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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4 似粥温柔的人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木心

01

二○○零年六月,胡珈瑛入职金诚律师事务所,师从律所的合伙人王绍丰。

这个夏天格外炎热。王绍丰带她从法律援助的案子做起,头一个月总是在法院、检察院和看守所来来回回地跑,起早贪黑,不比刚进派出所驻所刑警中队的赵亦晨轻松。

她跟着他代理的第一桩案子,是故意杀人案。犯罪嫌疑人五月下旬被带进看守所,警方提请批捕时申请了延长期限,嫌疑人家属便已有小半个月听不到他的消息。王绍丰接受嫌疑人老母亲的委托,领着胡珈瑛上看守所跑了三回,总被各种理由敷衍,始终见不到嫌疑人。

第三回,王绍丰就一声不吭地带她蹲守在看守所外头,过了规定的会见时间也不离开。

入夜以后,看守所外边光线昏暗,十余米的范围内只瞧得见一盏路灯。灯光映出空气中飞旋的尘埃,夜蛾扑腾翅膀,飞蚊绕着灯罩打圈。胡珈瑛坐在王绍丰身旁,背靠着院墙,身子底下只垫着一张薄薄的报纸。

执勤的武警换了一拨。手电筒的灯光扫过他们的脸,顿了下,又随着脚步声离开。

王绍丰抹了把脸。

“去吃点东西吧,蹲一天了。”他擦去鼻头的汗水,这么告诉胡珈瑛,“这里我守着。”

挪了挪发麻的腿,她转头去看他:“您一个人安全吗?”

看守所在湖边一条小路尽头。沿途寥无人烟,距离最近的法律服务所在五百米外的路口。王绍丰笑笑,摇了摇脑袋:“你要我讲实话?多个你这样的小姑娘也没什么用。”而后他停顿片刻,又问她,“你没带什么防身的刀之类的吧?”

坐在墙角的姑娘摇摇头:“没有。”

王绍丰颔首,撑住膝盖站起身,蹬蹬腿,手伸进裤兜。

“那些玩意不能带。”他说,“我们经常进出公检法,你自己知道是防身用的,人家可管不了这么多。”

跟着他起身,胡珈瑛捡起报纸拍了拍,点头答应:“我记住了,师傅。”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犹豫片刻,把它重新推回兜中,腾出一只手来冲她轻轻挥了下:“去吧,也给我买份盒饭过来。”

胡珈瑛在最近的餐馆,打包了两份盒饭。

再回到那个路口,她停下脚步。小道幽深,灯光在榕树枝叶的掩映下晦暗难辨。一眼望去,她瞧不见尽头。

路边的垃圾箱旁一阵响动。她拎着装盒饭的塑料袋,往声源处看过去,是只野狗,低着脑袋,用鼻子拱动堆在垃圾箱边的纸盒。它毛发茂密,不像她见过的那只,满身癞痢。

定定地望了它一会儿,胡珈瑛迈出脚步,走进小道的阴影里。

七月中旬,案子一审结束。

胡珈瑛直接从法院搭公车回家,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把身后的门板合上,她扶着门框脱鞋,胳膊上还挂着沉甸甸的包。低头发现玄关多了双鞋,她愣愣,听到脚步声抬头,就看到赵亦晨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盆菜苔:“忙完了啊?”

他穿的背心和短裤,身前还系着围裙。围裙是赵亦清用旧的,紫红的花色,系在他高高壮壮的身板前面,又小又滑稽。胡珈瑛看得忍俊不禁,心头的疲惫也被扫进角落里。她搁下包就走到他跟前,笑着去拽他身上的围裙:“今天回来这么早?”

见她笑了,赵亦晨也翘了嘴角一笑。

“发工资了,多买了点菜。”他任由她拽着围裙的一角,转身往厨房走,“今天吃顿好的。”

这是他拿的第一笔工资。胡珈瑛捏着围裙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一点,就能看到他快要咧到耳根子后面的嘴角。“你就鱼蒸得还能吃。”嘴边带笑地随他走进厨房,她发现砧板边不只有条鱼,还有半只光秃秃的鸡。想起家里还有木耳,她计划起晚饭:“还买了鸡啊,那晚上烧鸡吧。”

赵亦晨摇摇脑袋,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木耳,随手抓了只碗要泡开:“中午一起烧了。”

“行,吃不完晚上就热一道。”胡珈瑛也不反对,拉下他脖子上的围裙,端起他刚放下的那盆菜苔,“我洗菜。”

他笑笑,一面低下脑袋让她摘走围裙,一面给装着木耳的碗里盛满了水。正要拿菜刀接着去剖鱼,他忽然又瞥见她的脚后跟。手里的动作停下来,赵亦晨蹲下身,沾着水的左手掰过她的小腿:“脚怎么破皮了?鞋子打脚?”

被他的手凉了一下,她低头瞧瞧,也才发现脚后跟破了几处皮,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

上午胡珈瑛就觉得鞋帮把脚磨得有点疼,没想到真磨破了。

“新鞋有点打脚。”抬脚轻轻挣一下他的手,她没当回事,只回过头接着择菜。开庭要穿正装和高跟鞋,新鞋硬,她穿了小半天,磨脚也正常。

身后的人没吭声。等听到赵亦晨搁下菜刀的声响,胡珈瑛才后知后觉扭过头,看见他一声不响走去客厅,拿了酒精和棉签回来。

“又不急这一下。”她失笑,手里还择着菜,没挪动脚步。赵亦晨蹲到她脚边,捏着蘸上酒精的棉签,一点一点给她清理伤口。从她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压低的眉骨,还有头顶的发旋。

“等下个月工资下来了,看看能不能给你买双新的。”她听见他沉着的声音,“我看贵点的皮子都软,应该不打脚。”

酒精渗进伤口,细细密密地疼。胡凤娟头一回给她洗脚的时候,温水没过脚踝,也是这样的疼。

胡珈瑛垂下眼睑,打开水龙头,清洗择好的菜苔。

“刚买的新的,又买干什么。”她笑着回嘴,“新鞋都打脚,多穿几次就好了。”

换另一头棉签伸进酒精瓶,赵亦晨低着眼,没出声。

夜里洗完澡,胡珈瑛没在屋子里找到他。

入夜后为了省电,客厅的灯都没打开,只有卧室开了盏小台灯,从半敞的门边漏出一片光亮。她在玄关看到赵亦晨的鞋,推开门往外头探一眼,发现他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外的路灯底下,叉着腿弓着背,趿了拖鞋的脚边搁着把锤子,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皱着眉头细看。

胡珈瑛轻手带上门,走近了,才看清他手上的是她白天穿的高跟鞋。

“坐外面干吗啊?”

“刚问了我姐,她说拿湿布盖着敲一敲就软了。”他拿湿布擦掉鞋帮里侧留着的一点血印,而后叠成两层,盖在那块儿磨脚的地方,“我给你弄好试试。”

外头没有风扇,他只穿一件最薄的白汗衫和短裤,也已经满身是汗。她盯着他背后一片汗湿的深色,瞧了会儿,便回屋拿上花露水和蒲扇,又搬出另一张小板凳,坐到他身旁。赵亦晨已经拿起脚边的铁锤,转眼见她坐下了,只得抹一把脸上的汗,用手肘碰她:“你也出来干什么,回屋里去,外面蚊子多。”

“正好坐会儿,里面闷。”拨开他的胳膊,胡珈瑛把蒲扇放到腿上,倒一点花露水到手心里,给他抹腿和手臂,“涂点花露水,没事。”

她几乎是从头到脚地替他涂,涂得他边敲鞋帮边躲,板着的脸上也染了笑意,半天褪不下去。等用完了小半瓶花露水,她才笑着拿蒲扇帮他扇风。

“凉不凉快?”

“凉快。”赵亦晨埋着脑袋,手中的锤子轻敲湿布盖住的鞋帮,“涂多了就不知道热,容易中暑。”

她弯了眼笑:“你知道啊。”

膝盖一撇,他撞了下她的腿,算是报复。

这晚赵亦晨要值夜班。

八点过后,他洗了澡出门,家里只剩胡珈瑛一个人。她回到卧室,打开台灯,看到小书桌上的记事本。皮面的本子,是他新买给她的礼物,拿来摘抄。摸了摸记事本的皮面,她坐下来,解开记事本的皮扣,再从抽屉里找出一支笔。

笔尖悬在第一面的纸页上,胡珈瑛想了想,写下四行英文短诗。

诗的作者是狄金森。胡珈瑛还记得,这是她逝世后留下的诗稿当中,不大起眼的一篇小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在英文原诗旁写下曾经读过的翻译,胡珈瑛笔下一顿,才接着写下去:“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深的荒凉”。

手中的笔停下来,没有像原诗一样,给最后一句添上一笔破折号。她搁笔,伏到桌边。屋子里静悄悄的,只亮着头顶这一盏灯。她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在此起彼伏的喧闹里,慢慢合眼。

二○○二年,胡珈瑛由律师助理转正,开始独立办案。

金诚律师事务所在这年拓宽了办公用地,租下两层写字楼。秋招的收获不尽如人意,唯一一个实习生是胡珈瑛的校友,到了最忙碌的年底便被交给她照应。

元旦假期过后的第二天,胡珈瑛带着实习生出庭,直到中午才回到律所。电梯间挤满了窃窃私语的陌生人,她领着实习生经过的时候,认出其中几个是在同一栋写字楼工作的前台。她顿了顿脚步,拐过拐角,远远就望见所里的年轻律师李曾蹲在事务所大门前,手里捧着盒饭,饿狼似的埋头猛吃。

穿着工作服的清洁工正拿拖把拖洗门前那块瓷砖地,脸色有些青白。听到脚步声抬头,她看见胡珈瑛,勉强支起一个笑脸:“胡律师你们回来啦?”

颔首回她一个微笑,胡珈瑛走上前,恰好对上李曾回头望过来的视线。

他挑起沾了饭粒的筷子,指一指连前台都空无一人的律所:“都出去了,你们来晚一步。”

事务所的合伙人说好这天请客聚餐,只留下一个值班的李曾看家。跟在身后的实习生可惜地叹了口气,胡珈瑛只提了提嘴角,目光一转,注意到清洁工桶里淡粉色的水。四下还留有一股不浓的血腥气,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清洁工拎起拖把,重重地塞进桶里清洗:“有个当事人家属,在我们门口撞墙自杀。”

胡珈瑛一愣。

“人有没有事?”

“送医院了,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

实习生听完,小心翼翼凑上来:“那干吗要在我们律所门口自杀啊?”

李曾蹲在一旁,往嘴里扒了口饭:“还不是张文那个案子,最高院核准死刑了,估计已经执行了吧。”

“啊?张文那个案子?那个案子也是我们律所的律师代理的啊?”

“一审是徐律师辩护的。”嚼着嘴里的饭菜,李曾在饭盒里挑挑拣拣,最后长叹一声,抬头去找胡珈瑛的眼睛。等找到了,他才冲她抱怨,“你说这也怪不得徐律师是吧,证据链完整,哪是他们说无辜就无辜的?要是徐律师听了他们家属的做无罪辩护,说不定还要被打成伪证罪吃牢饭。前阵子不还刚进去一个?搞得律协那边三天两头下通知。”

胡珈瑛回视他一眼,又看看地板缝里的几段猩红,没有回应。

拖把重新拍上地板。水流冲向那几段猩红,推开扎眼的颜色,融成一股混浊的粉。

王绍丰下午回到律所的时候,已经将近三点。

胡珈瑛站在打印室等资料,听见门外一串匆忙的脚步,回过头就瞧见他步履如飞地经过。没过一会儿,他退回来,手里端着自己的茶杯,收拢眉心,捏了捏鼻梁:“小胡啊,周楠来了,在我办公室,一会儿要走。你记得进去给她拜个早年。”

这是两年以来,他头一次提到周楠的名字。

打印机吐出授权委托书,嗡嗡轻响。胡珈瑛接住它,转头看向王绍丰的脸。

“好,现在去方便吗?”

“行,那我去外头抽根烟。”他满脸疲色,转过身作势要走,而后再次停下,“拜个年就行了,少说两句。”

她抽出委托书,换到另一只手中:“我知道,谢谢师傅。”

没时间准备礼物,胡珈瑛便捡了盒备在办公室的茶叶,跟自己新剪的一打窗花一起搁进礼品袋里。

王绍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正对着档案室。她正要敲门进去,档案室的门就被推开。徐律师从里头出来,略微低着脸,拧着眉头。他没穿大衣,身上只一件薄薄的羊毛背心,露出衬衫的袖管,胡乱卷到手肘的位置,模样狼狈而疲倦。

抬眼撞上她的视线,短暂的一顿后,他点头算作打招呼,侧身离开。

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胡珈瑛挪回目光,叩响面前的门板。

周楠没穿旗袍,也没化妆。

她挑了件奶白色的高领毛衣,外头裹着红色的长款羽绒,搭一条厚实的牛仔裤,还有一双干净的跑鞋。胡珈瑛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的茶几旁,把玩窗台上那盆巴掌大的仙人掌。察觉到开门的动静,她才偏过脸,视线投向门边。

“周小姐。”合上身后的门板,胡珈瑛对她笑笑,提高手里的礼品袋,“给你拜个早年。”

逆着光冲她一笑,周楠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开始自己干了?”

“嗯。”在茶几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胡珈瑛捎过茶壶,给周楠的茶杯里添上热茶。

等她放下了茶壶,周楠便搁下仙人掌,拉起她的左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那手心很薄。五指细长,隔着皮就能摸见骨头。胡珈瑛任她捏着,记起她从前说过的话。

她说,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

“你也别老接那种赚不了多少钱的案子。”周楠垂眼瞧着她的掌纹,嘴边的笑淡了些,“我看你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不论想干什么,吃饱饭才是第一位。”

沉默片刻,胡珈瑛点头:“好。”

她答应得爽快,周楠也忍不住笑:“今年留在这边过年吗?”

“对,在家里过。”

“跟你老公一起?”

“还有大姑一家。”

她问一句,胡珈瑛答一句。话不多,既不生疏,也不亲近。

周楠松开她的手,面上的笑容褪下去。静默一会儿,她却又笑了。

她说:“我今年也回家,陪家里人过年。”

胡珈瑛坐在她身旁,能看见她眼里映出的天光。就像她曾经坐在画架前的长脚凳上,看着那幅新画的样子。胡珈瑛还记得那幅画里的颜色。大片深沉的绿色,几笔零星的蓝色。

“年后还回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面前的女人沉默下来。她低下头,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火焰跳动的外焰点燃烟头。火星乍然亮起,又很快暗下去。

她吐出一口烟圈,胡珈瑛看到她颤动的眼睫毛。烟雾遮住她的眼时,她听见了周楠的回答:“还回来。”

垂下眼睑,胡珈瑛不语。烟气散开,她没有抬头。

“丫头,我抽不了身了。”半晌,她才等到周楠开腔,“我只能等。”

胡珈瑛抬起脸,望向她的眼。

“等什么?”她听到自己这么问。

周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薄唇微微张开,唇齿间溢出白烟。

“等时机,也等报应。”她说,“丫头,我得活着等到那个时候。”

好一阵,胡珈瑛没再吭声。

直到周楠快把一根烟抽完,伸手去捞窗台上的烟灰缸,才冷不防听见她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

碰到烟灰缸的指尖一顿,周楠想了想,将它拉到跟前:“说吧,我看看能不能帮。”

“我要找一个人。”胡珈瑛便平静地继续,“女孩子,比我小五六岁,小名叫雯雯。”

把手里的烟头摁进烟灰缸里,周楠垂眼听着,不发一言。

“八八年的时候,她被卖到九龙村。”耳边的声音顿了下,“我在网上查过,能查到的九龙村就有三个。”

“你不知道是哪个?”

胡珈瑛摇头。

“还有没有别的信息?”

她停了一会儿:“八八年,在X市街口菜市场丢的。”

纤长的食指反复碾压着烟头,周楠没有看她的脸,却能想到她的表情。好像当年那个站在寝室门前的小姑娘,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平静,没有情绪。

“那是你妹妹?”周楠问她。

“是我拐的。”

指甲掐进烟头残余的灰烬里,有点烫。周楠缓缓眨了下眼,松开烟蒂,望向窗外。

“八八年,你八岁还是九岁?”

“十岁。”

从写字楼的窗口望出去,瞧不见什么风景。满目林立的楼房,灰色的墙,黑色的马路。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周楠望了许久,也望不见她想要的颜色。

“我想办法,帮你找找。”她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茶,“行了,你去忙你的吧。一会儿王绍丰就要回来了。”

胡珈瑛颔首,起身走到门边。抬手握上门把时,她回过头。

周楠恰好抬眼,看到她站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一如从前站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寝室中,眼里没有半点光亮。

“我有妹妹。”她告诉周楠,“也丢了。”

派出所节假日加班,赵亦晨迟迟没有回家。

那天晚上,胡珈瑛独自躺在被窝里,蜷紧身体,轻磨脚上痒痛的冻疮,直到深夜才浅浅入梦。噩梦压在胸口的时候,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握住她的脚。她一向睡得不深,一时惊醒过来,身子下意识地一抖。窗帘没有拉紧,外头却未透进一点灯光。

黑暗中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吵醒你了?”

紧绷的身体松了松,胡珈瑛舒一口气,想要缩回脚:“回来了怎么不睡觉?”

说完就要伸手开灯。

“停电了。”使了点儿劲捉住她的脚,他还蹲在床尾,“你睡前没开电热毯吗?

脚这么凉。”

“开了也会凉,想着省电,就没开。”轻轻动了动脚,她催他,“快上来睡吧,都几点了。我还以为你又值晚班。”

“本来要烧壶热水灌个热水袋,结果发现煤气用完了。我给你焐会儿。”赵亦晨语气平平,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回家,也好像一点儿不困,“你就是平时不注意,才每年都发冻疮。”

胡珈瑛的脚很小,有时穿三十五码的鞋都嫌大。不是双漂亮的脚,还满是粗糙的冻疮,每到深冬便痒。他手上长着厚茧,握上去手感更是不好。但他一声不吭,只把她的小脚捧在手里,一点点轻轻搓热。

喉中有些哽,胡珈瑛轻笑一声,爬坐起来:“那是小时候冻的。”接着便探过身子,摸索着拉了拉他的胳膊,“你上来吧。你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我抱着你就不凉了。”

这么温声细语地哄了,赵亦晨才再给她搓了一会儿就爬上床,躺到她侧旁。

她挪动身体缩到他身边,任他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拍拍她的大腿,好让她屈起膝盖,把脚背贴到他最暖和的腿根。

“刚做了个梦。”额头挨在他的胸口,胡珈瑛咽下堵在喉咙里的哽咽,轻声告诉他,“梦到我被人诬陷,结果还碰上蛇鼠一窝。到法庭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检察院、法院、警察……谁都救不了我了。”

谁都救不了她。她只能等死。

赵亦晨捋了捋她脑后细软的头发,下颌挨上她的发顶。

“是不是白天看到张文的家属了?”他问她。

“你们那里也听说了啊。”

“听说了。”他的胸腔微微震动,声线低缓,“都是他自己选的,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轻叹一口气,胡珈瑛把脚挪到他膝间,贴上他发烫的膝窝:“我就是想,万一张文真是无辜的,那怎么赔都换不回一条命了。”她记起白天看到的血迹,“他老婆要不是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应该也不会怀着孕就自杀。”

“张文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万事都有因果,要真冤枉了他,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拍拍她的后脑勺,赵亦晨亲了下她的头发,“不去想了,睡吧。”

胡珈瑛应下来,侧耳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再言语。

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

梦到妹妹,梦到雯雯。梦到青白的天,梦到黑色的人影。梦到大黑狗的血,还有曾景元的脚。

只有看到周楠的脸,胡珈瑛才会想起来,万事也许都有因果。

就像她睡在吴丽霞身旁的第一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她感觉到身边的人正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个时候许菡知道,自己应该是要死的。

从她选择活下来开始,她就应该是要死的。

02

合贤中学早晨七点的铃声是首悠扬舒缓的钢琴曲。

车子在校门前缓缓停下,刘磊解开安全带,攥紧腿上书包的背带,隔着车窗望向校门。他的腿还有些软,手心里也覆了一层薄薄的虚汗。从副驾能看到食堂通往高中部教学楼的长廊,这会儿正是住宿生结束晨跑去食堂吃早餐的时候,没人会注意到他,也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

但他还是有点怕。好像一闭上眼,他就能听见昨天晚读时身遭的窃窃私语。

“去吧。”刘志远松开换挡杆,拍了拍他的胳膊,“等下我去接你妹妹,要是她状态不错,晚上就带她一起来接你。”

压下心底的不安,刘磊点点头,扭回脸朝他看过去:“晚上舅舅会不会回来啊?”

“不一定。”右手重新搭上换挡杆,刘志远收拢眉头,“我中午打个电话问问他。”

抿嘴点头,刘磊伸手要开车门,却又在扶上车门把手时顿下来。

“对了爸,那个,我前天找了点书看……”他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开口,“就是,像善善这种情况,能讲话了可能也不代表全好了。康复还需要一个挺长的过程吧……所以我们要多注意她的情绪变化,最好不要放松。”

刘志远一愣,嘴皮子动了动:“行,我知道了,我详细问下秦医生。”而后他问儿子,“你在哪儿看的书?”

“学校图书馆不都有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刘磊支支吾吾,“我是中午写完作业了,就翻了下……”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抬眼偷偷瞄了下父亲的脸色。所幸刘志远没有生气,只颔首道:“你们也快一模了,这个时候看别的书不要花太多时间,复习期间偶尔放松一下就行。”顿了顿,又补充,“要是你对这方面感兴趣,等高考完了可以多买几本回家看。”

刘磊赶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短叹一声,刘志远挑了挑下巴:“去吧,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连连点头,刘磊打开车门钻出了车子,回过身交代一句:“爸你开慢点,注意安全。”

他还是怕被教训不务正业的。刘志远收收下巴,没急着把车开走,远远目送儿子进了校门。刘磊的脚步先还有些快,接近校门时才慢下来,头略微低着,露出剪得过短的头发里几片头皮的颜色。他本来就比同龄人要矮小,也不结实,这么低着头,就更显得势弱。

刘志远看着他,再度重重叹了口气。家里正是多事之秋,他自以为不让孩子管,孩子就不会担心。可这怎么可能呢?孩子大了,已经快成年,早有自己的思想。一味地保护和拘束,都是错的。

他们这些当父母的,也该反思反思了。

单肩背着书包的刘磊已走进教学楼。刘志远再看了会儿,才踩下油门,驱车离开。

依然是个日光混浊的天气。

教学楼走廊的灯尚且没有打开,刘磊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穿过走廊,在教室门口驻足,微微喘气。班主任这个时间还没有抵达学校,教室前后门都上了锁,他徒劳地拧动一下门把,最终只得退后几步,趴到走廊的栏杆边。

四面的走廊都对着天井,他伏在栏杆旁望了望对面实验室那头的楼道口,视线下挪,强迫自己看向天井底部的羽毛球场。一只野猫绕着羽毛球网一边的架子转了一圈,甩了甩尾巴,又飞快地蹿进走廊的阴影里,消失无踪。

揉了揉眼睛,刘磊摸摸自己的裤口袋。

校服裤腿的侧面硬邦邦的,他知道里头不是水果刀,只有单词本。他把本子拽出来,翻到第一页,一手遮住左边那列中文,默默地一个接一个认下去。

楼道里传来不重的脚步声,刘磊背得专注,没有发觉。

“刘磊?”

宋柏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刘磊吓一跳,扭头对上对方视线,才张了张嘴,愣愣挤出一个字:“早。”

“你每天都来得好早啊。”宋柏亮还穿着学校夏天的运动服,短袖短裤,胸口被汗水濡湿了一片。他刚跑完步,又吃了热腾腾的早饭,浑身是汗地走到教室后门,边拿钥匙开门边抬头看他,“好点儿了吗?”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刘磊喉咙有些发紧,尴尬地点了下头。

好在宋柏亮没再瞧他,身子靠在门板上,开完锁便推开门走进了教室。刘磊埋下脑袋跟在他后头进去,慢吞吞地找到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一声不响地搁下书包。

“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的。”已经快步走到自己的书包柜前面,宋柏亮蹲下身找出校服长裤和外套,脱掉跑鞋把裤子往自己穿了短裤的腿上套,“李瀚那帮人,留级两年了,也不是第一次搞这种事。我觉得学校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就是纵容。还好这回他自己家里人都看不下去了,要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刚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作业登记表,刘磊听完他的话不禁愣愣:“他家里人?”

“啊。”穿好了裤子,宋柏亮胡乱系上裤带,回头看他一眼,“李老师还没跟你说啊?”

刘磊呆呆望着他,摇摇脑袋。

或许也是没想到他还没听说这件事,宋柏亮动作一顿,再抓起外套抖开。

“就是……昨天晚上,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他一面把胳膊捅进外套的袖管里,一面斟酌着解释,“李瀚被他爷爷押过来了,说是已经办了退学,找你道歉来的。你不是不在吗?他爷爷就说今天一早会把李瀚送去公安,到时候警方介入了,再按程序办。”

昨天晚上?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

他记得他昨晚在体育中心和李瀚他们对峙的时候,是九点左右。第三节晚自习十点四十分下课,中间只隔了一个多小时。

“怎么突然这样了啊?”他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们也奇怪啊。”拉好外套的拉链,宋柏亮反手撑住书包柜的柜面便坐了上去,小心地观察着刘磊呆愣的脸,“不过我看他爷爷好像是个军人吧,看起来还挺正直的,当着我们的面还把李瀚教训了一顿,就差没上拳头了。估计是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运转迟钝的大脑提醒刘磊,黄少杰也说过李瀚家有部队的背景。

“哦……”呆滞地翕张一下嘴唇,刘磊手里捏着抽出一半的作业登记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昨晚到今天,他最担心的就是李瀚这个所谓的背景。没想到它非但没成为威胁刘磊的背景,反而还让事情峰回路转了。怎么会这样?

“你……要不先去食堂找找李老师?看还有没有别的要转告你的。”见他一脸怔愣,宋柏亮琢磨着建议,“一会儿再打个电话给你爸妈吧,可能警察会联系他们。”

说完便不等刘磊做出反应,宋柏亮跳下书包柜,挥挥手替他做了决定:“去吧去吧,我帮你收作业。”

刘磊被他连拖带拽地赶出了教室。

重新走到楼梯口时,刘磊仍有点恍惚。楼道里的灯依旧暗着,室外阴云污脏,昏黄的天光透进狭长的窗口。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往下走。教学楼底下渐渐有了人声,一楼的过道有杂乱的脚步在响。

李瀚的脸闪过他的脑海。刘磊能回忆起他在白炽灯下背光的面孔,还有广场照明灯刺眼的白光里他嘴角微斜的笑脸。光影交织,总是晃得刘磊的神经不住跳痛。既真实,又虚幻。

他在一级台阶上停下脚步,咽下一口唾沫,抬手摸向自己的裤兜。

心跳一时间加快,好像蹿进了嗓子眼里。隔着校服裤粗糙的布料,他摸到了自己的大腿。

没有单词本,也没有刀。

身体像是瞬间被抽空了力气,刘磊挨着墙滑坐下来,两手捂住埋低的脸,哭着笑起来。

早上八点,Y市的乌云散尽,天已大亮。

赵亦晨坐在刑侦总队队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微微弓着背,伸出胳膊任法医杨涛检查伤处。郑国强负手站在一旁,上下打量赵亦晨。他已经换下那身湿透的衣服,穿的是副队给他找来的警裤和T恤。包括那双把杨骞揍得头破血流的拳头,他身上的外伤都被简单清理过,不至于感染。

“就剩许涟在逃了。”盯了他许久,郑国强还是率先出声,“也没登机。现在全网追逃,她出不了境,应该能很快抓到。”

略一颔首,赵亦晨的视线仍旧落在自己的胳膊上,按照杨涛的指示动了动关节,脸上的神色没有变化:“怎么从机场跑掉的?”

“变了装,也是查监控录像才发现的。”郑国强没有隐瞒实情,又瞥了眼赵亦晨搁在身边的那台手机,稍稍抬高下巴交代:“我已经让人告诉你那个朋友你在这里了,你手机泡成那个样子没法用,要是还要联系什么人,就先用我的。”

对方沉默地点头,专注于配合法医的检查,没有开腔。

郑国强知道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是状态并不好。从被找到开始,除了在接受检查时回答过杨涛的几句话,赵亦晨从头至尾都没有吱过声。就像现在,他坐在那里,微弯着腰,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腿边,呼吸已然平静下来,肌肉也不再紧绷。他眼神清明,面无表情,仿佛那个在江边差点把嫌犯活活打死的人不是自己。

“有点软组织挫伤,其他都是皮外伤。要是觉得头还晕,就要再去医院检查。”放下他的手,杨涛起身拍拍衣摆,这么简单做了个总结。赵亦晨活动一下手腕,略微收了收下颌,“谢谢。”

杨涛自觉使命完成,便想找借口离开。转过身刚要向郑国强申请,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杨涛噎了噎,不得不清清嗓子,又面向赵亦晨教育道:“您下次别这么随随便便就跳下去了,很危险的。”

稍稍垂下眼皮,对方只说:“我有跳水经验。”

“那就……”冷不防被郑国强踩了一下脚,杨涛倒抽一口冷气,硬生生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僵硬地憋足了气改口,“那——也挺危险。”

“你就算不拿你的命当回事,也想想你们家姑娘。”一旁的郑国强趁热打铁地接上话,“人小姑娘才多大啊?刚没了妈,要是再没了你,你让她怎么办?啊?”

像是对他的反问无动于衷,赵亦晨仍然垂着眼,面不改色地活动着手腕,陈述得语气平淡:“当警察的,命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没料到他还敢顶撞回来,郑国强瞪大了眼。

“你跳下去的时候当自己是警察吗!”他嗓门顿时拔高一个八度,背在身后的手也叉住了腰,脸红脖子粗地弯下腰瞪赵亦晨的脸,“你想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要当自己是个警察,你能把杨骞往死里揍啊?我没拦着你他还有得活啊他?”

对方眼皮都没抬一下,面色平静如初地看着自己还能灵活转动的手腕,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有杨涛静立在一边,尴尬地看着自己脸已经快涨成猪肝色的队长,大气都不敢出。他进警队七年,没少见郑国强跟经侦队长为了办案的事争得面红耳赤,可像这样仅仅是郑国强单方面发火的,还是鲜见。

大约预感到自己只会一拳打进棉花里,郑国强瞪着牛眼看了赵亦晨近半分钟,最终别开脸,率先妥协下来。

“行了行了,我也不说你从警十几年,碰上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了——我不是你,没到你这境地,也没立场说你。”他直起身子甩甩手,环抱胳膊靠到墙边,“说吧,怎么知道杨骞行踪的?”

“我这边的线人一直盯着。”赵亦晨答得平静,也当刚才的僵持从没发生过。

“那怎么只追杨骞,不管许涟?”

“我女儿告诉我,她亲眼看到杨骞杀了珈瑛。”

郑国强愣了下:“孩子说话了?”

“说话了。”赵亦晨放下竖起的手肘。

“上次去找孩子的时候,我们在许家找到了一些东西。”沉吟几秒,郑国强斟酌着透露,“其中包括一张写着一个车牌号的字条。孩子有没有提过什么跟车有关的事?”

仍在隐隐发疼的后背靠上沙发的靠垫,赵亦晨转眼对上他的视线。秦妍提到过的那个牌照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粤A43538。”他说。

一字不差的车牌号让郑国强眉梢一挑。

“老赵,我们现在不是在审讯,所以不要相互套话了,行吧?”他抹了把脸,有些无奈,“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赵亦晨依然微偏着脸同他对视,面上不见多少表情,没有丝毫要开口的迹象。

“好,我先说。”只好举手投降,郑国强烦躁地皱紧眉头,“字条上除了车牌号,还有车到达别墅的时间、目的地,跟要运走的几样旧家具。字迹和许涟的很像,时间又正好是许菡死前近二十六个小时,目的地在X市,所以我们怀疑这跟许菡的死有关系。”

目光转向正前方的办公桌,赵亦晨保持沉默,像是陷入了沉思。

“善善本来应该在其中一个衣柜里面。”半晌,他才吭声道,“珈瑛想用这种方法把她带回来。”

“结果被杨骞发现了?”

他注视着不变的一点,十指习惯性地交叠在腿间,微微颔首。

“那就怪了。”郑国强的眉头越拧越紧,“如果真是许涟把字条给的许菡,那她有什么目的?杨骞又是怎么发现的?难道他们串通一气,合谋杀害了许菡?”

交叠的十指略微收紧,赵亦晨脸色仍然平静:“二十七号那天许涟人在哪里?”

“白天在国外,晚上九点才回来。”憋了许久的杨涛插嘴,“许家的基金会那天有个活动,她出国了。”

赵亦晨合眼,没有去看他被郑国强瞪一眼后缩脑袋的动作。

他还能回忆起那天在星巴克里,许涟提到许菡时隐忍的神情。赵亦晨从警十余年,不至于轻易动摇自己的判断。

“审吧。审杨骞。”他睁开眼,嘴唇微动,“这件事只可能是一个人策划的。

不是他,就是许涟。”

同一时间,辖区派出所的两名民警刚刚在九龙村完成现场笔录。

村民把阿雯的尸体抬到鱼塘边,为了方便民警做尸体体表检查,没用铺盖卷起来。天亮以后,孩子们都结伴跑到附近张望,大胆的还捡了石子往尸体这儿扔,被大人叫骂几句才嬉笑着一哄而散。

除去临时过来看热闹的,只剩夜里目睹了意外的几个村民还留在方家门前,面对面,挨个儿做完了笔录。徐贞是事故发生后才到现场的,她独自坐在一边的小石礅上,安静地等程欧和李万辉,自始至终没有插嘴。

身为警察的她跟程欧都知道,证人聚在一块儿做笔录不合规定。但他们谁都没出声指正。来九龙村之前他们就知道,这里地偏民刁,当地的警察只能对村民收买被拐妇女儿童的情况睁只眼闭只眼,哪怕每年都有其他地区来的干警前来解救被拐妇女儿童,除非事情闹大,当地警方都极少配合。

徐贞和程欧是假借电视台记者的身份秘密过来的,如果在这两个民警面前暴露身份,这次的解救行动十有八九要失败。

孙孟梅从屋里端出一盘瓜子,一一分给坐在方家门前小长凳上的几个村民。

瓜子送到徐贞跟前的时候,她抬脸对孙孟梅笑笑,道了谢,没接。孙孟梅怯怯地看她一眼,也没有多客气,转背回了屋。

徐贞的视线便再度移向方德华。他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上去比沈秋萍要大几岁,皮肤和大多数南方人一样偏黑,方方正正的脸,五官凶悍,眼角留着几道指甲抓出来的血痕。民警把笔录递给他,他不会写字,只接过印泥,用力在笔录下方按上指印。笔录涂涂改改了几处,每个地方都得按指印,他一个个摁过去,也不管手指头上的颜色已浅,拧着眉头,一下比一下使劲。

两个民警见他态度不好,虽然没出声教育,但也脸色难看。还是村主任在一边打圆场,觍着脸问他们:“那警察同志,这个还要不要带回去尸检啊?”

“已经确定是意外事故了,就让家属处置吧。”高个头的那个民警操着一口带乡音的普通话,收回了印泥,才又看向候在一旁的李万辉和程欧。他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没有多关注李万辉,倒是仔细观察了几眼程欧,“把尸体打捞上来的是你们两个?”

程欧点点头,听身旁的李万辉应道:“哎,是。”

“那就跟我们去趟派出所,把笔录补充完。”高个头民警把手里圆珠笔的笔头摁进笔管里,“李万辉你有摩托车吧?”

一直不发一言的徐贞抬起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去。

被点名的李万辉愣了愣,然后忙不迭点头:“有,有,我有摩托,我可以骑摩托跟在后面。”

派出所距离九龙村比较远,途中还有很长一段山路,两个民警开了辆七座的警车,能载他们过去,但不能送他们回来。矮个头民警听李万辉答应,便冲着程欧抬抬下巴示意:“你就跟我们上车,到时候回来再让李万辉载你。”

赔着笑脸点头,程欧应下来,又转头找到早已警惕地抬头的徐贞,扬声向她交代:“徐贞啊,那我先去了啊,你……”

话还没说完,进屋安抚两个孩子的沈秋萍就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怀中抱着儿子方海阳,一把扑到程欧的脚边,腾出一只手来死死抱住他的腿,仰起脑袋颤抖着乞求:“带我们一起走……求求你们带我们一起走……”

瘦小的男孩被她压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哭出了声。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程欧更是没料到这一出,瞪圆了眼对上沈秋萍那双含着恐慌眼泪的眼睛,感觉到她哆嗦的手抓着他的裤腿,皮带把他的胯骨勒得生疼。

徐贞腾地站起身,却还是晚了方德华一步。他就站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一个箭步上前就扯开了沈秋萍的胳膊,扯着她的头发往后拖,狠狠几脚踢向她的背:“你发什么神经!发什么神经!进去!给我进去!”

孱弱的女人被他踹得嘶声惨叫,抱着哭号的孩子拼了命地挣扎,还是被他掀倒在地,拖耕似的往方家的屋子扯。徐贞脑仁一紧,飞快地冲上前拉住方德华的胳膊,手脚并用地拦他踹向沈秋萍的脚,哑着嗓子吼起来:“别打!

别打!”

“救我!徐警官救我!救我!”沈秋萍听见她的声音,又翻个身疯了一般扯住她的腿,满是血丝的双眼像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嘴里不住嘶号:“他会打死我——他会打死我——啊!啊啊啊——”

听到她嘴中的“警官”两个字,方德华心里一惊,甩开徐贞便愈发狠命地掴了沈秋萍一巴掌,再去扯她怀里大哭的方海阳。沈秋萍拼尽全力护着孩子,他见扯不出来,就抬脚跺上她的腿,抓着她的头发猛扇巴掌:“你是绊坏了脑壳啊你!发什么神经!发什么神经!”

徐贞被甩得几步踉跄,眼见着身份败露,第一时间朝程欧看过去。两人视线一对,程欧扭头看向身旁两个民警,见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似的干站在原地,一时谁都没有吭声。唯独李万辉吃惊地张大眼,被人抽了魂一样愣在警车边,满脸的惊疑。

警察?他们是警察?

住在附近的村民都被沈秋萍的惨号引出了家门,或近或远地张望着,没有要上前劝阻的意思。徐贞见方德华还在踢打沈秋萍,终于忍无可忍,咬牙跑上前一把将他扬起的手反拧过来,在他脱力的瞬间狠狠推开他,掏出自己的警官证展示给周围的人,拔高嗓门吼道:“我们是市刑警队的警察——警察——”

远远围观的村民们聚集起来,有人悄悄跑出人群,去通知更多的村民。

方德华倒退几步,喘着粗气对她怒目而视。早在徐贞出手时就靠过来的村主任扶住他,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拍着他的背,边安抚边轻声嘱咐着什么。沈秋萍还搂着方海阳痛哭,伸出发抖的手,慢慢抓住徐贞的鞋。

蹲下身扶起她,徐贞摸了摸仍在抽泣的孩子的脑袋,搀着沈秋萍起身,将视线投向警车边那两个缄口不语的民警:“现在有证据证明沈秋萍系被拐卖妇女,请你们配合解救,把受害人一起带走。”

“我花钱买的堂客!”方德华听了便大吼,挣开村主任的手就要冲上去,额角青筋暴跳,脸红到了脖子根,“凭什么你们讲带走就带走啊!你们这是抢劫!”

村主任忙又拽住他,伸出一只脚来架在他腿前,压低声音训斥:“方德华——方德华!你给我闭嘴!”

这时已经有大半村民闻讯赶来,手里拿着锄头、耙子,一点儿响动都没有,速速把他们几个人围堵了中间。村主任刚刚上任,他再清楚不过这情形会带来什么后果,当即就一面拦着方德华,一面冲着这些抄了家伙的村民怒吼:“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方德华使劲挣开他,拔腿就上前拽住沈秋萍的胳膊!女人的抽泣声再度变成失声的尖叫,她胡乱地伸手去抓徐贞,怀里的孩子也再次放声大哭。眼看着她要被拖走,徐贞顾不上其他,扑上前扯住她的胳膊,猛地反身给了方德华一腿!

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被她一脚踹得跌倒在家门前,只一个瞬间就引燃了紧绷的气氛。不知是谁先大喊了一声,拿着武器围在四周的村民们便都举起手里的家伙,齐齐向中间涌了过来——

李万辉一早就偷偷溜了出去,此刻见情势失控,傻傻站在外围,一动不敢动。矮个头的警察反应最快,打开车门爬进了警车,翻身跨进驾驶座;高个头的警察也拉开警车的后门,刚要埋头钻进去,就被程欧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胳膊:“我们在依法执行公务!”程欧掰过他的脑袋对他大喊,“这两天我们都在跟警队保持联系,一旦出事,市局会立刻联系你们分局——到时候追责下来,谁都不好过!”

高个儿的民警睁大眼同他对视,鼻孔外张,胸脯剧烈地起伏。村民手中的武器冲着徐贞砸下来,她扯着沈秋萍躲开,退到警车边,将哭叫着的沈秋萍和方海阳推到高个头的民警身旁:“鸣枪啊!鸣枪!”

背后的警车轻微地抖动起来,他屏住呼吸,知道这是矮个头的民警要发动车子。

农具不长眼睛,锄头耙子统统朝他们挥过来,他心脏猛然一跳,拔出腰间枪套里的枪,对着头顶的老天扣下扳机——砰!

明火闪现,枪响炸裂。

喧闹的村民们噤声,大多下意识地往后退,手里的武器没收住,砸上了屋前的水泥地。

“都冷静!冷静!”高个头的民警还举着枪,扯着嗓子冲他们吼,“市局要调查,那就先带回去!吵什么吵!啊?都想被抓起来坐牢是不是啊!啊?”

空气仿佛有几秒的凝滞,驾驶座上的矮个头民警摇下车窗,朝徐贞他们用力招手:“上车!都上车!”

拿着武器的村民面面相觑,犹疑着不敢上前。村主任趁此机会拦到他们跟前怒喝:“家伙都放下!耙子锄子都放下!听到没有!”

程欧拉开车门,正要和徐贞一起扶着抖成筛糠的沈秋萍上车,又被挤出人群的方德华打断:“伢不准带走!那是我的伢!”他连扑带摔地冲过来,大手死死抓住了方海阳细瘦的胳膊。

受到惊吓的孩子本就大哭不止,这下更是撕心裂肺地号哭起来。沈秋萍嘶哑的嗓子里发出尖叫,她抱住孩子的腰,踏进车里的一只脚也收了回来,弓紧身子往车里缩,无论如何都不撒手!

躲在屋门边看了许久的孙孟梅这时也跑过来,帮着方德华拽孩子:“我方家里的伢——我方家里的伢——”

方海阳哭得脸颊通红,尖着嗓子痛叫:“妈妈!妈妈!”

霎时间红了眼,沈秋萍抱紧孩子的腰,半个身子倒进车里,抬起脚发狂地冲着那母子俩踢踹:“放开我儿子——啊!啊!放开!放开我儿子!”

“伢不能带走!伢不能带走!”围堵过来的村民们见状又举起手里的武器,作势要冲上来。高个头的民警一慌,反过来抓住程欧的手腕,用劲甩了几下吼道:“伢不能带走!要不我们都出不去!”

程欧赶紧去扯沈秋萍勒在孩子腰上的手,抬头对另一边的徐贞喊:“徐贞!

徐贞拦着她!孩子现在不能带走!”

挣扎中的沈秋萍听到他的话,更加歇斯底里地嘶喊起来:“我儿子!我儿子啊!啊——啊——”徐贞咬紧后槽牙扯开了她抱住孩子的手,沈秋萍刚倒进车里就要腾起身,不要命地往车外扑,“阳阳——阳阳——”

“先上车!先上车!”

高个头的民警在外边喊,徐贞抓住沈秋萍踢腾的腿塞进车里,等到程欧先上车箍住了她的两条胳膊,才跟着跳上车。副驾驶座的车门被重重碰上,沈秋萍还在疯狂地挣扎,嘴里的尖叫绝望而癫狂:“啊——啊——”

“妈妈——妈妈——”

车外孩子的哭喊声声都扎进耳朵里,徐贞抿紧嘴唇,几乎是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车门关上。

驾驶座上的矮个头民警踩下油门,堵在车前的村民纷纷让开,警车很快驶出人墙,拐上了村里的大路。孩子的哭叫声渐渐远了,沈秋萍却还在不住地号叫,扭动着身子试图挣开程欧的钳制。他没有办法,只好借来高个头民警的手铐,反剪她的双手,铐在了背后。

九龙村的大路不平坦,车身在轻微地颠簸。徐贞歪着身子瘫坐下来,牙关都在微微颤抖。喘了一会儿,她心有余悸地回过头,隔着车尾的玻璃朝他们逃出的地方望过去。围聚在那里的一个个人影逐渐缩小,她分辨不清那里面谁是方德华,谁又是李万辉。

视野内闯进一个人影。是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踉踉跄跄地从一排平房里跑出来。她跑过长长的田垄,跑上九龙村的大路,一瘸一拐,挥舞着双臂追他们的警车。

“救我啊——救我啊——”徐贞隐隐听到她的哭喊,“莫走——救我啊——”

心下一紧,徐贞抓住车椅的靠背,认出这个女人就是在鸡棚边向她求救的人。她穿的还是昨晚那身衣服,拖着受了伤的腿,哭着喊着追在警车的后面,五官挤成一团的脸上写满了绝望:“莫走啊——救我啊——救救我啊——”

徐贞扭头就朝驾驶座上的矮个头民警喊:“停车!还有一个!”

对方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头也不回地看着前路,不仅没停车,还越开越快。

回头见追在车后的女人越来越远,徐贞咬了牙使劲捶拍驾驶座的靠背:“停车啊!停车!”

沉默了良久的高个头民警发起了火,扭过头冲她咆哮:“莫吵了!救一个不够你还想救两个啊!到时候我们一个都走不掉!”

徐贞前倾身子还要说点什么,却被程欧抓住膝盖。她顿下来,看向他,见他沉着脸,对她摇了摇头。

理智回笼,徐贞冷静下来,缓缓回过头。

后挡玻璃覆住的小小方框里,那个狼狈地跑着的女人跌倒在路边。有人从那排平房里追出来,对她挥起了拳头。

半趴在徐贞和程欧身上的沈秋萍滑了下去,呜咽着抬起脑袋,一下一下地砸向车门。就像那个男人砸向那个女人的拳头,又重又狠。

“阳阳……阳阳……”

徐贞在这呜咽声中远远看着他们。她看着那两个小小的人影缩小、再缩小,最终融成一团小黑点。然后慢慢地消失,再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一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镇上的派出所。

两个民警把他们带到询问室,送来三杯凉水,就不再理会。没等徐贞和程欧歇一口气,沈秋萍就在他们跟前跪下来,哭着哀求:“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帮我把阳阳救出来……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求有莫子用啊!伢又不是你一个人生的!别个就没得养伢的权利啊?”一旁矮个头的民警还满肚子火气,手里的笔重重地敲在桌上,“你自个能出来就够好的啦!还伢!闹这么大,就不想下被打死了怎么办!”

她痛苦地低下头,整个身子都蜷成了一团,流着泪发抖。

“我的阳阳……阳阳……”

“先起来吧。”没忍心看下去,程欧弯腰扶了扶她的胳膊,叹口气,“他们说的也没错,孩子是你跟方德华的,你是妈妈,他也是爸爸。我们没权利把孩子抢过来,这事儿只能靠之后打官司。”

抖着身子蜷在地上,沈秋萍不住地抽噎,没有起身。徐贞只好站起来,绕到她身边半跪下身,顺着脊柱抚了抚她的背。

“我们已经联系到你父母了。”徐贞轻声安慰,“先回家吧,回家再说。”

听见父母二字,缩在地上的女人颤了一下,哭声短暂地停下来。

片刻,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猛然给他们磕了个响头:“我给你们磕头了……”

“哎哎哎!起来起来!”听她的脑门闷声砸上地板,徐贞连忙使了蛮力把她拽起来,以防她继续虐待自己。沈秋萍两腿发软,即便是徐贞搀着也站不稳,最后只得坐上他们推过来的椅子,闭着眼掉眼泪。

“沈秋萍,我们还有件事要问你。”程欧只思索了几秒,便压下心底的不忍,沉下嗓音开口,“你给赵队写求救信,还说你知道胡律师的事,到底是说什么事?

你跟胡律师认识吗?她以前为什么总过来看你?”

在沈秋萍身旁坐下来,徐贞继续捋着她的背,等待她的回答。

“她不是来看我……”后脑勺靠在椅背的顶端,沈秋萍仰着脑袋,缓了好一会儿气息,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是来看阿雯……”

“阿雯?哪个阿雯?”问题才刚刚脱口,程欧就记起了什么,略略一愣,“昨晚掉鱼塘里的那个?”

合着眼点头,沈秋萍鼻翼微抖,眼泪成汩地往下流。

“她是来找阿雯的……那个时候我刚被拐过来……”她抖着唇说,“阿雯脑子不好,胡律师怕她跟阿雯接触了,方家的人就会打阿雯……所以她让我照顾阿雯……她说只要我能保护好阿雯,她就会想办法把我们都救出去……”

喉中一哽,她记起那张模糊的脸。

“但是她好多年没再来过了……她好多年没来过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阿雯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沈秋萍只敢看那么一眼。只一眼,她就明白了绝望的滋味。

那个为了救她而掉进鱼塘淹死的女人,曾经是沈秋萍唯一的希望。那么多年,在方家,她也是唯一一个对沈秋萍好的。可直到这一刻,沈秋萍才意识到,自己偷了她的命。

她是偷了阿雯的命,才能活着坐在这里。

眼前浮现出阿雯紧合着双眼的样子,沈秋萍捂住了脸。

“是我对不起阿雯……”她说,“我对不起阿雯……”

轻抚她背脊的手顿住,徐贞转过脸,诧异地同程欧交换了眼神。

谁都没注意到阿雯。那个从小就被卖到九龙村,摔坏了脑袋,成天都被关在屋子里的阿雯。甚至直到她死,他们才第一次见到她。

来迟了。徐贞记起那具被打捞上岸的冰冷尸体,还有她捂住哭泣的孩子。

还是来迟了。她想。

远在Y市的刑侦总队讯问室里,杨骞垂着脑袋,已经沉默了小半个钟头。

他刚从昏迷中清醒不久,就被带到这里。顶着鼻青脸肿的模样,他头上缠了好几圈纱布,昏昏沉沉地陷在铐紧锁铐的讯问椅上,两眼灰败,不论面前的郑国强问他什么,都始终只字不语。

被逮捕的犯罪嫌疑人二十四小时内必须被送往看守所,郑国强没时间再跟他耗下去,五指重重叩了叩桌面:“基金会洗钱的事不愿意说,国际人口贩卖跟组织卖淫的事也不愿意说,是吧?”

毫无反应地垂着脸,杨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膝盖,没给他哪怕一个点头的回应。

“行,那就说说许菡。”郑国强拨了下手边的笔,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向身后的椅背,“当年你们买通的法医已经招供了。许菡根本不是意外溺死,而是闷死。她是死后才被抛进水道的,对不对?”

迟钝地捕捉到熟悉的名字,坐在讯问椅上的男人略微抬眼。他眉骨很低,从这个角度看,浓黑的眉毛几乎和眼睛贴在了一起。

“你们不急着问我基金会跟小孩子的事,是因为许菡都告诉你们了吧?”动了动青肿破皮的嘴角,他扯出一个笑,“她到底是怎么告诉你们的?之前她女儿全天都在我们的监视里,她就一点不怕我们杀了她女儿?”

郑国强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你们一直在以她孩子的安危作为威胁,变相监禁她?”

“哪止啊?还有她老公的命。”眼里渐渐有了亮光,杨骞靠着椅背咧开嘴角,“你们不是已经搞清楚我们这一连串——用你们的话怎么说?利益链条?”他嗤笑一声,语气傲慢,“我们这一连串利益链条是怎么运作的,你们不是已经搞清楚了吗?要不是这回连根拔了,也不敢动到我们这一环来吧。赵亦晨又算什么?还不是跟你们这些人一样,小小的刑警队长……就算搞不死你们,要把你们搞进号子里也是轻而易举啊。”

听着他满嘴的不屑,郑国强脸色没有变化。倒是一旁负责记笔录的警察顿了顿,悄悄看他一眼,才接着敲击键盘。

“既然是这样,”郑国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杨骞的眼,“为什么还要杀许菡?”

“还不是她自己找死啊?”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来,对方歪着嘴笑,“不仅自己想跑,还想把她女儿也带走。要不是我们及时逮到她,那天她都要跑到她老公那里去了。她老公是什么人?条子啊。她失踪那么多年突然出现,就算她自己不讲,她老公能不查吗?到时候要堵的嘴可就不止一张了。”

“她是自己要跑的?”

“不然呢?”

拿出那张字条的照片,郑国强把它推到他眼前:“那这是什么?”

含笑的目光定在照片上,杨骞过了好几秒才在模糊的视野里看清照片中的东西。他脸上的神情滞了滞,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

“看到没有?写了让她看完就烧掉,结果这狗娘养的没烧。看到没有?”他抖着肩膀笑得夸张,笑到最后便忍不住开始咆哮,每一声都带着颤抖,不知是因为欢喜还是愤怒,“她没烧……她没烧!她还留给你们!她根本就不相信她妹妹!

她就算死了也要拖许涟下水!”

“好好说话!”猛力一拍桌子,郑国强扬声呵斥,“许涟暗示许菡逃跑,然后你们又以逃跑为由杀死许菡——这不是给许菡下套是什么?你还说她是自己跑的?啊?”

“许涟害她——你是说许涟害她?”愈发神经质地抖着肩膀哼笑,杨骞好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肩膀抖个不停,“也就许菡那种自私自利的女人,还有你们……你们这些条子会信。”他喘一口气,稍稍前倾身体,仔细瞧着郑国强的脸,“找人鉴定过了啊?许涟的字迹?我一个三流的仿写也能骗过你们的鉴定机关,看来你们的鉴定也没什么狗屁用……”

郑国强锁紧眉心:“这是你写的?”

“啊,我写的。”试图耸耸肩膀,杨骞讥诮地重复了一遍,“我写的。”

“你给许菡下套?”

“当然是我了。”他一脸无所谓的嘲讽,“知道能让孩子藏在衣柜里出去的,除了她们两姐妹,就只有我啊。”

后半句话来得没头没脑,让郑国强的眉头不由得拧得更紧。

“杨骞,这里是公安局。”他警告他,“你最好端正态度,把事情老老实实从头到尾地供述一遍。”

合上眼仰起头,杨骞止不住地哼笑。

“晓得许菡八岁的时候,是怎么从许家逃出去的吗?”他慢悠悠地开口,“她带着许涟,躲进一个要跟其他旧家具一起运走的衣柜里。还是许老头精明啊,马上就想到了。那批家具被送到火车站,还没卸货就被截下来。你们猜怎么着?”

睁开双眼,他重新看向郑国强的脸,不等他回答,就忽然开始了爆笑。

“她丢下许涟跑啦!跑啦!那是她妹妹啊——她明知道许涟被抓回去会有什么下场,但她还是跑啦!跑啦!”仿佛在宣布什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他猖狂地笑着,笑得眼角都渗出了眼泪,“那个时候许菡才八岁!八岁就干得出这种事,你们说狠不狠?啊?”

郑国强平静地观察着他,没有开腔。

“狠啊!当然狠啊!”被束缚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头,杨骞涨红着脸直直地与他对望,目眦尽裂地绷紧了肌肉,“但她再狠他们也护着她啊!他们都护着她你知不知道啊!许涟不杀她——许老头不杀她——他甚至可以把许菡带回来,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她!就为了牵制我!牵制我!”

前额的伤口裂开,细密的血点渗透纱布,浸染出一片猩红。可杨骞感觉不到痛。他目眦尽裂地望着郑国强,望着这个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男人。杨骞知道,谁都不可能懂。许涟不可能,许老头不可能,郑国强更加不可能。

身体突然失去了力气。遍体的疼痛涌向他,他瘫坐回椅子里,只有眼睛依然直直地望着面前的人。“我跟许涟一起长大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迷茫而又可笑,“我会伤害许涟吗?他们为什么都觉得我会伤害她?他们为什么宁愿相信许菡,也不相信我?”

目视着他从极度的愤怒中颓然虚弱下来,郑国强不回答他毫无意义的反问,只接着将另一个问题抛给他:“你是说许云飞之所以把财产留给许菡,是为了防止你为钱伤害许涟?”

缓慢地合眼,杨骞任凭他的声音轻敲自己的耳膜,忽然在一片黑暗中感觉到了疲惫。

“他提防我,所以让许菡带着孩子留下来,陪着许涟。他以为只要她们姐妹两个在一起,许家的财产就不会被我这个‘外人’搞走。”他听到自己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出声,“老了老了,自己以前干的恶心事记不清了,也分不清谁才是外人了。你们肯定也想知道,当年他买了那么多小孩,为什么只把她们两姐妹上到许家户口上吧?”停顿片刻,他合着眼皱起眉头,像是在回忆,“许老头自己说的——他老婆啊,当年难产死的,生下来的也是死胎。死胎,正好是对双胞胎,女孩,跟她们姐妹两个的年纪又对得上。许老头一见她们,就当是自己的女儿了。”

想象着许云飞说这句话的神态,杨骞笑了。

“狗屁,都是狗屁。有当爹的上自己女儿的吗?有当爹的把自己女儿送去当鸡的吗?双胞胎值钱啊。值钱的东西,当然不急着脱手了。”胸腹一凉,他笑得咳嗽起来,“许菡也是走狗屎运啊。什么姐姐要保护妹妹的,哪次都替许涟去了。

结果还讨好了许老头,护了许涟两年。”

他始终合着眼,却阻挡不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他黑暗的视界里。

“许老头疼许菡啊,疼得要死。要不是他疼她,她们逃跑的时候,也不会那么快被发现。明明是她连累许涟,还把许涟丢下来,留了这么多年……”

留了这么多年,留成了现在的样子。

干涩的眼球在眼皮底下转动,杨骞想起了当年的许菡。那个能每天走进许云飞的卧室,受尽“宠爱”的小姑娘;那个沉默地、胆怯地脱下衣服的小姑娘;那个瑟瑟发抖的,颤着声说“不痛”的小姑娘。

有的时候,就连杨骞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嫉妒她。她受尽了伤痛、受尽了折磨。可她还是走了。她逃出了那个地方,丢下许涟,丢下许云飞。她丢下了一切杨骞深爱的东西,也丢下了一切杨骞痛恨的东西。

“我没给过她机会吗?”滚烫的眼泪溢出眼角,他像是没有察觉,仅仅是平静地反问,“许老头没给过她机会吗?都是她自己选的。是她一看到有机会逃跑,就要跑的。她自己找死。她根本不管许涟会怎么样,她只在乎她自己。”慢慢睁开双眼,他麻木地望着天花板,“要是她安分点,就什么事都没有。我早跟许老头说过的。她能抛下许涟一次,就能抛下许涟两次。”

铁窗对面的人飞快地敲击着键盘,把他混乱无序的话如实记录下来。郑国强看了眼他头顶被染出一片鲜红的纱布,半晌不作声。

“你是许云飞的堂侄,因为父母双亡,六岁起被交给他领养。”好一会儿,郑国强才转换了一个方向,掀动嘴唇道,“据我们所知,许云飞贩卖和组织卖淫的不只女童,还有男童。有嫖客曾经见过你,你也是受害者之一。”

他抓起手边的笔,拿笔尖轻轻点了一下桌面:“之后呢?为什么你也加入了他们这个组织,参与人口贩卖和组织幼童卖淫?”

嘴边咧出一个浅淡的笑,杨骞收了收抬高的下巴,对上他的目光。

“你问我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你们自己?”他疑惑地反过来问他,“为什么你们没在我能坐到讯问室的时候找到我?为什么要等到我必须坐到讯问室才找到我?”

郑国强挑眉,不作回应。

杨骞笑笑,也不为难他,替他找了个答案。

“是老天不长眼啊……不管我付出多少,不管我怎么讨好——在他们眼里,我永远都不如许菡那个自私自利的贱人。”他说,“也是因为它不长眼,你们才晚了这么多年来找我啊。”

他好像自己说服了自己,笑得轻松地仰起脸,往身后的椅背倒过去:“晚啦,全都晚啦……”

晚了,全都晚了。他告诉自己。

这都是命啊。

命定的,谁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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