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阿嚏——”
有人在微微晃动的全封闭式金属运输车里打了个喷嚏。
一个喷嚏而已,在日常情况下压根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在这辆运输车内,却像是一颗石子一般,瞬间在死寂凝重的气氛中激起了一阵荡漾不休的涟漪。
几乎所有被脚镣束缚在座位上的人都不约而同转过头,死气沉沉的目光粘在了那个人身上,就好像他在不小心中,惊醒了一群活尸。
那个倒霉蛋是一个脸色青白,眼窝凹陷的消瘦人类。在这么多人神经质的注视下,他原本就十分脆弱的神经好似彻底绷断了。
“太冷了我才打喷嚏的……这里,这里实在是太冷了……这鬼地方……呜呜……这鬼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呜呜呜呜……”
最开始只是细若游丝的嗫嚅,但说着说着,那人莫名其妙开始了嚎啕大哭。
洛迦尔微微蹙了蹙眉。他觉得那个人有点儿吵。
恍惚间,他耳朵深处好像又响起了那种“滴滴滴”个不停的噪音。
然后他稍微又往座位的深处靠了靠。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前往蛇夫十三军团驻扎地的运输车上。
以他对死亡军团不多的了解来看,其实军□□来接他们的这辆运输车环境还不错,车厢看上去平淡无奇,但车体是全金属封闭式。
这种重装甲的密闭性和防御性都非常好,在红渴症患者满地走的蛇夫星域,可以很好地封闭纯血人类的气息。仅仅只是这一点,就能大幅度提升这辆车里所有人活下去的可能性。
不过有失必有得,毕竟是军用的重装甲车,内部空间的阴暗冰冷也是无可避免的。
作为一名卡恩这种落后星域出来的低等级人类,洛迦尔倒是适应良好。
然而,这辆车上的其他成员就不一样了。照明灯在车厢内投下了不吉利的淡绿色光影,每一个钢质座位上蜷缩着一名面色惨白的人类。没有肉眼可见的粗俗脚铐或者手铐,但是他们身上统一的制服内部都内置了特殊的磁性材料。这些材料倒是能让他们在车厢内部自由活动,可若是想要逃跑?哦,那么最好的下场就是跟被粘鼠板黏住了的小鼠一般,被强制性束缚在金属地面上动弹不得。
洛迦尔的同伴们,也都是接到了政府的强制征召而不得不前往军团成为公共人类安抚师的纯血人类。
就跟前世的洛迦尔一样,车厢内的纯血人类都沉浸在巨大的惶恐之中。
那名仅仅只是一个喷嚏就崩溃到大哭的人已经算是非常正常的了。在这之前还有人企图通过自残逃离运输车(但被随车的护卫,哦,或者说,监管者直接掐住了肩膀按了回去),有人在喃喃自语,还有人则是叫骂了一路,嚷嚷着什么“我可是B等人类你们敢这样对我等我回去了你们会付出代价的”……一直到这会儿才稍微安静了下来。
洛迦尔倒是忍不住多看了那人一眼,毕竟B等级的基因在纯血人类中已经不算低了,倒是很难想象联邦连这种等级的纯血都被派来充当安抚师。
随后他看到了那人脚踝和手腕上的特殊橘黄色标示,心中顿时了然。
这是在居住区犯了重罪的人,所以才跟他们这群低等级纯血一起沦落到了这里。
似乎是注意到了洛迦尔的目光,那位“B等”倏的抬起头,恶狠狠瞪了洛迦尔一眼:“看什么看,该进销毁池的贱民,再看我就把你眼睛给挖下来——”
“请安静。”
没等那人骂完,一只生着细鳞的畸形手按在了男人的脸上,将他所有辱骂堵在了嘴里。
开口的是负责在车厢内监管所有“安抚师”们的异种守卫。
也许是害怕惊吓到这群已经濒临崩溃的人类安抚师预备役,押送他们的异种那畸形身体的绝大部分都笼罩在黑色的重甲之下,只有手和颈部显露了出来。
之前下飞行艇时候,洛迦尔就注意到,守卫的颈部也长着跟哥哥们那一血系类似的斑纹和鳞甲。所以上车时候他下意识地冲着守卫笑了笑。
理所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守卫面目正中心的红色机械眼很快地闪烁了一下。
洛迦尔倒也不以为意,在他的印象中,重甲异种的服役年限都不低:而这种类型的异种为了避免红渴症发作,很多都剥离了活体组织转而用机械异肢替代。
他们的灵魂和思想也早已在漫长的战斗还有一次又一次的机械改造中被完全异化。比起活物,他们更像是遵循着刻板指令执行任务的机械。
倒是这时候守卫的动作,反而让洛迦尔小小吃了一惊。
从理论上来说,半机械化的重甲异种看守不会对任务之外的任何事项作出反应。但现在,守卫却忽然制止了那名“B等”对他的叫骂……
“我们已进入军团异种校场区域。在隔离带外聚集着正在进行操练的大量异种个体。”
守卫的动作凝滞,在他的掌下那名人类脸色已经被憋成了紫红。
但他的声音却像是真正的机械一般呆板平静。
“我们已对运输车进行了隔离改装,不会泄露纯血人类的气息,但还是请所有纯血人类个体保持安静,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啊,原来如此。
洛迦尔立刻理解了。
……
但洛迦尔不知道的是,在守卫开口说话的同时,他们如今正在搭乘的,这辆有着明显双头蛇标示的装甲运输车早就已经引起了所有在场军团异种的注意力。
在十三军团这种管理混乱的地方,即将有人类安抚师到来的消息,从来都不是一个秘密。
从好几天前开始,军团里那些过于亢奋的军团异种们,便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探查出了运输车的所有预备行驶路线图。
而等到所有纯血人类倒霉蛋们,被基因管理局的工作人员驱赶下飞艇再跌跌撞撞爬上运输车,运输车的行驶路线便已经在军团内部非法搭建的私人加密通讯频道里同步转播了。
然后,海潮一般的非法讯息流开始疯狂地冲刷着内网的每一处端口。
【来了来了来了我艹人类!活生生的纯血人类!】
【真是一群小可怜嘻嘻嘻也不知道他们耐不耐咬,我记得之前剿星盗时候看到过几个人类,还没来及靠近呢他们就晕死了真是令人遗憾……】
【楼上请不要再发布这种奇怪的言论这只会让你看上去像个馋人馋疯了的癫子。】
【等等我们难道不是吗?哟吼癫子军团,我听说其他军最近都这么称呼我们。】
【……啊,光是看着都好好吃啊流口水了,最近配发的血食补给里血液淡得跟尿一样,越喝越渴。现在看着屏幕我快馋疯了。】
【啧,目前你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呼啸-18款军用装甲车的外置甲板,你馋个屁啊。】
【毕竟是纯血的人类,想象一下也挺香的。小道消息,这回好像来了个高等货色。】
【高等人类?哦豁,看样子我们这回会死得很惨啊。】
【毕竟死亡团嘛不等死还能干什么。(#^.^#)】
【可是,不管怎么说,死前我竟然能跟活的纯血人类呼吸同一区的过滤空气,好幸福。】
【对啊,好幸福……】
……
……
……
……
【军务部派这群人来,就是为了看到你们这幅放弃抵抗安心等死的蠢样吧?(计划通.jpg)】
*
运输车在淡蓝色的电浆隔离网内缓缓前行。
而在那道淡蓝色的隔离墙外,则是无数异种贪婪专注而饥渴的注视。
场中气氛蠢蠢欲动,好像连空气都变得格外稠密。
然而,在这样暗流涌动的气氛中,唯有校场的某个角落依然保持着沉寂。
“靠,来真的了。”
一名异种微微偏头,看着运输车身上的表示,粗声粗气地说道。
这是一处早已被轰烂的战术躲避长廊。
因为经费不足,废墟的缝隙里都开始长草了也无人前来休憩。
远离躁动不安的人群,七八名异种体型高大的军团异种正簇拥着一名红发异种,或坐或站地栖在杂乱坍塌的金属废墟上。
他们都没有看私人通讯。
从他们身体中逸散出来的信息素倒是多少沾染了些难以控制的亢奋,可总的来说,对比起场下的同伴,他们已经算是极度冷静了。
不过从外形上看,这个小团体也跟其他晕晕乎乎疯疯癫癫的异种不太一样。
他们的畸形化几乎都不算太明显,但他们露出来的不多的那一部分畸虫肢,表层密密麻麻,满是各种骇人的伤疤。
明明人形率不错,可任何人看到他们之后都能轻松得出结论——这一行人可比校场中的那些小疯子们要危险得多。
然而……
就算是这群看似对人类到来毫不在意的异种,终究还是有成员忍不住拧着脖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正在远离这里的运输车,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啊,人类。”
那名异种下颌轻颤了一下,露出了深蓝色的舌尖。
“听说人类是甜的。”他咕哝道。
“说是比配发的血浆,要甜许多。”
说着说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反正我们就要死了,攒了这么多贡献点也没用处,要不,我也干脆爽一把?我这辈子还没有尝过新鲜的人血呢。也不知道有多好吃,是不是真的那么甜……”
他的喉结在细长的喉管中来回滚动着。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有人用力地踢了他一脚,然后发出了尖刻的嘲笑声。
“爽一把?整个军团就那么几个安抚师,他们都是有任务量的,一完成立刻就拍拍屁股走人。你都想象不到申请安抚有多贵。就你那一点贡献点,还真以为能申请到服务吗?把你骨髓都榨干了你都摸不到他们的脚指甲。”
这是某位混迹军团多年的油子。
“其实就算申请到了,你也不可能喝到新鲜人血的,蠢货。说是什么为了安全,在安抚室内我们全部都得被锁起来,他们也就过来蹭蹭然后你一动他们就哭爹喊娘跑了,什么精神安抚作用,屁用没有,浪费老子十万贡献点,还不如买装备——”
这是另外一位有经验的异种。
“可是,纯种的人类,皮肤很光滑吧?没有鳞甲也没有触须?摸上去也没有毒?就是软软的,热热的,滑滑的……”
但明显更为年轻的那一位异种还是难掩憧憬。
“那,那倒是啦,纯种人类跟异种完全不一样。”
“嗯,特别软,感觉指头戳一下他们就会死。”
……
说着说着,小团体中所有异种的话题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全部集中在了新来的纯种人类身上……
直到一声嘲讽的冷哼,不耐烦地打断了异种间愈发躁动的对话。
“不过就是人类而已。甜个屁甜,一见到我们,他们连屎都能吓出来。除了哭哭啼啼尖叫个不停,吵得人脑子疼之外,那就只是一团肉而已。”
话音落下,被异种们簇拥着的“头领”,那位红发的青年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漫不经心地从自己专属的“王座”上坐了起来。
一双野兽般嗜血的红眼睛转动了一圈,锋利的视线缓缓扫过身侧的这群小跟班。
“别那么没出息好吗,那么想知道人类的味道……”然后,红发异种倏地咧开了嘴角,笑容几乎要直接割破那张还算英俊的脸直接划到耳下,森然的尖刺反射出细细的白光。
“那就直接去车里头尝个鲜,不就得了?!”
说话间,异种倏然展开了身后的半透明的刀翅,如同一道鲜红的鬼影,直接朝着即将驶出校场区的运输车掠去——
“老大?!”
“头儿?”
“等,等等?!”
……
紧随着他的身影,七八道异形的影子也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
“呼啦——”
洛迦尔先是听到了一声急促的警笛声——可能只响了不到半秒就戛然而止。
然后,是无比刺耳凄厉的,金属被硬生生撕开时发出来的摩擦声。
原本阴暗冰冷的空气里倏然闪现出了一道亮白的光,十三军团的主要驻扎军事星无比炙热而狂暴的罡风呼啸着冲进运输车内,吹得脆弱的人类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变得火辣辣的疼。
更多的警笛声呜咽着再次开始蜂鸣。作为其伴奏的,是许多人凄厉恐惧到完全失了调子的哭嚎尖叫。
【嘘,别怕,没事的。】
洛迦尔听到了加雷斯熟悉的安抚声。
他恍惚了一下,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有些茫然,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这到底算是自己又产生了谵妄(他其实老是会在不经意间再次回到跟伊莱亚斯同归于尽的那一天,爆炸,白光,身体四分五裂。那些幻觉总是清晰得就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一样)还是现实。
一直到原本护卫在车外的好几名异种,忽然间像是破布袋一样在他视野中轰然朝着四周飞去,而电浆炙烤甲壳的气味又是那么刺鼻,洛迦尔才反应过来——自己所在的运输车,遭到了忽然袭击。
此时其他所有人都已经在惊吓中跳了起来,一边惨叫一边如同鹌鹑一般钻到了距离遇袭点最远的角落。
只有洛迦尔还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原地。
他身侧厚约十公分的复合材料防护板被人从外部活生生地撕开了,如果不是金属裂开的声音太过于尖锐,那感觉就像是有顽皮的小孩撕开了一张浸湿的牛皮纸一般。
整辆车都在颤抖。
【保护人类!】
【注意枪口,不可伤害人类!】
【集中火力!对准来袭者!】
一些模糊走调的呼号声擦着洛迦尔的耳侧随风而过。
大量被撞破的电浆团噼里啪啦从半空中坠下。
忽然从暗处迎上亮光,洛迦尔视野有些模糊。
他眨了眨眼,然后才看到了一双手,手指细长,尖爪锋利。
接着是包裹在蜜色皮肤之下的胳膊,胳膊的外侧是一层金红色的甲壳,手肘内侧却浮现出了纹身一般交错繁复的花纹
一个人正用双手抓着被他硬生生撕开的防护甲板外,车外的防护小队几乎把所有的火力都倾泻在了他的身上,在他的背部和身侧激起一片璀璨夺目的白色光膜。
而那位袭击者,一个疯狂到撞开电浆隔离墙在生撕运输装甲车的异种,如今正卡在裂口处,与缓缓偏头的洛迦尔四目相对。
……对于年轻的,狂妄的异种来说,时间在那一瞬间陷入了凝滞。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纤弱人类。
那个人类没有哭嚎,没有躲避,没有露出任何挣扎的迹象。
他就那样端正优雅地坐在破了一个大洞的运输车内,就算直接对上他的脸,神色中只有一丝浅淡的惊讶。
“啊……”
异种看到他红润的嘴唇微微开启,发出了一声轻盈的低呼。
于是他的心脏瞬间开始发疯般撞击起他的肋骨来。似乎是有跟班紧贴着他也跟了过来。他没有扭头,只是身侧的刀翅倏然绽开,将跟班的身影牢牢隔绝在翅膀后面。
“萨金特!”
红发异种开口对着车内那位软乎乎甜滋滋的人类说道。
他的声音又快又急——一些粉红色的血雾正随着护卫军瀑布一般的集中射击,从他四分五裂的外层骨骼裂缝中喷涌而出。
那该死的枪声,周围吵得要命。
“我叫萨金特,人类。”他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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