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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来孤独(下)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来孤独(下)

夙平川是黄昏时刻才寻得一个溜出府的机会的。

他被关在府上已经数日,除了每日送水送饭的小厮,旁的人一个也瞧不见。阿楸那日同他一道出城后,便被烜远王府挡在了大门外。王府对外宣称他“偶感风寒,闭门谢客”,实则就是不让外祖再来帮他。

而他除了光要营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竟连一个敢上门探望他的朋友都没有。

郁郁之中,他又想起在岭西那段沦为阶下囚的短暂时光,又想起那人曾对他说过的话,心中提起些精神来,决心证明一次自己的坚强。

然而他总是忘记自己的出身和成长经历,忘记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从未干过翻墙头、走狗洞一类的坏事。

他打晕了送饭的小厮、拿了钥匙,提了宝剑一个纵身上了院墙,下一瞬便踩塌了三块瓦,然后他那看似儒雅、实则小肚鸡肠的父亲便出现在了墙根底下,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叫他滚下来。

于是他又被关了起来。

这一回,连送水送饭的小厮也瞧不见了。

每餐饭食被从狗洞里递进来,又从狗洞里撤出去。不论他如何高声抗议都无人应他。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他终于学会了隐忍。

他在送出去的餐盘上写下纸条,说想要吃烧鸡,当天中午便收到了一只烧鸡。

他一口气吃掉了整只鸡,终于找到一根粗细适宜、长度刚好的鸡骨,找了块砚台垫在下面轻轻打磨,终于捅开了挂在身上的锁链。这一回他不敢再去拿剑,又除了笨重的靴子,小心翼翼地翻过了墙头,在院墙上匍匐着观察了小半个时辰,才踩着间隙躲开看守,顺利溜出府去。

他担心要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发现他已不在府中,所以十分珍惜自己眼下的这点空闲,几乎是一路狂奔向着燕扶街而去。

这是他第一次只穿着袜子在大街上奔跑。

擦身而过的都是神色匆忙的人,没有谁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下这一刻的叛逆与疯狂。

或许老天还是对他有所眷顾,没有让他的勇气白白付出。

他就这样一路跑到了望尘楼,打探了一番消息过后因为险些被熟人认出来,匆忙之下躲进了就近的房间,而他要找的人,就在他面前。

夙平川望着眼前顶着花衣裳、拈着花帕子的人,激动中又透出几分悲痛来。

几日不见,她竟已沦落到如此境地了吗?

他想问陛下可有治她的罪、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遭受屈辱?可又觉得这种愚蠢的问题根本问不出口,因为她显而易见是过得不好的。

他还没能将哽咽在喉头的话说出一个字,铜镜前的女子已经干巴巴地开了口。

“你、你为何会在这?”

肖南回这话问的含蓄,她其实想问的是:你一个自诩高洁孤傲的小王爷为何会在这不入流的烟花地?

望尘楼好巧不巧,特色便是英俊小倌比貌美娘子多。这夙平川该不会是前阵子因为自己受了刺激,这就突然转了性子,开始对些旁的产生了兴趣?

肖南回心中一阵震颤,面上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见对方许久没有作答,更是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了几分。

她将手里的帕子团在手心揉了揉,委婉地开了口。

“平川弟,我也知这情之一字最难自已,只是凡事莫要剑走偏锋、钻了牛角尖,虽说这…...”她顿了顿,生怕自己这弦外之音拨弄得太过明显伤了和气,斟酌用词道,“虽说这阳刚之气有时也会相互吸引欣赏,但说到底你并非生来如此,万万不要因为旁的什么缘由错看了自己。”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见门外两个年轻小倌被三五个膏粱子弟簇拥着,一路调笑、一路飘上楼去。

说什么来什么,这也太应景了些。

她瞬间有些后悔,然而已经晚了,对面的小爷早已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不知是羞恼还是生气。“我来这当然、当然是为了见你!”

这回轮到她生气了,生气之余更有些莫名其妙。

为了见她?他哪只眼睛瞧见她进了这买春之地,还一待就是三天?!

望尘楼可是很贵的。姚易那厮要不是给她放点水,莫说待三天,就是一晚上她也待不起的。

然而更气人的还在后头。

夙平川见她不语,不知心里头又想歪到哪里去,脸上别别扭扭,竟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来,“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我有银票,你莫要担心。”

肖南回终于忍无可忍,“呼啦”一下子从那开窗绣墩上站起来,大步走到夙平川面前,一把便薅住了他的后衣领,拉起来便往门外拖,一边拖嘴里一边碎碎叨叨。

“真是白瞎了桃止山那冒仙气的好地方,剑客没教出来一个,倒是教出来个出手阔绰的嫖客…...”

可怜那方才历尽千难万险逃出府的少将军,就这样被一个女土匪擒住了后颈,眼看就要被扔出门去。

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在魔爪下一边挣扎一边辩白。

“我、我只是听说你被关在这里,所以才想办法混进来的!”

顶着花衣裳的女子缓缓回过头来。

“听谁说的?”

听他那好姨娘念叨之后,又在楼里找了个姑娘花了十两银子打探的。

夙平川吭哧了一会,决定省略后半部分。

“薄夫人说的。”

薄夫人同她颇有些不愉快,故意说了些恶心人的话也不一定。

肖南回想了想,终于放开对方。

她转身回到小桌旁,拿了一坛酒拍开封泥,连杯子也没用,直接递到了夙平川面前。

“坐下陪我喝点吧,顺便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夙平川接过那坛酒,强自镇定地猛灌一口。

“春猎的事,早就在城内传遍了。青怀候一府上下不知所踪,唯有你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回来的,所以自然所有对此事好奇的人都想见到你、希望能探到些消息…...”

肖南回越听越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我是被众目睽睽之下押回来的?”

“是啊。”夙平川语气肯定,就仿佛真的自己亲眼所见一般,“说是同瞿家后人一道进的城,进城后马不停蹄便去了望尘楼,这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眼前浮现出郝白那张擦了粉的面孔,随后又浮现出姚易那奸商的嘴脸,这两人何时勾搭到了一起?肖南回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我进望尘楼做什么?”

“他们说你同望尘楼的掌柜交好,便在楼中养伤,但不论谁人来探,都未曾真的见到你。是以朝中坊间都传,你其实已经被下了狱,只是陛下为安稳朝中武将情绪才出此策作为幌子,明里暗里不少人都在搜寻你的下落…...”

夙平川一字一句地说着,她一口一口的喝着。

某人这局中局、帐中帐的手法,她再熟悉不过了。先前在望尘楼的时候,她的心思都沉溺在悲伤痛苦之中,从未想过外面究竟怎样一番天翻地覆、风云变幻。如今听夙平川提起,她才恍然明白了许多。

几日前,她还是肖家没名没姓、无足轻重的养女,如今却是顶着肖家姓氏的唯一靶子。肖家虽然凋敝,但也曾经名赫一时,朝中既有故旧,便也会有宿敌。

肖准出事,她身为肖家人定是逃不了这场风波。如若将她下狱,那便要落实个罪名。重了是上奏数十、轻了也是上奏数十,末了又是一场朝堂大战、唾沫星子能淹了整个元明殿。可若放着她不管,便是将她置于砧板之上任人鱼肉,借此生事的人恐怕还要多上许多。

做七分,留三分。皇帝在望尘楼立了个七分真、三分假的靶子,这靶子看起来越是有几分荒诞不可信,那些挖空心思、揣摩事实的人便越是自以为聪明地坚信着自己的推断。

又拎起一坛酒,肖南回抬手正要同对面的人再续一轮,等了片刻发现无人回应,转头一看才发现,那从小到大也没喝过这么多酒的小王爷,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门外响起些混乱的脚步声,她起身贴近门缝听了听,似乎是烜远王府上的人找上了门来。看来今日,她是问不成侯府的事了。

既然问不成,便只能亲自去看一看了。

拎起桌上的最后一坛酒,肖南回蹑手蹑脚地走到后窗,临要走之前又返了回来,帮那一醉不醒的夙家二公子清理了一下周遭、提了提他那滑了一半的袜子,希望能让他酒醒之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她很感激他,是他让她意识到一件事:她并非孤身一人、再无亲友。在她不在的那些日子里,还有人愿意赤脚穿过汹涌人潮寻找她的身影。

回头望了望夙平川那张安静的脸,肖南回转身翻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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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略显宽大沉重的深色衣摆一阶一阶滑过静波楼狭窄的石阶。

少年帝王清瘦的身形缓缓在黑暗中前行着。支开左右随从、躲开父王的眼线,他早已做的得心应手、滴水不漏。只要他愿意,即便返回之后他也可以不惊动任何一个人。

渐渐地,黑暗走到了尽头。

昏黄的光线迎面而来,随之是一股夏日才有的暖风。

“母亲。”

他轻轻唤了一声,那立在阑干旁的身影一动未动,若非身后飘扬的衣摆,他简直要以为那其实不过是一尊肖似他母亲的石像罢了。

他犹豫了片刻,缓缓向那身影一步步走去。

夕阳的光透过斗拱下的小孔迎面洒在他脸上,他感觉周围的一片、连同母亲的身影,都映照在一片橘红色的光影之中。

那身影回过头来,他发现自己等了八年的重逢,等来的不过是一张困惑迷茫的脸。

“你是谁?”他恭敬行礼。

“母亲,我是未儿。”

“未儿?”她迷蒙的双目中似乎渐渐有了焦点,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这便是我等了许久的那一天。”

“母亲是在…...等什么人吗?”

女子的脸庞泛起笑容,终于依稀有了些过去的影子。

“我在等未儿,等着与未儿见最后一面。”

他感觉心底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似是酸痛、又似是不安。

可他的表情依旧进退有度,声音也仍然不急不缓。

“母亲不必烦忧,今日过后,我会想办法要父王做出改变。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女子面容笼上一层如烟似雾的忧愁,又好像只是天生这样的眉眼。

“没有人可以永远陪着另一个人,你总要学会独自一人活下去。”

“母亲不需要时时刻刻陪着我,只需在我常常能看到的地方就好了。”

“未儿可是害怕孤独?”

害怕孤独?在那古塔中的日日夜夜,他都与孤独常伴。

就是因为参透了孤独,他才能走出那座塔的。

“孩儿不怕。”

“如此再好不过。阿娘最怕孤单,可怜你却生来孤独。”说完这一句,那女子眼中的光突然亮了起来,她转身望向远方巨大的红色落日,“夕阳甚好,正该是我离去之时。”

他愣了愣,还未来得及问她要离去何处,那身影便转身轻盈地翻过了那道因为倚靠已久、磨得发亮的阑干,消失在一片夕阳的光晕之中。

他怔在原地,张了张嘴想要喊叫,随即又立刻噤声,面上也重新整理过了表情。

但他的双脚依旧是颤抖的,短短十数步他走得很慢。

终于,他站在了阑干旁。

将头探出去看的前一刻,他突然顿住。

方才,他听到的是落水声吗?还是…...

他看到平静无波的水面上闪着红彤彤的光,然后是岸边的假山…...

哐当。

重物落地的声音。

夙未睁开眼,入眼是柏兆予那张满是褶子的脸。

老丞相正一手撩着胡须,一手去挑那已经有些暗了的灯芯。因为老眼昏花,灯芯没挑成,反而弄倒了烛台。

纤细藤蔓做缠枝花样的青铜烛台在地上滚出去不远便停了下来,滚烫的蜡油流出,在地上凝成一片红色。

“臣无意惊扰,还请陛下恕罪。”

不过短短一瞬,他已恢复常态,眼底一片清明,看不出半点破绽。

“是孤懈怠了。卿何罪之有?”

柏兆予上前几步,将那倒了的烛台扶起,拿过一旁的火镰将那烛芯重新点亮。

“边军调度的事,陛下可还要继续听吗?”

“劳烦丞相。”

柏兆予摊开先前念了一半的摘录,将朝中今日未能参上的奏简一一秉明,有些需要对方定夺的事便会停顿一下。

丞相说一句,帝王便答一句。朝政之事繁琐而冗长,他飞快对答如常,可心口却有些异样的跳动。

他方才发噩梦了。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早从十几年前起,他就很少做梦了。不论是欣喜的梦,亦或是可怕的梦,都很少会在深夜来侵扰他。

然而在方才这个黄昏入夜之时,他竟然在片刻的小憩中发了梦。而过往经历千千万万,为何他偏偏梦到的是那一幕的情形?

柏兆予的手指在摘录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最后一行。

“青怀候一案…...”

老丞相话还未说话,一道黑影闪现在石室入口处,见到柏兆予身影顿了顿,得到那人示意后方才开口。

“陛下,暗卫来报,说肖姑娘从望尘楼的后门溜出、往侯府的方向去了。特来询问陛下,是否要拦下来…...”

那暗卫话音未落地,石椅上端坐着的人便突然起身来,不顾柏兆予惊愕的眼神,几乎是夺门而出。

“最后一项,明日再议。”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年轻帝王已走远,石室中只留下一点空落落的回音。

柏兆予长长叹口气,慢吞吞收起手中摘录。

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瞧不见那人疾走的样子了。

从少年天子,到如今不及而立之年的年轻帝王,他常常错以为端坐在他面前那把石椅上的人,是同他一样半截入了土的耄耋老者。

临走前看一眼石桌上码盘精美的小食碟,柏兆予伸手将那山核桃、甜蜜饯一股脑揽进他那万石官阶才有的大袍子里,面上这才有些平衡,晃晃悠悠地出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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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占据这阙城内最好的地段之一,青怀侯府的院墙外仍旧静悄悄。

若非门前的两盏长明灯笼没有点亮,肖南回也说不出这里同从前有什么不同。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没个十坛八坛的酒,她还真没这个勇气站在这里。如今她肺腑之间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热气,连带着心跳也快了起来,手心的汗刚擦干又冒了出来。

从静波楼出来的时候,她最先想到要去的地方就是侯府。

她知道,她不可能永远不回去看一看。但又生怕短短几日,那里却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若真是如此,她往后满怀眷恋唤起的记忆,是否也会因此蒙上一层阴霾?原地站了一会,眼瞧着天渐渐黑了个彻底,肖南回终于摸索着来到一处墙根前。

那院墙上有一块略微凹陷、有些缺损的墙砖,从前她身量还不高的时候,就是踩着这块砖翻墙回院里的。

熟悉的起落过后,她一脚踩在了院子内。

院子里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不是没想过,为何那人一定要将她带去静波楼、为何就连立个幌子都要立在望尘楼,为何吉祥没有被送回府上、而是被托管在了黑羽营。

其实她早就大概猜到侯府中发生过什么了。

但这一回,她没有哭、也没有崩溃,只是很平静地走入那熟悉到不用掌灯、也能一步都不踏错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高高挂起,草丛里的蛐蛐开始叫起来。

一道人影从府门正中而过,直直奔向后院。分开无人修剪的杂乱枝条、转过一片片荒废的湖石假山,她就坐在那株开了花的老树藤下,整个人似乎都要融入到阴影之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轮廓。

“肖南回。”

她听到声音、起身转过头去,便见到那人快步穿过那后院的月门。

树间斑驳的月影投照在他身上,又飞快地流走。

她从前一直不知道,原来后院的院门到老藤树下的这段距离是这么近,近到不过一个转瞬间,他便来到了她面前。

老藤树的花香也遮不住他身上清清冷冷的味道,他急促的呼吸声就在她面前,扰动的空气在她耳畔瘙着痒。

然后,他紧紧抱住了她。

“为何要来这里?”她在他的怀里艰难抬了抬下巴,举起右手握着的那条素麻带子。

“只是回来取样东西。”

他终于缓缓放开她,但又不说话,只立在阴影中。

她看不清他今夜穿了什么样式的衣裳,却能看清他的眼睛、知道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脸上。

“陛下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她在雨夜中被送进马车里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不会醒过来了?

她站在静波楼的阑干旁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跳下去了?

她说要出去走走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离开这座城了?

他在想,她要离开他了。就像当初母亲离开他一样。

他的心又开始异样地跳动了,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问过他的话,而他如今再给不出相同的、坚定的答案了。

“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比四周虫鸣振翅的声音还要轻。

你会不会离开我。

她以为,这是她经常会想要问的问题。每结识一个朋友、收获一点亲情、产生一点眷恋,她便会想要问出这个问题。

她生来孤身一人,而她常以为:一个孤独的人,是不可能给另一个孤独的人温暖与陪伴的。

可是此时此刻,她愿意将那问问题的人当做自己,也愿意给这个问题一个永恒的答案。

“我不会离开你。”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不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此前半生,她一直在寻找一个依靠。

只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另一个人的依靠。

他再次抱住了她,这一次比方才还要用力、还要长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肖南回,此生此世你都不可离开我,我亦永远不会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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