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天光大亮,  钟宅内外渐次有脚步声纷杂响起,临月与沉星姐妹俩已在外间收拾回程的行李。

        屋内帐幔轻掩,婉婉窝在夫君怀里真不想起身,  但时辰已不早了,再舍不得也要离开,况且走之前,  她还要前往府衙一趟,  同兄长告别。

        钟牧现如今仍旧单独在府衙后院关押着。

        昨日一天之内,魏国公府的楚怀松派人前来与杨琛交涉过好几次,  企图将人重新投入大牢,  还放言称杨琛若与靖安侯府串通一气,不日便将上奏陛下明察。

        可惜杨琛又怎会是受其威胁之人?

        这厢充耳不闻不说,当晚便一封密信加急送往盛京,  直将陆珏先前提出的南地盐务缺漏数额的蹊跷之处,  一一回禀了圣听。

        楚怀松至此便再没有前来纠缠过钟牧之事。

        婉婉来到府衙后院,因为昨晚整夜未眠,  加之离别在即,使得她精神并不太好,面容有些发白,眼底又略有青色。

        眉宇间些微的怅然与低落再被哥哥看眼里,冷不防便教钟牧又难免对陆珏生出些不悦来。

        自小疼到大的妹妹,  失散多年后再找到已物是人非,成了他人妇,那男人还霸道又强势,  两个人站在一起,  便越发显得妹妹弱小好欺负。

        钟牧皱着眉看陆珏一眼,  随即将婉婉招呼到桌边坐下,  问:“怎么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

        “没有。”

        婉婉摇摇头,她毕竟长大了,有很多话不方便和哥哥说,但只看哥哥和夫君之间冷冷淡淡地气氛,也能察觉到二人并不对付。

        “哥哥别担心,夫君向来把我照顾得很好。”

        陆珏听出来这小丫头在为自己说好话,心里一下子便觉舒坦不少,男人心里那点小别扭生出来的莫名,消除下去得也莫名。

        他过来,当着钟牧的面,抬手摸了摸婉婉的后脑勺,“与兄长好好说说话吧,待会儿时辰到了,为夫再来接你。”

        婉婉乖巧点点头,目送夫君转身出了门。

        这次来与哥哥告别之余,婉婉也是希望自己走后,哥哥和夫君能摒弃前嫌,通力合作,早日将钟家的罪名洗清。

        她拉着钟牧一道在桌边坐,絮絮说了好些与陆珏之间,相识这些年的事情。

        钟牧哪儿会听不明白。

        只见她说起陆珏便眸中尽是爱慕,心底里自然还是为小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而高兴。

        但说到底他是哥哥,不是姐姐,姑娘家的贴心话并说不来。

        含笑听了良久,钟牧只得宽慰教她放心,“傻丫头,哥哥当然看得出来那位世子确是个人中龙凤,只是实在舍不得你罢了,大事上如何会与他作对。”

        长兄如父,却没能亲自给妹妹的终身大事把关、送妹妹出嫁,难免都会有些刁难妹夫的心理。

        婉婉闻言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如小时候一般,钟牧抬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如今他送你回到盛京也好,只有你安全了,我才都能真的放心,到达之后,记得送信报个平安。”

        婉婉郑重点头应下来。

        往码头去的路程,钟牧不得去送她了,便是请的宋眠前往代劳。

        婉婉临上船前,倒是问过宋眠可愿意与她一道先行前往盛京,毕竟如今宋眠也在众人跟前露了脸,怕心怀不轨之人会对她不利。

        然而宋眠摇头。

        宋眠在灵州多年,她的人脉可以帮得上钟牧的忙,去查钟家的陈年旧事,是以拒绝了婉婉。

        但两人告别时,宋眠倒忽地想起上回摸过婉婉那虚虚实实的脉象,上前来借送行说话之际握住婉婉的手腕,仔细查看了片刻。

        可惜仍旧不算明确,姑娘家脉搏过于弱态,体质并不比寻常人。

        宋眠诚心待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准备好的纸塞到了婉婉手里,嘱咐道:“矜贵的小丫头,做姐姐的没什么好送你,这个你拿着吧。”

        婉婉不明所以,打开来才发现是张药方,里头很多药寻常听都没听过。

        陆珏在旁,宋眠也不好避讳着他,直说:“这个你拿回去找侯府的名医再瞧瞧,每日晚上睡前喝一碗,侯府家大业大,这里头的东西想必都不难得到吧。”

        婉婉这便听明白了,是很名贵的、调养身体的药方。

        不过陆珏对她向来大手笔,再名贵的药,也就只是药而已,银钱多少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陆珏直将人送上甲板,婉婉背着旁人时,又忍不住偷偷红了眼眶。

        她全然是被夫君娇惯成如今这幅模样了,真的好不愿意离开他那么远,哪怕知道他们忙完就会回京,还是舍不得得很。

        陆珏面对她,总是颇为无可奈何。

        他的心但凡不那样坚定,稍许软化半分,只看她泪眼汪汪的样子,肯定就要忍不住再将人留下来。

        是以不能再拖延了,示意长言吩咐船工即可扬帆鸣笛。

        后来站在岸边,目送大船离岸,看见婉婉就站在船舷边望着他挥了挥手,直等江面上风势渐大,要进去了,她转过身,陆珏就知道小丫头肯定又哭了。

        她今晚一定也睡不好,说不得要一个人偷偷望着月亮掉眼泪。

        所以陆珏提前吩咐了临月,在行李中备了名贵的入眠香,不想她晕船之际,还雪上加霜地睡不好觉。

        船行江上的第二日一早,信鸽带来了两人分别后,陆珏写的第一封信。

        临月掌握了拿捏婉婉的法子,拿着小小的信纸到她面前,定要她将早膳都吃完,才肯给她看世子爷的信呢。

        嗯?

        婉婉很有些被人拿住的无力感,但为了夫君的信,还是一口一口将碗里的粥全都喝完了,然后朝临月伸出手,一本正经地勾了勾手指。

        自此后每日清晨,信鸽都会准时送来一封陆珏的亲笔信,从没有过延误。

        这次回程没有再靠岸,灵州至丰州路途遥远,婉婉在船上乖乖喝药、乖乖吃饭,一直收到夫君的第十八封信时,大船靠岸。

        岸上早有人等候。

        陆雯今次是瞒着陆进廉和程氏偷跑出来的。

        她从祖母哪里听说婉婉今日会到,正好赶上霍宴这日休沐,便伙同霍宴一道,教他将自己带到了丰州码头。

        婉婉刚踏下甲板,便听见前头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那嗓音可太熟悉了。

        陆雯趴在远处马车的车窗口朝她招手,婉婉瞧着她就觉亲切地很,目光再挪几分,就还看见马车前头骑马的霍小侯爷。

        这两人,眼瞧着是只差一个大婚,便能修成正果了。

        婉婉替陆雯感到高兴,快步到跟前,霍宴已率先下马,礼貌冲她微微颔首,又问:“见过小夫人,容深近来在灵州可还好?”

        婉婉回了一礼,道:“多谢小侯爷挂念,夫君只是公事缠身,其他一应都好。”

        她先前听陆珏提过,宁昭仪的案子如今是这位小侯爷在暗中调查,原是想问问现今结果如何的,可想想还是没有。

        自己所知道的已经都给夫君说了,多问也于案情无益。

        陆雯在马车里催促婉婉快上来,她积累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呢,大到婉婉是怎么找到的哥哥,小的三哥和婉婉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无一不好奇。

        “你快给我讲讲吧,我没事去就祖母那儿看你的信,可你也真是小没良心的,居然一封都没单独寄给过我!”

        “唔……”婉婉噎住了下,“那、那我不是知道你肯定会去看祖母的信嘛……”

        陆雯闻言忿忿哼了声,慵懒靠着软枕撩了撩头发,片刻,气不过,还跟以前那样伸手过来,揪了把她软软的脸蛋。

        这熟悉的手感,简直不要太好。

        婉婉耐不过她的蹂、躏,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这次前往灵州的大小见闻,全都事无巨细地讲了陆雯听。

        没一会儿,她说得口干舌燥,累了,话题一转,问起陆雯来。

        “那你呢,两个多月不见,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说的?”

        话还说着,婉婉的眼神儿却已经虚虚地隔着车门,往外头瞥了眼。

        陆雯心知肚明,难得认认真真红了脸,“你不都看到了,若是没有宫里那遭事,兴许赐婚都已下来,但看现在,估摸着要等到明年开春儿了。”

        “宁昭仪那事?”

        陆雯难掩愁容地点头,“你走后过了大半月宫里才传出丧事,姑姑因为她,凤仪宫闭门谢客,我娘先前递牌子都被驳了回来。”

        靖安侯府如今的处境,宫里皇后被禁凤仪宫,宫外陆珏在南地处置盐务与钟家旧事,堪称内忧外患。

        外头人人都在观望,就等皇帝究竟会如何处置。

        婉婉在盛京几年,也算见惯了那些墙头草一般的追捧或贬低,倒比陆雯要看得开些。

        她握了握陆雯的手,“放心吧,盛京里有侯爷和霍小侯爷坐镇,灵州那边有夫君,定然都会有惊无险度过的。”

        说起这遭,陆雯心里其实有些感慨,没好意思同婉婉说。

        靖安侯府接连出事,她原本找到霍宴,跟他说:“如今这样的境况,若有什么意外,我不想连累你家,你我二人还是先划清界限好了。”

        可谁知霍宴听着只混不吝一笑,抬手就狠狠敲了下她的头。

        “你脑子里究竟进了几斤水,我好歹也是堂堂建兴侯,跟你家联姻不是为了攀附你家,你家低谷,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想趁机甩开我,你想得美。”

        陆雯当时就觉得,嫁了这男人,倒也不亏半分。

        这厢婉婉回了侯府,淳如馆一切照旧。

        她先教云茵派人去给程氏和老夫人都报了平安,时辰已晚,便只等明早请安再露面,又去书房写了两封信笺,分别给哥哥和夫君。

        那两个男人碰在一起,莫名便格外计较。

        明明都是往盛京的信,问她最近好不好,他们两个人却从来都是分开寄,是以累得婉婉的回信,也得一式两份,分开给他们回才行。

        那边长言回府后,便自顾去了陆进廉的集贤堂一趟,料到不久定会有风波。

        只没想到那样快。

        翌日午间,婉婉才从浮玉居回来倒在软榻上休憩时,淳如馆外院忽然响起陆淇的哭喊声,哭求着说想要见她。

        婉婉被从梦中吵醒。

        教云茵出去看的功夫,她在屋里已隐约听见了陆淇究竟在喊些什么。

        “三嫂,以前是我做的不对,你别和我计较……这回我娘她也是真的知道错了,往后绝不敢再有不轨的心思,求你去同爹爹说不要送我娘走,在外头那庄子里她活不下去的,我求你了……”

        婉婉听得不明所以,朝外唤了声,很快云茵回来,还一并带来了长言。

        长言屏风后头站着没进里间,三小姐闹到这地步,该说的哪里还瞒得住,他只好一板一眼地,将陆珏的信上所写都告知了婉婉。

        那头话音不绝,婉婉坐在软榻上听了好半晌,没开口打断过,只神色冷凝住许久,而后便越发阴郁沉静。

        长言止住话头后,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片刻后,婉婉忽然站起身提步朝门外去,云茵赶忙拉住她。

        “自作孽不可活,你何必心软去为不相干的人求情,世子爷肯定不想你淌进这趟浑水里,一开始才不与你说的。”

        是这个道理,但婉婉抬头望着云茵,眸光沉沉摇了摇头。

        能驱使得动陆珏身旁的侍卫生出异心,真是赵姨娘自己有能力干出来的事吗?

        婉婉没有那么多满溢出来以德报怨的仁善之心,此去并不是为给赵姨娘求情,而是,要为自己夫君过去那么多年受到的疏忽与不公,向侯爷一并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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