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烛龙
崇阳洞的动静太大,建木巨震,妖族四处逃散。
祁桓抱着姜洄,借着枝干与藤蔓攀缘而上,偶有妖族经过,便躲避于花果之后。妖族或往下逃或往上支援,谁也没有注意到悄然向上的两人。
建木恐怕有百丈之高,巨震之下,不断有东西从高处往下坠落。祁桓一边闪避坠落物,一边躲避妖族守卫的视线,当二人来到树冠平台处时,建木的震颤已经停了下来。
崇阳洞周围的花叶都受到炎气烧灼,呈现出枯败之相,刺鼻的烧焦味四处弥漫,烟雾缭绕,让人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小妖狐害怕地躲在姜洄身后,怯怯开口道:“娘亲,叶子怕……”
“别怕,你在这里等娘亲。”姜洄拍了拍它的脑袋,让它躲在一丛树叶中间,自己和祁桓向崇阳洞靠近。
祁桓当先一步开路。洞口倒着不少小妖,都是被妖力震晕过去的,两人没有受到太多阻碍便来到了崇阳洞外。
洞内一片狼藉,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人。
一个容貌秀美的女妖晕倒在墙角处,不远处一个白衣男子正端坐调息。
“妙仪!”姜洄一眼看到寒玉床上昏迷不醒的苏妙仪,急忙跑上前去。
苏妙仪的情况看起来并不乐观,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好像被人为撕扯过,脸色苍白,而唇上却一片红肿,这情形任谁看了都不免多想,更何况她是被身份不明的男子掳走,晕倒在妖洞之中。
姜洄抬手扯过寒玉床上的一条薄被盖在她身上,颤着手按住她的脉搏,眉心紧皱,良久才松了口气,却又生出更多的疑惑。
苏妙仪的身体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这么狼藉,虽然有些虚弱昏迷,但无大碍,好生休养几日便也能恢复如初。肉眼可见的伤口,除了被毒蛇咬过的两个血窟窿,便是唇上的细碎红痕。
姜洄转头看向一旁闭目调息的男子,质问道:“你是谁?是你将妙仪带来此处?”
她从小纸口中听说了,是一个白衣男子救了坠崖的妙仪,又说她中了毒,要带她去找解药,而此时妖洞之中唯一的白衣男子,便只有眼前这人。
白衣男子听了姜洄的话,徐徐睁开双眼,清俊的面容平静中藏着一丝哀伤。
“我叫林芝,是烛龙洞九阴大人座下右使。”男子声音清润低哑,让人听着便如沐春风,心生好感。
听到对方的身份,姜洄警惕更甚,因为便是烛九阴派人偷袭,令苏妙仪中了毒。
“你便是姜晟的女儿吧……你朋友的毒已经解了,你们可以带她走了,不会有谁拦着你们。”
林芝受了不轻的伤,轻咳了几声,唇角也溢出了丝丝殷红。
很显然,此刻的他对祁桓二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
姜洄半信半疑地看着林芝:“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会有那么好心放我走?是烛九阴派手下伤人,你为何要救?你们有什么企图?烛九阴在哪里?”
姜洄连声追问,环视四周,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大妖的气息。
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定然是有大妖在此激战,崇阳洞是烛九阴的巢穴,除了她也不会有别人。
但听到姜洄提起烛九阴,林芝眼中却露出了哀痛之色,他垂下眼眸,轻轻叹息:“她不在这里,是你们的幸事。烛龙洞无意与高襄王为敌,既然郡主的朋友无事,还请你们保守此间的秘密,我们保证五百年内,不犯武朝分毫。”
林芝的话让姜洄愕然睁大了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什么时候妖怪姿态摆得这么低了?
她以往见过的南荒妖族,皆是猖狂嗜血之辈,而眼前这个名叫林芝的妖族,却温柔得像一汪清泉,语气悲伤近乎卑微,让她的怀疑和怒火都无处发泄。
姜洄眼神一动,与祁桓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了相同的猜测。
“烛九阴出事了。”祁桓低声说了一句,“你急着催我们离开,可是有什么秘密害怕被我们发现?”
林芝不是会藏心事的人,被祁桓洞悉了意图,顿时脸上流露出忧色。
姜洄趁机上前一步逼问道:“我父亲与北域妖族向来没有瓜葛,烛九阴为何要派人伤我?又是谁杀了烛九阴?”
——难道是修彧?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但又随即抹去。
不可能,四大妖王从不内斗,更何况从来没听说过南荒与北域有什么过节。修彧不久前才受了重伤,也没有那个能耐重挫烛九阴,甚至于杀了她。
林芝眼神游移,隐隐现出焦灼之色,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若我将此事告知,你们能否保守烛龙洞的秘密,不让人族侵扰这里?”
姜洄一怔,却没有答应。
“不……”她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妖族,藏在玉京脚下,啖人肉,饮人血,为害一方。我也不愿骗你说出真相,但为人族安危,我不能包庇妖族所在。”
林芝苦笑道:“啖人肉,饮人血……你们人族不也如此?为何人族吃人者可封侯拜相,而妖族吃了人,便十恶不赦。我们……也是向你们学的啊。”
似曾相识的话让姜洄登时僵住,无言以对。
她看了祁桓一眼,却见对方眼中一片暗色,似乎对林芝所言并不否认。
姜洄微抿着唇,脑中一团乱麻,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林芝的话,甚至心底隐隐也有一个声音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人吃人非但无罪,反而显贵?
开明神宫中宛如地狱的活殉,姚家别院惨无人道的养牲,人害人与妖吃人又有什么区别!
姜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害怕自己心中的那个念头,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在黑暗中撕开了一道裂缝,隐隐有光透了出来。
忽然一只手握住了她,她抬头一看,便撞见了祁桓温柔的眼眸,正无声地给她慰藉与力量。
林芝以袖掩口,咳出了点点猩红,脸上疲倦已极。
“不是我们想留在玉京脚下,只是……我们走不了。”林芝长叹息道,“九阴大人的真身,被钉在了玉京脚下。”
“什么!”姜洄讶然失神,“是谁这么做的?”
“是你们武朝的先祖,帝垚。”林芝轻声说道。
炙热的空气仿佛被这沉哑的声音吹凉了几分,雾气散去,一道红光于空中缓缓凝聚成形,幽暗的光芒忽闪忽闪,终于凝成了一个赤红的圆环,圆圈透着琉璃般的光泽,细细看去,竟是一道道蛇鳞,而那圆环正是一条只有小指粗细的小蛇。
小蛇被林芝的声音与气息吸引,闭着眼睛便往他所靠之处游去,沿着他的腰腿游到了他的手上,在腕上缠绕一圈,仰头便咬在了他掌心。
林芝似乎并未感觉到疼痛,他垂着眼眸看着小蛇,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凉的温柔。
姜洄警惕地盯着那条小蛇,哑声问道:“这、这便是烛九阴?”
“她是九阴的一道元神,非常脆弱,你们不要惊到她……”林芝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赤色小蛇的身体,那细细的一道宛如缠绕掌心的红线,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一千多年前,她爱上了一个凡人,倾其全力,助他平定八荒。那个凡人答应她,待功成之日,便与她共治天下,让妖族与人族同享这天地灵气。”
“那个凡人,便是帝垚?”姜洄方才已听到了答案,声音也沉了下来,但她仍不敢相信这件事,“武朝史书上,并未提过此事。”
“兽族没有语言,妖族没有文字,史书,是你们人族所书,我们妖族没有历史,只有活着的妖会记得发生过的事。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书写这段过去,但我曾亲身经历过那一段往事……神族弃世的那百年里,大地生出了灵气,人族出现异士,兽族也化形成妖,你以为只有你们人族有扫六合平天下之志吗?妖族亦渴望一个可以安享太平的盛世。九阴是妖族中最为强大,也最有智慧的王,她也想为妖族寻一方盛世桃源。便是在那时候,她遇到了子垚……”林芝的声音缥缈而悠远,宛如一阵悲凉呜咽的羌笛,吹过千年的旷野。“天生万物,有情则灵。兽因生情而为妖,人若无情枉为人。妖与人,又有何殊异之处?”
子垚是烛九阴见过的众生里,最为不凡的一人,他的眼中含日月,心中有乾坤,比世间所有人看得都更远,更深。数日的相处,让烛九阴毫不怀疑,这位孤竹国的国君,是唯一有希望横扫六合平定八荒的英雄。
“八荒战乱不休,人族百业俱废,妖族亦无安寝之地。”烛九阴对子垚说,“我可助你横扫八荒,但我有一个要求,他日天下太平,妖族要与人族共享这盛世。”
子垚定睛看着这个美艳得惊人的女妖,她像一块耀眼的红宝石,华贵无比,让人不敢逼视。
——却也清澈无瑕。
刚化为人的妖,虽有灵智,却又怎及得上拥有悠久历史的人族。
妖族中最有智慧的王,与人族国君比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刚学会说话的稚童,她还不知道人心险恶,更不知道人族因有语言,而生谎言,所谓的誓言,对不信上神的人来说,就像写在沙地上的字,风一吹便散了。
烛九阴是好学的妖,孤竹国在子垚的治下,富庶安稳远胜其他邦国。她一边帮着他征战八方,一边跟着他学治国之道,想着等到功成之日,她也要让妖族有一个安栖之地。
她视子垚如师如友,也从子垚身上学会了人族才有的情。来自北海潜渊的神脉蛇妖,拥有焚烧一切的恐怖力量,生就一副美艳风情的皮囊,却有一双与之不符的澄澈眼眸。
爱上子垚,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俊美而渊博,温柔而强大,如天神一般引领着她的步伐。不知道是谁先燃起了那一丛火苗,又放纵着它越烧越大,烛九阴以为,不是只有自己沉沦其中。
“子垚,我们成亲吧。”先提出来这一点是烛九阴,她目光灼灼,“人族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关系便是夫妻,我们既要共分天下,便应该是夫妻。”
子垚含笑看她:“你若愿意,我自可以,只是……你是妖族,又有神脉,寿命可长达万年。而我只是一个凡人,纵然开了十窍,也不过百年之寿。我不能伴你长久。”
烛九阴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她从未想过这件事,原来人族的生命如此短暂。
子垚轻抚她的发顶:“九阴,你不必为我难过,天道有所给予,便会有所索取。人族的一生虽然短暂,却足以辉煌。”
“那为何巫圣可以长生不老?”烛九阴不解地问道。
“因为巫圣并非人,她们由神族所创,融合了人魂与神髓。神髓不死不灭,可令她们永生不朽。”子垚解释道。
“那你夺了她们的神髓不就可以了?”烛九阴天真地说道。
子垚轻轻摇头:“巫圣尊贵,受神族庇佑,万民敬仰,你不该有这种妄念。”
但妄念便是一颗顽强的种子,一旦种下,便难以自抑地疯长。
有烛九阴率妖族相助,子垚横扫八荒势不可当,以摧枯拉朽之势完成了八荒的统一,终于建立了武朝,自号帝垚。
他们本将大婚定在了开国建都之后,但烛九阴心心念念的,却是那一缕神髓。
她想为子垚取来神髓,作为新婚的礼物送给她最爱的人。她也从来不信神族,不敬巫圣,亦不惧怕神族的报复。
于是她只身一人独闯开明神宫,把那头陆吾揍得痛哭流涕,躲在角落里呜咽。
推开那扇大门,空旷的神殿里,她却只看到了一个如在雾中的背影,圣洁而缥缈,遥不可及,令人望之失神。
她燃起了一炷香,才徐徐转过身来看烛九阴。
那一刻,烛九阴觉得,世上若有神明,神明便应该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一眼慈悲,一眼淡漠,似近还远,难以捉摸。
用美这个字来形容她,都显得亵渎。
烛九阴无畏的脚步顿时变得踟蹰,她僵在了原地,目视着她向自己走来。
“我是洞玄。”女子微笑开口,“我等你很久了。”
“你知道我来找你?”烛九阴一怔。
“日月之下的事,我无所不知。”洞玄巫圣敛起双眸,声音悠远。
“那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烛九阴问道。
“你想取我的神髓,去为你的丈夫求一份长生。”
“那你为何不逃?你能打得过我吗?”烛九阴眯起眼,戒备地看着她。她从对方身上感受不到一丝力量的波动,但对方却如此从容无惧,这令她又疑又怕。她悄悄看向周围,害怕有埋伏,“不是有三个巫圣吗,另外两人呢?”
“她们啊……”她笑了一下,“她们一个回到过去,一个去到未来,而我,只能留在现在。”
烛九阴费解地皱起眉,她是妖族,并不那么了解开明三巫的存在。
洞玄巫圣忽地抬起手,摸了摸烛九阴的脸庞。
烛九阴竟僵在原地了,好像有什么力量定住了她,让她无法动弹。
微凉的五指抚过她比常人更加温热的脸颊,巫圣的眼中浮起一抹悲悯。
“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你现在若能离开,那还为时未晚。”
那时烛九阴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她只将那当作洞玄巫圣故弄玄虚的恫吓,直到后来被钉在了玉京之下,她才恍然明白。
开明三圣,她们分别能看到过去、现在、未来。明真巫圣早已看到了洞玄巫圣与烛九阴的劫数,但是谁都无法改变。
从帝垚看到洞玄巫圣的第一眼,或者从烛九阴看到子垚的第一眼,后面的故事便已经被写好了。
在她期盼多年的大婚之日,她放在心上的男人,以婚宴为局,用天地画阵,取神兵在她七寸之处狠狠刺下一剑。
“为什么?”那一刻她没有恨,只有迷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仍像以前那样,遇到不懂的事就问他,而他总是一次次耐心温柔地给她答案。
“我是人族的帝王,只在乎人族的福祉。妖就是妖,没有资格与人族共享天下。”帝垚手中的剑很稳,眼神亦很冷。
只有烛九阴的血是热的。
“原来你一直都在利用我……”烛九阴双手握住了神兵,任由鲜血从掌心涌出。
“你何尝不是想利用我?”帝垚冷眼看着她的失态,“你我所求不同,道亦不同。”
“那你与她所求便相同了吗?”烛九阴苦涩地质问,“你爱上巫圣了,是不是?”
听到巫圣的名字,帝垚瞬间失了神。
烛九阴看到了,她没有痛苦,却大笑了起来,畅快无比。
“那可太好了啊……”她快意地看着帝垚英俊无情的脸庞,“那你就能体会到我的痛苦了,因为,她也永远不会爱你,她会替我报复你。”
“帝垚,你瞧不起我妖族,而巫圣,她是你永远也高攀不上的半神!”
帝垚心中一痛,漆黑的眼眸涌起了风暴,他伸手将烛九阴推入深渊。
她的身躯不断坠落,璀璨的红鳞失去了光泽,那双宝石般的眼眸也逐渐黯淡了下去。
那把神兵将她的真身钉在了玉京深处,天地大阵禁锢了她的身躯与灵魂,她成了阵眼的祭品,被源源不断地抽走妖力,成为拱卫玉京的力量,也成了武朝的龙脉所在。
帝垚利用她统一八荒,甚至在她死后千年,仍剥夺她的力量去保护武朝。
而她不见天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数百年后,有人挖穿了那个大阵,硬扛法阵的反噬之力,垂死之际从阵中救出了她的一缕元神,小心翼翼地蕴养五百年,她才从沉睡中苏醒。
“林芝……”她看着眼前熟悉而清俊的面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仍在北海潜渊。
男人温柔而眷恋地亲吻她的指尖,哽咽着低唤她的尊名。
“九阴大人。”
林芝轻抚着小蛇,眼中满是心疼。
“我没有力量破除玉京的护国大阵,拼尽全力,也只能救出她的一缕元神。这缕元神无法远离她的真身,因此,我便在登阳山下为她开辟一个洞府。我取建木之心,献祭自身妖力种于此处,取名烛龙洞。她无法见天日,我便种下无数灵草菌,让她仰头便能看到满天星辰。她希望妖族能得享太平盛世,我便按她的想法,将这里打造成妖族的世外桃源。我……希望她快乐。”
她心里装着天下,而他心里只有她。世人称她为蛇妖,在他心中,她却是翱翔九天的龙。
他只是一株安静开放的雪灵芝,与她相伴而生,是她的解药。她很少会回头看他,但回头时,他永远都在。
他并不知道人世间的情与爱,说不出那么多的道理和情话。上一任左使临去时曾问过他——林芝右使,你对九阴大人,难道不是爱吗?
都说草木无心,最难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学会了人族口中的情爱。但他想了片刻,也有了自己答案。
——是命吧……
比爱还要更多一些。
他这么想。
姜洄震惊地看着林芝,男人的声音若浮云轻风,却承载了太过深沉的情意。
他不言爱,而爱已深埋其中。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涌动的热血是为烛九阴的不幸,还是为林芝的痴情。
抑或是……为帝垚的绝情。
一千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帝垚的英明神武,是他一统八荒,为人族开拓了千年的盛世。但也没有人知道,这样的盛世太平,建立在一个痴情女子日日夜夜的痛苦之上。
她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信错了。
姜洄十几年来的信仰几近崩溃,她质疑过玉京的腐朽,贵族的残忍,世道的不公,却从未怀疑过人族立国的根基。
原来从一开始,便是错了……
“天之道,未有不公,给予人族灵气,也未薄待妖族,甚至一草一木,都有灵智。”林芝哀伤道,“天地万物,有情则灵,为何要分人与妖?”
姜洄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我……不知道。帝垚……为人族而战,他……”
他没错吗?
姜洄不敢说。
那是人君的大义,却也有帝王心术的诡谲,他是为人族开千秋太平,却也对妖族背信弃义,对伴侣始乱终弃。
这世上当真有圣君吗?可世人从未听说过。
林芝苦笑一声,抬起头来看姜洄:“小郡主,他若是对的,难道妖族便错了吗?”
姜洄闭上了眼,长长叹了口气:“或许,本就没有对错,只是我们立场不同。”
“是啊,立场不同罢了……”林芝低头看九阴的元神,她从他身上吸食了精血,压制住了热意,便又在掌心沉沉睡过去了。
姜洄看着眼前一幕,忍不住问道:“她便一直这样吗?”
“如今这一缕元神十分脆弱,也没有灵智,要温养百年,方能长到一丈长,两百年化成人形,如孩童一般,五百年成人,到时候,她才能恢复所有的记忆。但即便如此,她最多也只能恢复到往昔一成之力。”林芝怜爱地抚摸沉睡的小蛇,他花了很多心血,才让她重活了一世,如今又要重头再来过了。
“或许,这对她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五百年内她不会想起帝垚的背叛,便能快乐地活着。在此期间,她只是一个善良懵懂的妖,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人族的事,她也无法离开此地,我亦会守着她,守着这烛龙洞。”林芝看向姜洄,诚恳地说道,“请你相信,我会约束下属,绝不与武朝为敌,我……只想她安然无恙。”
姜洄看着他的眼睛,她相信他说的是事实。
“我……相信你。”姜洄低下头去,做了一个几乎是摧毁了自己信仰的决定——她背叛了自己的立场,因为心中的一丝悲悯。
林芝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很抱歉,她伤了你们,只是她心中有太多的怨恨寻不到出口。她爱过恨过的人,早已化为枯骨,即便想要复仇,也四顾茫然,而加诸她身上的封印,让她此生都无法对一个人族出手。我只能在这里为她开辟一小方天地,这里的妖族也大多安分守己,烛龙洞只是给它们一个安身之所,它们妖力低微,害怕被人族伤害,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也不会离开烛龙洞。”
姜洄这一路走来,看到的妖族确实大多修为不济又胆小怕事,它们蜗居于此倒也自得其乐。
“今日山上袭击我们的朱鸾与朱厌,还有赤磷蛇,是烛九阴派的吗?”姜洄问道。
林芝无奈叹了口气:“我劝阻过她,但是她执意如此。或许是有人想挟持你去对付高襄王。”
“那人是谁?”姜洄追问。
“我不知道。”林芝摇了摇头,“自她恢复记忆后,我便只是她座下右使,她是烛龙洞唯一的主人,洞中一切都由她决断。昨日崇阳洞来了一个外客,那人戴着面具,身披斗篷,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知道是一个人族的男子。”
难道是姚家的人?
自己夜探姚家别院,难道惊动他了?
姜洄心中一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姜洄对林芝说道:“多谢你为我的朋友解了毒,我相信你会约束好洞中妖族……此间之事,我不会对外人提起。”
林芝低头,向姜洄行了个礼。“离开此处,除了水帘洞天,还有另一个出口,就在崇阳洞上方,容我为你们引路。”
姜洄点头致谢,俯身便要抱起苏妙仪离开。
却在这时一道藤蔓从旁袭来,如蛇影一般攻向姜洄。
姜洄一惊,下意识便背过身,护住了床上的苏妙仪,却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藤蔓之下。
祁桓适时出手握住了藤条,却见藤上骤然开出一朵花,花瓣皎洁柔软,却在花开之时变为锋利的花刃,飞旋着射向两人。
“花梨住手!”林芝惊愕,挥袖拂退花瓣。
但仍有数片花瓣依旧向前。
祁桓的身体挡下了其中两瓣,而最后一瓣噗的一声,射入了一个浅黄色的毛茸茸的身体内。
“吱——”那小家伙叫了一声,颓然摔倒在地上,鲜血顿时染红了皮毛。
长长的耳朵垂落下来盖住了脑袋,它发出低低的悲鸣。
“叶子!”姜洄大惊失色,急忙上前一步将它从地上抱起,抬手捂住它腹部的伤口,鲜血不断从她指缝间渗出。
叶子呼吸急促,小小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它抬起又黑又圆的眼睛,依恋地望着姜洄:“娘亲……没回来……叶子害怕……娘亲又受伤了……”
它费力地仰起头,想要去蹭姜洄的身体:“叶子……不想等……想和娘亲在一起……”
它等了好久啊,娘亲一直没有回来。
它已经等过一次了,不想再等了。
它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进来的。
“叶子长大了……也能保护娘亲了……”
姜洄眼眶发红,颤抖着捧着小妖狐。它的血液太过滚烫,让她几乎承受不住。
“我不是你娘亲……”姜洄哽咽着说道,“我是骗你的。你娘亲很快就回来了。”
它的娘亲和爹爹,可能已经被猎妖人杀了,但她不忍心说出真相。
“明明是娘亲的气味啊……”小妖狐无力地呢喃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林芝急忙将手覆在它腹部的伤处,一团柔和的妖力凝住了伤口,将它体内的妖花彻底震碎。
林芝脸色发白,却还是强撑着用自己的妖力护住小妖狐最后一口气。
花梨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清丽的面容露出惶恐和不解。
“林芝右使,你为什么不杀他们?你忘了九阴大人的命令了吗?”
林芝沉默不语,片刻后终于止住了喷涌的鲜血,又将一粒丹药喂入小妖狐口中,总算是保住了它一条命。
他回过头去看花梨,神色沉痛,哑声说道:“九阴大人受了重伤,已经陷入沉睡了,烛龙洞的一切事务,暂由我代理。即日起封闭水帘洞天,任何妖族未得我许可,不可擅自出入。”
花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九阴大人怎会受这么重的伤,她何时能醒来?那……那谁来救我姐姐?”花梨身子一晃,失神地喃喃道。
“翎音已经回不来了,从她换脸的那一刻起,她就走上了不归路。”林芝悲哀地摇了摇头,“花梨,你接受现实吧。”
听到换脸二字,姜洄抬起头,看向林芝:“换脸?妖族可以换脸?”
“是,有一个人族的异士懂换脸之术。”林芝答道。
“你说的是柳芳菲?”姜洄神情一凛。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妖族化形成人后,若是以人的形态换上其他人族的脸,便永远也无法变回原形了。花梨的姐姐翎音,为了一个人族,舍弃了自己的妖身。”
林芝的话让花梨失声痛哭起来:“她太傻了……她应该听九阴大人的话,人族怎么会真心待妖,她就算换上了人脸,在他眼里也永远是个妖。”
而在妖族眼里,她却成了不人不妖的东西。
“她爱上的人族,是什么样的人?”姜洄问道。
花梨抬起泪眼,戒备地盯着她:“你想打听出我姐姐的身份,然后杀了她吗?我不会相信你们人族的!”
林芝叹息摇头,对姜洄说道:“小郡主,你们走吧。”
姜洄看花梨强烈的敌意,知道她不会再多说半句,便也放弃了追问的念头。
“林芝先生,叶子让我带走吧。我回去之后,会帮它找寻它父母的下落。”姜洄温声说道。
林芝看着姜洄的眼睛,片刻后终于轻轻点头。
或许这一双眼睛,能看到不一样的众生——他如是想道。
苏淮瑛带着人四处搜寻未果,忽听到有人急匆匆来报,说郡主找到了苏妙仪,已经送回别院了。
苏淮瑛没有片刻耽搁便赶回别院,直奔苏妙仪房中。
她已经被人梳洗过,也清理了伤口上好了药,此刻正安稳地睡着,呼吸平稳,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医官回报道:“小姐只是受了惊吓,并没有什么大碍,手上有被蛇牙咬过的伤口,所幸无毒,只是失了血,身子虚一点,休养几日便好。郡主已经为小姐上过伤药了,那都是极好的药膏,不会留下一点疤的。”
姜洄心思细腻,担心被人看到苏妙仪身上的狼藉生出猜疑,因此用薄被盖住她衣不蔽体的身躯,又亲自为她上药。她用的药都是徐恕亲传的配方,唇上那些咬痕与肿胀的痕迹,片刻间便能消退,手臂的伤口也能加速愈合。
苏淮瑛也没有多想,见苏妙仪安然无恙,他也长长松了口气,心中却也有许多疑惑。苏妙仪是他眼见着从悬崖上坠落的,怎么可能丝毫无伤,是谁救了她?
苏淮瑛沙哑着声问道:“郡主呢,她受伤了吗?”
一旁的侍女答道:“郡主没有受伤,她刚才拿了伤药便出门了,听着是去给那个叫祁桓的奴隶送的。”
苏淮瑛闻言皱起眉头:“我知道了,你们照顾好小姐,不得有丝毫闪失。”
苏淮瑛说罢便走出了房门,脚步顿了一下,便朝奴隶的住所走去。
姜洄处理好苏妙仪的伤势,便也为自己换洗了一番,怕被有心人看出端倪,生出猜疑。
这里毕竟还有一个二品异士在。
梳洗罢,她便拿了些伤药便去找祁桓。叶子现在正在祁桓的住所养伤,这一点是祁桓主动提出的,他说担心被苏淮瑛看到了起疑。
姜洄本不同意,因为奴隶多是数人一间房,人多反而不方便。
祁桓笑着说:“倒也不是,我是单独一间。”
姜洄讶然问道:“苏家何时也这么优待奴隶了?”
祁桓轻咳了一声:“并非苏家优待奴隶,他们只是优待我一人而已。”
姜洄半信半疑:“苏淮瑛恨不得杀了你,苏家怎么可能优待你。”
“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郡主最喜爱的男宠。”祁桓理所当然地回答。
姜洄顿时无言以对,脸上浮现窘迫之色,把叶子扔给他便匆匆逃走。
但叶子身上的伤总让她放心不下,因此换了衣物便又拿些伤药过来查探。
叶子的呼吸已经平稳许多了,林芝费了不少妖力才救下了它的性命。它虽弱小,求生意志却很强,在药物的帮助下渐渐稳住了生机。
祁桓让它躺在自己的床上,给它盖好被子,这才和姜洄走出来。
姜洄走了两步,便又顿住了脚,转过身去,脚尖对着祁桓。
她似乎有些踟蹰,犹豫了片刻,才从怀中取出一瓶药。
祁桓接过药瓶,疑惑问道:“这也是给叶子用的药?外敷还是内服?”
“不是。”姜洄轻咳了一声,“这是给你的。”
“我?”祁桓讶异地挑了下眉梢,随即笑道,“你给我的伤药还有很多。”
“这不是伤药。”姜洄垂下眼眸,有些不自在地说,“这是祛除烙印的药。”
祁桓恍然道:“你想让我用这个药,洗去颈上的奴印?”
姜洄点了点头。
祁桓低笑了一声,垂着眸把玩着掌心的药瓶。
“若我说,我并不想洗去这个烙印呢?”
“啊?”姜洄闻言抬起头,诧异地看向祁桓,“为什么?”
怎么会有人愿意在颈上烙上一个屈辱的奴印。
祁桓低着头看她,暮光给他英俊的眉眼染上了温柔的暖色:“在郡主心里,将我当成了奴隶吗?”
姜洄眼波微动,她抿了抿唇,坚定地摇了摇头。
祁桓眼中笑意更深。
“那我身上有没有奴印,对郡主来说,会有区别吗?”
姜洄沉默了片刻,回道:“没有区别。”
祁桓又问:“那在世人眼里,我洗去了奴印,便不再是奴隶了吗?”
姜洄神色暗了下来。
她恍惚想起了那个孤寂独行的背影,那个位居六卿之首的鉴妖司卿,无数人畏惧他憎恨他,却也会在背后鄙夷轻视他。他们畏惧他的手段,却依旧轻视他的出身。
在贵族们眼里,祁司卿终究也只是个卑贱出身的奴隶,而在苏淮瑛眼里,他也永远是苏家的一个家奴。
生而为奴,便终生为奴。
姜洄的沉默已经给了祁桓的答案,于是他笑道:“你看,这奴印并不在我身上,而在人心中。那我洗与不洗,又有什么区别。”
姜洄低低叹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世人心中的奴印,想要洗去,又谈何容易。”
祁桓静静凝视着她眼中的哀色,美得像一抹月光,无声地照亮黑夜,也照在他心上。
他忽地向她靠近了一步,伸手勾住她的腰肢,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便提身一跃,飞上了屋顶。
姜洄错愕地攥住他的衣襟保持平衡,回过神来时,人已坐在了琉璃瓦上。
夕阳斜斜地洒落了一地光辉,天边的云像打翻了少女的胭脂盒,被层层染红。
祁桓的长臂圈着姜洄,乌黑柔软的长发刚刚洗过,尚未完全绞干,散发着淡淡的湿气,氤氲着皂荚与花朵的清香,一丝一缕地钻入祁桓心里。
“郡主,你看,太阳要落山了。”温润的声音在姜洄耳畔响起,“可是太阳落山之后,不是只剩下黑暗,还会有月光照亮人间。”
姜洄看向远方西沉的红日,红彤彤的一轮,正往登阳山下而去。
“你……一直是在黑夜中仰望明月吗?”姜洄没有看他,她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如今才发现……原来自己看到的世界,很小,很小……我只看到了自己的苦难,但是和众生相比,却不值一提。”
而祁桓的眼中却一直只有她。
“因为郡主一直高高在上。”祁桓轻声说,语气中却没有嘲讽,只有温柔,“身居高位,能见风光,而置身低处,才能见众生。”
祁桓的话轻轻在姜洄心上落下一锤,让早已摇摇欲坠的铠甲,彻底崩溃瓦解。
她长长叹息,苦涩微笑:“我明白了……你想让我明白的事。你希望我能像明月一样,成为日落之后的光。”
“不,你还没有完全明白。”祁桓悄然握住她的一只手,用自己的掌心去温热她,“没有谁的苦难不值一提,你是明月,也是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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