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山松只觉得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扼住,脸涨得通红,整个身体都使不上力气来挣扎。
窒息之间,他仿佛看到了一片火海,那个如有神助一般的少年从柴堆上冲下来,紧紧抱住烧得面目全非的那人,“你不要死!我还没把身体还给你呢!你不能死!谭云西,我叫谭云西,你听见没?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不会忘了你,我一定把身体还给你!”
面前烧焦的脸上抖然流下血泪,皮肉被烤焦的气味传来,嗓子里直窜入呛人的恶臭,那人沙哑着嗓子,试图说出话来,却也只是徒劳。
脖子上的手猛的一松,山松被摔倒在地上,猛咳不止。
“咳咳咳……你……你是来找我……咳咳……还你身体的吗……”
一个神情哀戚的纸人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它被戳破的脸仿佛是一滴泪水正缓缓落下。
“你以为我是来害你的吗?我找了你这么久,你却是以为我是只为了一具尸体而来?”
纸人仿佛发了疯,身子不停地颤栗着,“我不想害你的,我只想着能再见你一面,再瞧一瞧这个把我带到人间的书生,可我没想到,你居然把我忘了。果然,人都是不可信的!”
说完,它竟是变化成了另一副模样,森森的骨头上全是烧焦的迹象,一半脸上挂着烧得低着脓血的肉,另一半脸则是已经皱巴巴的皮肉,它抬起两只皮开肉绽的手像是要索命的怨鬼一般往山松走来。那两条已没有半点皮肉的骨头腿拖着两道血迹往山松靠近。
山松仿佛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坑里,四周变得漆黑一片,他想呼救,却是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来,耳边是骨头活动的“咔哒”声。
那人压低了声音,“来,我喂你吃肉,吃了这块肉你就能记起来了。”
“咳咳咳……什么肉?”
那白花花的凑近的肉,恶臭难耐,已被烤焦,黑漆漆的骨头架子手不停地把那肉往山松嘴边塞。
“乖,吃了肉就好了。那位大人说了,只要喂你吃了肉,咱们就可以永远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云西,我们又可以像以前那样在一起了……”
待山松看清那块肉,更是挣扎得厉害了,那哪里是块普通的肉,分明就是从他已经烧焦的身体上剜下来的一块焦肉!
山松忽然觉得头昏目眩,腹中翻江倒海,一股不可压制的力量由下往上冲涌,瞬间就把两腮鼓满,嘴巴已经被他挣扎的手捂得严严实实,在腹中再次收缩冲破一切封锁,山松迅速把头前顷腹部猛得收缩,“哇”肚里的食物一股脑儿吐出来,喉咙一阵阵辣生生的感觉,脑门都冒出汗来了。
那只手又轻轻帮他顺了背,继续坚持的把肉塞过来,“这就对了,现在吐出来一会就多吃点,这肉吃了你就不用死了……”
山松不停地扭动着头部,紧闭着嘴巴,那肉却是不停地逼近。
山松也不知道这个奇怪的纸人是怎么想的,居然逼着他吃自己的死人肉?
他仰着头忍受不住的大喊了一声,“我不吃!这是你的肉!我不吃死人肉!”
那纸人本就狰狞的脸更加可怕起来,他恶狠狠的瞪着山松,阴狠的说道:“不吃肉,不光你会死,连我也会死,我劝你乖乖的吃下去,要不然别怪我心狠。”
纸人另一只手托出了山松的后脖颈,用力向前按压着,山松紧闭着嘴,他知道他绝对不能吃这块肉!
两颊被一只手狠狠掐住给挤了开来,头被迫往上抬,那肉眼看就要入口了,山松的脑子都吓得不会运转了,只瞪着双眼睛呆呆的看着那肉被塞过来。
纸人突然猛然用力,山松的脸直接贴在了那块肥肉上,肉上的油渍沾了他一脸,他原本以为那块肉会很腥臭,可是当那块肉贴在他面前的时候,一股清香的味道却从他鼻腔传了进去,那肉香绝对不是任何动物的肉可以代替的!
不知怎么的,山松突然觉得他好像没有那么排斥了,甚至有一种巨大的诱惑力在引诱他张开嘴。肉香味道越来越浓重,他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嘴巴慢慢的张开,就在他刚要吃进去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有力的喊声。
“魂兮归来!”
山松感到身体猛地往后被吸走,面前那股肉香味也被一缕淡淡的檀木香代替。
他慢慢睁开眼睛,老板娘焦急的脸放大在他眼前。
“老……老……老板娘……”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孟忧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一点点,绿植没好气的说道:“就知道是个麻烦精了,早先就该直接装瓶子里,省得这么多麻烦!”
孟忧微微一笑,“他要是早就进了瓶子里,你怕就不敢这么说了吧?等他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绿植嘟囔道:“我才不怕呢……”
孟忧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的绿光已积攒了大半,“来,好好再说一遍。”
绿植忙岔开了话题,“我是说呐,该怎么处置这么个山峭精怪?”
那纸人有些悲戚的靠在一边,“呵呵呵,你们为什么要来拆散我们?我们差一点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如果不是你们,我和云西就可以永永远远长长久久的不分离了……”
“你认错人了。”
孟忧低声随口说得一句,却是让纸人一瞬间开始癫狂起来。
“你胡说!我不可能认错!他就是谭云西!他的身体是我百年前的桂木!我不可能认错!”
纸人将整个身体颤抖到了极致,想扑上来,却碍于对方的仙力,只能缩在角落里。
“他不是什么谭云西,你也不是山松,你们都被骗了。”
纸人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不可能!”
他颤着声音,“他不可能骗我的……我有山松的记忆,我就是山松,他就是谭云西,绝对不可能错的!”
孟忧捏了个诀,化去了纸人的身子,“你再低头好好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山松?”
纸人低头看去,他的腹部被挖了一个大窟窿,周身的树皮已经没有半点光泽,这正是一棵已经死了的枯木,哪里是什么桂树。
他往后跌咧了几步,想起那日午后他醒过来,那个人同他说,他叫山松,他还有一个心爱的人存于世间。
他一点也不怀疑这是假的,毕竟脑子里被填满的那些记忆全都是关于山松和谭云西的。
“你只是山松残留的一丝的神识,它还是树身之时,与你同居山中,你为乔木,他为桂树。他焚身之际,已算是所有都烟消云散了,不可能再回来了。而你口口声声的那个心爱之人……”
孟忧顿了顿,突然压低了声音,略带了一丝歉意,“对不起,他也不是真正的谭云西。他是我的一位故人残存的一枚魂魄……只是借用了桂树的本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真正的谭云西,恐怕早在那场大火中也随山松一同去了……”
“你是说,我寻了这么久,在世间游走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这只是一场骗局?是我自己的闹剧?”
“对,你本就只是一株乔木,若是虔心修炼,倒是能成个仙官,只是这些年来你走错了路,若你肯知悔改,我倒愿意渡你一程……”
孟忧脸上有些许不忍,“若你执意如此,那我也只好打散你的最后一缕精魄,叫你灰飞烟灭难存于世。”
纸人的脑袋耷拉下来,喃喃自语,“我不是山松?那我是谁?我不是桂树?我是乔木?那为何我会如此难过呢?胸腔里那处空空的地方,竟是被风灌进去,空落落的疼呢……”
山松也被说得有些恍了神,为何她们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听不懂呢?为何他一会儿被叫做谭云西?一会儿又叫山松?到头来,他既不是山松也不是谭云西,这究竟为何意?
山松只觉得脑袋渐渐疼起来,愈演愈烈,直到一股炸裂一般的劲儿传来,他想抱住那快炸开的脑袋,抬起手来却发现这哪里还是一双手?!
本是宛若削葱根一般的嫩白手指,如今被纤细干枯的树枝从里层刺穿,戳破皮囊长了出来,两条腿也不听使唤的往地上扎根生长,他不停地挣扎着却是越长越疯狂。
孟忧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双手快速结成印要去化解开山松的层层树枝,却只是徒劳,“你给他下什么咒了?!”
那纸人倏地抬起头,哈哈大笑,“知道何为腐肉吗?”
绿植猛然醒悟,“我们都被他骗了!那块肉根本不是他的!腐肉是选取腐尸身上完整的心头肉,就算肉不入口,那上面的肉汁但凡沾上一点,也算是受染了!然后……”
孟忧一边去压制着那些疯狂抽芽的枝条,一边大喝:“然后怎样?!”
纸人桀桀笑了两声,“然后我就可以得永生了,而他就被永远缚在此地,同腐尸一般慢慢腐化,最后变成一堆肥料。”
“原来,你从一开始,呵,就是冲着永生来的啊?呵呵,什么爱人?什么永远在一起?都是鬼话!”
孟忧一个闪身移到那纸人身边,纸人瞬间炸成碎片,一团黑雾慌忙逃窜,却像是被什么揪住不放。
孟忧的脸上不悲不喜,眸子的颜色加重了几分,“从前我说过,伤我爱者一分,我必百倍奉还!”
黑雾刹那间仿佛被撕裂一般,发出惨叫声,痛苦的哀求道:“饶命!饶命!”
“我不会要你的命,你是永生呐,如何要得你的命?不过,我会让你知道,何为生不如死?!”
“啊!”
“此法可有解?”
绿植俯首,“无解。”
“呵呵,我等了这么久,找了几百年,眼看就要成功了,他就要回来了,眼下却缺了这最后一缕,是天意如此吗?”
孟忧慢慢握紧手中的绿瓶,“若是天意,那我就逆了这天意!”
黑雾发出嗤笑,“天意难违,就算你曾是天帝也免不了顺应天意!那个人说过,一心不放的,到头来最是得不到!”
“呵,天意难违?又不是没违过。”
孟忧玄袖一甩,那黑雾便被收进了一块木炭里,她将木炭随手一丢便进了锅炉里,“既是永生,那便让你生生世世受烈火灼烧好了。”
处理完了这一切,眼前的山松已不成人样了,只余一张嘴和一双眼睛在那里无辜的看着。
孟忧低声骂了一句,抬起头来对上他那对无辜的眼睛,就快流出泪来,“我该怎么办呐?君悦……”
绿植倏地双手一拍,“有了!”
她走到那棵桂树下,托起孟忧握住瓶子的那只手,“他现在是桂树呐,我们可以将这里所有的精魄全都倾注在这棵树上,就像是种普通的树一般,给他注入灵力,七七四十九天后开花,那花就是最终的魂魄合在一起,到时就可以将他转世轮回成完整的人了。只是……”
绿植犹豫了一会儿,
“这是我曾经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也不知可不可行,若是不可行,那就最后一缕……都不存于世间了……”
孟忧抬起手来,抚上那桂树,“若是回不来……若是回不来,那我来陪你好不好?”
她将手中的瓶子利落地打开,往那树根处一扬,倾尽最后一缕魂魄……
第一日,桂树长了第一个叶子。
“老板娘,鬼可会做梦?”
“会的吧……”
“那我究竟算是鬼还是妖啊?”
“算是鬼吧……”
“那我为何不会做梦?”
“那便是妖吧……”
“绿植,绿植,妖可会做梦?”
绿植扬了扬手中松土的锄头,“哪来那么多废话!一边待着去!”
第二日,桂树长了一半叶子。
“老板娘,何为幸?”
“考功名,登龙门,两袖清风。”
“可否具体?”
“居高位,掌大权,坐拥天下。”
“可否再具体?”
“独有你。”
“咳咳咳……”
绿植放下手中浇水的木桶,“唉,天凉了,是不是不该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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