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一 惊怒 上
邀月殿中灯火煌煌,纱绫拂动,丝竹缭绕,细乐声喧。仔细看去,廿多根臂粗巨型烛台顶端并无烛火,湛然吐辉的竟是一颗颗拳头大小夜明珠,把整个大殿映照得纤毫毕现,亮若白昼,没有丝毫烟火之气。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丽风流。
主宾台正中挂着道德宗与云中居两派祖师像,前置两席,左首坐着道德宗八位真人,右手边居中坐着清闲真人,一左一右分别是云中天海与云中雾岚。
云中居诸修少有在尘间走动,在座绝大多数宾客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云中居真人。天海老人威名远震,久在世间行走,形貌独特,诸宾多是识得他的。其余两位就几乎没人见过了。云中雾岚看上去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婆婆,生得颇见高大,眉目间端正雍容,风韵犹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必是一个美人。但她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玉钗布摇纹丝不动,无论是行是立是坐,脊背都挺得笔直,面无表情,嘴角下垂,一张脸布满了密密的煞气,就象在座人人都欠了她三斤仙丹不还一般。
天海和雾岚在修为有成者中本已算是形貌特殊的了,可是和堂皇居中而坐的云中金山一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清闲真人在那张硕大的紫金檀雕纹木云榻上这么一坐,背不靠椅,脚不沾地,恰好将矮胖黑秃四字尽数显了出来,活生生一副秤砣堆在正中。
只是清闲真人身份非同寻常,那一双倒三角小眼中精光熠熠,只那么环场一扫,在座诸宾无人失笑。
道德宗诸真人倒是人人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八位真人聚在一起,立刻有仙云隐生之意,与对面云中居三人的黑云压顶迥然有异。
两宗掌教真人坐定后,一对道僮左执云头如意右持八宝拂尘,在前引导,纪若尘徐步自厅中穿过,登上主宾台,燃香三柱,拜过了本宗祖师,又向道德宗诸真人以及云中居三人各行三遍大礼,方才起身拜谢诸宾。
纪若尘转身在主宾台上这么一立,诸宾登时议论纷纷,更有人大声叫起好来!
纪若尘一身华服,除了剪裁得极是合身外,全身上下并无多少装饰,素洁简约。但正是如此,方衬得他定似石,渊胜海,人如玉,气若龙!诸派青年弟子当中多的是一表人材的才俊,单以容貌身材而论,纪若尘虽是上佳之选,但也非出尘脱俗,一骑绝尘。真正难得之处恰在他气势内敛,不收不放,恰到好处,于一股莹然气华之中又隐隐透出古拙苍桑之意,就似已识见过千年沧海变迁一般。
有诸内而形于外。
纪若尘润中有拙,大气如此,乃是心志神识修为已臻上佳之境的迹象。他此刻年纪尙轻,道行并不是如何深厚,然而心性神识为万物之基,是以由此观之,将来前途实是不可限量。道德宗三清真诀又号称飞仙正法第一,只要修入玉清境界就有望得成道果。纪若尘此刻已有如此心境,五十年后,说不定又是第二个紫微。
诸宾中不乏观气高手,见微而知著,立知纪若尘不凡之处。此前众宾大多只知道纪若尘沉默少言,于修道上天份了得,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并未有如何深刻印象。至于那谪仙之说,月余前诸派高人再度推算时,已发觉一切关于谪仙的征兆全都乱了,再无一兆可以说明纪若尘乃是谪仙。反复推算之后,诸派高人大多已认为先后两次的争夺谪仙之举实是一场闹剧,只不过纪若尘天赋实是不错,只能说道德宗运气够好,歪打正着了而已。
但此时纪若尘在台上只这么一立,已如一把出鞘之剑,再也难以掩饰锋芒!
道德宗诸真人皆是有道高人,纵是心中欢喜无限,面上也是不显山水。可是云中居就全然不同,天海老人斜着眼睛觑着纪若尘,面有不屑之色。云中雾岚面上煞气收敛许多,望着纪若尘的眼神中隐有嘉许之意。那尊云中金山则面露笑容,一双小眼几乎眯成一线,盯着纪若尘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嗯嗯连声,显得极是满意。
来宾中另有少数道行高明之士仔细端详着纪若尘,试图找出他身上那一缕古意从何而来,却一无所获,只好将之归于他或许修炼了道德宗某种不为人所知的秘法。
细乐再起,环佩轻鸣,衣袂风响,暗香浮动。两名品服正妆的道德宗女弟子分自两边侧门进入,一人捧鼎,焚百合之香,一人托瓶,插长春之蕊。随后两人,各捧伽楠香珠、博古玲珑。次第又是两人。
纪若尘端然立着,心中寂然无波,目光只望向殿门处,再不旁顾。除了那两扇已然打开的殿门外,他眼中已无一物。可是他的心,分明能够感觉到一道如水般清澈幽柔的眼波,正投注在他身上。
这道眼波柔弱如水,本是不载一物,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那一道巍巍若山的防线,却似要在这缕目光前彻底崩溃。
在纷纷扰扰的一角,另有一个清静之处,这边几席上坐的都是云中居的年轻弟子。在一众弟子中,石矶犹为引人注目。她与青衣那其柔如水的气质迥然不同,黑发如绸,齐眉削平,肌肤雪白滑腻得远过寻常女子,两相映衬,色若春晓浓丽流艳。她的一双大眼睛灵动之极,顾盼间引得人心也彷佛要随之雀跃舞动,但细细观之又隐有杀气,如春日未褪的一丝寒意陡然袭来,不禁悚然。石矶丽而近妖,令人有心亲近之余又禁不住心生畏惧。
石矶坐得笔直,上身微微前倾,直直地盯着纪若尘,双眼中神彩奕奕,毫不掩饰已身喜恶。楚寒与她同席,同样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纪若尘,只唇色中隐有一点灰败之意。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端酒杯,青铜酒爵却比他的手要温暖。这一樽酒,如有千斤之重,楚寒反复用了几次力,才将它端离了桌面。
石矶已有所觉,微微转头望了楚寒一眼,后者却是浑然无觉。
叮的一记磬音响过,似有一阵薄雾悄然漫延全殿。刹那之间,殿中许多人都有一种错觉,似乎雕梁画栋已化风流云散,珍肴灵果尽付雨打风吹。本是煌煌灿灿、白玉为栏金作槛的邀月殿,顷刻间已化成雪峰之顶、冰川之巅,前临断崖、后凭绝渊的一处绝域,俯仰之间,上穷碧落,下瞰黄泉,两处茫茫,不见穷已。
众宾皆静。
只因顾清已从殿外步进。
从来都是一袭素衫的她高髻宽服博袖,外纱内罗尽显丰肩窈体。堆鸦鬟髻正中绾一朵牡丹,非金非银非玉非琉璃,丝丝蕊绽,瓣瓣盛开,五凤首尾相衔羽翼为叶,喙挂鲛珠。除此之外再无赘饰。
她身穿金缕大红缎衣,外罩同色软烟罗纱。细看之下,非同俗世嫁衣的富贵团圆,龙凤呈祥。其上竟是龙盘螭护,凤翔鸾引,足下山河地理,社稷江川。
还不曾有人见过她如此盛装!
顾清带漫天天地山河磅礴之气,所过处尽扫尘间俗华,还了天地本来苍茫面目。她双瞳映出的非是凡间表象,而是纷乱更替的前世今生。有黄昏下的低诉,有风沙中的扶持,有沙场上并肩浴血,也有生于水中、惟有仰望林梢的无奈,那生生世世的因果轮回,最后尽化成一方青石,徐徐隐去。
殿中诸人忽然生出一种恍恍惚惚的莫名感觉。这是什么?几乎没人说得清楚。
惊艳?
毫无疑问,顾清自是极美的,以致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她半分缺憾的地步。然而她的容姿根本不应属这世间所有,那堪比天地的浩瀚磅礴,已使美丽二字完全不适于她。
可是又该如何形容她的容颜?
众宾只觉一道怒潮涌入心中,被撞击得几乎无法自持,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顾清略一驻足,凝望了纪若尘片刻,又挟云卷风翔,向主宾台行去。在顾清面前,纪若尘光彩尽隐,几乎无人会再注意他。然而在她涛涛而来的气势之中,他依旧立得稳如磐石。
顾清登上主宾台,与纪若尘擦肩而过,同样燃香祭祖,拜过两宗真人长辈,再谢过宾客,方在纪若尘身边盈盈一立。
紫阳真人长身而起,来到二人面前,打开道僮手捧的鲸骨雕成的宝盒,取出两枚古拙扳指,抚须笑道:“今日你们两人能在此殿订得三生之缘,实是我宗与云中居的一大喜事。我道德宗虽是三千年传承,却没什么配得上清儿的好东西。这两枚玄心扳指乃是广成子祖师登仙时所遗仙宝,本是一对,今日付与你们一人一枚。大道艰难,望你二人今后互相扶助,永为道侣,同证大道!”
除极少数见多识广之人外,诸宾皆不知这玄心扳指究竟是何宝物,但是“广成祖师登仙遗物”几个字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轰然一声,众宾耳舌交附,议论纷纷。道德宗所藏之丰,世所皆知,但没人想得到此次道德宗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手笔,居然连广成子遗宝也拿出来当聘礼!
如此一来,道德宗风头出尽,天海老人的脸色可就难看得紧了。云中居镇山之宝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能与玄心扳指相比的更是寥寥可数。除却不合纪若尘与顾清用的,也就只有一面玉佩拿得出手。这面玉佩乃是云中居始祖太极真人升仙前须臾不离身的心爱之物,因太极真人登仙而去时气机贯通天地,它也因此沾染得不属于尘间的一缕福缘仙气,因而得名为祈福玦。
此块玉佩看似无甚大用,实则有影响因果轮回的大威力,若有缘人佩之可因之机运转佳,堪可化解命宫中的冲煞之气或凌主凶星。
天海老人对纪若尘素无好感,这几日更是越看越觉得纪若尘瞳现血光,脑后煞气重重,显然命中凶劫极重。事先清闲真人并未告诉他俩打算拿什么给纪若尘作见面礼,可是道德宗已出了玄心扳指,云中居别无选择,十有八九得拿祈福玦出来。云中居收藏本不富裕,如此与道德宗比拼送宝,岂不是自削实力?
天海老人肉痛不已,心中大骂道德宗刁滑之际,清闲真人长身而起,也来到纪顾二人面前,仰起了头,肃容道:“今后你二人同修大道,须得互相扶持,不弃不离。清儿于玄黄宝录素有心得,而若尘所修的三清真诀也是飞仙正法,穷一生之力不足以尽窥其秘。我本想将太极祖师所留祈福玦与了你们,但我等修道之士求的是金仙大道,不应以外物为执念,你们年纪尚轻,更是需要磨炼之时,是以我就不予你们什么心诀法宝上的好处了,只送给若尘一句话,权做贺礼。”
清闲真人言罢,只是望了纪若尘一眼,就一言不发地回座去了。本是镇定若恒的纪若尘竟然面色忽然变了变,显是清闲真人已用秘法向他交待过了这句话,而且这句话还非同小可。
众宾一时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仰天皱眉,苦思不已。众人皆想知道清闲真人究竟说了一句什么话,竟然能够与广成子所遗下的玄心扳指相提并论。清闲真人既然说过这句话非关于心诀法宝,那还能有什么话如此珍稀?众人思来想去,也就是宝藏秘府又或是稀世奇珍之类的消息能够有这等价值了。清闲真人素以勘舆风水,把测地脉著称,如前不久即是他宣称五灵玄老君飞升仙迹在东海现世,紧接着就传说有人自东海海底寻到了不得的宝贝,自此之后,整个东海都不得安宁。
能让清闲真人如此郑而重之相告之话,又会与何等样的宝物有关?
众人议论纷纷,纪若尘心中也是惊疑不定,转而向顾清望去。顾清向他略点了点头,纪若尘才略有心定。可是清闲真人刚才的话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此时仍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其实那清闲真人道的是:“我听清儿所言,再观你的道法,该是惯使棍棒的。这等奇门兵器十分罕见,看你也没有一件就手的使用。这样吧,东海去岸一千三百里,乃是诸方地脉汇集之所。在海底极深处有一处地火活穴,内中有一上古宝物,自具灵性,变化万千,镇着整个东海的地炎脉气。此宝重十万八千斤,名为定海神针铁!你可取来当个棒子用。”
纪若尘听后登时脸色一变,这定海神针铁重十万八千斤,且不说如何自东海海底取来,就是拿到了手,他又怎使得动?不过说起来若是提了一根十万八千斤的神针铁,哪怕是天上真仙下凡,怕也会被他一棍闷倒。
纪若尘骇然变色之际,清闲真人又道:“休要惊慌!那根十万八千斤的定海神针铁听说早就被人取了去,现在那处地穴中该是一块才长成不久的小铁,重不过一万零八百斤而已,你怕个什么?”
望着清闲真人庄严肃穆的面容,纪若尘已彻底无语。一块才一万零八百斤的小铁,难道就是他挥得动的?
清闲真人回座后,纪若尘又悄悄望了一眼顾清,这一次顾清持着一丝淡淡的笑,只是望向众宾,根本不向这边看一眼。那厢天海老人则若有所思,面有佩服之意,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得色。或许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清闲真人心中本意,究竟是真的想要帮纪若尘取得趁手的仙器,还是只不过想省下一件宝物。
此时主宾台旁一个胖大道人高声唱道:“礼成,开席!”
登时一名名知客道人、青衣道僮穿梭往来,将酒菜果品流水价地端了上来。邀月殿中丝竹声声,觥醻交错,仙风拂动,异香涌流,一时间主宾尽欢!
在这一派如梦繁华中,青衣独坐如密树繁花中的一泓清泉。她将酒爵高举过顶,向着纪顾遥祝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此杯饮过,青衣恬淡柔静的小脸上忽然涌上一阵红潮,她的眼神渐渐迷离,微微晃了晃,缓缓伏在案上。
她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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