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段御铖篇——落落曾经居浪子(1)
残冬未尽,太和殿上的这把椅子依然冷得刺骨。
真不知道这样一把寂寞的椅子,有什么可争的。
我倒是巴不得把它让出去,却不知道该让给谁。
先前在戏楼听戏,那些袅袅娜娜的坤伶们捏着身段,柔柔地唱着“何苦生在帝王家”的时候,我是不以为然的。
直到那一日,我坐在了这把椅子上,才忽然懂得了那些戏词之中的辛酸。
生在帝王家,便注定了这一世的身不由己。
在这把椅子上坐久了,我竟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个可以纵情诗酒、醉眠花楼的浪子。
在宫中的时候,我不敢发这样的感慨。
因为每每说起此事,那些端丽高贵的妃嫔们总是掩口而笑,说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事实或许确实如此。
在天下人看来,我实在算得上是上天的宠儿。
因为年纪幼小,我幸运地躲过了那场夺嫡之战,幸运地在夹缝之中长大成人,然后又幸运地捡了一把龙椅来坐。
从始至终,我似乎一直没有如何努力。
甚至直到如今,高坐在殿上的我,也从不肯在朝政上下太多工夫。
所以,如今这个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天下,只能说是上天的恩赐了。
登基以来,我听惯了种种阿谀颂圣之辞,却从无一人肯说,我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或许,我确实做得不够好吧?
可是,还能如何好呢?
天下太平,无灾无难,实在没有什么大事可以让我大展身手的。
至于那些小事,难道朝臣们会做不好吗?
如果连小事都做不好,我养着他们做什么?我总不能为了表现我的勤政爱民,拼命把下头的那些小事揽过来亲力亲为吧?
这实在是一件很费脑筋的事情。
这一日我又误了早朝,在一个偏妃的住处睡到了日上三竿。
毫无悬念地,皇后又带着一群宫女和嬷嬷们,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说到这个皇后,我便不得不提那个不负责任地丢下江山逃跑了的臭小子。
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十七岁,我十六岁。
论辈分,我是他正儿八经的亲叔叔,可是他只肯叫我“段御铖”。
无所谓,只要我知道他是我的大侄子就好了。
他跟我不一样。我是个只会吃酒赌钱玩女人的浪子,他却满心里只想着夺回天下、恢复正统。
我虽不解,却敬佩他。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我陪着他在朝中收买人心、在各地招兵买马,陪着他扬名立威,陪着他建功立业。
短短五年,他便将那“那老贼”煞费苦心地铸造起来的一切腐蚀得千疮百孔。
推倒那小傻子之后,他夺回天下,稳坐龙庭,似乎已是顺理成章。
谁知到了这个份上,他却忽然撂了挑子,把一个烂摊子甩给了我!
甩给我就罢了,他竟连个王爷都不肯做,留下一封书信,便带着老婆孩子逃出了京城!
哼,可别以为他心里还有什么伟大的事业!他丢下江山,丢下亲叔叔一个人在京城不管,只是为了讨一个女人欢心!
我段家怎么会出了个那样的败类!这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若做了王爷,甚至做了皇帝,想要漂亮可爱的女人,那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他竟然为了一个才不惊人貌不出众的女人,连他苦心孤诣经营了多年的朝廷都丢下了!
每每想起他,我便恨得牙根疼。
而想起他给我选的这个皇后的时候,我又怕得脑仁疼。
平心而论,这个皇后生得很好看,甚至比那个拐走了我侄子的病秧子更清丽几分。
可是好看又怎样?不过是一个呆板的木头美人罢了。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懂得我那个任性的侄子了。
天下的好女子那么多,有几个是真正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动的?
这些女人,一行一动都是由专门的教引嬷嬷教导出来的,骨子里更是早已被《女则》《女训》《列女传》这类陈词滥调给熏染得面目全非,有哪个敢以真面目示人?
只有那个刁钻放诞的小丫头!
也难怪那臭小子肯为她放弃江山,如果是我……
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气苦不堪,却依然恭谨有礼的皇后,我的心中一阵烦躁。
我宁可她大吵大闹一番,宁可她砸了这处宫殿里的摆设,宁可她叫人把我的衣裳丢出去,让我大大出糗!
至少那样,我才可以相信我枕边的女子,是一个活着的人……
那终究只是我的奢望罢了。
老生常谈地奉上一番劝谏之后,皇后依然低眉顺眼,亲自帮我换上了朝服,便要送我往上书房去。
我只得唯唯应着。离了她的视线之后,我便把那身笨重的明黄色袍服脱了下来。
上书房,我是不去的。
朝臣都是臭小子留下来的栋梁之臣,忠心和才能都是靠得住的,我何必去多管闲事?
有那点时间,我还不如出宫去喝一杯花酒,打发一下这寂寥的时光!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
我叫上一个忠心的小太监,便悄悄地出了宫门。
宫门之外,似乎连空气都是清冽的。
终于逃出那座金顶牢笼,我的心情大好。
先前当王爷的时候,我总以为出门几步都有人跟着是一件很烦人的事;直到做了皇帝,我才知道可以“出门”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他们说,一个正常的皇帝,或许是一生都不必出宫门的。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险些没把一口老血喷出来。
不出宫门?难道要困死在那块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吗?
如果那样,我宁可挂印出走。这皇帝,谁想当叫谁去当好了!
看看已甩掉了侍卫,我一面抱怨宫中生活的枯燥乏味,一面四下东张西望,无论看见什么都觉得亲切无比。
久违了的人间烟火,久违了的自由自在!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游,看看那边小摊上的香粉荷包,在茅草搭成的小亭子里喝一杯又酸又苦的茶水,忽觉人生至味,也不过如此。
转眼到了傍晚,小太监一叠声地催我回宫,可是我却越发迈不动步。
回宫?那多无趣?离此二里之外,便是京城里最大的花楼,我好容易出宫一趟,怎可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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