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鱼


“这个才是我的。”郁承说。

        肩头微微落了些力道,  怀歆挨向他,几乎被半揽进怀里。她的下颌蹭到他西装肩处,硬质挺括的面料。

        一个极度占有的姿势。

        怀歆的裙子是丝绒质地,  布料柔软略厚,  但这并不妨碍男人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向她传来。

        他的呼吸就在身侧一起一伏,  她疑心自己胸口跳动的频率会顺着传递给他。

        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怀歆绷紧脸颊和想要上扬的嘴角,  心中无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会!了!!!

        甄思铭哟了声:“承总说这话可真难得啊。”

        他打量怀歆一瞬,  调笑:“我都有点好奇这是何方神圣了。”

        “想干什么?”郁承懒懒地道,“有我盯着,  不会让你有机会加微信的。”

        又转头看怀歆,  挑着嘴角低声地笑,近乎耳语般的:“是吧?”

        温热的气息轻飘飘地撒在耳畔,  激起身体一阵酥栗,怀歆感觉半边身体都发软了。

        啊啊啊啊啊啊老狐狸精!!!

        她撑在郁承胸口右侧,  小声反击:“你也没有我的微信啊。”

        郁承垂着眼,视线落在姑娘轻微颤动的纤长睫毛上,  敛着眸轻笑了声。

        自始至终两人完全对李诺视而不见,  她的面色有些挂不住了,  脸上表情略微僵硬,甄思铭偏头看她一眼,朗声笑起来:“来来来!让他们两个腻歪去,咱们喝酒。”

        李诺这才活过来一般,  赶紧挨着他碰杯。

        席间都各聊各的,郁承却又靠回椅背,  侧眸,  颇为细致地凝视怀歆的脸,  一寸寸端详。

        “你干什么?”她任他这么看着,  心下却紧张起来——他该不会是认出来了吧?

        谁知他只是低缓说:“在想该怎么夸妹妹好看。”

        啊啊啊啊——

        不行,她叫不动了。

        怀歆嗔他一眼:“哥哥跟多少个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

        “只有你一个。”

        哈!怎么可能!怀歆开口就要反驳,却又听他含笑说:“我如果这样说,妹妹肯定不信。”

        “……”

        郁承掏出手机,解锁,递给她:“所以,恳请妹妹给我一个机会,身体力行地证明一下。”

        他生了一双很深邃的桃花眼,专注看人的时候总显得多情而深沉,如同潮湿的雨季,幽昧的夜幕,如果你看着他,你会想要走近,想要触碰,想要知道那深不见底的潭面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昏暗中微微莹亮的屏幕仿佛无声的邀约,怀歆望向他眼底,那么深,那么沉,好像永远只会注视她一个人。

        她像是受到蛊惑,身体前倾,想离他刚近一些。

        感受他的温度,他的呼吸。

        郁承垂敛着眼,手指在座椅上触碰到她的掌心,缓缓握住了。

        酒精催化热度,彼此体温都偏高,温热的指腹沿着手背慢慢摩挲过怀歆柔软的肌肤,将她缚在网里。

        那双好看的眼睛眸色幽深,怀歆在他眼里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光影迷眩,愈来愈近,近到呼吸也交缠一处。

        耐心的猎人,正在等待她释放哪怕一丁点细微的信号,他便持枪闯入山洞,凶狠地掠夺、占有。

        怀歆闭了眼。

        ——她想,她不逃了。沦陷也好,沉溺也罢,她要的是一晌贪欢,哪管明天有什么要紧。

        气氛正好,怀歆屏息等待那个将要来临的让人身心沉醉的吻。

        心脏如同坐上过山车,些微失重。

        正当要临空跃到最高点时,座位上放着的手机骤然响起铃声,无比响亮。

        “……”

        一万句脏话在心头飘过,怀歆猛然睁开了眼。

        她为了怕实习上有活找,特意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值,如今自尝苦楚。

        一捧凉水从心头浇下,怀歆甚至不敢去看郁承的表情,拿起手机匆匆就离开了:“我去接个电话!”

        她一路小跑到酒吧门口,站在街边,才抚着胸口微微喘气——心跳依旧很快,冷风灌过来,拂在脸颊上,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这才定睛去看手机屏幕。

        是赵媛清。

        她通常会在家庭群里说话,但不会单线直接联系自己,怀歆心中一紧,接了电话:“喂,妈……”

        -

        午夜十二点过后的街道过于冷清,怀歆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赵媛清和赵澈正坐在长廊椅子上等待。

        前者看到她的时候目光凝滞片刻:“星星你怎么……”

        怀歆确实狼狈。

        大波浪卷,花掉的浓妆,一身的酒精味,她在接到电话的时候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怀曜庆饭局过后坐车回家,不知是司机太过疲劳还是什么缘故,拐弯的时候没看侧面来车,直直和一辆小轿车撞上。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怀曜庆右手磕在挡风玻璃上,当即骨折。同时伴有腰椎滑脱和轻微脑震荡。

        无论如何,人没事就好。

        赵媛清已经在电话里说了是场小车祸,让她放宽心,但是真正看到爸爸打着绷带无精打采地躺在病床上,怀歆还是没忍住一阵鼻酸。

        听到脚步声,怀曜庆抬起头来。

        父女俩对视,女儿眼中闪烁的泪水让怀曜庆心惊。

        “星星……”他抱歉地说,“让你担心了。”

        “没有。”

        怀歆趴在他的床边,抿着唇握住他的手,有些哽咽。

        怀曜庆脸上也有动容,解释说:“我没事,在家里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为什么总是这么拼命啊?”怀歆吸吸鼻子,欲言又止。

        她小声说:“我实习也开始有收入了,你把工作辞了,我以后赚钱养你,行不行?”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怀曜庆无奈地笑,摸摸她的脑袋,“爸爸还有一整个公司,有那么多员工要养,爸爸怎么能放任他们不顾呢。”

        入手是俏皮夸张的大波浪卷,他打量她的造型,笑叹道:“看你女孩子家家的,这样像什么样子。”

        “你好好学习,好好努力,就是对爸爸最大的回报。”

        怀歆的眼睛亮起来,又逐渐黯淡下去。

        如同窗外没有星子的夜。

        寂静良久,她低声地说:“您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您。”

        -

        赵媛清怕老头一个人呆着太孤单,今晚在医院陪护。

        怀歆和赵澈打的回家。

        一路上两人一反常态,安静无话,怀歆靠在出租车冰凉的椅背上,神情很疲倦。

        回到家,卸了妆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怀歆看到q.q收到了郁承之前发过来的消息。

        他问她怎么了,还好吗。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很担心。

        连续好几条。

        窗外夜色空茫,像她的心一样,孤独无依靠。

        如果只是因为寒冷靠近某人的话,那不能够叫作.爱吧。

        怀歆怔怔望着屏幕,拨通他的语音电话。

        她预料要等很久,说不定flipped太过热闹,他连手机铃声都听不到。

        可是电话只响了几秒嘟声就通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自听筒那边传来,安静而空旷:“喂?”

        “你不在酒吧了?”怀歆愣住。

        “嗯,我回家了。”他话音里情绪不明,须臾后敏锐地捕捉到,“你哭过了?”

        “……嗯。”

        怀歆缩在沙发一角,将厚重的毯子裹紧在自己身上。

        她一向畏寒。

        怀歆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我爸爸出车祸了。”

        那头沉默几秒,低声:“抱歉。”

        “也不是太严重,”她很想扯出一个笑,却没能做到,“只是要在床上躺几个月了。”

        怀歆说出口的时候就觉得胸口积压的负能量满满,那些以往悄无声息藏在暗处的坏情绪此时都跑出来作怪。

        她一直想做一个能让别人开心的人,从不轻易将软弱示人,长久以来,她一直是这样做的,而且做得很好。

        可是为什么,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怀歆感觉有些自我厌弃,她想也许哭出来就好了。

        哭出来就没这么难过了。

        “你要是忙的话不用陪着我的。”她主动给他一个台阶,“我自己睡一觉就好了。”

        安静好一会儿。

        郁承嗓音温沉,轻声地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有时候不需要这么懂事?”

        怀歆怔住。

        没有。没有人告诉过她。

        她以为小孩子摔倒了没人扶,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才是寻常。

        “一个人憋着怎么会好,难受的话要讲出来,”他温柔地放缓了声音,“我在听啊。”

        “……”

        心防几乎是一瞬间松懈,怀歆捂着嘴唇无声哭泣,泪湿衣襟。

        她习惯了用文字诉说情感,却不知怎样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倾吐心声。

        一开始艰难而缓慢。磕磕绊绊、毫无章法,好似幼时蹒跚学步。

        但她到底是个倔强的姑娘,一边哽咽一边慢慢叙说,乃至于所有零碎的细节,像是要一次性把委屈倾吐尽了。

        她说起童年时父母的每一次吵架,不留情面地中伤对方,碗碟的陶瓷碎片将她的足底划出血痕。说起每天晚上她在家中等待他们,是怎样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说起母亲从小对她的严格要求,若没拿到满分便会被冷声训斥。说起父亲带她去饭局,别人的孩子欺负她,他却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她。

        说起离婚的时候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时隔两年又见到她,母亲牵着一个小男孩,带他买冰激凌吃。那是她丈夫和前妻生的孩子,母亲的脸上笑容虽淡,但低眸的瞬间眉眼却显得很温柔,怀歆站在街旁,任泪水模糊双眼。

        她又说起父亲再度被稀释给她的关心。

        他有公司,有了新的家庭,他的生活被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填满。他不记得她的生日,不清楚她的喜好,不了解她的学业情况,也很少有时间能和她温声讲几句话,哪怕是让她帮忙分担一下工作中的压力,或者是让她感受到至少有一瞬间,父亲也是依赖她的。

        毫无疑问父母是爱她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孰多孰少,有了比照就可见高下。她不想成为一个次优选。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乃至今天,怀曜庆说让她好好学习,好好努力。

        可是要怎么做呢。

        ——她已经尽力了啊。

        这么多年,努力当一个乖小孩,努力想被人喜欢,努力挣扎着,还要再怎么做呢。

        看见怀曜庆躺在病床上的模样,怀歆蓦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感受不到自己被他需要,什么都做不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矫情,很奇怪,很不可理喻?”通过电话,怀歆抽抽搭搭地问。

        是不可理喻的吧,明明是父亲受了磨难,咬牙抗下一切,努力做家里那根顶梁柱,她却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觉得你矫情,不觉得你奇怪,也不觉得你不可理喻。”

        听筒里响起郁承低而沉的嗓音,他是如此温和耐心地听她说话,怀歆终于觉得身上暖了一点,未启唇,又听他缓声说:“我觉得心疼。”

        “……”

        一颗漂亮的鹅卵石投入湖泊,扑通一声响。

        “你太懂事了。”他叹道,“可是不必事事如此,有的时候也可以任性,可以放肆,可以予取予求。”

        怀歆喉头发紧,一字一顿:“可我哪有这种资格,没有人把我当小孩。”

        空气里安静了半晌,那头蓦地开口,嗓音微沉:“倘使我说,有人愿意把你当成小孩呢?”

        “……什么意思?”湖面上层层涟漪荡漾开来,她是一尾迷失了方向的鱼。

        郁承稍顿一瞬,轻轻地笑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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