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两个垂暮老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并没有观众设想中的那么凄凉哀怨，反而有些欢乐愉快。

　　这一点，让大银幕前的观众，在短暂的伤感之后，破涕为笑，顺便懵逼。更是让身在现场作为旁观者的法正一开始就很懵逼。

　　他还以为，两人一见面，就要对骂互喷呢，如此温情脉脉，相敬如多年未见的老友是咋回事？

　　刘备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早年我在洛阳求学时，孟德便与我相熟，后来到许昌，承蒙他看重，对我礼之愈厚，出则同车，坐则同席，我二人之情谊，非旁人所能知。”

　　曹操抚掌笑道：“是极，是极！”继而又叹道：“可惜我如此待你，你依然离我而去，还拐走了我几千人马。我后来也没留住云长，可云长走时，挂印封金，什么都没拿，你倒好，领着我给你的兵掉过头来打我，哼哼，刘玄德，都说你性情宽宏仁毅，能得人死力，这话果然不假！”说着，作怒目而视状，瞪着刘备。

　　刘备哈哈大笑，举杯敬曹操，两人一饮而尽。

　　而旁边的法正，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几天前的一幕：

　　那天，两军对峙，刘备派义子刘封前去挑战，曹操当时处境十分窘迫，见此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你个织席贩履的卑下之人，也敢让你干儿子来抵挡你老父！待我把我家黄须儿唤来，与你大战一场！”

　　当时的曹操，可真是一点风度都没有，不但对刘备进行人身攻击，还自称爸爸，彻头彻尾的老流氓一个。

　　回忆结束，法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谈笑自若的两人，动了动嘴，终究什么都没说。

　　这一幕，让无数观众笑出了声。

　　刘桐桐擦着之前因为伤感而绽出的泪花，问刘田鑫：“历史上的曹操真的这么骂过刘备吗？还有，他真的待刘备那么好，出则同车，坐则同席吗？”

　　全程参与了拍摄工作的刘田鑫点头：“真的，这些细节都是老板从历史书上找出来的。”

　　刘桐桐赞叹道：“安大渣男真厉害！”

　　安云天确实厉害，这一点，从他制作完成《疯狂的石头》《士兵突击》和《璀璨人生Ⅰ明星恋人》之后，圈里人就知道了，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家伙居然这么会玩，走位这么风骚。起先用民族主义的打鸡血来调动观众情绪，成功把曹操塑造成一个热血爱国青年，后来又毫不避讳的把他的那些烂事数落了一遍，成功把他扭曲成一个残暴狠毒的汉朝掘墓人。吉平对他的道德审判，以及他最后对吉平的处置，都让人有一种主角就此走上不归路的感觉。

　　正当所有人都疑惑，把主角黑化到这个地步，将来怎么圆回来的时候，安云天又漫不经心的一划拉，短短几分钟内，曹操瞬间老了20岁，与此同时，刘备也老了20岁，人们对老人，尤其是一个将死的老人，往往是宽容的，更不用说，坐在这个老人面前的，是某种程度上占据道义制高点的刘备。当以仁德著称、被曹操追杀的死去活来的刘备，都能和曹操把酒言欢，并用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某些梗和段子来调节气氛的时候，曹操的那些罪行和杀孽，也就没那么扎眼了。

　　简单的说，安云天用真实性很高的汉中之战，通过刘备与曹操的和解，将曹操这个大魔王的形象，在影片的末尾，圆了回来。

　　现在，没有仇怨，也没有杀戮，只有两个垂暮之年的老英雄，最后一次坐在一起，以老年人特有的那种“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方式，回忆过去，回忆这一生。

　　所有的激昂、残酷、血腥、泪水，在这里，都化成了烟云，随风而逝。而观众那颗饱经摧残和伤害的心灵，也得以在最后这个温情隽永的场景中，得到修复和医治，让他们感到一种温暖和熨贴，在淡淡的伤感和谐趣中，他们将迎来故事的结尾。

　　对他们来说，刘备的出现，肯定了曹操的价值，肯定了电影男主角的价值，也肯定了这个故事的价值。《英雄记》名至实归，这样就足够了。

　　就像男女主角分离多年后，终于在一个秋日的午后相遇，彼此淡淡一笑，道一声你好，虽然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但最终，勉勉强强也算是个小团圆结局吧？

　　观众们看到的是这些，而专业人士，看到的却要更深一点。

　　最后这个场景的意义，显然代表了曹操和汉朝的和解，曹操和历史的和解，某种程度上，算是在曹操死后1800年，再一次对他盖棺定论。《英雄记》基本把曹操光明和黑面的一面都拍了出来，他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很坏，对于这样一个人，我们应该怎么评价？安云天借刘备的口说了出来：曹孟德虽然奸诈狠毒，却与他的对手一般，俱是天下英雄！

　　拉刘备的虎皮来给曹操做评语，很狡猾的手段不是吗？

　　同样的手段，安云天也在刘备身上用了一遍。他不断借曹操的口和回忆，来重塑刘备这个人物。刘备不是假仁义，他是真仁义，这一点让杀人如麻的曹操都十分佩服。而且，他也确实很有才华抱负，令曹操视他为终身大敌，一次又一次的亲率精兵攻击他，却每次都被他逃脱。

　　在以前，即便是推崇刘备的人，也只是推崇他的品德，却很难夸赞他的才华，有点“有德无才”的意思，最多是个仁义君子，难称英雄，更是有许多人觉得他连德都没有，压根就是个伪君子。现在，《英雄记》借曹操之口，肯定了刘备的才与德，在刘备死后1800年，再一次对他盖棺定论：仁义刚烈的英雄。

　　刘备这个人物立了起来，那么之后借他的口反过来评价曹操，也就有了很强的说服力。曹操的才能无需再议，人们争论的焦点，在于曹操的品德，在三国时代，还有人比刘备更有发言权吗？在这一刻，刘备既是见证者，又是审判者，他对曹操做出了最终判决：狡诈狠毒的英雄。

　　所谓商业互吹，便是如此。

　　更要命的是，这种互相吹捧，还不是瞎编乱造的，其中的每一个段子，都可以在历史书上找到，曹操真的干过这件事，刘备真的干过那件事，这让《英雄记》的故事情节看起来格外真实有说服力，也让这一次的盖棺定论，格外有权威性。

　　人一旦说话或者作品有了权威性，那么这个人也就成了权威，至少，是开始成为权威。安云天之前就已经算是影视界的半个权威了，现在《英雄记》一出，人们发现，他的电影还可以解释历史，给历史人物下定论，甚至平息多年以来的争论和撕逼，那么这个人，也就拥有了在文化界的影响力。

　　安云天正在用电影，塑造自己的金身，他在《英雄记》上花的所有心思：用30万制作历史地图；考据洛阳城风貌；深挖历史细节，还原历史人物原貌；追溯两汉历代英雄……都在明明白白的向观众表明，这部作品是多么的真实，自己在这部作品里表达的观点，又是多么的可靠。

　　显然，他拍《英雄记》，不光是在挣钱，也是在提升格调，谋求更大的地位和影响力。

　　现在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已经越来越边缘化了，民众已经越来越少听到他们的声音，翻开报纸和新闻，最吸引人眼球的，是与影视明星有关的新闻，这些新闻正在潜移默化中影响民众的灵魂和心智。民众通过影视作品了解历史，了解历史人物，同时也了解这个世界——原来外国是这样的，原来这个行业是这样的，原来这个东西是这么造出来的……

　　原来，原来，原来，原来……民众正在用影视剧，更新自己大脑的数据库，没办法，影像和音效的结合，威力就是这么大，就是这么直观，这是单纯的图片或者声音所无法比拟的，更是文字书籍拍马也不能及的。

　　品质低劣的影视作品，民众不会产生“原来如此”的感觉，品质越高，题材越正，那种“原来如此”的感觉就会越强烈，理论上说，这种感觉最强烈的应该是纪录片，不过纪录片的影响力太小，剩下的，就是剧情片了。

　　但剧情片的坏处是，一本正经的讲故事，尤其是讲历史，很容易变得无趣，看的人少，影响就小。为了变得有趣，只好使劲往里边添各种佐料，《赤壁》就此诞生。借用三国的外壳，里面一片混沌糊涂。观众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洋溢着无穷活力的新生命，没想到破壳而出的，是一滩烂泥。

　　透过这滩烂泥，人们可以看到，吴羽森在创作这个作品时，是何等的心虚和投机取巧。

　　这样的玩意儿，本身就立不起来，想引领观众的心灵和精神，就更是痴人说梦。

　　而《英雄记》走了另外一条路，这部电影，极其的历史，极其的真实，极其的硬核。别的不说，起码骨头是梆硬梆硬的，同时又不缺少血肉，故事很鲜活，人物很丰满，好的坏的都有，优点缺点都能看见，然后，是柳闻霆精湛的拍摄技术和安云天所创作的精彩配乐，让这部作品有了很华丽的外皮，看起来赏心悦目。

　　最后，是它的灵魂。

　　民族、祖先、英雄气，从作品的天灵盖注入，整部作品就此有了思想，有了感情，有了心。

　　灵魂，就是信仰。

　　中国人最原始最传统的信仰，就是祖先。是本民族的那些英雄祖先。

　　现在，在大银幕上，在他们的眼前，就有这样两位祖先，一个刘备，一个曹操。他们都是英雄，尽管不那么完美，他们都见证过巨大的荣耀，目睹过巨大的崩溃，经历过巨大的痛苦，建立过巨大的功业，他们的故事被传颂了近两千年，到当代产生了巨大的混乱和质疑。

　　意识形态分裂，各方思潮流派争雄，恰如乱世中的人们，无所适从，灵魂无处安放。

　　现在，安云天用《英雄记》告诉他们——你们可以把灵魂放在我这里。这里没有争吵，没有对喷，这里是一个圆融平和的世界，一切都有了定论。你们疲惫的灵魂在这里，会得到休息和抚慰。

　　观众们自然没有意识到安云天的花招，那些成天研究这个的同行们，可是很快就察觉到了。

　　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愕然——你一个拍电影的，也想当精神领袖不成？！

　　第二反应，是愤怒——你凭什么？！

　　这个问题，在喵喵俱乐部的讨论中，刘亦霏也质问过安云天，对此，他的回应是：“凭我们有才华，凭我们立身正，凭我们态度认真，能下笨功夫，不急功近利，有工匠精神，凭我们不把观众当白痴，不把祖先当赚钱的工具，凭我们敢为天下先，最后——”

　　他顿了顿，与柳闻霆对视一眼，绽出一个自认为很帅，其实在几位女士看来也确实很帅的笑容，说道：“凭我们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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