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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沉舟侧畔(上)


后记·沉舟侧畔(上)

娄县县役李四酉拎着半只烧鸡、二两黄酒向地牢走去。

今日不该他当差,但听闻昨日抓着的那两个倒卖御品的私犯还未认罪,他便有心来瞧上一瞧。

当了二十几年的差,杀人放火的他不好对付,还对付不了几个毛贼吗?

地牢内,看守老王正守着油灯打瞌睡,见他来了连忙搓着手迎上去。李四酉知道对方并非真心迎着自己、而是迎着自己手里那半只鸡,笑着啐他一口。

“问这半天也问不出个名堂来,还有脸来吃鸡?”老王脸皮厚的很、也不还嘴,憨笑着接过那鸡,撕下一支鸡腿递给李四酉,自己啃了个鸡脖子,便啃便压低嗓子汇报着。

“我已托人去问过了,那确实是宫里才能有的东西。别看那两人瞧着倒是不想那鸡鸣狗盗之人,保不准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听闻他们落脚客栈时也很是低调,都是去了那望尘楼落座后才露出来的,说不定是也是知道这赃物来历、心虚作祟…...”

李四酉听得不耐烦,吐出半根骨头。

“认了吗?”

“只说那东西就是他的,不肯认呢。”

“哼,这铁证如山,还有什么不认的。”

“许是在憋什么坏招呢。”

李四酉冷哼一声,在衣摆上抹了抹手上的油星,抬手拿起一旁架上的柳条鞭,示意老王不要出声,自己悄悄靠近那最里间的牢房。他颇有些对付宵小的经验,知道若将犯事的贼子关在一起有时会有意外收获。靠近那牢房没几步,他便果然听到了些动静。

先开口的是个女子声音,竟还是对“雌雄双盗”。

“单将飞这次怎么办事如此之慢?咱俩在这待馊了倒是不要紧,耽误了事可怎么办?”

“急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女子摇摇头,随即又有些稀奇地看了看身旁的人。

“你倒是挺喜欢这里的啊,瞧这乌漆墨黑的样子,是不是同你那元明殿有点像啊?”

“元明殿吗?”一旁男子不知回想起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倒是有些相似。当初许治私下编排过这事,说上早朝像是去地牢探监。当时倒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还真能来体会一番…...”不远处,李四酉就站在牢门外抱臂偷看着。

他也见过不少囚犯,撒泼的、装傻的、哭丧的什么样的都有,唯独没见过这般谈笑风生的。

那女子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吹着脸上散着的两缕头发,趴在那男子耳朵旁不知又说了些什么,两人一起咯咯地笑起来。

这是把他的地牢当什么了?当茶楼子了吗?

李四酉气不打一处来。

今日来这地牢本不想管这档子事的,可眼下觉得不管不行了,蹭蹭蹭几步拿了钥匙,开锁进了那牢房。

两人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抬头看向他的眼神无辜的很。

“这位兄台,不知误会何时解除、何时才能放我俩出去啊?”

李四酉将那一早收押的赃物摊在两人面前。“误会?你说这是误会?”

肖南回乐了,边乐边有些悲从中来。

想当年,她就是被当成南羌探子扎了一箭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冤过。

“老兄,那确实是我俩的东西,你不还给我们也就算了,怎么还压着不放人呢?”

李四酉拎起那把剑来。

“这剑是你的?”

肖南回忙不迭地点着头。

“是我的。”

“你从何处得来的?”

她想了想,如实答道。

“师父送的。”

李四酉又拎起那块玉佩来。

“这玉佩是你的?”一旁的年轻男子跟着点点头。

“是我的。”

“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子想了想,也如实答道。

“祖传的。”

我呸!

李四拍案而起,他自恃见过不少不要脸的、可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

偷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么些胡话?

“这剑是六齐混天铁铸成的,莫说现下非官家已无人能开炉,便是这铜料也千金难得。还有这玉佩,虽说缺了一半,但分明是块韘形佩。你当这是东市集上的白菜,还祖传?你祖宗是谁?”李四越说越气、气极反笑,两片厚嘴唇噼里啪啦飞出一阵吐沫星子,“这东西是你的?你咋不说那阙城金顶的皇宫、连带那宫里的皇帝也是你的呢?!”

肖南回正要开口辩驳,听到这最后一句瞬间一哽,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口,咳嗽不止。

身旁男子默默顺了顺她的背,两人似乎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

李四酉心中痛快,自认为句句在理、一针见血,将那二人驳斥的无话可说,颇有成就感地抱起手臂来。

“你们两个给我老实交代,或许还能少受点罪。”

肖南回沉默。

她真不是故意沉默,她只是不知道该交代些什么。

浸了油的柳条鞭子啪地一声打在地上,李四酉耐心耗尽、恶狠狠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抬起鞭梢的一刻,那一直坐在地上的女子的眼神瞬间变了,只是那鞭子终究没能落下来,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握紧的拳头这才缓缓松开来。

“住手!”

老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穿着赤底官服的男子急匆匆走进来,冲着李四酉劈头盖脸一通数落。

“上次罚你三月薪俸你仍不长记性,倒是不把我这个县尉放在眼里,说过的话你听进去几个字?!未查明一切之前,不得动用私刑。你是听不懂官话还是上了年岁耳朵不中用了?!”

李四酉老脸有些挂不住,僵在那说不出话。

那年轻县尉往牢门外一指。

“出去。”

李四酉闷头行礼、退了出去,离开牢门三五步又停下,不甘心地转头偷看。

牢房内一时安静,可方才要挨鞭子都没什么动作的女子却突然站了起来,瞪大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县尉。

那张脸许是因为混迹官场看起来世故了不少,但那双忧郁中又有些许单纯的眼睛倒是没变。

她犹疑着开了口。

“贾公子?”

贾翰也愣住了。

这县衙的地牢光线昏暗,地上的两个人又坐在阴影中,起先他几乎有些不敢相认,可举过火把来一瞧,眼神也跟着激动起来。

“恩公?”

他声音都有些抖了,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多年前沙漠里那来去无影的女子。

下一瞬手中火把往旁边一挪,看见那男子的脸后他又是一顿。

“大恩公?”肖南回不乐意了。

怎么这恩情到了她这就缩了水呢?他是大恩公?难道她的恩情就小?她哪里小了!

夙未显然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贾公子确实与我相识在前,是戈壁里觅得的知音呢。”

她终于回想起来那日贾翰同她说起的“沙漠奇闻”,心知这人当初对那琴声很是向往,便也懒得再追究了。

“田薇儿呢?可还好?”

“好,可好了。”贾翰忙不迭地点头,眼角已生出的纹路因喜悦而变得弯曲柔和,“她前些日子还在府上办了周岁宴,热闹开心得很。多亏恩公才能有我二人的今日!是我对属下管教不周,让二位平白受了委屈…...”

肖南回望着贾翰那张圆润不少的脸,看得出对方这几年仕途之路还算平坦。商贾出身、能混得如此一官半职也算是勤勉了,除了勤勉外,心中也是多少有些抱负的,假以时日未必不是栋梁之材。

她身旁的男子显然同她想的一致,只轻描淡写回礼道。

“县尉言重了。或许你只是命不该绝,合该另有一番作为。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那贾翰心中早存敬佩,也一时未察觉对方礼数上的奇怪之处。

“话说二位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终于要提起正事了,肖南回拉过那贾翰、一通耳语道。

“先前我们去了那新开的望尘楼,本来是想打探点事情的…...”

她越说声音越低下去,牢门外的李四酉使劲立着耳朵也听不清半个字,只看到自家县尉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变幻莫测好不精彩。

“…...总之,是因此才误会了我二人身份。”

那女子终于阐述完毕,轻描淡写地这般总结道。

那贾翰却如遭雷劈一般立在原地,半张着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男子,膝盖有些发软、眼瞅着就要跪下,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了回来。

“县尉大人,小心脚下啊。”

贾翰终于回过神来,心中也明白对方身在牢中也未向旁人表述身份的缘由,只是说话的声音难免紧张了些。

“那、不知下官有什么可以帮到二位的,请尽管开口。”

“确实有个事得向你打听一下。”

“恩公请讲。”肖南回示意对方凑近些,随后半遮着嘴、压低了嗓子。

“你能带我去见见那沮水河的河神吗?”

******      ******      ******

蠡州娄县,鱼米之乡。

缓丘青峦,湖泽密布,年年和风细雨地呵护着的土地,哪怕只是一个小乡、小村,人人也都活得闲适富足。

日头西斜,从沮水江面返回的小舢板们熟练拐进四岔的水道,挨家挨户地贩售新打上船的小河虾,成群的水鸟呼啦啦地跟着船跑,一个个吃得是溜光水滑。

肖南回眼向窗外望着,手又狠狠落下一筷子。

那出锅的鲈鱼脍瞬间便没了一半。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三条鱼了。贾翰在一旁看得有几分愣神,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叫一条,那女子终于放下了筷子、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

“这身子到底是不如从前,实在没什么胃口。话说我也算去过不少州县,怎地竟不知道还有这般滋润的地方?”

贾翰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旁的男子倒是神色自若,抬手轻轻将女子嘴旁的半根鱼刺摘下。

“蠡州多年没有战事,你没来过倒也正常。”

肖南回心思在别处、显然还有些烦躁。

不远处河上那艘画舫又调转了方向,船上四周挂着的彩布纸花随风晃来晃去,让人瞧不清船里的情况。

“这都盯了小半个时辰了,怎的还没有动静?”

贾翰闻言正色汇报道。“我听探子说,落日后这画舫便会沿着这水道两侧的客栈招揽生意,只是除了偶有醉酒的船客落水外也并无异样,要等到天彻底黑了才会带贵客去见那河神。”

同姚易混了那么多年,肖南回瞬间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招揽生意?什么生意?”

对方问得如此直白,倒把那贾县尉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那种生意。”

肖南回明白了,看了看贾翰又觉得有些想笑,想笑之余又有些羡慕那田薇儿。

她转头看向身旁正慢条斯理剥虾的人,故作不解道。

“你知道是什么生意吗?”

夙未将一叠剥好的虾子放在女子眼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道。“烟花柳巷、风月之所,男欢女爱、酒肉生意。”

女子不说话了,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剥虾的人无辜眨眨眼,慢悠悠地推卸着责任。

“我从前也是没见识过的,都是你带我开了眼界。”

那扭过去的半边面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染上一抹尴尬的颜色,好在下一瞬,不远处的画舫终于悠悠靠了过来,解了她那莫须有的困局。

“总算来了。”

天色将将擦黑,江水颜色似乎渐渐变得浑浊,连着天灰蒙蒙的一片。

那画舫终于七拐八拐地停在了楼台旁,甲板放下,一双少女一左一右出现在船舷两侧,看着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竟是对孪生姐妹。

两人神态不似一般风尘中人那样谄媚,反而透着一股清冷疏离,反而更引人好奇探究。

肖南回从衣襟中掏出一早准备好的纸花和银票递了过去。

“我们有要事想要请教先生,不知先生今日可愿见客?”

两名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三人,不着痕迹地收下东西,又上前细细检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兵器,这才恭敬让开身后的那副木楼梯。

“恭请三位贵客入二楼雅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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