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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5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求你放我在心上如印记,

刻在臂上如戳记。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

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圣经》

01

二○○三年,赵亦晨从派出所被调到区刑侦支队,师从支队长吴政良。

省内大范围禁毒扫黄,涉毒案件激增,各大律所进入繁忙的旺季。十二月中旬,王绍丰出差回到金诚律师事务所,经过胡珈瑛的办公桌旁,停下了脚步。“小胡。”他从公文包里翻找出两份还未装订的案卷,连带着一式三份的委托书递给她,“这个案子你带实习生跟进一下,案卷材料在这里,委托书你现在签好给我一份,我给委托人寄回去。”

“好。”她抬头接过来,扫了眼案卷封面上的罪名:贩卖毒品。

抽出笔筒里的钢笔,胡珈瑛仔细看了一遍委托书简短的内容。委托人马玉川已经签上了名字和日期,还留下了电话。犯罪嫌疑人的名字是马富贵。

拔出笔盖的动作一顿,她想了想,签上名字和电话,将其中一份递还给等在一旁的王绍丰,“这个委托人是当事人家属吗?”

“当事人的儿子。”对方低头审视委托书,只一眼就抬起头,转身疾步走回办公室。

看着他走过拐角,胡珈瑛才垂眼,目光转向手边的案卷。她盯着封面上那个名字瞧了一会儿,动手翻开案卷,找到印出犯罪嫌疑人身份信息的一页。

马富贵,一九二九年出生,省外籍贯。

视线右移,她看向他的脸。黑白的照片,五官有些模糊。他睁着两只眼,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身份证信息是过期的,照片也是过期的。胡珈瑛合上双眼,记起他当年的样子。独眼,脚有点跛,瘦骨嶙峋,披着件破旧发臭的军大衣。她记起来,他身上总有股浓浓的痰臭味。

捏着案卷的手微微发抖。她重新睁眼,从头翻阅一遍,而后拿起电话,拨打了委托书上的号码。

两分钟后,胡珈瑛站在王绍丰的办公室门口,叩响敞开的门板:“师傅。”

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没有抬头,专心整理面上摊开的卷宗:“进来。”

小圆桌上的电热水壶烧好了水,开关跳暗,咕噜噜的翻滚声渐渐平息。她走过去,从桌上的茶罐里抓了把茶叶,冲好一杯热茶。“我按委托书上的号码联系了一下委托人,但是号码是空号。”她把茶杯搁到王绍丰手边,“是不是不小心写错了?”

“哦,没写错。马玉川不想介入这个事,所以不让我们联系他。”摞起整理完的卷宗,他撑着转椅的扶手坐下来,打开右手边的抽屉,边翻找什么东西,边轻描淡写地交代,“这个案子,你不用太使劲。证据确凿,反转是没可能了。当事人七十四周岁,可以争取一下从宽处理。另外就是多去看几次,保障当事人在侦查阶段的健康安全。”

还扶在茶杯边的手紧了一下,胡珈瑛点头,没有反驳:“知道了,谢谢师傅。”

侦查机关迟迟不安排会见。

胡珈瑛带着实习生在公安和检察院来回几趟,最终直接找去了看守所。与她相熟的民警负手站在监区大铁门外,始终望着另一头沙地上训练的武警,给她的回应心不在焉:“办案领导外出,现在还没办法安排会见。”

“犯罪嫌疑人被送到这里之后,已经被侦查机关提审过两次了。”胡珈瑛抱着公文包,漆黑的眼仁里映出他的脸,面上早已没了笑,“按规定,没有侦查机关的许可,我也是可以会见当事人的。”

对方依然偏着脸,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这个案子的特殊性你也知道,领导没回来,我们不能擅自决定。”

“那领导什么时候会回来?”

“等吧,领导外出,我们也没办法多问。”

胡珈瑛沉默下来。正午的阳光压过她滚烫的发顶,压向她隐隐发紧的头皮。

她听到实习生李嘉缩到她身旁,小声地开口:“那胡律师,我们要不要先……”

小心翼翼的语气,又有些胆怯。

转眼看向她,胡珈瑛没有回答。李嘉缩缩手,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还是应届生,跟在胡珈瑛身边一个月,瘦瘦小小的姑娘,看上去不比她结实。律所今年的实习生有四男一女,男实习生都被迅速瓜分,只提到李嘉,其他律师都含笑不语,没人主动带她。就像当年王绍丰说过的,一个姑娘,留下来也不顶用。

再去看民警无动于衷的侧脸,胡珈瑛垂了垂眼,支起嘴角,给他一个浅淡的微笑。

“没关系,我理解。”她说,“我带齐了材料,就在这里等。什么时候领导回来了,我们也能及时会见当事人。”

而后她转过身,拉着李嘉走到院墙边,挨着墙角坐下来。

还站在铁门外的民警远远望向她,依然背着手,既不让步,也没赶她们走。

胡珈瑛瞧不清他的表情,便垂下脸,拍了拍裤腿上的飞虫。

熬过两天,到了第三个早晨,胡珈瑛接到区刑侦支队打来的电话。

赵亦晨出警受伤,右腿中枪,人在医院。她挂断电话,怔愣许久,才支着发麻的双腿,摇摇晃晃站起来。身旁的李嘉扶了她一把。有那么一瞬间,胡珈瑛眼前发黑,以为自己会这么倒下去。但她只晃了一下,抓着李嘉的手,站稳了脚步。

市区堵车,胡珈瑛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她在洗手间洗了把脸,才找到赵亦晨的病房。六人间的病房,他半躺在离门最近的那张病床上,正反着手把垫在背后的枕头拉高,听见脚步声便扭过头来,上下打量她一眼,提起嘴角一笑:“我还想你会不会先回家洗个脸,换身衣服。”

胡珈瑛不言不语地望了他一会儿,走上前,帮他摆好枕头,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痛不痛?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行。”赵亦晨反过手同她十指相扣,“就是估计得放假到年前了。”

垂眼看着两人相握的手沉默一阵,她又回头,环顾一眼病房。其他五张病床都还空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的床脚边摆着开水瓶。她收回视线,再对上他的眼,张了嘴,才发觉自己嗓音有些沙哑:“不是说那个特大团伙贩毒案已经结了吗?怎么又被子弹打了呢?”

“我们这是沿海开放城市,这种贩毒团伙不止一个。”动了动拇指摩挲她的指背,他合眼休息,“这两年要大清,跟缉毒队的合作只会多,不会少。偶尔受点小伤是正常的。”

胡珈瑛安静注视着他,半晌,才翕张一下嘴唇。

“都快到零四年了。”她说。

仍然合着眼,赵亦晨略微颔首。

“是过得快。”他声线沉稳,“刚才吴队走之前,我提了一下马富贵那个案子的事。”停顿片刻,他微微收拢与她交握的五指,睁开眼,看进她漆黑的眼底,“你回去洗个澡,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去看守所,那边会安排会见。”

感觉到他指腹间粗糙的厚茧,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

“怎么知道的?”

“那天晚上打电话到家里没人接,我就问了你同事。”松开她的手,他替她将垂在耳边的几缕头发捋到耳后,“你也体谅一下,这回逮捕的两个人都可能跟贩毒团伙有关系。上头有破案指标,承办案子的压力大,就怕律师到时候见了嫌疑人,再弄出什么伪证。”

垂下眼睑,胡珈瑛颔首,没让他看到泛红的眼眶。

“你休息会儿吧。”她站起身来到床尾,弯腰帮他把床头放低,“我等下回去给你煲汤。”

“刚被他们塞了一大碗饭,还不饿。”已经累得有些支不起眼皮,赵亦晨任她放低床头,合了合眼,又张开,歪着脑袋看她朝他走过来,“要不你也上来睡会儿。”

胡珈瑛摇摇头。

“你休息。”她伏低身子,把他背后的枕头抽出来,垫到他脑后,“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知道犟不过她,赵亦晨应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合上了眼。

第二天上午,胡珈瑛和李嘉见到了已被送往医院的马富贵。

他毒瘾频发,多器官功能衰竭,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被看守所转移到医院,却无人收到通知。承办案件的民警把她们带到病房前,同看守的两名警察打过招呼,便放她们进了病房。

狭小的单人房,没有窗。除去一张病床,房间里空空荡荡。马富贵靠在床头,右手被铐在床畔,一身单薄的病服,佝偻着背,脖子怪异地伸长向前。他只睁着一只独眼,痴痴呆呆地望着对面雪白的墙壁,早已松弛的皮肤层层叠叠地耷拉在嘴边,像是被剜去血肉,仅剩皮骨。

胡珈瑛领着李嘉走进病房时,他一动不动,微张着干裂的嘴唇,仿佛半点没有察觉。

脚步停了停,胡珈瑛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两手搁到膝前。

“马富贵,我是您的家属帮您聘请的律师,我叫胡珈瑛。”

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动一下,他缓缓转过脑袋,那只灰蒙蒙的独眼对上她的脸孔。

不自觉屈起十指,她膝上的双手轻轻捏起拳头,又松开。

“您现在能听清我讲话吗?”她平静地同他对视,再度启唇出声,“我看过侦查机关的讯问笔录了,您对侦查机关指控的罪行供认不讳,加上您现在年事已高,只要没有别的问题,到了审查起诉阶段我会积极向承办案件的控诉人争取从宽处理。现在……”

“丫头。”马富贵动了下毫无血色的嘴唇,打断她的话。

胡珈瑛一顿。

“什么?”

“丫头。”他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又重复一遍,“你是丫头。”

病房内有片刻的静默。

“您可能认错人了。”几秒钟过后,她平淡开口,“我是您的律师,我的名字是胡珈瑛。”

“你是丫头。”马富贵望着她的眼神却开始发直,“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马富贵……”

“丫头——”突然伸出左手抓住她的手腕,他压低声音睁大眼,“丫头,你帮帮我……”

那是只瘦得好像只剩皮包骨的手,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冰冷,粗糙,硌得她手腕生疼。胡珈瑛甚至没有收拢眉头,只冷静看着他的脸、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重申她的身份:“我是您的律师,我会帮您维护您的合法权益。”

“你帮帮我,帮帮我……”像是听不见她的声音,马富贵浑身哆嗦起来,满是血丝的眼珠就像要跳出眼眶,灰暗的眼仁里只剩她模糊的剪影,“我活不长了,丫头……我晓得我活不长了……我想见我儿子……你带他来见我……”

身后的李嘉后退两步,跑出病房。胡珈瑛目不转视地看着眼前的老人,既不回答,也不挣扎。

“丫头你帮帮我……我活不长了……我想见大川……你带大川来见我……”

捉着她手腕的手抖得愈发厉害,马富贵张合的嘴边流出口水,几乎要握断她的手腕,“你帮帮我,丫头……你帮帮我……”

守在病房外的民警冲进来,扯开他的手,摁住他的胳膊,将他压向床板。

他四肢抽搐,踢腾挣扎,圆睁的独眼里溢出眼泪,大张的嘴角淌着口水:“帮、帮……”

“按住、按住!”

民警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到床上,他衣衫凌乱,宽大的袖管滑下去,露出枯瘦的胳膊,青筋满布的脖颈。胡珈瑛起身后退,感觉到李嘉回到她身旁,焦急地扶住她的手臂:“胡律师你没事吧?”

直愣愣地望着那个病床上挣扎的人,胡珈瑛反应良久,才慢慢摇头:“没事。”

带她们过来的民警没去帮忙,站在床尾回过头,冲她们摇摇脑袋:“他毒瘾犯了,现在也不适合会见。今天就到这里吧。”

下意识点了点头,胡珈瑛听见自己的回答:“谢谢,辛苦你们了。”

马玉川如今的住址,在邻省的一座小县城。

胡珈瑛搭乘八个小时的火车,又在长途大巴上颠簸了四个小时,终于找到住址的所在。是一家小饭馆,五张四人桌的空间,挤在这座县城一长排矮小的平房中间,门口摆一块简陋的招牌,歪歪扭扭地写着“猪脚饭”。

店里只坐着两个穿灰外套的男人,埋头拿筷子扒着猪脚饭。穿着围裙的男人站在玻璃挡板围住的工作台后头,手里握着刀,将锅中卤好的猪脚捞出来,见胡珈瑛走进店里,便偷空问一句:“吃什么?”

他的眉眼和马富贵相似,口音也像。

胡珈瑛转个身面向他:“请问您是马玉川吗?”

抬眼端详她一下,男人把猪脚搁上砧板:“是我。”

疲惫地松了口气,她朝他伸出手:“幸会,我是您父亲马富贵的律师,胡珈瑛。”

手中的刀剁向那段酱色的猪脚,砰一声闷响。

马玉川抬起头,拢紧眉心瞧她,语气变得不耐烦:“不是让你们不要来找我吗?”

坐在店里的两个男人都回头看过来,手里还捧着盛猪脚饭的不锈钢盆,好奇地张望。胡珈瑛张了张嘴,放低声线,试图劝解:“是这样,您的父亲现在身体状况非常不好,他很想见您一面。您是他的近亲属,可以当他的辩护人,这样审查起诉阶段就能跟我一起去见他……”

“我不想见他!”放开嗓门打断她的话,马玉川扭回脑袋,狠狠将猪脚剁成小块,“你不要啰唆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马先生,您父亲真的……”

“他身体变这样是我的错吗?是我逼着他去吸粉啊?”把切好的猪脚扔进不锈钢饭盆里,他一面扯着脖子反问,一面拿汤勺舀出卤汁泼上猪脚,“他把老幺卖了害死了,拿着钱去赌、去吸粉,他管过我们兄弟吗?老二死的时候他都不晓得在哪里吸他的粉!我还给他聘律师,已经够好的啦!”

甩手将汤勺丢回锅里,他冲她挥了挥手里的刀,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他死了就告诉我一声,我顶多去给他收个尸!”

退后一步避开那把刀,胡珈瑛抓紧随身的提包,双唇好像紧紧黏合在了一起,没法动弹。

已经是傍晚,她错过了最后一班大巴,只能留宿在这里。

这座县城没有酒店,也没有旅馆。她找到一间距离派出所最近的客栈住下,夜里用房内的桌子顶住门,和衣躺上床。被子很薄,硬邦邦的,像块木板。她没敢关灯,侧躺在被子底下,长着冻疮的脚隐隐痒痛。

将近凌晨的时候,她握在手中的手机振了振。

是条短信,那个承办案件的民警发来的。他告诉她,马富贵刚刚断气,后天她不用再去医院。

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晌,胡珈瑛缩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她记得马老头让她写过他的名字。那时候他被她绑在树边,眯起他那只独眼,咧开嘴,露出一口玉米粒似的黄牙。

他说,马富贵,有钱的那个富贵。

客栈外的煤渣路上轰隆隆地驶过一辆货车。地板咯吱咯吱地颤动,木板床轻微地摇晃。

胡珈瑛蜷紧身体,嗅着床单潮湿发霉的气味,再流不出眼泪。

二○○四年八月,胡珈瑛和赵亦晨搬进他们的第一套房子,在月底补办了婚礼。

夜里他把她抱上床,自己也倒下来,趴在她身上,颈侧轻轻蹭过她的颈窝:“高不高兴?”

“高兴。”她抬手摸了摸他温热的后脑勺。在她耳边轻笑,赵亦晨翻过身,挪了挪身子枕上身后的枕头,然后将她搂进怀里,拨开挡在她脸前的头发。

“总算补回来了。”低头亲一下她的发顶,他呼吸里都好像带着笑意,“有时候我也怕,万一哪天执行任务死了,连个婚礼都没给过你。”

白天太累,胡珈瑛懒于回头瞪他,只叹了口气,动一动脑袋,在她胸口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不吉利。”

“假设而已。”他胸腔微微震动,脸挨向她的细软的头发,像是在笑的。片刻,他贴着她鬓间的发,沉声开口,“珈瑛,我们要个孩子吧。”而后他又动了动脖子,拿自己的侧脸去贴她的脸颊,“你想要孩子吗?”

新婚第一晚,家里不能熄灯。天花板上的顶灯亮着昏黄的光,她看到宽敞的房间,看到卧室一角的电视,看到他环在她腰间的胳膊,看到他们交握在她腹前的手。这是她的家,她的爱人。她知道,她的生命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完整。

“想。”咽下喉中的哽咽,胡珈瑛听见自己的答案,“我也想要孩子。”

脸颊边有些痒。她知道那是赵亦晨在提了嘴角笑。“我还怕你嫌我工作太危险,如果只剩你一个,带着孩子更辛苦。”他在她耳边告诉她,“我没你那么心宽,指望你没了我以后赶紧找另一个。”

翘了翘嘴角,她捏住他手腕上那串菩提子手串:“估计找不到比你好的。”

赵亦晨笑笑,不以为然。

“比我好的多的去了。”

胡珈瑛缓慢地摇头,答得笃定:“少。找不到。”

身后的人没再接话。他任她拨弄手串的菩提子,许久,才终于出声:“我说过我中意你。”

重新将脸埋向她柔软的头发,赵亦晨嗓音低哑。

“我也爱你。”他说,“我是警察,没得选。但是我真的爱你。”

盈满眼眶的泪水掉下来,胡珈瑛合眼,点了点头。

松开那颗菩提子,她反手轻抚他的下颌,“我知道。”

她知道。她都懂。

很多年以前,她曾经听说过,上帝会指引世人前行的方向。

如果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也许早已到过天堂。

02

南郊的公墓又有新的逝者落葬。

身着黑衣的亲属围聚在墓穴前,落葬师打开了墓盖。行暖穴礼的亲属伏低身子,将点燃的黄纸放进墓穴。袅袅青烟拥抱墓穴外辽阔的天地,留下余温沉穴,在低低的啜泣声中温暖这处安歇之所。

许涟静立在高处,侧着身远观这场落葬仪式。

青烟消散,伏在墓穴边的女人流着泪,把纸箱包好的陪葬品放入穴中。垂下双臂时,她痛苦地弯下腰,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拿稳手中千斤重的记忆。许涟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够想象她此刻的表情。

撑伞的主祭人弯下腰,双手捧着骨灰盒,将它安置进保护罩。环绕周围的亲属各自握一把福荫土,低语着最后的祝福,朝穴底轻轻挥撒。

“我把你女儿送回去了。”看着那些好似尘埃那般飘下的福荫土,许涟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你老公连你的墓都不想迁回去,你知道吗?”

最初行暖穴礼的女人低头捂住脸,颤抖着肩膀呜咽。落葬师在她耳边低声询问了什么,她啜泣一阵,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微凉的风拂过许涟的耳际。她目视那名落葬师走向墓盖,不紧不慢地动手抬起它。

“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们两个,也可能你是妹妹,我才是姐姐。福利院的老师不是说过嘛,觉得你更像姐姐,就让你当姐姐了。”她在风中听见自己呓语似的声音,“姐姐要当榜样,姐姐要照顾妹妹,姐姐跟妹妹要相互关爱……他们老这么跟你说,你信了,我也信了。”

群山之上的苍穹万里无云,暮色渐染,远山近水,目之所及都是大片温柔的暖色。哪怕是眼前一片林立的墓碑,也不像她记忆里那样灰暗压抑。许涟记起从前每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她都会搂着许菡的脖子,瑟瑟发抖地缩进她怀里。

那个时候许菡明明也很小。那么小,一双细瘦的胳膊却好像能为她挡去一切伤害。

小涟不怕。她总是这样在许涟耳边安抚,小小的手掌轻拍她的背。小涟不怕。

许涟笑笑,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

“要是我才是姐姐,你丢下我跑了,我可能就不会那么计较。”她说,“不过也说不清,毕竟我本来就喜欢计较。”

落葬师手中的墓盖掩住了漆黑的墓穴。亲属点烛上香,陆续敬献供品。人群中的孩子摇摇晃晃地将一小束花摆在墓前时,许涟遥遥望着,抽出拢在衣兜里的右手,覆上自己的小腹。

“我也有孩子了,虽然现在好像有流产的迹象。不过还好,我也没打算生下来。”掌心轻轻在抽痛的腹前抚摩,她略略垂眼,不痛不痒地自言自语,“我这样的人不能有孩子,不然报应都会转到孩子身上。”

主祭人来到墓碑前,低诵祭文,伏地叩首。

有风扫过落叶,打着卷涌向许涟的衣摆。她转过身,目光落向许菡墓碑上的照片。

那个和她拥有一样脸孔的女人望着镜头,笑容静止在那张四四方方的纸片里。许涟跪下来,跪在早已封死的墓穴前。

“许菡,我跟你没什么不一样。”她注视着那张照片里的女人,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路是我选的,我的人生,我自己做的主。我跟你选了不一样的路,不代表我就不自由,知道么?”

揣在兜里的手心被虚汗湿透。许涟紧紧握着兜中的枪,合上眼,听风划过耳畔的声音。

也许,她想。也许这一辈子里,最美好的一段日子,还是曾经在教会孤儿院,每天识着字、背着《圣经》的日子。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一心期待成为被保护的苹果,却从未得到庇佑;而等到她不再祈祷,却始终逃不出命运的眼孔。

许涟拿出枪,忆起那段往昔中她背诵过的,极少回想的句子。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眼皮遮挡橘色的日光,她念出脑海中浮现的语句,“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

鲜花敬毕,送葬的人们点亮星火,焚烧祭文。

许涟仰起脸,任凭泪水滑过脸颊:“当守的道,我守住了。”

腾腾黑烟逃出火焰的束缚,留下蜷曲的祭文化为灰烬。

枪口伸进嘴中,压住唇舌。扣在扳机前的食指微动,许涟不再言语,只在心中默念最后的字句。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

枪声响起,青山依旧。

刑侦总队队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赵亦晨闻声抬头,见郑国强两手各拿一份盒饭,用胳膊顶着门板转了进来。

把其中一份盒饭递给赵亦晨,他自己随手拖了张椅子摆到沙发跟前,在他对面坐下来。

“目前看来,人确实是杨骞杀的。”抽出饭盒里夹着的一次性筷子,郑国强拨开饭盒,翻了翻里头的饭菜,“刚收到X市那边的消息,省检也收网了。常明哲涉嫌故意伤害,已经被刑拘;他父亲常永胜——也就是张检打的那只‘老虎’,你也猜到了吧?”

“猜到是他,但没有猜全始末。”挪动拇指打开饭盒,赵亦晨在悄悄上蹿的热气中垂眼,“他籍贯是不是在Y市?”

“对,你们省的官,咱们省的籍贯。所以才会跟许家有联系。”郑国强弓着背,托住饭盒的前臂搭在腿上,握着筷子的另一只手从饭盒里挑拣出一块肥肉丢进嘴里,“包括你帮张检他们找到的那个周楠——她也是本市的籍贯,只不过是农村户口。常永胜资助过她念书,后来周楠就变成了他的情人。”

饭盒内的米饭上盖着干锅花菜和青椒炒肉,扑鼻的热气里带着一股辣椒的咸香。赵亦晨夹起一颗花菜送进嘴中,直到嚼碎咽下,才再度开了口。

“他调到我们省之后,一直是通过许家的基金会洗钱?”

“没错。许家帮他洗钱,他帮许家斡旋,贿赂边境,把他们收买的人口贩卖到境外。”端高饭盒往嘴里扒了口饭,郑国强又从混杂在一起的饭菜里翻捡出肉片,“许家不仅是这个利益链的一环,还是一个国际人口贩卖组织在我们国家的‘供货商’。两年前我们根据国际刑警提供的线索锁定了许家,但是一直没找到证据,所以不能打草惊蛇。倒是隔壁经侦队,发现了一点许家基金会替特区赌场和内地官员洗钱的线索。我们合作调查,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引起了许涟和杨骞的注意,另外也发现许菡似乎有意向给我们提供证据。”

辣椒刺激着味蕾,一点点麻痹的感觉在口腔中扩散开来。赵亦晨垂首咀嚼着嘴里的饭菜,没有打断。

“那个时候许菡行动相对自由,我们也找过她,她什么都没说。现在也确定了,是因为你们女儿还在被许家控制,她不能冒险。”郑国强偷偷抬眼观察他的反应,“去年许菡意外死亡,我们就借着这个由头敲打了许家一阵。没什么效果,他们防范得很紧。直到那天你带了照片过来,我们有机会进那幢别墅,才在许菡房间的暗格里发现线索,找到了证据。”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依旧微垂着脸,咽下口中的食物,接着拿筷子翻找饭盒里的辣椒,“所以那天你急着把魏翔赶走,就是怕他发现不对劲,把情况都告诉我。”

“事实证明我判断也没错。”咕哝着低头,郑国强也不否认,“而且刚刚张检那边还给了我一个消息,跟周楠有关的。”

说到这里,他把手中的筷子插进饭菜里头,侧身伸长胳膊,从办公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王绍丰死了这你是知道的。虽然还没找到证据,但肯定是常永胜找人干的,没差了。”回过头擦擦嘴,他冲赵亦晨仰了仰下巴,“周楠知道之后,又给省检提供了一个证人。你猜是谁?”

停住手里的筷子思考片刻,赵亦晨夹起肉片送到嘴边:“曾景元。”

郑国强一愣:“这都能猜到?”

“曾景元的团伙能在X市猖狂这么多年,当然有后台。”回想起那张嘴角歪斜的脸,赵亦晨语气淡淡地解释,“前两天我去见过他。他知道珈瑛就是许菡以后,断定我还会再去找他。”

叹了口气,对方点点脑袋。

“曾景元的后台就是常永胜。”他重新拿起筷子吃饭,“王绍丰也替常永胜办事,负责接送周楠的也是他。”

“这就是他把女儿嫁给常明哲的原因吗?”

“应该吧。”再扒几大口米饭塞进嘴里,郑国强边嚼着嘴中的东西,边含混不清地开腔,“根据我们的调查来看,当年可能是常明哲强奸了王妍洋,王绍丰不能追究他的责任,迫于无奈才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王妍洋和常明哲婚后关系也不好,常明哲长期家暴王妍洋,还经常跟别的女人鬼混。王绍丰估计也是忍了很多年,所以等王妍洋被逼得自杀了,他就答应张检去做证……”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副队长推开门,一只脚跨进来:“郑队,发现许涟了。”

赵亦晨的目光转向他。

赶紧把嘴里的饭菜强咽下去,郑国强伸长脖子问:“抓到了吗?”

“也没法抓……”对方一脸尴尬的无奈,“她在南郊公墓那里,吞枪自杀了。”

郑国强霍地站起身,嗓门霎时间拔高:“自杀了?你们怎么让她自杀了?”

早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副队长连忙解释:“不是,是墓地管理员报的警,当时他听到枪响,就看到许涟已经自杀了。”

愤恨地猛拍了下大腿,郑国强搁下盒饭,扭头对赵亦晨交代:“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语罢便迈开大步,抓起搁在沙发一头的外套要离开。右脚刚刚跨出门框,郑国强又记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身看向赵亦晨。

“对了,许菡给我们留的证据里面,有段录音是给你的。”他原本还想措辞委婉一些,嘴皮子动了动,却快过脑袋地说了出来,“因为是证据,我们也听过了……我让小夏截下来给你拷贝了一份,他一会儿会拿给你。”

手里还捧着饭盒的男人看着他,那张神情平静无波的脸上像是毫无反应,也像是来不及反应。

几秒钟之后,郑国强看到他翕张了一下嘴唇。

“谢谢。”他说。

技术员把录音交给赵亦晨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六点。

录音被拷贝在一个用旧的随身听里,警队的人借给他耳机,他同他们打过招呼,便带着随身听离开警队,到附近的江边走走。

恰好是学生放学的时间,江畔的人行道边有不少背着书包的年轻人走动。沿江的石子路上也有老人饭后散步,赵亦晨脚步平缓地同他们擦身而过,遥遥望见一对负手而行的老夫妻,正慢慢朝更远的四桥走去。

低头将耳机插上随身听,他戴上耳机,打开机器里那个被命名为“许菡”的录音文件。

耳侧响起交流电细微的噪音。脚步没有停下,赵亦晨一手拢进裤兜里,一手握着随身听垂在身侧,看见卖气球的小贩骑着单车,挨紧人行道,从遥远的前方缓缓靠近。

“亦晨。”许久,耳侧忽而传来一道女声,“有些事,你可能已经听说了。”

脚下的步伐一滞,赵亦晨望着那个小贩不断放大的身影,看清了他消瘦疲惫的脸,也看清了他身后四散的气球。细绳绷得那么紧,它们却兀自飞舞在另一头,轻盈可爱,五彩斑斓。只停了一会儿,赵亦晨就再次迈开脚步,向着好似没有尽头的小路继续前行。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解释什么。但是如果这段录音最后交到你手上,我大概……”耳机里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女声稍稍一顿,“已经回不去了。”

江边的丛丛芦苇低垂着脑袋,枯黄的腰身沾染了暮色。他转头望向波光破碎的江面,再望向更远的水平线,望见半边被云层挤破的夕阳,还有溢满天际的晚霞。

“我原来的名字是许菡。允许的许,菡萏的菡。我有个双胞胎妹妹,她叫许涟。我们在Y市一所教会福利院长大,直到我们五岁的时候,福利院倒闭,一个叫许云飞的人收养我们,当我们的爸爸。”

耳机里的声音时停时缓,一字一顿,低沉,沙哑。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不只我们进了许家。福利院里大半的孩子都被卖给许云飞,再由他转卖到国外。为了让我和妹妹听话,许云飞告诉我们,那些被卖走的孩子都没有好下场。他们是黄种人,漂亮的变成性奴,健康的是器官容器,瘦弱的被买去做非法人体实验。我和妹妹,还有另外几个孩子,都留在了许家。”

她停下来,咽下一声哽咽。那哽咽那么轻,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的工作……是服务嫖客。偶尔……也会服务许云飞。”

弯腰拾起一颗石子,赵亦晨走下草坡,穿过成丛而生的芦苇,踱至江边。

“太小了……那个时候我们太小了。就算马上得到医疗救治,也很痛,真的很痛。”

将手里的石子抛向江面,他目送着它弹跳几下,越跳越低、越跳越远,最终沉入江底。

“所以八岁的时候,我找到一个机会,带着妹妹逃跑。许云飞很快追上来,我怕痛,我想活下去,我丢下了妹妹。”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像在掩饰她话语间的颤抖,“我一直逃,逃到了X市。我开始跟一个老人一起乞讨。他吸粉、欠钱,招惹上了毒贩。他们要拿我抵债,把我送去洗脚店。我不想过上以前的生活,所以我帮他们拐卖孩子,帮他们送货。”

回过身爬上草坡,赵亦晨回到那条不宽的石子小路,朝着原定的方向提起脚步。

“一个女警抓住了我。我没满年龄,她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但她也没放我走,她收养了我。可是那个团伙的势力太大了。如果我继续在那个家待下去,会连累他们。先前一直带着我的老人让一个人贩子把我送到东北,躲掉毒贩的报复。我被卖给一对胡姓的夫妇,就是我告诉你的阿爸阿妈。”

迎面跑来几个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家长跟在后面,扯着嗓子叮嘱。赵亦晨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耳边只剩下胡珈瑛低缓的声线,夹杂着交流电的噪音,模糊又清晰。

“阿爸阿妈对我很好,像你一样,对我很好。但是我忘不了以前的事。不论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忘不了以前的事。”她说,“我做过太多错事了,亦晨。我忘不了我摧毁过别人的人生,忘不了我有罪。

我想挽回,也想改变。所以知道你们正在调查的案子跟曾景元有关以后,我偷偷去给缉毒队的警察提供了线索。”

不远处的人影逐渐清晰。扶着长竹竿的小贩停在路边,竹竿顶端的泡沫塑料上插满红彤彤的糖葫芦。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驻足在小贩跟前,耳语一阵,掏出口袋里的零钱。

“可是我没想到,许家和曾景元的团伙在同一条利益链上。曾景元的团伙快完了,站在他们后面的人让许家调查内鬼。许家马上发现了我。”交流电的杂音弱下去,赵亦晨终于听清了她每个字音里的颤抖,“之后我才知道,我原来从没有逃出去过。我逃不掉,我们都逃不掉。是我害你也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

夜色驱逐最后的黄昏,华灯初上,他看到路边亮起的街灯,也听到她再无法抑制的哽咽。

“所以我不能回来。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但是我不能回来。”

一个老人走过人行道通往这条小路的石阶,而后转过身,去扶跟在身后的老伴。

“对不起。有时候我也会想,早点告诉你就好了。早点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们的身影模糊起来。赵亦晨还在向前走,哪怕看不清前路,亦没有停下脚步。

“是我太胆小,太懦弱。每次要撒谎瞒着你的时候,我都很怕。真的很怕。”

她的嗓音终归带上了哭腔,声声颤抖里,隐忍的哭腔。“我希望在你眼里,我只是胡珈瑛。在胡家村长大,搭火车进城的胡珈瑛。”浓重的鼻音中,他听到她压抑的低语,“我想干干净净地认识你,干干净净地跟你在一起。”

插在裤兜里的手捏成拳头,微微发抖。赵亦晨听着她克制的抽泣,看着远处大桥通明的灯火,视野模糊复又清晰。

“善善很像你。像亦清姐给我看过的照片,也像她给我讲过的你。不过善善也挑食。她不吃萝卜,不吃洋葱。你让她多少吃点,挑食不好。”她短暂地沉默几秒,“这次我是真的走了。你们都要好好过。吃好,喝好,睡好……好好过。”

微颤的呼气过后,她轻轻地、艰涩地问他:“尽力去做,好不好?”

紧咬的牙关止不住地发颤,赵亦晨低下头,再也拖不动脚步。

“以前总是你跟我说对不起,其实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耳机里的女声终于泣不成声,“对不起啊,亦晨。对不起。”

赵亦晨蹲下身,弯起腰,发着抖,抱住自己发烫的脑袋。

“我爱你,真的。”她在他耳边告诉他,“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眼泪砸向脚下的石子地,溅去灰尘,一点一点,留下片片深色的印记。

他哽咽,低号。

这是他头一次知道,人是可以这样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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