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漫长告别
第九十八章 漫长告别
“这里是叫四泰坊吗？”宋隐一手举着伞，看着孙伯善关门，就将伞移到另一只手，递给他。
他接过来，举高，点点头。
今天雪下的大，好在没有刮刺骨的北风，不用担心融雪打湿头发。
一路向西。
“你既然常去息墨书阁，可知道‘息墨’二字的含义吗？”宋隐从刚才起就有些好奇，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问。
“是有些奇怪，单单从字面上看，‘息’为止之意，‘息墨’二字就像是跟卖书这件事反着来似的。”孙伯善跟着附和道。看来他也不太清楚，对于这个有点偏科的教算经的人来说，咬文嚼字是有些困难了。
宋隐点了点头，接着问：“孙兄是上京城人士么？”
孙伯善探过伞杆瞧了她一眼，轻轻颔首。
“我生在上京。说来惭愧，十八年来，还没有离开过上京城呢。倘若在工部任职…...”他最后半句和着大雪，像雪花一般轻轻落到地上：“大概可以去别处看看了罢。”
宋隐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被伞的把手挡住一些，手指映在眼角的余光里，因为面前人的垂眸看不到他的瞳孔，只能看到他跟着低垂下去的眼睫。
“只是我母亲，实在离不开我。但有时候我也很庆幸我生在上京，否则连科举都无法参加。”他突然看过来，面上不像平常带着无所谓的笑，剑眉星目都极平静，偶尔飘进来几朵雪花，从两人之间越过。“我的妹妹很像你。”他又看回前方，轻声说。
他不说下半句宋隐也知道那个妹妹或许早夭了。不然家中不会只有他们二人。
其实宋隐从刚才喝茶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一些，原以为他并不想提及，到了临分别的时候，反而说了出来。
宋隐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大街上匆匆赶路的行人。
“我年幼时随母亲去过上京城北山上的寺庙。”宋隐开口，不安慰、不怜悯。“那块牌匾上提了四字‘莫向外求’。”她看着脚底下有些崎岖不平的青石路，目光里被一小片雪白挡住，有雪粒落在了睫上。
她接着说：“我不信神佛，一看那是出自佛家的话，就倔强的不想多看一眼。所以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莫向外求’，不过是去除我执，如同照镜子一般探寻自我。”“但你觉得，没有执念的人，算是真正的活着吗？”她睫上的雪花融化成水，随着眨眼划下眼睛，引得眼下一小片湿润。
孙伯善低头，看到她半个侧脸，却看不清她真正的情绪。
“这条路并不是你一个人在走。”她突然站到他面前，抬头笑了。“还有我，还有千百举子将士，从古到今。”
“不必送了，就快要到了。”她按了一下他的手，随即离开。
说话间抬头望，已经到了城中的天河边。
宋隐对他扬起一个灿烂坚定的笑，不带犹豫地转身离开，迈进漫天的风雪中。
青色的斗篷被扬起，漫天雪地里像一朵举世无双的霜雪花。
孙伯善举着伞，静立于被冰封的河水旁边。
“执念…...”他听到自己轻声说。-
宋隐回到宋府，先进了自己的书房。
院中那几棵松树依然如旧，被雪白覆盖着翠色，宋隐掠过它们，推开书房的门。
阿雅早就离开，不知道去忙什么了。
书案上静静放着一封没有拆封的信，边角有些褶皱，还有被打湿之后又晾干的痕迹，一看便知经由了许多人手。
她并不着急，甚至觉得自己就差沐浴焚香之后再读了。
将斗篷解下挂好，点好烛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不过午后，外面就已经有些昏暗了。
与此同时，在景元宫里，也有人正从渡鸦手中接下来一封信，风雪飘进来落到他的手背上，融化成浅淡的水痕。
“小隐安好。渡州一切顺利。”“楚灵吾徒，兖州大雪积数尺，树枝禾茎尽折。山谷之中峰尽壁立，林皆琼挺，实为百年难遇之大灾。”
“我与你母亲已经寻得祖宅，眼下正寻工匠修葺。”
“赈灾的粮食经过层层盘剥不说，出关越岭，满地冰雪，运输实为不便。”
“我与你母亲都觉得渡州变化万千，如今渡明城内连瓦舍都有了，不似二十余年前那样贫瘠。”
“好在去岁秋收尚且有所盈余，但若再过月余，恐怕便会有易子而食的惨景。”
“小隐还未见过巍峨群山，千岩万壑争流。”
“我如今为渡州刺史，这一道艰难险阻，不知还能否与吾徒再见。”
“渡州山清水秀，待祖宅修葺完善，定有机会得见。”
这一南一北送到上京的两封信，一封被宋隐拿到，另一封来自兖州，到了楚灵手里。
两封信的最后一句溶了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遥祝冬安。”
宋隐放下手里那封并不平整的信，熄灭了屋子里唯一的一根灯烛，想让自己喘一口气。这封信为的是报平安，字里行间无忧可循，她却是怅然若失。
或许过不了几年，就要与上京城的一切告别了，自己的师父，林怀祺、林怀笙，长源公主、孙伯善，还有邻居周太医一家。从去岁春天宫中的那一场大火开始，好像一切都变了。她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每每想起那些被光阴浸透过的一切，就觉得想要叹一口气。
罢了，总之还有好几年，还有足够的时间用来告别。景元宫中，楚灵的手却是攥紧了袖口，紧紧盯着窗外飞扬的雪花。
他知道自己的师父来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众生皆苦。哪怕当今已经能窥见盛世之起始，可贪官污吏依旧横行，也并非人人温饱。
他也明白师父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偌大的皇宫，冗杂的规矩。
所以他会写这样一封信。
就像在告诉自己，“既是皇子，你便是为此而生，为天下生民而活。”
他望着这似乎永无止息的雪，蓦地觉得此身完整的卷入了百年中的浪潮里，遥望着日出。
若是她，也会选择这条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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