唇,嗓音干哑地安抚:“我睡会儿……没事……”

他点头,握紧那只手,见她疲惫地微张着嘴,合上了眼。

医护人员把她送到病房,刘志远也匆匆赶到了医院。

父女俩老远便瞧见他神色紧张地跑来,一路上不小心连着撞到了好几个人,好不容易冲到他们跟前,刘志远才气喘吁吁停下来:“怎么样了?”

“经期出血过多引起休克,具体原因还要检查。”

听到问题不严重,刘志远稍稍松了口气,揩一把额角的汗珠,喘着粗气望了眼病房半敞的门,又问:“人呢?醒来了吗?”

“还在里面输液。”赵亦晨往病房的方向偏了偏脸示意他,“刚刚醒了一阵,又睡了。”

刘志远点点头:“好,那我进去看看……”说着便提步朝病房里走,却又忽然刹住脚步,想起点什么似的回过身,“对了——阿磊今天没有晚自习,五点半就会下课……”

往常都是赵亦清开车去接刘磊。

赵亦晨没多想,主动揽下这个任务:“我去接。”然后抖了抖胳膊,问臂弯里的小姑娘,“要跟爸爸去接哥哥,还是留在这里陪姑姑?”

赵希善慢慢转过头来,表情还是那样木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是跟你走吧,别吓着了。”刘志远便替她拿了主意,“你先带两个孩子回去吃饭。别跟阿磊说得太严重……我怕他太担心会影响学习,毕竟都高三了。”

思忖片刻,赵亦晨最终没有异议,只神情平静地颔首:“我知道。”

下午五点四十分,高三毕业班准时下了课。

不少学生收拾起作业,一股脑跟着老师钻进小教室,开始额外的补课。刘磊一早便捡好了书包,一溜烟蹿出教室,想在回家之前把买复习资料的钱交给班主任。

毕业班的教室都集中在顶楼的一侧,隔着天井的另一侧则是少有人去的实验室。教学楼四个角都有楼道,实验室这一侧的楼道几乎无人出没,下楼便也最快捷。他冲进楼道里,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拎着书包带往肩上扣,脚步飞快地往下跑。

刚跳到拐角,就被靠着墙候在那儿的三个人影堵住了脚步。

刘磊认出了其中一个人——瘦瘦高高的男生,穿的校服,留着长长的刘海儿,手里掐了一根香烟。是同年级平行班的李瀚。

听到他的脚步声,李瀚抬起头来,冲他咧嘴一笑:“哟,学霸。今天又没有回宿舍午休,泡了一中午图书馆啊?”

刘磊反身就要往楼上跑。

楼梯口却又冒出另外两个男生来,猛地一推他的肩膀,硬生生断了他的退路。

及时扶住扶手,刘磊稳住脚步,以防摔下楼梯。他退到扶手这边,后背紧紧抵着它,咬紧牙根,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

外头下起了雨。阴沉沉的天气,淅淅沥沥的雨声。

“怎么不说话啦?”李瀚两手插在裤兜里,一步步踩上台阶,走到他身边,“作业写完没有?借我们参考参考呗?”

五指收拢,死死抠住扶手。刘磊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肯出声。

对方便别有深意地笑起来,随手拿烟头摁上他抓着扶手的那只手:“哦,差点忘了。你们实验班的作业跟我们平行班的作业不一样,是吧?”

刘磊吃痛地抽出手,猛然转过身硬着头皮往上冲。堵住他去路的那两人却早有预料一般,下来一步逼上前,狠狠将他推了回去。脚下一个趔趄,他翻身摔下了楼梯。背脊擦过一级级台阶硬邦邦的边角,脑门撞上拐角的墙壁。他眼前一黑。

“干吗呀?想跑啊?”李瀚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笑意,最终停在他头顶上方,“带钱了吗?”

视野渐渐恢复清明,刘磊半瘫在墙角,眯眼看着他痞笑的脸,攥紧了拳头。

李瀚笑笑,把烟灰弹到他脸上:“没带?”

另外两个人围上来,一人一边按住刘磊的胳膊,抬起一只膝盖用力顶上他的胸口。还有一个人一屁股坐到他腿上,伸手扯开他校服裤的裤带,一把扒下他的裤子。

“干什么!”刘磊即刻红了眼,发了狂地挣扎起来,梗着脖子嘶吼,“放手!

放手!”

裤腿卡在他的运动鞋上边,那人用力拽了拽,最后把鞋子也给拽了下来。

楼道窄长的玻璃窗外,只透进一点灰暗的光。刘磊光着两条腿,歇斯底里地踢蹬。他看得到头顶亮着的白炽灯。灯光让他晕眩,恶心。他疯狂地吼叫,扯着脖子,红着眼。按着他胳膊的人却伸出手来,把他抬起的脑袋推向冰冷的地板。

他视野震荡,后脑发麻。

回响在楼道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

李瀚拎起他的裤子,慢条斯理地掏起了裤口袋。

“这不是钱?还说没带,骗谁啊?”掏出那五十块钱,他蹲到台阶上,自上而下俯视刘磊,“哎呀,眼睛还红了?怎么?要哭啊?想哭就哭呗,不过我们不是你妈,可不会帮你擦眼泪啊。”

其余四人都笑了。那两人松开刘磊的胳膊,任他躺在那里,自顾自地站起了身。李瀚把裤子扔到他脸上,遮住了那令他恶心作呕的光。刹那间,屈辱,疼痛,仇恨——一切感官都在黑暗中清晰起来。

刘磊发起了抖。狼狈地爬起身,他低着头,用哆嗦的手穿上裤子。

“录了没?”他听到李瀚的声音。

抓着裤腰的手一颤。

“录了。”有人回答。

另一个人嗤笑:“看他下次还敢牛?”

胡乱穿好裤子,刘磊拔腿冲下了楼。

没有人阻拦他,也没有人追上来。他却不要命地跑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像后头有野兽追赶。

脚下的道路在中段变暗。到了拐角,又重新被灯光照亮。循环往复,仿佛再也没有尽头。

他想,刚才对他动手的,有三个人。在场的五个人里,还有一个,自始至终没上来。因为他不动手。他录像。

冲出教学楼的时候,刘磊没有打伞。他一头扎进雨里,踩着满地积水,往校门的方向跑。家长们撑着伞等在校门前,伸长了脖子张望。他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在看他。看他跑,看他不敢吭声。看他被摁倒在楼道里,扒掉裤子。

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听见一个男声响起:“急急忙忙跑什么?”

下意识地一抖,刘磊转过身来,恰好对上来人的眼睛。

“舅、舅舅……”他止不住结巴,“你怎么来了?”

赵亦晨左手打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右手抓着他的手腕,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爸妈有事,我来接你回去。”他审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腰间,“裤带子散了。”

神色一慌,刘磊低下头,急急忙忙要系上。

伸手把他背在右肩上的书包拉下来,赵亦晨不轻不重道:“书包背前面,上车再系。”

这才想起周围全是家长和学生,刘磊红了脸,点点头,把书包背到了身前,遮去那两根垂在裆前的裤带。

他一路心神不宁,等到上了车,才注意到赵希善坐在副驾驶座上。

愣了一愣,他说:“妹妹也来啦……”

小姑娘透过后视镜瞧着他,还是呆呆的模样,眼神发直,只字不语。

收了伞跨进车里,赵亦晨重重地关上车门,拿起车上的一盒抽纸递给刘磊:“你怎么回事?”

“啊?”他接过抽纸盒。

一言不发地从后视镜里看他,赵亦晨目光平静,却叫刘磊喉咙一紧。他天生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一点刘磊最清楚。他怕他,也是因为这个。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实情说出来。可那让他头晕目眩的白炽灯灯光又闪过他的脑海。他记起他们的笑声,记起李瀚拎着他裤子的动作,也记起那台录了像的手机。他抓紧自己的裤腿,喉咙愈发的紧。

良久,他才垂下眼睑,听到自己吞吞吐吐地解释:“我……我把买复习资料的钱弄丢了……怕我妈又骂我……”

坐在驾驶座上的赵亦晨沉默了一会儿:“丢了还是花了?”

“丢了……”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到喉咙眼里好像有团火在烧,“真是丢了……”

又是沉默。

雨刷反复刮着挡风玻璃,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嗒嗒,嗒嗒。

刘磊悄悄揪紧裤腿,手心里全是汗。

“多少钱?”半晌,赵亦晨才再度开腔。

“五十……”他说。

然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刘磊偷偷抬眼,看到赵亦晨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钞票,反手给他。犹豫几秒,刘磊接过来,攥在了手里。

“这么大人了,不要再丢三落四。”赵亦晨收回手,打开车里的暖气,眉眼间神色平淡如常,“这事我不告诉你妈,但是不要有下次。”

刘磊吞了口唾沫,埋首点头:“谢谢舅舅。”说完又问,“爸妈是有什么事啊?”

“都在医院。”对方答得随意,“你妈经期出血过多,要输液。”

“这个也会……出血过多?”他诧异,“严不严重啊?”

“可能要进一步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推动换挡杆,赵亦晨把车倒出车位,“等下回去我做饭,你照常复习,等你爸回来就知道了。”

“哦……”含糊地应下来,刘磊没有多疑,转头看向窗外。

车子经过学校后门那条小路,校门外的便利店亮着灯,正好有人推门走出来,三五结伴,嘻嘻哈哈。是李瀚。

赵希善安静地坐在车窗边,歪着脑袋看玻璃窗上的雨点汇聚成水珠,沉甸甸地滑落。

从她的角度,可以通过倒车镜看到后座的刘磊。他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的某一处,被倒车镜表面的雨水模糊了表情。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灰色的天,还有黑色的人。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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