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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枷锁


121.小尹的职业生涯

高级架构工程师小尹那天加班到很晚回家,从空荡荡的地铁站走到小区西门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西门被锁了,他又绕到了南门。到门口才想起自己晚饭没吃,他走到旁边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面馆,点了一碗牛肉面,坐在仅开的一盏灯下吃,吸溜的吃面声倒是让自己有几分活气。刚吃了几口,他发现面前的窗台上爬过一只巨大的黑色老鼠。他感到嘴里的牛肉突然很不是滋味,艰难地咽了一口后站起来结账,发现手机没电了,翻找背包和口袋,都没有看到现金。

店员看他的眼神并不友好:“要不你把手机押这里,取了钱来结?”

“我的手机可比你的面贵多了,划不来。”他从口袋里掏半天掏出一张工卡,“这上面有我的公司、姓名,没这卡我明天上不了班,押你这儿,我马上回家拿钱给你送过来。”

店员接过工卡,看了看照片又抬眼看了看他,云威工卡上的照片年轻白净,眼前的男人眼袋很深,脸上还有些雀斑,但看得出来是同一个人,于是收下了。

小尹又急匆匆回家,到家以后,在客厅里翻半天没翻出充电器,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看到一个充电线,一扯出来,旁边一罐子多维片掉了下来,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他听到房里室友发出一声不满的长叹,抱怨道:“天天这么晚,还让不让人睡了!”

“抱歉,抱歉。”小尹缩着脖子,压低声音说道。

他又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红包,是过年的时候奶奶给他的,给他时还不忘提醒他,记得找个女朋友带回家,他给手机充上电,接着又放轻脚步出了门。

黑夜中他一个人行走,路上偶尔有喝醉酒的人被朋友送出来。整条街都很冷清。他赎回工卡,把工卡套在脖子上,一路跑了起来。

想大喊,又怕吵着邻居,就张着嘴大口喘气。

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他迅速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可大脑却依然很活跃,想着白天没有解决的几个线控问题。

他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又翻出手机,翻看某短视频上一只叫老四的狗,那是一只眼角和耳朵都耷拉着的拉布拉多,看人总喜欢乜着眼睛,躲躲闪闪,这狗以呆傻著称,经常把狗主人气得团团转,他戴着耳机听狗主人喊:“老四、老四,是不是你干的,你傻呀!老四!”

他不敢笑得太大声,却笑得浑身发抖。

看得正开心,手机顶部的时事新闻弹出来:某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对云威施以最严厉的制裁,云威被列入实体名单。

他实在不想点开看这个新闻,黑夜里,他似乎消耗完了一天的快乐,放下手机睡着了。

室友清早起来,关门的声音还是把他吵醒了。出租屋的位置在市中心,房子老旧,所以价格虽高,隔音效果并不好。云威的弹性工作制,让他可以慢吞吞地起床,继续翻看新闻:各大科技公司停止了对云威芯片X86、ARM架构的授权,禁止ASML芯片光刻机销售给云威,集成云威的产品将被禁入市场。

这条新闻看起来格局很大,离他很远,但是他知道,这个远在天边的决定,将改变他近在眼前的手头工作。

云威大厦地下一层食堂,小尹和组员一起围坐在长方形的餐桌前吃饭。

厚皮笑道:“这个星球真实发生的事其实比电影里的星球大战更有趣,也远比村头老汉在泥地里撒泼打滚更有看头。”

在筷子和盘子的碰撞声中,他们格外起劲地讨论着,把对未来的担忧转换成调侃,舒缓着内心的焦虑。

“你信上帝吗?”Tim边用叉子吃着拌面,边问对面吃着麻辣烫的厚皮。

“我信如来佛祖。”厚皮头也不抬地说道。

“God  bless  you.”Tim说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阿弥陀佛。”厚皮说完,双手合十。

旁边的人看他们这么煞有介事忍俊不禁。

“其实信仰是需要互相理解的,比如你信上帝,我信菩萨,他信美国队长,我信孙悟空。”罗洛边说,边拿着叉子卷着江西炒粉吃着,“大家都按照自己的信仰行事就行了。”

“文化上也有相通的地方,本质上都是人的生命过程,有的含蓄,有的张扬。”集成项目组组长概括道。

“可我看厚皮就挺张扬的。”赵工笑道。

“我看Kay还挺含蓄呢。”厚皮反驳道。

Kay是从美国来的工程师,此刻就坐在他们旁边大口吃着羊肉泡馍,听他们说的话也半懂不懂:“I  have  no  interests  in  the  world,  I  just  care  about  CPU.(我对世界没有兴趣,我只关心CPU。)”

“Me  too!说这些有什么用啊?以后怎么办?”技术怪咖小尹也说道,他只关心自己以后还能不能继续研发。

罗洛和组长管理级别,二人听了不说话,都拿着筷子低头吃饭。

小尹还想问,罗洛赶紧说:“新上了烤鸭,你不去试试?”

吃过饭以后,大家又回到研发中心继续工作。

小尹修改了几个Bug,又和同事讨论了布线的修改,摸鱼的时间翻看相关新闻。

一篇文章被业内大佬们转发,文章名为《千窍死了》:如果千窍改用开源架构,意味着性能下降、兼容性弱、市场流失。

下班前,小尹打开邮件,记录了今天的工作内容,最后,他进入了员工后台,调出了个人休假申请系统。

他查看了这几年来积累的年假,累计超过三十天,他点了全部勾选。

弹出对话框:超过十天,需要向P8级以上领导审批。

他关闭了对话框。

在审批栏里一路勾选,从经理、总经理,再到程远、梁木颂,最后一路勾到乔婉杭。

请假备注一栏,他填写了一段话,写完以后,这隐藏的黑客高手,还给做了个图层和代码,植入到后台系统。

一顿操作……

他点击了申请提交,接着安静地站了起来,穿上自己的黑色鸣人外套,给在座的同事们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他一路下楼,刚走到楼下,身后传来了组长的怒吼:你叫谁小爷呢!!!

这声音,足可以让整个研发楼的玻璃都颤三颤。

一堆开发书籍从他头顶飞过,他立马加快速度,奔向了烈日炎炎的世界。

研发楼内,好几个人站起来,嬉笑议论着。

一周内,云威工程院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抗议活动,之后被人记载进入了云威编年史,历史上称之为:616休假运动。

它的导火索是一个叫尹小键的员工的休假申请。

它的影响力从小小的研发办公桌,扩散到整层楼,然后是整个研发中心,直至传递到云威整个高层,之后,还带动了行业内一批饱受加班折磨的脱发程序员加入了反抗的队伍。

这一事件标志着程序员的觉醒。

大家都以各自的方式,把手里攒的假期一股脑给休了,很多人直接复制了小尹的文案和代码。这些文案自带爆炸效果,让每个人进入员工后台系统申请或审批时,对话框都能震三震。

小尹的文案在震动中弹出:

小爷累了,要休息!!

我从十六岁被破格录用,经历了九年干到了架构师。我的目标是:让世界因我而更好!

好难,真的好难。我才知道,我是个普通人,我想休息,想找个萌妹子结婚,想买个大房子,养条傻狗。

世界怎么样,关我啥事?!

以后芯片无法使用X86、ARM架构,我将面临转型,我不知道整个CPU开发组会不会解散。

各位老板,请在我休假回来时,给我明确答复!

我们理工生,凡事就讲个逻辑,看不到路径的开发,小爷不干!

这邮件还配了爆炸声效:

轰!

轰!!

轰!!!

122.第二封信

“混账东西!”程远骂道,揉了揉充血的眼睛,瞳孔里映着一个个金灿灿的炸弹,眼睛都快炸瞎了,但没办法,自己惯出来的程序员,含着泪也得给他们把假批了。

相对于开发人员的迷茫,高层此刻的决策方向极为重要,他们正在梁木颂的办公室讨论对应方案。

梁木颂让李琢准备材料,提交云威产品只限于民用领域的证明,他作为研发出身的管理者,清楚这个限制对开发人员有着怎样的影响。

“既然他们对外宣传是法治社会,我们也可以起诉BIS。”李琢提了建议。

“可以准备,但我觉得胜诉的难度很大,这个制裁准备了很久,不过是看准时机出手,流程违规的可能性不大。”梁木颂忧心忡忡地说道。

乔婉杭点点头,说道:“准备着吧,当作我们进入全球市场要积累的经验。”

“程远,你那边怎么样?”梁木颂问坐在一边一语不发的程远。

“重新调整了,千窍芯不能采用ARM了,转用RISC-V。”

“那些程序员怎么安排?”乔婉杭问道。

“愿意留就留,不留就补偿,他们在云威做研发,就注定有这一劫。”程远语气平淡,也不知道是幽默,还是习惯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千窍芯从前几年就开始放弃ARM架构,有备胎方案,只是性能和兼容性上会有损耗,哦,不对,不能再叫千窍芯了。千窍死了,埋在历史的尘埃里了。”

几位老板都沉默了。

乔婉杭回到办公室后,翻看着翟云忠那封绝望的信,还有小尹等一众员工在请假申请表里的情绪发泄。

三年前,她无法支持翟云忠;三年后,她也无法保护这群年轻人。

常年的加班……拼尽全力取得的短暂优势……晦暗不明的前程……被质疑的研发能力……还有改变世界的梦想……被打乱的生活……这对他们的身心都是极大的考验,甚至折磨。

网上很多人把目光从大国崛起,放在了这群年轻人的身上。

大多数人会选择舒适地度过一生,少数人拥有傲人的天赋和意志,能够成为某个领域的顶尖者。最难的是云威这批研发人员,他们有能力和天赋,但运气稍微差了一点,被围追堵截,在这条路上走得跌跌撞撞。

谁也不愿意面对一个悲壮的现实:千窍芯将是他们这两年来最高的研发成果,这款芯片的性能曾击败了顶尖芯片设计公司Xtone的同期芯片,风靡全球。

那天,乔婉杭很晚才从办公室出来,看着大楼的灯渐次熄灭,只有大堂里还是一片明亮。路灯照过来一束光,让大楼远处的黑暗显得更加微妙,光粒子在空气中跳动,光和影形成了一个十字架,这座大楼葬送了她的丈夫,这场游戏让她战栗,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心理远没有她想象的强大。

乔婉杭车快开到家的时候,发现后面跟着一辆车,电话响起来,她接了,是颜亿盼。

“车继续开,别停。”颜亿盼的声音传来,“明天十点,还是那家竹林会馆,徐浩然说要见你。”

“见我,做什么?”

“第二封信。”

乔婉杭倒吸一口气。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道:“记得我说过的话吧?”

“嗯。”乔婉杭脑海里浮现出颜亿盼对她说的话,徐浩然极善操控人心,不要上当……

颜亿盼的电话挂了。

两辆车在一个丁字路口,分别开往不同的两个方向。

颜亿盼回到公寓,拿出徐浩然最早送她的那本书,里面有他留下的清隽的字,有他给自己的祝福,这本书成了她最初进入云威的动力。

十八年,转眼即逝,物是人非。

颜亿盼一直都试图让自己站在信息最集中的位置,那些质疑和担忧,她都看在眼里,也验证了徐浩然的说法——要逼你无路可走,她也理解当年翟云忠邮件里所说的困境:“落后就要挨打,领先就要挨整。”

除非你遥遥领先,无人能及。

而正处于围追堵截中,又谈何容易?!

徐浩然让她安排了这次会面,她觉得自己一直等待的时刻来临了,但她没看过第二封信,也不知道徐浩然和乔婉杭会谈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按照徐浩然的指示,来到竹林会馆二层的户外阳台,这里空无一人,等到将近十点,乔婉杭才出现。

徐浩然迟迟没有现身。

两人沐浴在阳光中,等待着那封信的到来。

乔婉杭问了她一个问题:“如果你知道会是现在这种情况,穿越回十四岁,你还会接受徐浩然的资助吗?”

“我会,因为当时我没有选择。”颜亿盼抬头看着屋顶的梧桐树,树叶的缝隙中落下细碎的光,“不过,我不会去见翟云忠最后一面。”

“为什么?”

“因为翟云忠有别的选择,如果不选我,现在我不会坐在这里,面对你。”

“你不是说过这是宿命吗?即便他不选你,我还是会选你。”

颜亿盼听到这里,看着乔婉杭,万语千言,最后化作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十点整,徐浩然没有出现,给她们送来果汁的女孩说道:“刚刚有一个电话打进来,让我转告一位叫乔婉杭的女士:Danial在THE的邮箱密码是他离开云威的日期,八位数字。”

这是非常小心的做法,不想留下任何痕迹。颜亿盼不由心中警觉,登录这个邮箱,还需要她们二人的配合,而徐浩然却藏在身后,操纵着一切。

“看来他不会来了。”乔婉杭看着短信说道,拿着平板电脑,登上THE的官网邮箱入口界面。

乔婉杭输入徐浩然的邮箱地址,这是之前小尹和她曾确认成功的地址。

然后把平板电脑调转过来给颜亿盼。

颜亿盼深深看了一眼乔婉杭,接着输入:20100420。

页面在短暂的缓冲后,出现了邮箱界面,里面只有一封信,发件人是:Felix_Zhai,发件时间是:2019年11月30日。

邮件只有一句话:我要进入这个赛道里,我将站在世界之巅。

接下来是一行长长的代码,由英文字母、数字还有符号构成。没有任何规律,看起来像是邮箱自带乱码。

邮箱突然发来红色警告:异地登陆预警!异地登陆预警!异地登陆预警!

乔婉杭迅速截了图,几秒钟后,邮件自动登出,她们无法再登录。

两人对视了一眼,颜亿盼说道:“去找程远,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呢?”

“你别管我了。”颜亿盼站了起来。

两人在楼下分开了。

颜亿盼回到公司后,第一次没有分寸地冲进了徐浩然的办公室,当时还有人在汇报工作,她站在那里问道:“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浩然示意汇报工作的人出去,待门关上后,让颜亿盼坐下,颜亿盼也不坐,整个人身体在发抖。

“别担心,你这是在帮她。”徐浩然语气依然很平和。

“帮她?”

“亿盼,那封信,你应该看得很清楚,就是信息的共享,只是技术层面的交换。”

“所以,翟云忠最后开放了云威的信息库?不,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一旦停止技术授权,他什么也没有了,所有开发都会终止,他是公司的决策者,你无法理解他,只是因为你没站在他的位置考虑。”

“不,不对,您现在回国,就是因为还是没有拿到信息,所以,那次开放还是受阻了。”

“我也很想知道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徐浩然眉间一皱,眼神幽深。

“因为程远不同意?”颜亿盼想到很多事情,程远不愿她接触那些资料,在家里安装防盗系统,从不过多谈及工作……对于这件事,他到底知道多少?

“亿盼,你不要轻易给人下结论,这家公司的前途只掌握在乔婉杭手里,”徐浩然脸上那种长者的温和逐渐消隐,转而呈现出让人害怕的威严和压迫力,“你告诉乔婉杭,她可以选择照办,这样云威不但不需要赔偿那笔费用,未来必将重新成为ICT技术领域的佼佼者,也可以选择不照办,让云威陷入无休止的制裁,同时,我将公布这封邮件,到时候,大家会怎么看云威?市场还能容得下云威吗?”

“你就是这样逼死翟云忠的吗?”

“不,翟云忠的死,是因为他自己,过刚易折,他低估了制裁手段,他的实力无法承载他的野心。”不知为何,徐浩然说到翟云忠的时候,愠怒大于惋惜。

“老师,为什么要这样?您是为了报复翟云忠十年前对您团队的驱逐吗?”颜亿盼探寻的目光看着徐浩然,继续说道,“因为云威的早期技术架构是您建立的,最后您却被驱逐出局。”

“是,”徐浩然瞳孔微微一黯,停顿几秒,说道,“但这次与报复无关。我和他的信仰从来就不同,他信仰一个纯粹的技术乌托邦,没有折中主义,而我知道攀爬技术的顶峰,从来都有代价。”

“你想证明他选择自主研发道路是错的。”

“还需要我来证明吗?”徐浩然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他以为自己可以逐渐脱离早已建构起来的研发体系,自成一套体系,孤身作战?可十年过去了,只能证明他在走弯路。”

“他明明是做出了成绩的……为什么?”

“亿盼,有些话,我从来不需要和你说第二遍,因为你和我有一点很像,就是我们都是悲观主义者,因为对未来的悲观,会更清楚地看到不利因素,反而能立于不败之地,你很清楚,以云威现在的实力,不足以抗衡外界的绞杀。”徐浩然似乎在压制着某种情绪,接着说道,“记住,乔婉杭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跟着我求一条活路,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是的,徐浩然说得很清楚,合作,意味着低头;不合作,除了接受制裁,他还会公布邮件,到时候,众口铄金,一个在信息安全上有污点的公司,将难以在中国存活。

无论哪条路,乔婉杭都逃不开。不单乔婉杭逃不开,颜亿盼也逃不开,这是徐浩然给她画的牢笼,她脖子上的绳索被徐浩然捆在一个木桩上,十多年来,她都不曾走出来。

她一直自认未能找到万全的办法,却不知道,绕来绕去,都在徐浩然的算计之中。

另一边,乔婉杭回到工程院,把两封邮件都给了程远,程远看着这行乱码,神色陡然变得可怕起来。

接着他打开电脑,进入到一个只有黑屏绿码的程序里,他直接输入了那组代码。

“咦,你都记住了,这么长?”乔婉杭拿着平板,又看他整行输入连续20多个字符。

“嗯,就干这个的,还能记不住。”程远头也不抬,很快,屏幕上跳出一组英文对话框,对话框里显示为:Wrong  input,  the  system  can't  recognize  it.(错误输入,系统无法识别)。

程远关闭了对话框,绿色编码程序又恢复到初始状态。

程远合上电脑,看着乔婉杭,问道:“如果Xtone告诉你:可以撤销起诉,撤销制裁,所有研发都可以继续,所有产业链也不受影响,进出口产品也解禁,但需要云威配合他们做点事,你会同意吗?”

“嗯?”乔婉杭嗓子发紧,一种要马上解脱,又要濒临死亡的刺痛感涌上心头,“做什么?”

程远看着她,突然有些犹豫。

“说呀!是卖掉工程院吗?”乔婉杭有些着急。

程远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不用花钱。”

“做什么,你们可以做到,对吗?”乔婉杭睫毛微微颤动,目光微微闪烁。

“我们什么也不用做,是他们做。”

“什么意思?这么简单吗?”

“他们要做什么?”

程远喉结滚动,长长吸了一口气,说道:“攻破云威设立的安全系统,拿到云威芯片可以接触到的所有信息。”

“啊!”乔婉杭,愣了几秒,缓缓坐在沙发上,“我懂了……我记得云忠和我聊过,一个叫斯诺登的人,曝光了美国国家安全局2007年实施的监听计划,个人数据和隐私都可以被获取,是这样吗?”

“差不多,但是对芯片研发来说会更隐秘,”程远把平板电脑还给了乔婉杭,“只要减少数据加密层,或者说,不要把安全性能做得那么好,他们就可以不被跟踪地进入后台。”

“云忠信里那组代码是?”乔婉杭手里捏着平板电脑,感到口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你还好吗?”程远看着她,赶紧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没事,你继续说。”乔婉杭有些急切。

“他邮件里的是防火墙内一组不太成熟的代码,修改或者不修改,并不影响使用,但对方如果知道这组数据,可以进入芯片存储空间,随意查看数据。”程远简单解释了一下,低头说道,“不过,在他去世前已经修改了。”

“是你修改的?”

“不是,他和我分管不同的研发版块。这种顶层设计,也要得到他的授权才行。”

“所以,云忠被发现了?”乔婉杭感觉一口气有些接不过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曲着手指摁着胸口,半天没有说话。

“我不确定,”程远点了点头,“不过,刘江要走了两年来我们修改防护数据的代码,逻辑上,他要调查的就是那次数据泄露。”

“难道,他真的是因为被调查才、才自杀的?”乔婉杭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她已经走了这么远了,为什么看到的是这个结果。

“他只给你看了这一封邮件?”

“是。”乔婉杭说得很沮丧。

“老翟最后那段时间的状态确实很糟糕。”

“为什么要走这一步?”乔婉杭问道。

“也许是他太执着了……他临死前,让我保存好公司所有的加密程序,可能是担心我也有此选择?”

“加密程序?”

“是,这是云威所有芯片必须要达到的安全水准。”程远说到这里,眼睛通红,他一个劲地摇头,脸色极为苍白,“这些资料,我还都在家里保险柜留了档。”

“也许他担心的是检察院对云威的调查……”乔婉杭弯着腰,手撑着额头,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这和我之前想的不一样,”他的语气有些飘忽,像是自言自语,“是不是就像演员投入一个角色演到一半被叫停,而自己无法出戏;画家投入绘画,突然被告知无法向世人展出,然后有一个方法让他的画可以重新面世,但最后又发现这样也不行,这是一个被动接受炼狱的折磨,走向崩溃的过程……”

乔婉杭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疼他?

埋怨他?

都不是。

突然间她很想他,想那个在黑夜里辗转反侧的翟云忠,那个被执念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翟云忠,回到三年前,她会抱抱他,可要怎么安慰他,她还是不知道。

他说那句话:我要进入这个赛道里,我将站在世界之巅。

所以,他做了那个决定?

可,怎么会呢?她丈夫的离去怎么会是这样的理由。

她感到整个心都碎了,她更害怕的是,此刻,她理解了他的脆弱和无助,她正在走向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她感到头晕目眩,忽然,整个人前倾,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黑暗中,她失去了意识。

123.枷锁

手术室外的灯光惨白。

翟云鸿和妻子,还有程远、梁木颂、李琢、汤跃等人都在外面等着,手术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还没结束。

颜亿盼本来想回家和程远聊一下情况,得知乔婉杭被送入抢救室,又匆忙赶到医院,她刚走到手术室外,就被翟云鸿迎面拦住。

“是你,对吧?”翟云鸿说道。

颜亿盼错愕地看着翟云鸿。

“是你想着法子刺激她对吧。我劝你离她远一点,阿姨说你还去她家了,是要她的命才满意吗?”

“她怎么样了?”颜亿盼问道。

“不是,你都去竞争对手公司了,还过来干什么?”

“不用你管。”颜亿盼继续往里走。

翟云鸿抬手拦住她:“你别在她身上打主意,她就是因为信任你,才中了你们的圈套。”

颜亿盼听到这里,神色一凝,这句话戳中了她心里某个点,是的,这是徐浩然明知她有二心还用她的原因,乔婉杭信她,只有信任这个人,她说的话才能产生影响力。

颜亿盼推开他的手,脱口而出:“你这种花花公子,除了泡妞,能帮她什么?”

“你……”两人剑拔弩张之时,程远走了过来,拉着颜亿盼的手腕把她带到医院外面的阳台。

明月皎皎,夜色沉沉。

程远点了根烟,颜亿盼站在一边,问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就是那封信。”程远脸上也很烦闷。

“是不是和刘江的调查有关。”

“是。”程远吐出一口烟,青色的烟雾融入月色,他整个人看起来很颓丧。

“那不是最后一封信,”颜亿盼有些犹豫,“未必是定论。”

“你们这节奏够紧的,”程远冷嘲道,“不知道你们是想要搞垮云威,还是想要了乔婉杭的命。”

颜亿盼低头看着楼下,也不争辩,手撑在阳台围栏上,问道:“那封信后来研发中心执行了吗?”

“你不知道?”

“我推测是没有执行,因为徐浩然说,如果你们愿意继续照着翟云忠的意思做,BIS会解除禁令。”

“是吧,”程远吸了一口烟,“用我们接触到的信息做交换,自然技术、市场和产品就都对我们开放。”

颜亿盼轻轻地握拳,也不看程远,声音不自觉有些发紧:“你们是什么打算?”

“你想要我们怎么打算?”程远冰冷的声音让夏夜的温度都骤降了。

“你什么意思?”颜亿盼偏过头看着程远。

“问你自己,我什么意思,”程远用力摁灭了烟头,“你了解我吗?”

“研发第一,在全球普及‘Yunwei  inside’,做最顶尖的技术,挑战科技的极限。”明明是没有感情的概括,她的语气却莫名柔和。

可程远的脸色却越发难看,问道:“你想让我开放数据?”

“我不知道。不过,你不配合的话,徐浩然会对外公布那封邮件。”

“混蛋!”程远咬牙骂道。

颜亿盼抿了抿嘴唇,担忧地看着程远,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怎么选?怎么做?那些砸过来的诱惑、陷阱和恐吓,她无法消化。

“行,”程远本来想和她好好谈,不知为何,又怒火攻心,“约你的恩公见面,我们坐下来谈谈,我要看看他的能量是不是有他说的那么大。”

“你想清楚了?”

“我想得很清楚。”程远把烟头弹进旁边的垃圾桶,想到旁边一群人守在手术室门口,他又停下脚步,侧过脸对颜亿盼说,“你的话带到了,赶紧走吧,万一大乔有什么事,你在这里……会遭殃。”

颜亿盼停在阳台边,看着程远离开的背影心如刀绞,她一直等到手术室的灯由红转绿,便远远地跟在那群人后面。

她看着乔婉杭从手术室被推入了ICU病房,隔着那么多人,其实离她也不过十米左右的距离,可看起来却很远,好像在世界的两端,那边焦灼却温暖,自己站在这里孤寂而寒冷。

颜亿盼突然想到乔婉杭书房里的那盘棋,她们分据黑白两端,此刻,她是被推到乔婉杭身边的那个卒子。

“Checkmate(将军)!”她这枚和皇后阵营不同的棋子,被徐浩然落在了皇后身边,可以随时将她击杀。

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那些等候的人也没进去,就在那安静地等着,翟云鸿和他妻子上前询问,医生交代了几句话也就走了。翟云鸿稍稍松了一口气,手术是成功的,不过麻醉还没醒,翟云鸿让其他人先回家休息。还有几个人,包括程远在内,依然留在医院,大概希望看她清醒后的状况。

颜亿盼看着几人向她这边走来,立刻转身走向楼梯间,一直出了医院大门,头也不回地走到停车场,启动车离开,车经过乔婉杭所在的病楼,不知为何,她又停了下来,乔婉杭应该还没醒,还在ICU接受观察,颜亿盼不知道该去哪儿,她坐在驾驶位,一动不动,看着前方,一时怔然。

明月当空,夜深人憔悴。

楼下有三三两两的人,有抱着X光片坐在台阶上发呆的,也有在门口蹲着啃馒头的,还有打扫卫生的,他们可能都比乔婉杭可怜,她又何必担心?况且,现在为乔婉杭担心的人有很多,已然轮不上她了。

可她就是没有办法离开。

明明可以做个冷眼旁观者,怎么就入了局?

不知呆坐了多久,恍惚间,她睡着了,一些凌乱的片段扭曲地出现在她梦里,一会儿是徐浩然给她递来盐味苏打水,一会儿是程远冲她笑,一会儿是翟云忠和她谈工作,好像一切都很和谐。最后她在乔婉杭突然倒下的画面中惊醒。

醒来时,才听到自己手机一直在响,她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乔老板。

她赶紧接通,听到那边乔婉杭的声音很轻地说:“亿盼,有些事,还是要跟你说一下……”

“你等等,我就在医院楼下,马上上来。”

“……好。”

电话挂了以后,颜亿盼往病房走去,迎面正遇到翟云鸿、程远等一行人,他们诧异地看着颜亿盼逆行,翟云鸿刚开口:“诶,你怎么还在……”

话没说完,旁边的护士长就站在门口看着颜亿盼说道:“你是颜亿盼?”

颜亿盼点了点头。

护士长公事公办地说道:“麻醉过后,病人很难受,别说太多。”

于是程远等人不得不给颜亿盼让开了路,翟云鸿皱着眉头看着她进去,却也不好再阻止。

颜亿盼进去后,闻到一股很淡的药水味道,屋里的温度不低,她看到乔婉杭苍白的脸,额间的长发铺在枕头上,眼底发青,被子很薄,乔婉杭的身形在被子下显得清瘦无比。

颜亿盼走上前,蹲了下来。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还是信你。”乔婉杭缓缓说道,她侧过脸看着颜亿盼,鼻子上插了一个氧气管,眼瞳中仿佛有着夜的黑暗,她语气有些艰难,“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要照着他走的路往下走?”

“不是,”颜亿盼这次肯定地说道,“你是你,他是他。”

“我还是怕走错了。”此刻,乔婉杭的脆弱无处遁形。

“你选择任何一条路,我都会让它成为对的路。”颜亿盼语气很轻,但笃定无比。

乔婉杭看着颜亿盼,眼角的泪就这么滑下来,抿了抿嘴唇笑道:“到今天,我才知道,一个人要不负众望,很难,很难,就好像,十年前云忠选择了程远,就负了徐浩然,我选择你,就必然要负其他人,怎么选,都不可能两全……”

“你想怎么选?”颜亿盼凑近了,低声问道。

“我无法原谅徐浩然,更不可能向他屈服,这是我自己的感情,不是从大局出发,和公司经营更没有关系,你会不会,又要说我感情用事了?”

“不会,永远不会。”

“嗯……”乔婉杭轻轻吸了一口气,淡然一笑,“这次,如果我不低头,云威会面临什么,工程院会面临什么,工程师们会面临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即便如此,我也依然做不到跪地求饶。如果他们要问我的决定,我还是那句话,我要云威在世界上立稳脚跟,成为那个不可撼动的强者,不再受制于任何资本,不被任何人算计。”

“好,我知道了。”颜亿盼用力捏紧了乔婉杭的手,那双细白的手,明明那么柔软,却藏着无坚不摧的傲骨。

“那张麻将桌你还记得吧?”乔婉杭神色放松下来。

“记得。”

“这最后一局,你替我上桌打吧,牌桌上有徐浩然,有程远,还有翟云忠。他们怎么做,我们无法左右了。如果这局输了,咱俩就永远退场了。”乔婉杭说完,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神情。

颜亿盼点了点头,柔声问道:“还有别的指示吗,我的老板?”

乔婉杭摇了摇头,颜亿盼松开手,站了起来,给她掖好被子,把她额前的碎发往后捋了捋。

“哦,还有,”乔婉杭的声音有些低沉,抬眼看着她说道,“最后一封信。”

颜亿盼神色沉郁地看着她,没再说话,出来后,发现程远倚在过道墙上,定定地看着她。

她缓缓走近他。

“你把徐浩然的条件跟她说了?”程远眼睛眯了眯,凝视着她,眼里的担忧一览无余。

“没有。”颜亿盼神色沉沉地看着他。

“她打算怎么做?”程远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几乎同时,颜亿盼也问道。

两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审视,都试图从对方眼里看出点什么来。到底是不信任,还是心照不宣,总之,在医院这干净白亮的灯光下,都照不进对方的心里。

程远是否会开放数据,颜亿盼是否心属徐浩然,二人都不敢往深了试探。

“她想要看最后一封信。”颜亿盼打破了沉默,这一点,就和麻将桌打出的牌一样,放在桌面上可以供大家看,至于各自手里的底牌,还是不要亮出来得好,因为这是最后一局,任何人任何动作都可能是绝杀。

“好。”程远点头答应了。

124.开门迎狼

程远和徐浩然约见的地方是一个叫“梧桐”的茶餐厅,位于使馆区,是徐浩然选的,由两层别墅改装而成,楼上楼下都以玻璃装饰为主,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把餐厅映衬得阴凉而静谧。

颜亿盼陪着徐浩然来这里,下车后,两人穿过栅栏,走过一层的室外咖啡区,那里有几个老外在聊天。室内环境很西化,四周张贴着好莱坞电影海报,头顶上生锈的铁质吊灯发出暖黄的光,咖啡的香味飘了过来。上班时间,这里的人还不少。

颜亿盼往吧台走去的时候,一个穿着小丑女装的服务员迎了过来,说道:“颜小姐吗?”

“是。”

“二楼给您预留出来了,这边请。”

徐浩然和颜亿盼跟着服务员上了二楼。

二楼的光线比一楼好,非常安静,里面有一个个小的房间,他们跟着服务员一直往里走,穿过过道,进了一个阳光很充足的房间,入口处的桌子上有一尊半米高的金属小丑雕像,被光照得亮闪闪的。

中间是一个椭圆形的木桌,徐浩然坐在椭圆的顶端,靠窗背光的位置,正对着门口,颜亿盼坐在他右手边。服务员送过来一个大玻璃罐,两个杯子,里面的苏打水冒着细碎的气泡,中间泡了一个切成链条状的黄瓜和两片柠檬,颜亿盼给徐浩然倒上。

“程远说在路上了,有点堵车。”颜亿盼说道。

徐浩然嗯了一声,看了看表,说道:“不急。”

“嗯,不急。”颜亿盼木然重复道,然后偷偷地吸了一口气,扭身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徐浩然,“老师,这是我父母在五年前准备的一张卡,说无论如何要交给您,感谢您那段时间给我出的学费。”

徐浩然看着卡,显然没有准备,顿了顿,说道:“当初帮你,就没打算要他们还。”

“他们心里一直记挂这件事,每年过年都会说,让我不要忘记您的恩情。”

颜亿盼左手轻轻抓着徐浩然放在桌子上的衣袖,右手捏着卡,一定要给到徐浩然手里,“您拿着吧,里面还有我这十年的积蓄,密码是您曾资助我时用的密码……”

徐浩然看着颜亿盼愣了一下,颜亿盼有些哽咽:“虽然我知道,这些钱根本不足以还您的恩情,但这至少证明您当初没选错人,我没辜负您的期望,对吗?”

“是的,小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可以,但真的没想到你可以这么好。”徐浩然接过卡,放在水杯边,也没有收起来,手指摩挲着卡片上凸起的数字,神色变得难以琢磨,他审视般看着颜亿盼,抬眼问道,“你不是有很多问题要问我吗?”

“没什么问题了,过去很多,越到后来就越少了。”颜亿盼神色黯然,浅浅一笑。

徐浩然听出了颜亿盼话语中的一丝感伤,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一样了。”

“老师,您不知道您带给了我多大的改变吗?”颜亿盼看着徐浩然,半边脸被百叶窗透过的光照着,眼睫毛的阴影落在她幽深的眼眸上,“这世界上很多人是在糟糕的家庭里长大,熬过苦闷的求学路,然后不得不做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知道无法收获两情相悦的爱情,就找个差不多的人结婚,过着无趣的生活。我本来已经准备接受这样的设定,可是你改变了我,让我的求学路不再苦闷,工作也很喜欢,我有喜欢的人,也想一辈子和他幸福地走下去。”

徐浩然打量着颜亿盼,没有说话,低头拿了放在旁边的手机,在上面输入着什么。

“不过,这些终究都要被拿走。”颜亿盼往后仰了仰,叹息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颜,有些事,我没跟你说过,就是希望你的工作和生活没有负担。”

“是的,就是这句话,我每每想到这句话,都……”颜亿盼停顿了几秒,被涌上来的情绪堵住了嗓子,眼眸闪烁着泪光,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平复过后,她继续说道,“可您知道吗?还有句话叫作大恩成仇……”

“嗯?”徐浩然深深地看着颜亿盼。

“不要给别人还不起的恩,她会在还不起的内疚煎熬中,恨你的施舍。”

“你现在恨我了?”徐浩然对这样的说法,似乎并不吃惊。

“对,我现在就恨你。”颜亿盼说出这句话。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

“亿盼,这件事结束以后,”徐浩然看着眼前这个长大的女孩,流露出些许的慈爱和不忍,“你可以跟我去美国,你获得的,会比现在多得多。”

颜亿盼摇了摇头:“我看懂了您,所以没有办法跟着您了。”

“是吗?那我很欣慰啊,说说,怎么看懂了我?”

“您就像一个顶尖的猎手,一直把猎枪对着猎物,但是不开枪。这种无法逃离的痛苦,几个人能承受?而这不仅仅是范围上的无法逃离,更是心理上的无法逃离。”

徐浩然看着颜亿盼,神色间隐隐多了一些重视。

“通常,这个人会下跪,对吗?”颜亿盼继续说道,眼睛一动不动看着门口的通道,“你在等它下跪,等它屈从,而且一定不是伪装的,是从理智到情感对这个人至高无上地位的认可,是发自肺腑地仰视这位猎人。”

徐浩然沉默着,良久,才露出一丝欣慰又无奈的笑意:“没想到,等了那么多年,你离我最近的时候是现在。”

此刻,门外传来缓缓上楼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熟悉,每一步都像踏在二人之间。

颜亿盼收回目光,站了起来,给面前的杯子倒满了水,放在徐浩然对面的座位前,然后,对着徐浩然鞠了一躬。

“我不会再等您,永远不会。”颜亿盼说道。

徐浩然自认为像神一样平衡一切,不喜欢被质疑,认为想要实现一种天下为公的状态,就必须建立一种层级分明的秩序,个人可以往上跳,但层级不能打破,拥有最先进技术的在最顶端,它必然拥有世人膜拜的文明,而后来者,只能追随。他相信自己给每个人指的路都是最好的。

颜亿盼开门出来,迎面见到程远,他没有那天夜里的疲惫,神色冷静地看着眼圈通红的颜亿盼。

二人注视着对方,脚步越近,心却越来越远。

程远往前走去,突然脚步一顿,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他看着自己掌心里颜亿盼那因为用力而发红的手指,呼吸一滞。

颜亿盼看着他,眼神里的忧虑一览无余,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很多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程远看着她,手不自觉紧握了她冰凉的手。

“程远来了?”徐浩然的声音传来。

程远看着前面那扇门,松开了颜亿盼的手。

两人最终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颜亿盼从过道下了楼,她听到程远开门的声音,便加快了脚步离去。

程远推门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桌子上的那张黑卡,然后才抬眼看到脸上带着笑意的徐浩然。

相比程远拒人千里的隔阂感,徐浩然整个人看起来很亲切,他手一抬,示意程远坐下。

程远坐到椭圆桌子的另一端,靠门的位置,两人互看了一眼对方,沉默几秒后,徐浩然徐徐道来:“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你干你的,我干我的,资源就那么多,小白兔为了避开大灰狼,只得吃窝边草,那样就不会被咬死了吗?怎么可能?”

“Danial,你知道吗?爱讲大道理的人都很虚伪。”程远一手搭在桌子上,身子往后靠,很散漫的样子。

徐浩然不以为意地大笑了起来,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有时候,低一低头,也许小白兔能变成大灰狼。但不低头,就永远都没有机会。”

程远笑了笑,说道:“你能确定,我低头,他就不会扑过来?”

“我能确定,只要你愿意开门,大灰狼反而不会扑过来。”徐浩然说完,给他看了一份文件。

“这是他们支持的,只要你参与到一个叫984N的计划里。”

“类似棱镜?”

“那套早就过时了……”

“过时?未必吧,你十年前被开,就是因为打算交出数据吧?但翟云忠坚决反对,怕你私下参与,所以一次性开掉了你们整个团队。”

“他还是太天真了,不愿意委曲求全,而在我看来,那是养精蓄锐,个人信仰算什么,技术信仰才是永恒。”徐浩然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一副不愿多提的样子,他喝了口水,笑看程远道,“不过他那么做,不是给了你机会吗,这十几年,没有我之前打下的基础,你能做得这么好?”

“没有你打的基础,也一样可以,只要有人。”

“是,有人,云威还和跨国公司的高级人才有技术合作,而现在你一旦成了研发的孤岛,可就不行了。”

程远神色一沉,手里摸着面前的杯沿,说道:“为什么还是选择云威?你是爱它想要它好,还是恨它要它亡?”

“无关个人,”徐浩然嘴角轻轻一扬,淡然说道,“还记得六月那次黑客攻击吗?”

徐浩然指的是那次电信网络遭受攻击,包括几家快递公司。

“是你们弄的?”程远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杯身,问道,“我听说是‘方程式’啊?”

徐浩然摇摇头,笑道:“类似‘方程式’的组织多了,你只要知道,很多顶尖的黑客也听命于THE,那次攻击,让我们有了合作的基石。”

“因为你们攻不破我们铸造的城墙,就选择这种方式?”程远无奈一笑,那一次,的确证明了云威建构的安全体系如铜墙铁壁。

“你要知道,全球没几家公司可以直接和THE谈合作,”徐浩然看着程远,接着颇有些欣赏地强调了一遍,“你们的表现好到可以和我们谈合作。”

程远看着杯中的气泡水,眼底在克制着某种说不清的情绪。

徐浩然见他沉默,把资料给他推了过去:“这是战略安全联盟,目标是世界和平,不会损害云威的任何利益。”

“别说这些,我不感兴趣。”程远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技术出身,听不懂大道理。”

“你只对技术感兴趣。”徐浩然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说道。

“嗯,说得没错。”程远昂了昂头,眼里流露出坦然。

“这是你、我,还有翟云忠唯一的共同点。”徐浩然满意地说道。

“但我们的坚持方式不太一样。”程远看着徐浩然,目光幽暗。

“的确不一样,他过于理想化,对自己、对别人要求都过于严苛,一旦和自己的想象不符,就难以面对。”

“你呢?”

“我?”徐浩然笑了一声,“我的理念特别简单,科技发展才是永恒的,只有站在科技制高点,才是文明的制高点,其他都是浮云。”

“那你看我呢?”

“你比我们都有研发天赋,而且更务实。”

“承蒙夸奖。”程远点头致意,表达了认可,撇嘴笑道,“技术上的每一次突破,从来都有高昂的代价。”

“不是代价,是公平交易,你开放信息平台,它的技术平台自然也对你开放。”徐浩然手一摊笑道。

“哦,对了,”程远扯了扯嘴角,“乔女士有一个附加条件。”

“什么附加条件?”

“她想看翟云忠发给你的最后一封邮件。”

“可以,不过我要先验证你们数据的有效性。”

程远拿着手机,登陆了THE的邮箱,他的邮箱是去美国的时候,徐浩然帮他申请的,说以后一定用得着,只是他从没想过是这个用途。

“第一次发邮件,你查收一下。”程远发完后,就把手机放下了。

徐浩然点开一看,看着代码,脸上露出审视的神色,问道:“不会改了?”

“放心,我不是翟云忠,给你的绝对不会改。”

“所以,最后让云威研发走得更远的只能是你。”徐浩然转发了代码,喝了一口水。

“你可以慢慢检验真伪。”程远眉毛一挑,笑道,“我等你消息。”

徐浩然难得失去了耐心,也不想再讲大道理了,收起了程远面前的资料,站了起来:“咱们后会有期。”

“这张卡,别忘了。”程远身体前倾,拿起那张卡,用力掐着徐浩然的手腕,塞进他手里,“不然,你想看她一辈子不安心?”

徐浩然接过卡,笑了笑,说道:“你们俩挺般配的。”

徐浩然说完出了门,一路下楼,程远坐在原来的地方,把颜亿盼倒给他的那杯水一饮而尽。

楼下突然响起了引擎急加速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好奇地走到窗前。

一辆黑色的车突然偏离了方向往咖啡厅的草坪冲了进来,后面两三辆车围了过来,这辆黑色轿车一个打轮,利用前面两辆车的空隙,直接轧过一排灌木,冲出院子,在马路上狂奔,三辆车紧追其后。

黑色轿车不是徐浩然的车,是临时过来接应他的。

程远抓着百叶窗,眉头一皱,眼睛眯了眯,诧异地看着几辆车消失在街尾。

这时一个警察过来,他进门后拿起门边那个银色小丑,在小丑脚下拿出一个小型芯片装置,对程远说道:“程远先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街道上,两辆车都围上了前面的黑色轿车,那车不管不顾地别开了旁边追逐的公务车。

最终,还是一辆公务车逼停了那辆黑色轿车。

后面的指挥车停了下来,刘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摘掉挂在耳边的蓝牙耳机,目光冷厉地看着那辆黑色轿车,车牌号是“使”开头,是一辆使馆车。使馆车开门,徐浩然迅速钻进了使馆车内,两方僵持住了。

两边公务车里的警察也冲了出来,围在黑色轿车旁边。

使馆周围人并不多,但是这一幕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现在四辆车都一动不动地停在十字路口中央,警笛四起,所有车都不敢靠近。

刘江给顶头上司曹文新打了电话,曹文新让他等等,不要轻易行动,过了三分钟才回过来:“想办法让他出来,不然,逮捕令不行,得红色通缉令才行。”

还没等刘江想好对策,那辆使馆车突然一个倒车,撞了旁边的护栏,夺命一般地冲向后面的那条街,那个街口就是大使馆了。

大使馆的门打开了,使馆车冲了进去,刘江的车停在外面,他用力敲了一下车顶,怒不可遏。

125.调查

程远被带到检察院的审讯室,灰白的墙壁,惨白的灯,他的脸色铁青。

调查员首先问他的就是:“给徐浩然的邮件里是什么?”

程远却问:“是谁给了你们消息?”

“这不是你该问的。”

程远不想被审讯,只得配合,当着他们的面,打开THE的后台邮件系统,把那封邮件调取了出来,点开了邮件里的链接。

但很快,THE的官网突然变成了黑屏,上面飘着一句“World  Peace”,然后一群和平鸽飞了出来。

办案人员看着这一幕直皱眉,技术出身的侦查员低声说道:“这是一组植入病毒的代码。”

“不好意思,”程远无奈地笑了笑,“我们的程序员太调皮了。”

原来程远并没有给徐浩然有效代码,而在这组代码里植入了病毒,成功侵入了THE的邮箱信息。

成千上万的邮件里,他们只需要一封,就是翟云忠最后发出的那封邮件,这是乔婉杭在手术麻醉过后,短暂的清醒阶段时提出的唯一要求。

“那你们看到了吗?”调查员问道,“最后一封邮件。”

“没有,解密以后都是乱码。”程远说完叹息了一声,“他们的安全系统太强了。”

僵持了半个小时,检察院的网络技术专家验证了程远的说法。

过了一会儿,一位调查员拿出手机,调出一条微博新闻,举到程远面前:“可是你们的安全系统好像不太强哦!云威信息泄密,上热搜了。”

徐浩然意识到程远没有给他提供有效代码后,立刻对外公布了翟云忠去世前发给他的第二封邮件。

程远看着这个并不意外的新闻,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与此同时,颜亿盼从“梧桐”出来后,回了一趟家,可刚到门口,就看到楼下停了公安局和检察院的车,旁边还有一些围观的人。

那天的天气灰蒙蒙的,她仔细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出入八年的小区,接着穿过一行人等,上了楼。

她在电梯里,听到邻居议论着。

“大案要案。”

“刚刚有人拍照都被警告了。”

电梯门打开以后,她走过自家门前的过道,就见到门已经被打开,负责搜查的人正是刘江。

有人要拦住颜亿盼,刘江让他们放行。

程远的书房里围了几个人,其中一人正在通电话,询问保险柜的密码。

颜亿盼看到满地的脚印,只觉得这些脚印都踩在她心口,碾碎了那颗跳动的心。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开始念数字:“12,12,12。”

“就这么简单?”里面有人嘀咕了一句。

听到这几个数字,颜亿盼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然后听到保险柜安全锁解除的声音。

他们从里面拿出了一叠文件和一个硬盘,这就是程远一直保护的资料,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换作以前,她一定会马上冲过去翻看,此时,她却希望它们突然消失。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如此疏离,就是因为各自都藏了太多对方所不知的隐衷。

事到如今,走到这一步,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行人也没有和颜亿盼说什么,拿到资料后,就陆续离开了。

家里纱质窗帘的一个角掉下来,灰色的光透着窗帘落在布满脚印的木地板上,她搬离这里以后,房间里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每个角落看起来都更寥落了。

这间屋子太缺少生活气息了,以至于心里的空洞无法被填补。

颜亿盼倚在书房门口,看着里面凌乱的一切,脚绊到门口的金属条,扭了一下,差点跌倒。

这时,她听到门口传来刘江的声音:“你们家有没有什么喝的?”

颜亿盼回头,看到刘江正摘下自己的白手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门口的办案人员已经撤走了。

“冰箱里有。”颜亿盼说着,往客厅沙发走去。

刘江真就走到双开门冰箱旁边,拿出两罐盐味苏打水,走向沙发。他把一罐汽水放在颜亿盼面前,一罐自己打开就往口里倒,那味道有些冲,他皱了皱鼻子。

颜亿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罐盐味苏打水,愣怔了几秒问道:“你抓到徐浩然了吗?”

“你希望我抓到他,还是抓不到?”刘江也走上前,坐下后,问道。

“这对我而言不重要,是你的事。”

“我很好奇,他是什么时候通知大使馆来接他的。”刘江坐下后问道,那眼神恢复到初见她时的凌厉。

“我猜是我给他卡的时候吧……”颜亿盼惨然一笑,“我提出要还他恩情的时候,他多半是警觉了。”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马上跑?”

“他这个人,认为自己一切都算得很清楚,认定我不会那么绝,更不会这么傻。”

“傻?”

“他开的条件挺不错的,从大局考虑,是让云威跪着活,还是站在死亡边缘线徘徊,有翟云忠的前车之鉴,又有专利赔偿金的压力,他不信所有人都这么傻,尤其是我,我跟着他那么多年,价值观基本是他培养出来的,理性总是大于感性,对事情的判断不会基于外界的评价。”

“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太一样。”刘江说这话倒是带有一点欣赏。

“也没什么不一样的,跟你说实话,我也犹豫过。”

“因为他是你的恩人、老师、朋友?”

“与这无关,”颜亿盼摇头说道,“你没上过云威的一线,没法想象那种难,云威经不起太多折腾了。”

“那最后为什么还是……”

“我也讲感情的。”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明明是放下了戒备坦诚相待,却像是在讲笑话。

刘江看着她,也像是听到笑话一样,笑了起来,看了一眼被搜查的屋子,说道:“我真没看出来。”

“徐浩然肯定是看出来了,所以,于情于理,他认为我不会出卖他,更不会把程远送进监狱,”颜亿盼冷哼了一声,“他相信程远会给他开放代码。”

“程远不会吗?”

“他不会。”颜亿盼说得肯定,眼圈忽然有些发红。“他总说他了解我,我不了解他,可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勉强平复下来,“最重要的是,翟云忠也相信他不会,不然他不可能撒手离开。”

“这恐怕不是你说了算。”

“你查下去就知道了。”

刘江的手机来了电话,应该是催他回单位。他挂断后,站了起来,说道:“行,你居然不再拒绝我们调查云威。”

“这家公司怎么样,我比你清楚。”

“可现在,外面骂云威的声音可太大了。”

“从来如此,场外人闻不到场内人厮杀的血腥味,只知道聒噪……”颜亿盼说到这里,淡然一笑,“与其被你长期追着不放,不如索性摊开了让你查个清楚。”

刘江低头看着颜亿盼那释然和疲惫的笑容,说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多谢你的配合。”

“我还没说完,”颜亿盼抬头看着刘江,语气郑重,“如果什么都没查出来,麻烦刘处长出一份调查通告,还云威一份清白。”

刘江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人,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提要求。”

说完,他便从门口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帮她把门轻轻地关上。

颜亿盼手肘撑着膝盖,将脸埋在掌心,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正在这时,一通手机铃音打破了寂静,看着一个陌生电话号码,她眼睛眯了眯,接了起来。

“小颜,”徐浩然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伤害过你吗?”

“没有。”

“我资助你说过要你回报吗?”

“没有。”

“你现在心安吗?”

颜亿盼沉默。

“回答我,你心安吗?!”徐浩然说道,这是颜亿盼第一次从他话语里听到感叹号,如同色泽温润的布帛被撕裂。

“我会将你给我的一切都还回去。”颜亿盼的手紧紧抓着沙发扶手,决然说道。

“这样你就心安了?”那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缓温和。

“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好,”徐浩然听到这个回答,停顿了几秒,疲惫的声音里依然残留着威仪,“我们总算上到最后一课了……不要试图挣脱枷锁,那会让你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些枷锁,”颜亿盼决然说道,“只有挣脱了,才能知道自己过去的世界有多小。”

电话那头有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紧接着,长久的静默和忙音传了过来。颜亿盼缩在沙发的角落,紧捏着电话的手从微微发抖到平静。

她最终站了起来,抬眼看着这个生活了八年的房间,屋里明明没有太多生活气息,此时此刻,她身在其中,却无比怀念。

她换上拖鞋,沉默不语地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下,剩下的苏打水她全部扔了,地好好拖了一遍。

接着她又走进程远的房间,深深看了一眼,被子也没有叠,微微有些颓丧的气息,她捡起掉落的睡衣放在床上,又把被子叠好。

最后,她缓缓往旁边主卧走去。

她进了卧室,看到桌子上那枚钻戒,孤零零地,折射的光投在木桌上,绽放出一朵冰冷而耀眼的透明花,她从抽屉里找出原来装这枚戒指的蓝丝绒盒,她打开盒子,里面已经有一枚戒指,那是一枚造型很独特的戒指,中间不是钻石,而是闪着银灰色泽的硅质芯片材质,和钻戒比起来显得无比黯淡。

这是程远求婚时给她的戒指,据说是他亲手打造的。

求婚那天是2012年12月12日,要爱,要爱,要爱。就是程远保险柜密码,这么简单,哪像个高级工程师设定的密码,难怪她猜不到……哦,那天还不是个好天气,外面下着雨,四周的灯光在雨幕中幻化成缤纷的光晕,地方挺没创意的,在本市最高的旋转餐厅里,她跟着他坐电梯上了68层时,感到眩晕,她其实猜到那天他要做什么,在接近最高层的时候,她想逃离。

后来还是留下来了。

他说:“这是我的心,此生将交由你,全凭你处置。”

他说完,就把戒指戴在了她手上,纯粹、精致和朴拙微妙地交织在这颗“心”

上,她已经忘了当时的心情,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单纯,她并没有戴几天就收了起来,无非担心别人笑话她。

那个时候,她总怕别人看出自己的寒酸,小心维护着那自以为比天大的自尊。

而此刻,她把这枚银灰色的戒指久久地捂在胸前,闭着眼,只觉得心里开了一个口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从中抽走了灵魂,怎么也无法填满。她把钻戒放进盒子里,把芯戒指放在一个简易的绣花荷包里,紧紧抓在手心里。

程远从检察院出来以后,天色已经黑了,他开车奔向家中,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妻子今天牵自己手那一下,他当时想搂着她告诉她,他心疼她,想跟她和好。

推门进去,看到卧室里的灯还亮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温暖的光。

靠近了,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他蓦地坐在床边,摸了摸叠好的被子,看到旁边的抽屉没关上,他拉开抽屉,看到里面一个精巧的金丝绒首饰盒,他拿出来,打开首饰盒,里面是颜亿盼的结婚钻戒。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他给颜亿盼打电话,听到枕头下电话铃声响起,他掀开枕头看到了手机,翻看她的通话记录,最近的两通电话,一通是刘江的,最后一通电话来自徐浩然。

他又下楼,跑到车库,车没有开走。他开着车出了小区,在路边漫无目的地寻找,仍然一无所获。他看到颜亿盼落在驾驶位脚下的红色丝巾,捡了起来,捧在鼻子边,闻到了熟悉的香味,过了一会儿,他伏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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