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深渊薄冰
第十章 差距
62.妇人之仁
Amy手里捧着下个月的全球编程设计比赛草案，来到颜亿盼的办公室门口，她又低头检查了一下方案的页数，深吸了一口气，敲门，推门，尽量露出自然的微笑，往前走：“领导，我今早重新给您花瓶里换了花，是我这周日在郊区采的。您喜欢吗？”
“很有生气。”颜亿盼看了一眼桌子上半干不干的薰衣草说，右手抬起来动动手指，示意她把手里的资料递给自己。
Amy把资料递了过去，道：“这是亚太区的学生编程交流活动设计，需要您审批。”
颜亿盼从电脑里调出了电子版文件打开，翻了几页，神色说不上好。
Amy看过去，紧张地等着她的回复。
“奥天的设计总是那么一板一眼……学生的形象最好是当地的特色服饰，这样有个区别。”颜亿盼语气还算平和。
Amy离开后，颜亿盼开始思考现在部门的情况，她能重新掌控这个部门是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无论是忍辱负重的西南行，还是后来赌博似的全力支持乔婉杭，她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忙着收复失地时，Amy则忙着另起炉灶。她也理解Amy 的难处，Amy这几年在公关部一直没有得到提拔，几次借廖森上位的机会都被自己压了下去，现在巴巴地望着部门总经理的位置。对这样的一个人要怎么进行管理，是完全宽容给予机会？还是镇压为主，让她安分守己？
颜亿盼很清楚自己手底下这几个人的特点：袁州属于变色龙，在哪儿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杨阳是老牛踏实型，完全靠业务能力吃饭，所以这次营销成功，他也提升了一个级别；Amy的问题是，她总是喜欢把心思用在工作以外的地方，觉得搅动人事风云是一个女性升职的必备本领，她看起来每天都很勤奋，但是实际的功效并不大，看起来雷厉风行，但是底下的人并不服她。
颜亿盼这次打算给Amy指派一个新任务，也让她能有业绩提交：“你下午有空吗？”
“怎么了，领导。”
“见一个人。”
“啊，好。是谁？”Amy眼睛明显亮了，她也期待自己和领导的关系能重新走向正轨。
“一位小学校长。他也想参加我们的全球校园编程赛，你帮我看看他们学校的条件和资质怎么样？”
“嗯，好的，没问题。”Amy满口答应着。
颜亿盼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后，就去参加高层业务会。各个部门汇报了所有的项目进展，云尚营销成功后，云威的良好销售趋势一直持续着，公司这一年来让人惴惴不安的氛围得到缓解，每个部门都从以往那种悬崖边行走的状态解脱出来。而此刻，再没人拒绝乔婉杭的提问，某种新的结构正在悄然形成。
会议结束后，颜亿盼走回办公室的时候，就听到公关部的“办公岛”一阵嬉笑喧闹。
正听到徐婵说道：“哈哈，太好笑了，这校长也忒心大。”
“哎，我问他：‘您知道Java吗？’他拿出一本破旧的书，拍了拍，说：‘正在看。’我又问：‘您知道office办公系统吗？’他皱起眉头：‘知道啊，没怎么用……不过我们老师有会用的，我会让我儿子教我……’”Amy坐在工位上模仿着校长的语气，神气活现地。
“他未必是心大，搞不好是想要我们捐几台电脑，表面上是给孩子参加比赛，实际上是让他们的教职工玩玩。”又有人说道。
“哈哈哈，挺会想的。”
颜亿盼大致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走近后却神色如常地问道：“怎么了？”
Amy才意识到领导已经回来，便站了起来，笑道：“今天见的这个校长，我真的快崩溃了，完全无法交流。您说咱们这编程大赛本来就是在各国发达的城市选择顶尖的中小学参赛，他一个农村学校的校长居然跑来闹着要参加编程大赛，学校连个电脑室都没有，计算机老师也没有！”
Amy大概觉得是领导让她来当挡箭牌，正自鸣得意自己把他打发干净了。
“说完了吗？”颜亿盼问道。
Amy注意到颜亿盼眼神的冷意，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说完了，领导。”
“我想着今年提拔你，需要一个大项目来支撑业绩，”颜亿盼声音低了些，对Amy说道，Amy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欣喜，但很快又听颜亿盼淡淡说道，“看起来你对这个项目没有兴趣啊。”
Amy感觉到情况不妙，上前追问：“您确定要这家农村学校参加？可是……”
颜亿盼回头问道：“农村学校怎么了？”
“他们跟不上我们的节奏，参加这种活动只有输的份儿。”
“正是因为跟不上，才一定要参加。这个校长是资宁县政府介绍过来的，因为我们产业园区的原因，资宁会逐渐脱贫，这个县很可能是本省数字化建设的示范县，没有电脑怎么了，没有老师怎么了，他们有政府，还有我们的支持，这些孩子可能比你刚刚说的顶尖学校的孩子更想参加这次比赛，怎么就不行了？”
Amy脸上再没有刚刚的喜笑颜开，仿佛提拉着嘴角上扬的线被颜亿盼一刀削断了。
“Amy，这个项目……”颜亿盼又侧过脸，看了一眼在旁边隔岸观火的袁州，又看到一脸落寞的Amy，她在换人的决定中徘徊了几秒，最后，语气稍缓问道，“你懂了吗？”
“我懂了……”Amy抬头说道，眼光闪烁，小心观察着颜亿盼的反应。
“那你做吗？”
“我做，领导，我做。”Amy脸上带着被赦免的紧张和欣喜。
“行，一周内，把项目排期表给我。”
“好。”Amy猛地点头。
等颜亿盼进了办公室，她还是有点发愁的，这个项目在乡村小学推行，也确实有些说服力不够，现在销售势头刚刚恢复，如果说这种全球编程活动在城市小学推广是为云威打广告，到了乡村小学，就不可能有什么广告效益。
可吹出去的牛，含着泪也要实现。这是颜总的做人准则。
她开始准备准项目计划书，收到Amy的排期表后，重新调整了日程，在第二周的业绩会上，她带着Amy一同汇报。
在给领导汇报方面，Amy因为温和的语气和恰到好处的笑容，比她更有优势。
汇报完后，颜亿盼做了总结：“这次我们选择的学校特意做了一个区隔，城市学校和乡村小学之间来互动，乡村小学主要是以云威支持为主，城市学校选择的是信息教育走在前列的重点小学，我们是希望展示一个全新的案例，是一次营销和品牌活动的结合。”
战略发展部的黄西问道：“你说的云威支持，就是云威捐助电脑教室吧，除了捐钱，肯定还要出人吧。”
“是，我们的工程师可以当志愿者。”
“用谁的时间？”Lisa接着问道，“是他们的年假，还是公司的上班时间？还是周末？”
“所以也是和大家探讨，公司是不是可以每年给员工一天或两天的志愿者假期，主要是培训当地老师，现在全球五百强都有社会责任科，他们通常会有志愿者假。”颜亿盼再次硬着头皮说道。
Lisa看着颜亿盼，抿嘴笑了笑，又看向了乔婉杭和廖森。
“你也想在部门里设立企业社会责任科？”廖森瞥了一眼颜亿盼，问道。
“可以考虑。”乔婉杭很快回了一句。
廖森被噎得看着她，无语。
“现在没有科室负责企业社会责任，我们公关事务科有专人负责每年的捐赠，类似地震、洪水……”Amy答道，她看了半天局势，总算上道了。
“资金捐赠是和财务部合作，有统一的流程规范，”汤跃说道，“不过，这种搭钱、搭物、搭人的事情，很可能费力不讨好。”
廖森说：“如果一个人口袋里有钱，他捐钱，别人会认为他大方，但如果一个人自己口袋是个无底洞，不知还能剩多少，他捐钱，别人就会说他是妇人之仁。”
汤跃补充道：“公司这两个季度营收虽然稳了，但是下一期的支出……”
乔婉杭看着廖森，打断了汤跃的话：“什么叫妇人之仁？”
廖森指了指幻灯片：“这就叫妇人之仁。”
乔婉杭道：“这种事情难道还分男女吗？”
汤跃说：“现在豪门阔太的确比较喜欢做慈善。”
乔婉杭皱眉：“汤跃，现在说的不是慈善，是项目。”
颜亿盼见两边互掐的火苗顿起，赶紧接过话头，说道：“我们可以以教育做一个切入口，看是否能通过网络让乡村和城市间共享教育资源，这一点，也会打开城市市场，让别人看到云威的规划，看到云威在信息化建设方面的理念。”
她太清楚，在这样一个逻辑理性为主导的芯片公司，那些内心的柔软都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矫情。“妇人之仁”这个帽子，她如果戴上了，以后就不好以理服人了。
汤跃说：“董事会不可能同意没有利润的事情，毕竟我们刚刚从亏损中脱离。”
颜亿盼见冠冕堂皇的方式行不通，又接着说道：“还有件事情，本不想拿到这里说，显得我们……但是吧，事情虽小，还是有点棘手……”
“有什么就说吧！”乔婉杭看她支支吾吾，知道肯定又出鬼点子，不耐地大声问道。
“这个学校的校长拿着一份投诉书告到了资宁县政府，说咱们的产业园挡着学校的菜园子，影响了学生的伙食……要赔偿。本来嘛，咱们有合同，没事，但毕竟现在是信息社会，这种消息多了，也不好。所以啊，就把这所学校纳入集团正在做的青少年编程大赛里了。”
“就这个原因？”乔婉杭不禁想笑，侧过脸问她。
“就这个原因。”颜亿盼沉着回答道。
“嗯……这个校长是个能人。”负责商务管理部的Wilson笑道。
“可是，我看你纳入的不止这一所乡村小学，他们也告了云威？”黄西不以为然。
颜亿盼笑了笑：“这种比赛不能同质化，有差距，才好看，宣传起来也有意思，不然谁关注好学校好学生的好成绩。”
“ 说起来， 投入也不是很大， 如果有一定品牌效益， 其实是可以考虑的。”Wilson翻到最后一栏预算。
乔婉杭：“亿盼，会后你把提案发给十一位董事会成员，等待他们的反馈，这种投入虽然不大，但是肯定是持续的，不能今年搞，明年就停了。”
乔婉杭直接把球踢到了董事会，拿钱的人如果愿意，高管们也就不必纠结了。
会议结束后，颜亿盼整理邮件分别发给了十一位董事，深入浅出地阐述了这次电脑及信息系统捐赠的额度和未来活动的安排，因为额度并不高，也的确是云威全球营销中的一环，各位金主们都拉不下脸来拒绝。
这事儿也就这么批了下来。
63.公益行
资宁县小学就在距离云威产业园不远的地方，学校的红色砖瓦墙上刷上了醒目的白色标语，“云威信息，助力未来，培养少年数字思维，感知世界脉搏”。
开幕仪式当天，很多村民在旁边围观，他们有的人常年务农，扛着锄头，有的人因为工厂的开设而转为工人，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件好事，云威让他们和这个迅速发展的世界产生了微妙的联系。虽然他们不能完全确认这会不会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但是无疑会让孩子有走出乡村的冲动。这种冲动，便是改变命运、改变世界的希望。
天高云淡，不远处的资宁科技园一片祥和与忙碌。
乔婉杭坐在嘉宾席，百无聊赖地听着村委干部冗长的普通话夹杂方言的发言。
颜亿盼在数字教室里，和工程师一起安装系统。
他们先叫来了一位数学老师学习，数学老师有些紧张，又把学校管设备的师傅叫过来一起学，管设备的师傅不放心，又让数学老师叫来几个脑子活泛的学生，小小的教室陡然围了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兴奋而紧张地学习着电脑设备。
一切安顿好以后，颜亿盼走出教室，小张不停地在她耳侧说着感谢，并提出带着云威的同事去旁边的农家乐做采摘。颜亿盼笑着拒绝：“活动结束后，下午乔董就要回去了。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小张给了颜亿盼一个小盒子。接着，他又忙不迭地叫人给他们包装一些土特产带回去，想用最淳朴的方式表达对这家企业的感谢，颜亿盼笑着应对他们的礼数。
正在此时，她又看到场外观众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刘江。
此刻，她只觉得头顶的太阳刺眼，旁边飞沙走石，她拿出墨镜戴上，又用丝巾捂住了半边脸。
刘江看到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此时，一个学生代表上台，用一种声情并茂的语气，配合着崇敬的肢体语言，大声朗诵道：“云威叔叔谢谢您！我们一定努力学习回报您……”
孩子把云威公司，当作了一个人。
“等你们的回报，阿姨都退休了。”乔婉杭在颜亿盼旁边咧着嘴笑道。
“这个项目不会很快产生业绩，但回报还包括口碑，后续我会向公众、媒体，还有政府展示我们的大盘子。”颜亿盼正色说道，她其实有点担心这种“慈善”行为，在企业里会备受质疑。
“亿盼，你是一个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人……”乔婉杭手撑着下巴，语气有些散漫地说道。
颜亿盼听到这里，诧异地看了过去，这个结论下得挺突然的，她不喜欢这个结论，冷色问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拿股东的钱充胖子？”
“不是。这个项目我是签字了的。”乔婉杭看她这么正经，眯着眼睛想笑。
“你不但签字了，还说服了整个董事会，为什么？”
“妇人之仁嘛。”乔婉杭无所谓地笑了起来。
颜亿盼颇有些不悦，不想再和她理论，这时，乔婉杭忽然凑过去，搂了她一把，低声说道：“资宁是个好地方，我丈夫选择把产业园建在这里，我就希望这里每个人都接纳它，我口袋里的钱不多，也可能随时一无所有，但依然比这些人强太多了，我要云威扎根在这里，也要反哺这片土地，让他们每个人都能比过去好，哪怕只好一点点，我也感到满足。”
颜亿盼侧过脸，看着她神色坦诚的脸，忽然觉得自己那一通弯弯绕绕早被她看得透透的。
“这是我的真心，”乔婉杭说完，然后指了指她的心脏，“你的呢？”
颜亿盼看着她透亮的眼眸，一时有些慌张。
乔婉杭没等她回答，就上台去给小学校长一份电脑教室捐赠协议书，两人在台上合影。媒体记者都涌上前去。
此时，校长让一群孩子围成一圈又一圈，站在乔婉杭、颜亿盼、袁州等人身边开始用真诚的童稚之声高声歌唱，他们普通话说得并不好，反而增添了歌声的感染力。歌声在山谷回荡：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谢谢你，给了我一双眼看世界，
谢谢你，让我知道世界上有这么温暖的地方……颜亿盼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漠的人，这大概是年少时需求得不到回应的后果，冷了，忍着；饿了，就自己找些东西填肚子。大人都太忙，无暇顾及她的感受。久而久之，她便不认为别人经历的那些所谓的痛苦真的有那么痛，那些能让人缓解痛苦的唯一办法便是清楚地找到光源，并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行走，哪怕此刻脚底下是冰刀。
山里的风格外温暖，脖子上的丝巾飘了起来，颜亿盼仿佛离开了过往，离开了那个潮湿阴暗的角落，孩子围着她们转着圈地唱啊跳啊，她站在正中央，感到眼圈的温热，褐色的墨镜下偷偷流下了一行泪。
孩子们仰着头看着她笑的样子，让她内心里产生了某种变化。
远离了办公室冰冷地角逐，她们在这里有了无所顾忌的欢愉。
笑声、歌声和音乐声回荡在山谷。
孩子排着队离开了。在路上，不少孩子就把印着“云威数字教育”的长袖T恤脱了下来，并叠起来，换上了平时穿的衣服。
乔婉杭问颜亿盼：“他们为什么把衣服换了。”
“因为这是他们最好的一件衣服。”
“真的吗？”
“你可以问问他们。”
乔婉杭真的弯下腰，指了指孩子手里的衣服，问道：“你们怎么不穿这衣服了？”
孩子把衣服抱在怀里，单纯地答道：“这是云威叔叔送给我的礼物，等你们下次来看我们的时候再穿给你们看。”
颜亿盼笑了起来，道：“‘云威叔叔’下次还会来给你们上课的。”
孩子们开心地笑了。
乔婉杭对颜亿盼说道：“你很适合做这件事。”
“你是说讲课吗？我可不行，不太会讲这些电脑知识，还是公司里的工程师来吧。”
“不是，我是说这个项目，你有很强的共情能力，能理解他们。”
颜亿盼看了一眼乔婉杭，没再反驳。
“多单纯的想法，把一家企业认为是一个人，‘云威叔叔’……不错。”乔婉杭看着孩子，眼里流露出喜爱之情。
“这个叔叔可能是翟董。”不知为何，颜亿盼说出这样一句话，听起来很不适宜，但是看到乔婉杭对孩子们的态度，她不禁说出了口。
乔婉杭停了下来，这么久以来，她们两个人携手跨过很多障碍，都是因为翟云忠的关系，但是颜亿盼极少提及她对翟云忠的态度，或许她以为翟云忠只是她的老板，一个让她获得权力的跳板，但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她是认可他，甚至追随他的。
乔婉杭平静地看着她，试图看穿颜亿盼坚硬外壳下那颗忽明忽暗的心。
“也可能是我们云威每个有梦想的年轻人。”乔婉杭说道。
64.录音与账号的交易
活动结束后，刘江朝着她们二人走来，颜亿盼轻叹一口气，想着要怎么应对，乔婉杭先于她迎了上去。
刘江看着颜亿盼转身离去的背影，一时惆怅，对横在他俩之间满脸欣喜的乔婉杭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说道：“翟太，别来无恙？”
“刘处长，喝酒吗？”乔婉杭笑得那叫一个魅惑，还凑近了说道，“我房间里有这里村民酿的青梅酒，味道很不错。”
刘江从未见过这么不懂得避嫌的“寡妇”，他打量着她，确实，这个女人身上没有一点守节烈妇的模样，于是尬笑道：“不了，晚上我还得开车回去。”
“怕女朋友，还是老婆怪罪？”
“没，那倒没有。”
“是没有女朋友，还是不怕？”乔婉杭接着问道。
天边云霞燃起一抹明艳之色，刘江一时怔然，不知她到底玩的什么，好在乔婉杭也没深究这个问题，继续说道：“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不好吧……”刘江仰着头身子往后倾。
“过会儿，资宁县的一个办事员会给我送一份电子文件，是我先生之前在这里开会时的电子录音。你不想听听？”
对这种送上门的证据，刘江岂有不听的道理，但对方不避嫌，他还是需要避嫌的，于是说道：“你们招待所旁边好像开了一个不错的酒吧。”
“那不是酒吧，就是个酒窖。不过，你要想买酒，价格倒是公道。”乔婉杭挑眉笑道。
“……就那吧。”刘江捂着口袋里的钱包，说道。
“行，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乔婉杭手一摆，示意他先走。
平地里，有一个下沉的坡度，通向地下一层，一扇有几分农村特色的厚重的木制大门外面挂着一盏红彤彤的灯笼。刘江要下坡的时候，乔婉杭在他身后轻轻按了一下旁边路灯上连着的一个小按钮，里面的门缓缓打开。
刘江才意识到，在这里，他终归没有股东乔婉杭熟。门口两个村姑打扮的妙龄女子站在那里迎接，刘江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越往深处，寒气越重，还混杂着醇厚的酒香。
这的确是个酒窖。
里面只有三张桌子，一张长桌，两张方形桌，像是给顾客品酒用的。周围各种形状的酒瓶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三面墙前。
红酒、白酒、果酒、花酒……
这个酒窖不小，厅旁边还有一个侧门，但刘江也不打算再进去了，乔婉杭直接让他坐在靠近中央的长条木桌上。
看样子这里晚上不会有人过来了。
刘江正本能地想去看看这酒的价格，就听到乔婉杭轻飘飘说了一句：“都来一点，给我们尝尝。”
当五颜六色食指高的小酒杯摆了一排，放在刘江面前时，他就知道，自己选错了地方，乔婉杭坐在他对面，玉手一抬：“尝尝？”
“你不是说还有录音吗？”
“刘处长真是好没诚意。”乔婉杭右手支在桌子上，头倚在手背上，左手轻抚着小酒杯的边缘，一副扫兴的样子。
刘江于是拿起一杯里面有一颗红果的酒，喝了一口。
辣、辣、辣。
烈、烈、烈。
“这是樱桃酒吧？”乔婉杭看着酒杯说道，又看刘江扯着喉咙下咽的样子，于是拿出了手机，发了一段语音：“我在招待所边上的地下酒窖，你把资料送到这里来。”
刘江放下酒杯，缓了口气。
乔婉杭右手一抬，又拿出另一杯来说道：“这个度数低，压压。”
刘江可不信他的话，直接把她的手推开，这个女人，套路太深。
乔婉杭只是轻轻一笑，然后拿着手里的酒杯碰了碰刘江身前留着半杯酒的酒杯，然后仰头一口全喝下了。
最后的一点酒液还被她含在口里品味了一番，像是颇为享受这个味道，喝完，又冲刘江晃了晃空杯子。
刘江只得端起面前的酒杯，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了下去。
乔婉杭手腕上的手表发出了滴滴的声音，刘江眯缝着眼看了过去，看到手表闪烁着预警的红光。
“舍命陪君子。”乔婉杭说完，一抬手把手表摘了下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这东西是她在翟云忠葬礼以后，家庭医生要求她戴上的，因为那个时候她心跳总是不太稳。
两人也不知尝了几种酒，大门才被打开，一阵风迎面而来，进来一个女人，刘江看着有些晃神。
刘江眯缝了一下眼，看清来的人正是颜亿盼。
一袭红色大衣，浅笑嫣然，大冷天，她进来以后也没带来什么暖意。
颜亿盼看到刘江在，也有些意外，又看了看乔婉杭。
“给我吧。”乔婉杭抬手说道。
颜亿盼把U盘递给乔婉杭。
“这些你都听过？”乔婉杭问道。
颜亿盼点了点头看着乔婉杭，想看出点端倪来。
“放下吧。”乔婉杭给了她一个眼色，颜亿盼便知道，她不宜久留，便转身离开了。
乔婉杭又让酒窖里的人去自己房间拿笔记本电脑，等待的间隙，两人又你来我往喝了几杯。
“听说刘处长过去是做刑侦的？”
“这都能听说？”
“我这个人实在无聊，最好打听。”
“还听说过什么。”
“听说你专门侦破大案要案。”
“比如？”
“都是些杀人见血的。”
“还有杀人不见血的呢。”
“哦？找到凶手了吗？”
“正在找呢……”
两人看着对方，酒香飘散着直熏人眼睛，聊到后来也不知到底谁先醉了。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送来了电脑，乔婉杭接过电脑，径直挨坐在了刘江身边。
刘江打量着她，竟感觉有些招架不住，只见乔婉杭拿出耳机，把另一边耳机递给了他。
两人如上课的同桌，并排坐着，开始了听力练习。
听会议录音时，刘江就有些晕晕沉沉了，加上冗长的内容，他不知不觉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倒是乔婉杭，仿佛优等生一般，坐直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进度条，听着里面自己丈夫的声音。
“这个产业园区不是给谁的，也不是面子工程，是云威产业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我们可以选择别的地方，但是你们给的税收优惠很有诚意，所以，不存在谁帮了谁……”
这是翟云忠的声音，乔婉杭闭目，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不随着喝下的酒精发酵。
中间有些嗞呀嗞呀的声音，接着低沉的说话声又出现了。
“我说过，云威会建立一个牢不可破的产业链。”
“芯片研发、制造、封装、测评，每个环节都不能有闪失……”
那声音在自己脑海里回荡，仿佛那人就在眼前向她介绍自己的蓝图，她的眼眶不知何时早已红了一片。
她将U盘的内容进行了拷贝。
此刻，刘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乔婉杭上前摸了摸他的几个口袋，找到一个钱包和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
她把钱包里的身份证掏了出来，看了一眼，然后交给服务员，说道：“先上去给他开个房。”
服务员走后，乔婉杭开始翻看那个笔记本，里面用极为潦草的字写了一些提示内容，页数不多，乔婉杭在旁边一一拍了照，又放了回去。
服务员回来时还从酒店带来了两个服务生，他们过来把刘江架起来时，乔婉杭又把那个U盘塞进了刘江工装上衣的口袋里。
他们离开后，她回到座位，管他们要了一些下酒零食，一直听录音听到快凌晨，才拿着东西离开。
刘江第二天在床上起来时，头还觉得重，脑子却清醒着，摸了摸自己浑身上下，手机、钱包，还有内裤都还在。
他轻叹了一口气，上回落荒而逃，这回被人架着出去。这个女人，真难对付。
他坐了起来，又摸到那枚U盘和小笔记本，嘴角扬了扬，右手拿着小本本在左手上拍了拍，喃喃说道：“一物换一物，还算公道。”
乔婉杭回到研发大楼的时候，向程远借了两个专门做芯片密码安全研发的人。
“你要做什么？”程远问道。
“就是学习，因为上次你说这是我们的强项。”乔婉杭说道，“竞标前，我想恶补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程远看了她一眼，还真就打电话派了两个人过去。
出来前，乔婉杭问了一句：“Danial Xu，这个人你认识吗？”
程远神色微动。
乔婉杭立刻问：“认识？”
“谈不上认识，我来的时候，他正好离职，是那个时候研发中心的高工。”
“那现在研发中心还有人认识他吗？”
“可能知道，但不一定熟，他走了以后，整个研发中心都换了血。”
乔婉杭看了程远一眼，只看到他恢复静水如潭的眼神，接着听到他平静问道：“你还在查他跳楼的原因？”
“你觉得这个Danial和他跳楼有关？”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那么问？”
程远嗤笑了一声，说道：“那什么会让你关注一个十年前的人？”
“对呀，”乔婉杭抬眉反问，“在调查，不行吗？”
“你如果查到什么，”程远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也请告诉我，我也想知道。”
乔婉杭愣了几秒，看着程远，试图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毕竟小尹曾描述过翟云忠临死前和他的争吵，他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无辜，或者那么一无所知。
“怎么，不信？”程远嘴角勾了勾，无奈地摇了摇头，坐下不再说话。
乔婉杭索性决定一试，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那张书签的图片，递给程远，问道：“这是你写的吗？”
程远看着这个字迹，眼里的错愕转瞬即逝，说道：“怎么可能？”
“但你见过这个字……”乔婉杭看出了程远眼神的变化。
“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程远仍旧看着图片，恢复了古井般的眸色。
“是吗？”乔婉杭把手机抽走，打量了一眼程远，依然无法得出结论，“想到了告诉我。”
程远点了点头。
乔婉杭转身出去。
小型会议室里。
乔婉杭将一张打印的纸展开，这张纸来自刘江的小本本，上面写着云威的一些产品线，还有一个被红笔圈出的大写英文字母：THE INSTITUTION。
这个机构？
什么机构？
两位密码组工程师看着乔婉杭有些纳闷。
“帮我找人。”乔婉杭说完，指了指下面写的人名“Danial Xu”，“中文名徐浩然，能不能在全网搜到这个人的足迹？”
密码组组长开始搜内容。
两位密码组的其中一位恰好就是小尹，小尹的强项是芯片安全性能，他拿着这张纸问道：“这个Danial Xu中间好像有一条下划线。”
几人又放大了那张拍摄照片，发现确实有一条极细的下划线。
“这可能是一个账号名。”密码组组长也是解码专家，他说道。
“THE Institution，可能是T—H—E 机构，”小尹说道，“我听导师说过，Tech Helps Economics，中间那个也许是Heals，总之就是在美国经济大衰退时，成立用科技拉动经济的组织，又厉害又神秘，聚集了硅谷最顶尖的人才，那里面不看地位，不看财富，只看某方面的天赋。”
解码专家迅速搜到了这个机构的网址，一段非常简单的介绍，还有一个简单的鹦鹉螺壳一样的会徽，小尹称：“这是对数螺线，纵深无限延展。”
“Danial Xu可能也是里面的成员吧。”解码专家看着这个页面，他年龄偏大，知道乔婉杭关注什么。
“翟云忠可能是吗？”乔婉杭问道。
两人都摇头说不确定。
小尹很快找到一个突破口：THE机构的内网邮箱登录地址。查到邮箱后缀是：theins.com。
乔婉杭立刻用个人邮箱给Danial_Xu@theins.com发了简短的问询函，“经朋友介绍，不知能否加入组织。”
她点击了发送。
省检察院信息侦察组，三台联机电脑并排而立。
三四个办案人员看起来很疲惫，有一个还在旁边休息，桌上有没吃完的外卖。
他们的页面也显示着THE机构首页。
“这个网站您是怎么找到的？”一位侦查员问道。
他旁边坐着的正是刘江，刘江一只脚架在桌子上，一只耳朵塞着耳机听录音。
听侦查员侧头问他，便答道：“我在翟云忠早年的几篇论文里翻到的，他多次引用这个研究机构数据，这个名字起得太复杂了，我看了好几遍才明白过来。”
侦查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又接着问道：“怎么最近突然查起这个来？”
刘江嗤笑了一声，说：“让你们平时用点功，就不听……”
其中一块显示屏上的一个曲线突然上升，图片下显示的是用户登录的IP地址。
“头，云威内部有人上了这个网站。”一个网络侦查员说道。
刘江眼里闪着屏幕的光泽，盯着跳动的数字，说道：“跟上。”
这是他一年来，最大的一个成就，接触翟云忠接触的人，才能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个本子上的信息，必须给翟云忠最亲近的人。只有她，才有可能让过去那个神秘账号复活。
云威研发中心的小会议室里，乔婉杭和两位研发人员目光灼灼地看着宽屏LED 显示器。
几秒钟后，乔婉杭对Danial Xu发的问询函被退了回来。
云威解码专家在这个网站数据后台输入了一系列字符串，最后得出结论：“系统内才能互通邮件。”
小尹推理道：“假设这是一个存在的邮箱，而董事长又留下了它，那就说明，董事长在这个网站也有邮箱账号。”
解码专家很快找到一个内网注册入口，让乔婉杭输入一下翟云忠可能会用的邮箱账号，乔婉杭几乎没怎么思索就输入了：Felix_Zhai@theins.com，旁边就显示，该名字已经被注册。
Felix是翟云忠的英文名。这个机构的会员应该不多，而有中国姓氏又姓翟的概率也极低。
乔婉杭在网站登录页迅速输了这个邮箱账号。
接着准备输入密码。
解码专家提醒道：“只有三次机会。”
乔婉杭迅速输入了他的生日，点确认。
密码错误。
输入乔婉杭生日。
“等一下，”小尹在乔婉杭要按确认的时候，说道，“应该还有字符串。”
乔婉杭输入了他的姓氏zhai。然后点了确认。
还是不对。
最后一次。
“您起来一下，我试试，能不能破译几个。”
小尹背后一通操作，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加密性做得太好了，只能看到一些规律。”
“什么规律？”解码专家问道。
“有连着的两组相同的数字，和不相连的两个数……后面连着的是四个英文字符，最后一个字母是o。”
乔婉杭想了想，忽然拿出了挂在胸前的翟云忠的工牌，下面有一行入职日期：19960116，那年他二十岁，请求父亲把公司里一个不大的芯片研发部门扩充为研发中心。
Zhao？还是Qiao？
她记得过去他电脑登录密码就是她的姓氏，不会变吧？于是手有些发颤地把数字输入进去，然后输入了自己的姓qiao。
英文页面显示：正在登录。
大家松了一口气之后，又紧接着深吸一口气，等待页面打开。
就在大家都盯着屏幕的时候，突然显示出第一封发的邮件的时间和标题。信件来自Danial_Xu。
前面有好几个“Re：”。看来，联系还不止一次。
“至少三个来回。”解码专家说道，“五个Re。”
她手发抖地点开第一封邮件，突然，邮件如同有人操作一般，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不看见了。
旁边有个发件箱按钮，她很快点开，看到三封发出的邮件。
她迅速点开，忽然弹出了一个红色警告对话框，“该邮箱已被禁用，您的登录记录将通知给邮件管理员”。
整个界面被强制退出。
乔婉杭看到这个消息，心猛地往下沉，落入一片无声的黑暗中。她感到自己的心在黑暗中兀自跳动，周遭却毫无回应。
解码专家说道：“不用担心，你没有留下什么个人信息。”
乔婉杭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担心的就是没有留下个人信息，他联系不上我。”
两位研发人员没有完全理解她此时的心情，对这个系统而言，他们现在是入侵者，毫无痕迹是最好的。
对乔婉杭而言，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最后那封邮件你们看到了吗？”乔婉杭晃过神来。
“标题全是星号。”解码专家说道，“这都加密，太绝了。”
“我看到日期了，”乔婉杭声音不受控地发抖，觉得脑子一直嗡嗡嗡地叫，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血丝，讷讷地问道：“是12月25日吗？”
“是，还有时间，”小尹咽了咽口水，说道，“翟总工发出的最后一封邮件，12月25日，早上八点整。”
在他跳楼后，他给Danial发了邮件。不，不对，警察从监控中确认翟云忠是七点四十六分跳楼，所以，跳楼前，他设定了发件时间。
遗书吗？还是什么？
她的心坠入夜雾中，有一种极强的被抛弃的痛苦。
随即，又被某种惶恐所取代，因为这关系到他的死亡真相。
她以为自己早有准备，可临近时，却如同受了酷刑一般。那酷刑是从心里钉了一根生锈的钉子，然后带着寒冷和腐朽的血液流向她身体的每一处。
疼痛、灼烧感，还有数不尽的委屈。
唯一留下的理智告诉自己：她在接近真相，而这个真相被翟云忠藏得很好。
可能会是云威未来破局的机会，也可能是曾拉他下坠的深渊。总之，她要走近了看清楚。
65.什么是差距？
第三季度平稳度过，业绩总结会上大家意气风发。
销售部吴凡汇报完第三季度业绩后，说道：“今年，我们整个销售体系最重要的战略项目就是：智慧城市。不过，从我们渠道得到的消息，云威没有入围他们的竞标名单。”
他接着又把细节说了一下：“这一次，他们要把过去的信息系统全面升级换代，理论上国兴还是首选，因为熟。而国兴的体量肯定吃不下，他需要一个出色的芯片设计厂商来做定制化服务。”
销售部老大蒋真接着补充道：“国兴之前已经和Xtone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他们想做成一个标杆，未来能在全国推广，如果这套体系一旦形成，那些进不了‘智慧城市’的公司就边缘化了。”
一家企业从成功到失败，可能就是差一个战略项目。
几个月的狂欢到了今天，又回归现实的残酷。
“这么说吧，”蒋真顿了几秒，说道，“我们不能，也不想和国兴成为对手，打不赢。大伯对于和云威合作这件事没有松口，也没有说死。现在即便是我们热脸贴冷屁股，也要贴，他们是进入智慧城市的首选。”
“几个业务部，辅助销售完成这一单，”廖森给了结论，“蒋真和亿盼牵头。”
“好。”颜亿盼知道和大伯合作，代价一定不低，但和他竞争，以云威现在的实力和威望来说，赢面不大。
颜亿盼看了一眼乔婉杭，见她神色漠然而冷静，猜到她应该有所打算。
会议结束后，她去乔婉杭办公室商量此事。
“大伯和别的合作者都不同，我们很难判断他的意图。”颜亿盼分析，暂时没有给出结论。
“他的意图不是很明显吗？”乔婉杭挑眼看着颜亿盼说道。
“现在云威的工程院比较稳定，他撬不走，现在我们双方对对方都有期待，这个期待就是我们博弈的空间。”颜亿盼耐心解释道。她见识过乔婉杭的狠绝，说实话，此刻，她并不希望乔婉杭出手，断了所有后路。
“你先谈，”乔婉杭嘴角一扬，语气淡然地说道，“听听他的想法。”
颜亿盼回到办公室后很快就收到了邮件，是廖森亲自发给销售部、研发部和战略沟通部的三位负责人蒋真、程远和颜亿盼的，请他们共同准备与国兴的合作方案，下周去见“大伯”赵正华。
邮件没有抄送乔婉杭。也对，从表面上看，这个项目和大股东关系不大。
而事实上，乔婉杭知道赵正华的意图，而廖森知道与否却无人知晓，这让合作变得微妙敏感。乔婉杭会不会让步和解，廖森会不会将工程院拱手他人，都很难说。
不管哪种方案，对颜亿盼而言，目标只有一个：入围。
但颜亿盼没有料到，棘手的不仅仅是乔婉杭，还有程远。
他们夜以继日准备方案的那一周，程远全程没有参与，都是派工程院集成IC设计组的人参加，颜亿盼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项目没有达到程院长的重视级别。
去国兴那天，颜亿盼化了比较浓的妆，掩盖这一周熬夜的疲劳。她和杨阳、蒋真、吴凡刚到国兴的楼下，看到罗洛正在一楼沙发上埋头修改方案。
罗洛见她来了，很礼貌地站起来打了招呼，然后又开始改资料，脸上有些紧张。
“就你一个人？”颜亿盼问道。
罗洛点头。
吴凡低声说道：“国兴的人很想见你们程院长。”
“我出来的时候，程院长还没上班，也没接电话。”罗洛说这话的时候，小心地看了一眼颜亿盼，“新款芯片进入了测试，他抽不开身。”
“他没收到邮件吗？”蒋真皱眉说道。
“他派了我过来……”吴凡说道。
正说着，国兴的一位副总和业务部经理过来迎接他们。
吴凡赶紧介绍：“这是国兴芯片事业部副总裁李琢，李总。”然后又转向蒋真，“蒋真副总，您见过……”
李琢和他们一一握手以后，第一句话就问：“程院长没来？”
“工程院那边有事，走不开。”颜亿盼笑道。
“可以理解，他是你们研发的CPU，不能轻易离开。”李琢说这话时笑呵呵地，辨不出几分真意，几分嘲意，他手往旁边一道门示意，接着说道，“大伯交代我们一定要带你们参观我们的实验室。”
“荣幸至极。”蒋真笑着说道。其他人脸色也变得轻松起来，说明大伯还是比较看重云威的。
国兴的实验室比云威在市区的实验室更大，外部装潢也更为现代，以玻璃和钢筋结构为主，给人一种科技感和未来感。
里面有人在工作，他们也被要求把手机留在外面，穿着防尘服，戴着防护镜，负责人强调不得拍照。
李琢很有耐心地一一介绍每个工作台，期间还时不时与云威在资宁科技园的实验室做对比。他说：“大伯说资宁实验室将是亚洲最大的实验室，他看了外观，叹为观止，但内部实验设备还是没有我们这里齐全。”
“是，”颜亿盼笑道，“现在云威有一半的研发人员在里面工作。”
参观结束的时候，李琢看了一下手表，说道：“现在可以上去了。”
颜亿盼从实验室出来，到休息室等候的时候，还是拨通了程远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在她准备要挂掉的时候，传来了他的声音：“什么事？”
“这次会议，主要是听你介绍云威和国兴的研发合作模式，你不出现，不合适吧？”
“罗洛很清楚合作模式。”
“今天国兴董事长出席，你作为工程院院长，理应出席。”
“你很期待这次合作？”
“……为什么这么问？”
“回答我。”
“这是公司的战略，我没必要违背。”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为什么？”
那边语气淡漠地说道：“汇报完，让罗洛带着你们来工程院开会讨论具体合作模式，我会让你们知道，和国兴合作的可能性是多少。”
客观来说，罗洛的汇报很好，很专业，会议是李琢主持，他一边听，一边记，偶尔还不忘提问。只是“大伯”赵正华听了一半又出去了，回来再听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
汇报中除了李琢反应比较热忱，国兴的其他人都表现得很商务，礼貌而有距离。
总之，这次汇报谈不上多么成功，也谈不上失败。
他们出来后，蒋真低声和吴凡说着什么，吴凡眉头紧皱。一行人又坐着商务车回到工程院的研发中心大楼。
下车的时候，吴凡还是说了一句：“国兴如果不跟我们玩，我们未来几年的业务就等着萎缩吧。”
其他人也都不说话，跟着罗洛一同上了楼。
乔婉杭从颜亿盼进会议室开始就发现她状态不好。
无论之前发生多大的事，颜亿盼都有两个本事，一个是用笑容隐藏自己的情绪，另一个是收起自己的攻击性。明明是冷绝的，却总让人相信她是温暖的。
但此刻，颜亿盼是真的情绪不好。
吴凡简单说明了这次汇报情况，话里有话地说道：“比我们强的比我们身段还低，我们也要考虑云威比Xtone强在哪里……”
“今天的探讨议题不是与国兴合作，而是如何拿下智慧城市项目。”程远打断了吴凡的话。
吴凡是个惯看人脸色的，此刻神色讪讪，不知如何继续。
蒋真脸色铁青，但也不好说什么。
CPU研发中心经理罗洛接过了话头：“这次智慧城市系统，硬件系统肯定是在我们、Xtone和英泰达三家中选择，但是因为里面涉及最新款掌上电脑的集成，英泰达在这方面的优势不强。我把客户需求划分为三个等级，他们最需要的是速度性能，其次是安全性，然后是兼容性，也就是可扩充性。后两个都没有问题，如果是性能对比，那评测维度就很多了，是运算能力、图片解析能力，还是现在流行的5G 解码能力？”
外国工程师问：“When will the project begin？”（项目什么时候开始？）吴凡回答：“明年三月，开发时间是半年，运维至少五年。”
厚皮说：“也就给我们半年时间准备，按照现在的进度，半年后，我们在性能上要超过Xtone的换代产品才行。”
外国工程师大笑了一声，有人也跟着笑了几声。
乔婉杭抬眼问道：“解释一下这个笑。”
“九月我们推出了千窍一代，当时性能超过了Xtone8%；但十二月，Xtone推出了凌云，性能超越我们12%。”程远语气很平稳地解释，“什么是现实，这就是现实。我们的团队用了一整年取得的优势，对方用了三个月就全面赶超。”
吴凡说道：“国兴选择Xtone不是没有道理，那是一艘科研航母。”
“从Intel发布X86技术开始，他们在这个领域的领先优势，我们至少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追上。”蒋真掷地有声地说道。
吴凡挥着拳头呐喊般说道：“所以，我们才要和强者联合。”
众人不为所动，他纳闷地看着众人，又尴尬地收起拳头。
沉默。
办公室里饮水机咕嘟咕嘟鼓了几个泡泡。
程远说道：“再回到刚刚的问题，那三个需求等级，我建议调整。”
罗洛道：“可是，这是我开会前和销售部确认过的。”
程远问：“你们在座的有几个有对象的？举手让我看看。”
大家都面面相觑。几个人举了手。不到三分之一。
颜亿盼说：“请问，问这个问题是做什么？”
厚皮说道：“老大要给我们分配对象。”
厚皮的声音有些调皮，整个气氛都变好了。
程远：“……我只想有对象的和没对象的谈一谈你们恋爱中的需求，为什么选择对方，你们考虑过没有，尤其是你们中有的人选择面不仅是一个的时候，你们内心都有评分机制，最后是什么原因实现了‘牵手’。”
外国工程师道：“Even we do not realize the scoring system, it exists, your appearance, your wealth,your skill, your family, your background…”（就算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个评分机制，但它存在，你的长相、财富、技能、家庭、背景……）外国人一边说，一边用手势比画着高低，兴奋让他的脸变得通红。
程远说道：“如果你想牵手的人需要的素质，你恰恰没有，但是你特别想得到她的青睐。也就是对方的需求评分机制和你的素质不匹配，怎么办？”
颜亿盼看着程远，眸色更黯了，与其说这是两家公司合作，不如说是她和程远的结合，现在的匹配度越来越低。
“云威的强项是加密性和延展性。”赵工说道。
“现在我们遇到的就是这个问题：云威的强项，并不是客户看重的需求。”程远说道，接着又看向蒋真和吴凡，“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强，和谁合作都可能赢；如果我们弱，抱谁的大腿都不行。”
颜亿盼试图理解程远让他们过来开会的原因，就是打破所有人的希望，告诉大家：我就这样了，你爱合作不合作。
果然，蒋真紧抿的唇线一动不动。
颜亿盼不想当面去质疑程远。待蒋真和吴凡离开后，颜亿盼直接进了程远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烟味瞬间弥漫而来，程远眼底发青，看来这段时间确实辛苦了。
“我记得你以前说，国兴这个平台很好，怎么这一次……是觉得人家太好了，自己配不上了？”颜亿盼笑道，她莫名地用了一种调侃的轻松口吻。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程远却并不买账，审视般定定地看着颜亿盼，在工作中的程远总是莫名会给人无处逃离的压制感。
“你是怎样的人，我到现在也摸不清。”颜亿盼声音发沉。
短暂的沉默和微不可察地一声轻叹。
“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程远开口时，恢复了冷静而平稳的语气，“尽人事、不听天命，是你的一贯风格。亿盼，我只是想提醒你，对任何事、任何人，不要期待太高……”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对方还没等里面答复，就直接推门了。
“呀，忙呢？”乔婉杭站在外面，歪着身子，笑眯眯说道。
“没有。”颜亿盼看到她，知道再说下去反而会把矛盾激化，于是转身往外走。
颜亿盼出门前听到乔婉杭拉开椅子问程远：“你之前是不是就没打算投奔国兴？”
这个问题让她脚步一顿，但还没听到程远怎么回答，门就自动关上了。
她猜测，在这件事上，她和乔婉杭的分歧，对程远的影响微乎其微，他有他自己的一套路子，不被时局左右，不被个人左右。
这么想着，作为同事，她对他有一种隐秘的敬畏，但作为妻子，她因无法提前获知他的想法而产生一丝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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