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如果我未荒度一生
如果我能让一颗心不再疼痛,
我就没有白活这一生。
——艾米丽·狄金森
01
许菡推开116的门。
正好“唰”的一声将窗帘拉上,周楠站在窗边,只着了一件宽松的上衣,光着两条纤细笔直的腿。那窗帘许久没有拆洗,扬起不少灰尘,惊慌失措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里。她回头瞧了许菡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的桌前,拎起椅背上的裤子,弯腰抬起脚踩进裤腿。
合紧身后的门,许菡戳在门边,不像以往那样脱下书包翻出货来,就这么站着,直勾勾地盯着她。
半晌,她说:“《圣经故事》。”
周楠手里攥着两条裤带,眉眼一抬:“什么?”
“我想看《圣经故事》。”许菡两眼一眨不眨地同她对视,“你可不可以借给我。”
拉开椅子坐下来,周楠勾起嘴角笑笑,像是来了兴致。
“你信这些?”她一面穿袜子一面问她,乌黑的头发滑过肩头,垂到脸边,“基督教?还是天主教?”
立在门边的姑娘没有说话。
周楠穿好了袜子,抬起头去看她。她背着书包缩在门上行李架投下来的阴影里,身上穿的还是那所小学夏天的校服,短裤短袖,纸人似的单薄。周楠的视线转了一会儿,寻到她那双漆黑的眼睛。这屋子里光线不好,她在她眼里瞧不见半点亮光。
“我没有这本书,不过可以帮你在图书馆借。”敛了敛笑,周楠转过身子,收拾起了桌上的杂物,“还要不要一本《圣经》?”
许菡摇摇脑袋:“我背得下来。”
随手将一支钢笔插进笔筒里,周楠又笑:“那你背一段给我听。”
抠紧书包的背带,许菡望着她的侧脸,一时不肯吭声。她打了耳洞,干净漂亮的耳垂,扎着一颗金色的耳钉。许菡想,扎穿那么一层肉,应该是疼的。
“你平生的日子,必无一人能在你面前站立得住。”她张张嘴,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我怎样与摩西同在,也必照样与你同在。我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
你当刚强壮胆。因为你必使这百姓承受那地为业,就是我向他们列祖起誓应许赐给他们的地。”
周楠靠上椅背,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香烟,给自己点燃了一根。
“只要刚强,大大壮胆,谨守遵行我仆人摩西所吩咐你的一切律法,不可偏离左右,使你无论往哪里去,都可以顺利。”许菡看着她,看着她微垂的睫毛,看着那白色的烟圈慢慢溢出她红艳的嘴唇,“这律法书不可离开你的口,总要昼夜思想,好使你谨守遵行这书上所写的一切话。如此,你的道路就可以亨通,凡事顺利。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许菡停下来。周楠不开腔,也不看她。好一阵,她只在那里抽烟。
“这是哪一段?”许久,她问道。
“《若苏厄书》。”许菡说。
再次沉默下来,周楠又把香烟送到嘴边,微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
“你真的信?”吐出那口白烟的时候,她问许菡,“你的神?”
她摇头。
轻笑一声,周楠摁灭那根烟:“那你还看什么书,背什么《圣经》?”
“我想信。”许菡告诉她。
食指还掐着烟头,周楠盯着那圈渐渐暗下来的红色火光,好半天才松手,打开抽屉,拿出几张钞票,扔到她脚边。
“东西放地上,你走吧。”她声音冷下来,头也不回地支好镜子,拾起了手边的眉笔,“下次来的时候,我把书给你。”
许菡便摘下书包,将那袋白色的粉末翻出来,蹲下身搁到地上。
然后她又捡起钱,塞进兜里。
周楠余光瞥到她重新站起身,背好了书包。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走。
她于是从镜子里对上她的眼睛:“怎么了?”
“王绍丰让他们在里面掺了东西,”许菡告诉她,“你轻易戒不掉的。”
说完便转身打开门,逃命似的跑了。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宿管乱糟糟的值班房。没有回头,也无从知道周楠的表情。只觉得书包里的那本绿皮字典在跳,心脏也在跳。
跳啊,跳啊。跳到了嗓子眼里。
那之后的几天,许菡一直在等。
等那台黑色的广本,也等瞎子来找她。每回曾景元要见她,都是瞎子来带话的。
马老头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白天去讨饭,偶尔在兜里揣一块砖头。砖头砸开,里头就是白色的粉末。有时候他也会吞几袋到肚子里,一走便是十几天。
许菡不管他,她只管自己。她每天都会做梦,梦到曾景元踩着她的脑袋,手里拿着大刀。他先砍她的腿,再砍她的胳膊。最后砍了她的头,把她扔进那间面馆的厨房烧。她被烧成一摊油,一堆骨头。
梦醒了,她满头的汗。
连着好几天,没有黑色的车,也没有瞎子的手。只有静悄悄的夜,还有翻垃圾的狗。
到了星期六,许菡又换上那身校服,背着书包,走过通往市立图书馆的大桥。
图书馆一早就开了馆。人们进进出出,有老人,有学生,也有孩子。她坐到图书馆大门前的台阶上,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取下书包,找出一支笔,一本薄薄的语文课本。
就着拼音,开始读课文。
农民把玉米种到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玉米。
农民把花生种到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花生。
小猫看见了,把小鱼种到地里……周围人来人往,渐渐嘈杂起来。
不少人坐在台阶上看书。也有人捧了书,坐到她身旁。
“阿婆,真不能进去!”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扬高,突兀地闯进她的耳朵里。
许菡回过头。守门的门卫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涨红了脸,张开胳膊铜墙铁壁似的戳在那儿,说什么都不让她进去。
“我就给我孙子借本书……他要写作业……”老人使劲扒他的胳膊,压低了声线,不断哀求。她脚边还搁着一大捆废品。啤酒瓶,旧报纸,踩扁的易拉罐。
用渔网扎在一起,挑在扁担的一头。
“但是我们馆有规定,真的不能让您这样进去!”门卫不肯让开,一边挡着,一边避开频频回头的路人,一张年轻干净的脸,几乎红透了耳根,“这样,您回去换套衣服再来,好不好?”
老人急得拍起大腿:“这跑回去一趟多远啊!你都知道我就是捡点破烂卖,不是乞丐——”
“阿婆……”
不再去瞧他们,许菡重新看向腿上摊开的课本,眼睛跟着笔尖,一点一点划过一行行的课文。
身边坐着的人站起来,她也没留意。
春天,阳光灿烂,田野里百花盛开,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还有金黄的油菜花,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味……“先别争,先别争——”另一个女声打断了争执,“老太太,这小兄弟也是按规矩办事,我看他也挺为难的。不然这样,我看我和您身量差不多,我们到那边的公共厕所去把衣服给换一换,然后您再进去借书,省了一趟跑回家的工夫,行吗?”
食指的移动顿下来,许菡屏住呼吸,仔细地听。
“行,行……谢谢你啊姑娘。”老人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门卫的语气也缓下来:“谢谢啊,大姐。”顿了顿,又忽然惊叹,“吴所——”
悄悄扭头看过去,许菡瞧见了那个女人的脸。
微胖的鹅蛋脸,大眼睛,厚耳垂。她穿的便服,左手扶着老人,右手抓了什么东西,正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嘴边,笑盈盈地示意门卫小声些。而后她把那东西放进口袋里,对他笑笑:“回头我跟你聊聊。”
许菡收好笔和课本,背上书包,一声不响地离开。
她看清了女人手里的东西。那是张工作证,绿皮的,印着公安的字样。
是个警察。
02
赵亦晨伸手打开橱柜时,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放下锅铲将灶上的火开到最小,他掏出手机接通电话:“姐夫。”
“接到阿磊了吧?”那头的医院十分安静,刘志远的声音也小心翼翼地压到了最低。赵亦晨从橱柜里找到一包生粉,拿出来倒进手边拌了蚝油和玉米淀粉的碗里:“接到了,正在做饭。”把手机夹到颈窝,他端起碗拿筷子打匀里头的酱汁,“我姐怎么样了?”
“做了个超声检查,说是子宫肌瘤,可能要做手术。”刘志远试着说得简单些,“她还是痛得厉害,今晚要留院观察。我在这里陪她,明天早上你送一下阿磊,好吧?”
反手将酱汁倒进锅中的蒜蓉里,赵亦晨微微蹙起眉头,抬手捉住颈窝里的手机,又用另一只手把火开大:“严不严重?”
“问题不大,等明天再详说吧。”对方在电话那头想了想,又补充,“本来也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病……就是开刀辛苦点。”
从他的语气里听出这是实话,赵亦晨舒展开眉心,拿锅铲拌了拌锅内快要煮沸的酱汁:“行,那你今晚辛苦一下,明天我送完阿磊再去医院。”
刘志远应了一声。挂断电话的时候,酱汁恰好煮沸。
关火把酱汁淋上焯熟的生菜,赵亦晨随手拔下电饭煲的插头,转身正要从消毒碗柜里拿碗,便瞥见了身后的两个人影。
动作一顿,他瞧了眼他们,继而打开消毒碗柜,面上神色不改:“怎么出来了?”
刘磊牵着赵希善的手,愣愣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刚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原本是想带着小姑娘一起帮忙端菜,却正好听见赵亦晨打电话。
零零碎碎的语句,说的似乎是赵亦清的事。
这会儿找出了三只小碗和三双筷子,赵亦晨没去瞧他,已然开始盛饭。
“爸打来的电话啊?”刘磊终于想起要开口,心里有些慌,“妈怎么了?他们今晚不回来了?”
“先吃饭。”赵亦晨依然没有回头,只盛好三碗饭,口吻平静地告诉小姑娘,“善善带哥哥去坐好。”
赵希善便抬头看向哥哥。
刘磊却愈发慌了神,急急忙忙就问:“妈妈是不是生什么大病了?”
放下手里的碗,赵亦晨沉默片刻。比起刘志远,刘磊更像赵亦清。心思细腻,但有时也过分敏感。而他们夫妇两个总把他当孩子,他也就少了些主见和担当。这是赵亦晨最不满意的一点。
“子宫肌瘤。你爸说问题不大,只是要动个手术。吃完饭你自己去网上查这个病,了解一下。”言简意赅地解释,他端起两碗饭,转过身对上刘磊的视线,收拢了眉心,“一个男子汉,马上要成年了,不要还没搞清楚问题就自己吓自己。”
他语气不自觉变得冷硬严厉,不仅刘磊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连赵希善听了也呆呆地朝他望过来,怯怯的模样,有那么点儿可怜。
赵亦晨顿了顿,却只说:“去端菜。”
涨红了脸,刘磊胡乱点点头,松开小姑娘跑到灶台边端菜。留下小姑娘傻傻站在厨房和餐桌之间,又无意识地把手伸到嘴边,咬起了指甲。
搁好饭碗,赵亦晨才折回来走到她跟前,把她抱到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赵希善晚饭吃得不多。
由于赵亦清不在,夜里赵亦晨只给小姑娘擦了擦胳膊和背,再帮她打一盆热水洗脚,没有洗澡。直到自己冲过澡掀开被子躺上床,他才注意到小姑娘缩在被窝里,总要时不时挠一挠胳膊。侧过身调亮床头的灯光,赵亦晨竖起手肘撑在枕头边,拉过她细瘦的胳膊,捋起松松垮垮的衣袖。
皮肤干燥泛红,被她挠出了细细的红印子。
“痒?”他抬眼问她。
他宽厚的肩挡住了床头灯投来的光,小姑娘侧躺在阴影里,睁着她那双棕褐色的大眼睛,木木地点了点头。一缕细软的头发从她耳边滑下来,他替她将它们捋到耳后,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爸爸去姑姑家拿润肤露。”
等他上楼把赵亦清家的那瓶润肤露拿下来,赵希善已经蜷在亮着灯的那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还是那种婴儿缩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一条小胳膊露在被子外头,袖子挽到了手肘上边。
赵亦晨坐到床边,轻轻拉出她另一条胳膊,给她涂上了润肤露。小姑娘缩了缩肩膀,微微张开小嘴,没有醒来。手里的动作停顿一会儿,他抬眼看她,确认她还睡着,才将她的胳膊放回了被子里,看了眼手中润肤露的瓶子。
主要成分是甘油和蜂蜜。他也是头一回注意到。
作为一个男人,他常年独居,工作又忙,生活过得粗糙,家里甚至没有备好润肤露。要不是还有赵亦清这个姐姐住在楼上,恐怕根本没法照顾赵希善。
他把润肤露搁上床头柜,关掉了灯。重新躺下来后,小姑娘像是有所感应,挪了挪瘦小的身子,缩到他身旁。赵亦晨侧身揽住她,在黑暗中合上眼。
他睡得浅,因此后半夜赵希善从他怀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便醒了过来。
卧室拉起的窗帘只留下一条不宽的缝隙,透进一束街灯昏黄的光打在床尾。
赵亦晨感觉到怀中的小姑娘动了动,然后慢慢缩紧身体,爬出他的臂弯。他睁开眼,没有轻易出声。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他看着小姑娘轻手轻脚地下床,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摸黑走到衣柜跟前。摸索好一阵,她才打开衣柜的滑门。衣柜里的衣架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爬进去,重新关上了衣柜的门。
室内安静下来。静悄悄的,仿佛从未有过异动。
赵亦晨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床上,黑暗中望着衣柜的滑门,许久没有吭声。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起身打开床头灯,趿上拖鞋,来到衣柜前。滑门后边听不见动静。他拉开门,视线划过那排挂得整齐的衣服,落在缩在柜底的小姑娘身上。她压着几件黑色的外套,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缩紧肩膀,低下脑袋,下巴抵在膝前,一如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小姑娘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暴露在灯光下,漆黑的眼里盈着水光。看清他的瞬间,她红了眼眶。滚烫的眼泪溢出来,一滴一滴往下掉。可小姑娘没有像上次一样皱起小脸,也没有爬出来抱他。她只是迷茫地仰着脸看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掉着眼泪,不动,也不出声。
那一刻赵亦晨忽然明白,她不是在等他。
他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一言不发地同她对视。灯光映着他的侧脸,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投下来,将她小小的身子笼罩在一片阴影里。他想叫她。他想问她为什么躲进柜子里。他想摸摸她的头发,安慰她。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伸出手,把她抱出了衣柜。
小姑娘睡前喝过牛奶,身上依旧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儿。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他好像没有发觉,只回身将她放回床上,而后重新躺到她身旁,替她掖好被子。她还在掉眼泪,轻轻抽着气,发丝黏在脸上,挡住了眼睛。
拨开那些头发,赵亦晨轻捏她冰凉的小耳朵,一只手绕到她背后,捋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动了动脑袋,小姑娘缩起腿,慢慢蜷成一团。她冰凉的小脚挨着他的肚子,隔着一层衣料,也仍旧透着寒气。
赵亦晨记起胡珈瑛的脚。冬天里总是生着冻疮,从天黑凉到天亮。
无论他捧在手里焐多久,都从来没能焐热。
赵亦清的手术安排在一个星期后。
她不肯住院,确定了手术日期便急着回家。刘志远犟不过她,只能絮絮叨叨地念她劳碌命,着手给她办出院手续。
星期三这天,赵亦晨开车接她回家,接着就带赵希善出了门。
秦妍工作的儿童心理康复中心开在郊区,半开放式的设计,有诊楼,也有花园。她站在院子的大门边等他们,带他拐进停车场。
待赵亦晨把小姑娘抱下车,秦妍才从容不迫踱到他们跟前,揉了揉小姑娘的额头:“早上好啊,善善。这两天跟爸爸一起开心吗?”
赵希善扭头看着她,两只小手还抓着赵亦晨的肩膀,缓慢地点了一下脑袋,表情有些呆。
顺手捋了捋她额前的头发,赵亦晨将目光转向秦妍:“抱歉,临时改时间。”
对方摇摇头:“正好我这边有对父母取消了周三的预约。”语罢又对他怀里的小姑娘笑笑,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手,小声告诉她,“善善,阿姨带你看看阿姨工作的地方。这里有好多小动物,还有很有意思的玩具。”
小小的五指下意识地收拢了一下,赵希善轻轻捏住秦妍的指尖,转过脸去找赵亦晨的眼睛。他垂眼对上她的目光,腾出一只手来覆上她的发顶,神色平静却不容拒绝:“爸爸上午有工作,你先待在秦阿姨这里。”
略微低下脑袋,小姑娘看向自己仍然抓着他肩膀的另一只手,只字不语地收紧了手指。
从前天半夜躲进衣柜被发现开始,她就格外黏着他。现在要分开,当然是不愿意的。但赵亦晨只沉默了几秒,便转而捏了捏她的小脸:“下午来接你。要乖,知道吗?”
小姑娘依然垂着脸,却总算慢慢点了头。
秦妍从他怀里接过她,抬眼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不用担心。
临别之前,赵希善伸出手抱住赵亦晨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他开车离开,快要驾出大门时,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她们的背影。
秦妍已经牵着小姑娘朝诊楼走去。小姑娘低着脑袋,只在秦妍抬手指给她看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迟钝地抬起头来。
车子拐出康复中心,她们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余下郁郁葱葱的树木舒展开枝丫,在十月底的艳阳天下迎着微风,细细地战栗。
半个钟头后,赵亦晨抵达本地的监狱。
陈智事前同狱警打过招呼,探监的程序因而简化了不少。坐在接见室的窄桌前等待不过五分钟,赵亦晨就听见了手铐上的铁圈相互碰撞的声响。他抬头,正巧见两个民警将曾景元带进接见室。
他穿的是监狱春秋统一的蓝色衬衫,斜条纹,松松垮垮地套在那副枯瘦的身躯上,看上去显得极不合身。同九年前入狱时一样,他还剃着光头,额前趴着一条蜈蚣似的肉疤。撞上赵亦晨的视线时,他笑了笑,本就有些歪的嘴咧开一个不对称的弧度,古怪而阴鸷。
赵亦晨面不改色地同他对视。
九年前,他卧底在曾景元的贩毒团伙内,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但也是在那段时间,胡珈瑛突然失去踪迹,再无音讯。
那个时候曾景元还不像如今这样虚弱消瘦。离开毒品的这九年,他的身体飞快地垮下来,最糟糕的一年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还曾经被卷入一场监狱里的斗殴,断了两根肋骨。从那以后,他便驼了背,再也没能直起来。
“我说我表哥怎么没打招呼就来了,原来是赵队长。”在民警的搀扶下坐到了赵亦晨对面,曾景元耸了耸僵硬的双肩,身子微微后仰,靠上身后的椅背,“怎么,又来问我把你老婆弄哪儿去啦?”
两个民警退到了他身后。
“我找到她了。”赵亦晨说。
“哟,找着了?那真是恭喜啊。”嗤笑一声,他歪过脑袋,一脸无所谓的笑容,“活的还是死的?”
棕褐色的双眼将他五官歪斜的嘴脸收进眼底,赵亦晨没有说话,目光古井无波。
曾景元从他的反应里瞧出了答案:“死的。”他摇摇头,故作惋惜地长叹,“唉,这得多伤心呀?还不如没找着呢,是吧?”
“她的事跟你没关系。”对他刻意的挑衅置若罔闻,赵亦晨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半点没有被这冷嘲热讽刺痛耳膜,“当年为什么要说是你做的?”
扯着嘴角别开视线,曾景元挪了挪身子,抬起被手铐束缚的双手,搭上面前的窄桌。前倾上身挨近对面的男人,他压低声音,笑得有恃无恐道:“我说过了,我那帮兄弟干的事儿,我不是样样都清楚。他们干的跟我干的,又有什么区别?
你老婆那照片我看着是有点儿眼熟,说不定还真跟我手底下的人有关系。”故意将语速放得极缓,他顿了顿,又侧过脸来,斜着目光瞧他,眼里含笑地反问,“再说你把我送进这笼子里,我不得报复你一下啊?”
转眸回视他微眯的眼,赵亦晨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仅仅拿他冰冷的目光近乎冷漠地将他的脸锁进眼仁中。
咧嘴笑笑,曾景元微微直了腰杆,再次靠向背后的椅背,口吻变得饶有兴味:“对了,你老婆叫什么来着?”
搁放在桌面的双手十指不轻不重地交叠在一起,赵亦晨沉吟片刻。
“胡珈瑛。”再开口时,他的语气里仍旧没有透露任何情绪,“她真名叫许菡。”
对方倚向椅背的动作一滞:“许什么?”
赵亦晨留意到了他眼中转瞬即逝的诧异。
“许菡。”他答。
猛地抬起脸,曾景元重复一遍那个名字:“许菡?”他张大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几乎抑制不住喉咙里的笑声,每一个字音里都带着隐忍的颤音,“你老婆是许菡?”
随意交叠的十指收紧了一瞬,又很快松开,赵亦晨面色不改地陈述:“你认识她。”
紧绷的肩膀颤抖起来,曾景元神经质地笑得浑身发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自顾自发笑:“难怪……难怪!我就说她那脸看着眼熟——居然是许菡?
哈哈——哈哈哈哈!”忽然收住笑声朝赵亦晨凑过去,他前臂撞上桌沿,手铐的铁圈因这猛烈的动作而乒乓作响,“哎,她怎么死的?是不是死在许家的?”
黑色瞳仁中映出他兴奋的脸,赵亦晨端坐在原处,自始至终不为所动。
“与你无关。”他告诉他。
面上亢奋的神情淡褪了几分,曾景元盯住他的眼睛,抿唇一笑。
“套我话。”他重新慢条斯理地靠回椅背前,微微挑高了下巴,“我知道你们条子的伎俩。”
而后不等赵亦晨有所回应,他又扯起嘴角笑了:“这么跟你说吧,赵队长。
你老婆死了,你真该去喝两杯庆祝一下。”眯眼晃了晃脑袋,他语速不紧不慢,“这女娃聪明得很,但是蔫儿坏。跟你这种警察啊,完全不是同一种人。”停顿一会儿,还不忘问他,“她以前干过什么事,跟你说过吗?”
平静地站起身,赵亦晨只留给他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将目光转向那两名民警:“麻烦把他带回去。”
两人颔首,上前搀住曾景元的胳膊。
嘴角仍然带着笑,他没有反抗,顺从地起了身。
转身离开的时候,赵亦晨听见了他的声音。
“下次再见啊,赵队长。”不慌不忙,饱含笑意,“你还会来找我的。”
脚步没有停顿,他未曾回头,径直踱出接见室。
房门在他身后合上。他穿过没有窗的走廊,步伐沉稳,拳头紧攥。
十分钟之后,身在物证室的魏翔感觉到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便赶忙掏出手机,四下里看看。确认周围没有他人,他才接起电话,谨慎地放低声线:“师傅?”
“一个人?”手机里传来赵亦晨清冷的嗓音。
合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材料,魏翔点点头,把它夹到腋下:“对,您说吧。”
“沈秋萍的事,小陈是怎么处理的?”
“通知沈秋萍老家那边的派出所,去联系她父母了。”一早料到对方会询问这件事的进度,他应得及时,“但是他们搬了家,暂时还没找到人。”
“嗯。”电话那头的人缄默两秒,“你帮我个忙。”
魏翔并不意外,只道:“好,您说。”
“当初珈瑛失踪,侦查卷宗应该还在。”他语气冷静,条理分明,从声音里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起伏,“里面有一份材料副本,是她接过的一件法律援助的案子。刑事案件,罪名是贩运毒品,当事人的名字叫马富贵。”
“马富贵?”鹦鹉学舌似的咕哝,魏翔眯起眼想了想,“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他当年没有参与调查,照理说应该不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直到赵亦晨提醒他:“是曾景元他们那个贩毒团伙的骨干之一。”
立马记起了缘由,魏翔一蹬脚,恍然大悟:“所以您那个时候才怀疑是曾景元的人绑走了师母!”
赵亦晨对此不置可否:“那次和马富贵一起被抓到的,还有另外两个人。法庭当时指派了三位律师给他们提供法律援助。你帮我确认一下,其中是不是有一个成和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叫乔茵。”
“乔茵?”魏翔却再度一愣,“呃,我记得肖局的老婆就叫乔茵……而且也是个律师。”
“对。”那头的赵亦晨口吻平静如初,“她是成和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那个时候还没有和肖局结婚。”
也就是说,肖局的老婆曾经和师母一起接过那个案子?
回了回神,魏翔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接着便想起了什么,“还有,师傅……王绍丰的事,我跟张检察长那边的人打听过了,他们口风都很紧,不肯透露。不过我听说……”顿了顿,才又说,“他们最近在忙着‘打老虎’。”
赵亦晨在电话另一头静默了一阵。
“那这件事你不用再继续打听。”良久,他终于开了腔,“等打完了‘老虎’,事情自然就会清楚。”
与此同时,秦妍推开了诊楼二楼休息室的门。
护士正陪着赵希善坐在玩具箱边布置小姑娘的“家”,转脸见她进来,便轻声细语地同她打招呼:“秦医生。”
小姑娘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小人偶,没有抬头。
回给护工一个微笑,秦妍拿来一张小板凳,坐到了小姑娘的身旁。
玩具箱内已经摆好了沙发、茶几还有电视。赵希善把一个警察的人偶摆坐到小小的沙发上,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人偶、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性人偶、一个西装男人偶和一个小男孩人偶。小姑娘拨了拨他们,让他们紧紧挨在一起。
秦妍用食指轻碰那个小女孩人偶,转过头问她:“这是善善吗?”
直直地望着他们,小姑娘点了点头。
冲她鼓励地一笑,秦妍又指了指警察人偶:“那这个就是爸爸了?”
小姑娘慢慢点头。
她的指尖便依次划过其他几个人偶:“这是姑姑,这是姑父,这是哥哥。对不对?”
小姑娘依旧不说话,却也缓缓颔首,给了她回应。
“那……”话语间略作停顿,秦妍略略歪过脑袋,望进她的眼睛里,“善善手里拿的是谁呢?”
空洞无神的双眼缓慢地眨了一下,赵希善低头,看向自己的小手。
她握着一个穿绿裙子的人偶。一直握着,没有松手。
直愣愣地盯着它瞧,小姑娘呆呆的,不再有任何动作。
秦妍留意着她的反应。好一会儿,她才问她:“这是不是妈妈?”
小姑娘动了。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转过脑袋,从脚边大堆的“家具”里,找到了一个奶白色的衣柜。衣柜的门可以打开。她拿起坐在警察人偶身边的小女孩人偶,把它塞进了柜子里。另外几个人偶失去支撑,东倒西歪。她没有搭理。她拿走茶几,将柜子搁在沙发前面,再把绿裙子人偶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衣柜跟前。
做完这些,小姑娘收回手,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衣柜,静静地等着。
等啊,等啊。等到红了眼眶。
眼泪掉下来。她终于伸了手,拿起那个衣柜,打开柜门,取出被挤歪了胳膊的小人偶,贴到倒在玩具箱里的绿裙子人偶面前。
两个人偶脸贴着脸,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容,亲密无间。
护工迷惑不解,只在注意到小姑娘满脸的泪水时,忙不迭掏出纸巾替她擦眼泪。她抬头想要请示秦妍,却又忽而噤了声。
因为秦妍正眼圈通红地望着小姑娘的侧脸,始终隐忍,没有落泪。
她记起二〇一四年的五月。那天X市下着大雨,她握着手机站在诊楼走廊的窗边,极力分辨电话那头的雨声。
“明天下午两点,大世界的家私广场……会有一辆车牌号是粤A43538的货车把一批二手家具送到那里。”胡珈瑛气息急促的声线被滂沱大雨模糊了尾音,“其中一个胡桃木的衣柜,那里面躲着一个孩子……她是我女儿,叫善善,赵希善……你帮我接到她,把她送去亦晨那里……”
“为什么?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没有时间了,秦妍……你帮帮我……”她喘着气,好像冷得发抖,喉咙里的每一个音节都在细微地颤抖,“一定要记得做好伪装……不要报警,让别人看到你的脸……保护好自己……”
“珈瑛、珈瑛你先冷静一点——”努力抬高音量喊着她的名字,秦妍捏紧手机,不自觉加快了语速安抚她,“我知道了,我会过去,也会做好伪装,一定会小心。你现在告诉我,你在哪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头无声了数秒。她绷紧神经,仿佛能看到胡珈瑛合眼屏息的苍白脸庞。
“我会回来的。”她说,“但是如果……一个星期之内我没有回来,就不要再找我了。”
秦妍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对方没有回答。
“告诉善善,要听爸爸的话。”瓢泼雨声中,她听到她最后的哽咽,“妈妈很爱……很爱她。”
大雨倾盆,淹没了她微不可闻的呼吸。
那是九年以来,胡珈瑛与秦妍的第一次通话。
也是一生之中,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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