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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不出所料,  短短三天,西城所有的戏班子都严禁再唱这出火遍大江南北的《燕燕于飞》。

        可是,东城的街头巷尾,  却多了些草台班子,慢悠悠唱着戏,官兵一来,抄着头面跑的比谁都快。

        官兵们没长翅膀,  流言却像是插上翅膀的蒲公英种子,撒向千家万户。

        等东城几乎没人再唱时,  整个京城的老百姓,  十之七八都听完了整场戏文。

        短短月余,满京百姓的话题,都围绕着弘亲王展开。也因着弘亲王的缘故,  对皇室,  对皇帝都多了几分不满。

        这个结果,  令宫中的君王十分震怒,  命令京兆府协同刑部,一定要查出这戏文的来源,查出那位“玉镜先生”,  到底是何方神圣。

        圣上下旨时,卫景朝与中书、门下的长官一同侍立君前。

        张府尹苦着脸道:“陛下,  这出戏文从京畿散至全国各地,数月后才传进京城,臣派人去京畿打听,  都说当时给他们戏文的人,  早就离开了。”

        “而且,  不同的戏班子,  描述出来的样貌都不一样。现如今,除了知道这位玉镜先生是位约摸弱冠的书生外,再无其他消息。”

        皇帝神色阴翳,扫过自己的诸多肱骨,冷硬着声音问:“你们可有什么主意?”

        殿内寂静至极,没有人做这个出头鸟。

        查这样的案子,向来都无异于大海捞针。要从茫茫人海里找一个没有特点,没有样貌,没要名字的人,谈何容易。

        卫景朝眉目不动,淡声道:“陛下,臣有一言。”

        皇帝看向他,“说。”

        “这出戏臣亦听过,写的荡气回肠,文采精华,气势不俗。”他每夸一句,皇帝的脸便黑沉三分。卫景朝权当没看见,继续道:“由此可见,这位玉镜先生定是个年少轻狂的饱学之士,不如全面排查全天下年轻的有才书生,定能找到此人。”

        皇帝摆手道:“不行。”

        “这些个书生,个个都要面子,个个都自诩尊贵,若是如此,只怕要得罪全天下的书生。”

        卫景朝拱手:“是臣考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叹了口气,“你也是一片好心,只是到底年轻,想的不周全。”

        卫景朝道:“是。”

        垂眸的瞬间,卫景朝缓缓勾唇。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玉镜先生是个年轻书生了。谁也不会想到,是他藏在鹿鸣苑里的沈柔。

        他的提议被驳回后,便再无人说话。

        皇帝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废物!”

        众人纷纷跪地,“臣等惶恐。”

        皇帝不耐烦道:“行了,都回去想想法子,不将这个玉镜先生抓回来碎尸万段,朕绝不罢休。”

        “陛下息怒。”卫景朝平静道,“臣还有一言。”

        “说!”

        “玉镜先生在戏文里的遣词用句,颇有岭南风格,臣以为这位玉镜先生,说不定是岭南人。”

        皇帝看着他,眯起眼似笑非笑。

        一双眼睛里,眼神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景朝果然学富五车,竟连岭南戏都有所涉猎,若非你近日没出过京,朕都要怀疑,这戏文是你所写了。”

        年轻,有才华,涉猎广,胆大。

        这些个词,无一不是为卫景朝量身打造的。

        这情况下,众人顿时吓出一头冷汗来,怎么……怎么圣上一言不合就乱怀疑人?

        身后,陈善舟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高高地吊在嗓子眼里。

        恨不得立即出列,替卫景朝说句公道话。

        这长陵侯是陛下的亲外甥,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儿?

        然而,卫景朝依然不卑不亢,掸了掸衣袖,傲然道:“那陛下未免太看不起臣了。若臣执笔写戏文,定非这玉镜先生可比。”

        他眼角眉梢俱是少年傲气,甚至敢反问高高在上的君王:“莫非陛下觉得,臣的水平仅仅如此吗?”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用眼角余光瞥着卫景朝的衣角,恨不得将他拉回队列中。

        怎么……怎么能这样对陛下说话呢?

        殿内不知寂静了多久。

        倏然,皇帝大笑一声,从高台上走下来,拍了拍卫景朝的肩膀:“朕与你开玩笑,千万别当真。”

        “景朝是朕的亲外甥,是长姐的儿子,朕岂会不信任你。”

        卫景朝垂眸道:“臣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皇帝哼笑一声,拿手指指了指一圈人:“你们都跟景朝学着点,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别总是尸位素餐,惹人心烦。”

        众臣皆讷讷不敢言语。

        卫景朝安然垂首。

        待走出御书房后,陈善舟摘下官帽,狠狠地抹了把额头,将额上的汗液抹了个干净,才劫后余生般道:“你怎么这样大胆,什么话都敢说,若是……”

        若是圣上真的疑心于他,那该如何是好?

        届时纵有长公主在侧,恐怕他也要脱一层皮。

        卫景朝道:“忠君爱国,是我的本分。”

        陈善舟摇了摇头,想说什么,望着他年轻的脸庞,终究是闭上了嘴。

        罢了罢了,这年轻人,总有一天会认清现实,认清楚,他们的帝王,并非一位清正严明的好皇帝。

        卫景朝道:“圣上慧眼如炬,定能洞若观火,不会怀疑我的,陈大人尽管放心。”

        陈善舟点头,眼底仍有一丝愁绪。

        卫景朝笑了一下。

        他从不会将自己放在危险的境地里头,敢说这样的话,便是出于对皇帝过分的了解。

        皇帝的疑心病之重,几乎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如今倒不显,等以后京兆府百般查不到“玉镜先生”是何人时,他的疑心病,肯定会转到朝堂上来。

        届时,就凭京兆府的几句断词,他卫景朝定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

        与其等到那时候无端被疑,不如先站出来,主动让皇帝生了疑心,之后再让他自己通过查证,打消疑虑。

        毕竟,若是细细研究起来,圣上便会发现,所谓的“岭南风格”,是他胡诌的。

        如此一来,圣上自己先生出三分信任,以后任是谁再往他头上泼脏水,都没有用处。

        陈善舟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又叹了口气:“不知这位玉镜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如此胆大妄为,若真被京兆府抓着了,恐怕……”

        他摇头,满脸惋惜,道:“可惜了这一身才华。”

        卫景朝声音淡泊:“那也要京兆府能抓到人才好,这位玉镜先生眼看着便不是寻常人物,来无影去无踪的,又千变万化的,过了这样久,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言之有理。”陈善舟感慨万千,忍不住道,“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盼着他被抓,还是不被抓了。”

        此时此刻,满朝文武大约都是这个想法。

        既畏惧圣上威势,又暗暗为玉镜先生担忧。

        卫景朝眉眼毫无波澜:“盼与不盼都没什么用处,我们说了不算。”

        总归,京兆府纵有通天的本领,也绝不可能找到沈柔头上去。

        此事没什么可多虑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让他有些难言。

        卫景朝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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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宫中出来后,卫景朝一路回到鹿鸣苑内,冷着脸进了书房,让人喊沈柔过来。

        坐在书房内,他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眉宇间,掠起一丝的怅然。

        不过片刻,书房的门便被敲响。

        卫景朝道:“进来。”

        沈柔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只汤盏。

        卫景朝的手,没忍住微微一颤,下意识问:“你做的?”

        沈柔摇头,将托盘摆在他跟前,“我的手艺不行,是大厨做的。”

        卫景朝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沈柔默默盯着他,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带上三分委屈三分埋怨,像是被他这反应伤到了。

        卫景朝轻咳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转移了话题。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铺垫,开门见山道:“今天叫你过来,是因为我派去看你母亲的人,今天早上刚从北疆回来。”

        沈柔顿时顾不上其他,手指微颤,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激动,问他:“我阿娘……怎么样了?”

        卫景朝道:“你先坐下,我慢慢与你说。”

        沈柔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

        缓缓在一旁椅子上坐了,眼巴巴看着他。

        卫景朝继续道:“你母亲被流放去了凉州城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如今情形尚可。”

        听到凉州二字,沈柔蓦然松了一口气。

        昔日,平南侯父子带兵,驻守之地,便是凉州。

        凉州境内的官兵与百姓,无一不感念平南侯的恩情,母亲至此,应当过的还可以。

        卫景朝顿了顿,道:“但你母亲毕竟年岁大了,流放时天气又冷,初至凉州时大病一场,好在凉州百姓对她不错,延医问药,多方照顾,如今已大安。”

        沈柔听到母亲大病一场时,眼底就已蓄满泪水,屏着呼吸,才克制住眼泪夺眶而出。

        听卫景朝说,今已大安,她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汹涌而下,源源不断。

        人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上滑落下去,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中间,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

        她哽咽起来,断断续续道:“如今,她真的大安了吗?”

        卫景朝并不瞒着她,垂眸道:“病已好,人也在凉州安了家,活下去是没问题,只是与以前没法比,听说如今极是瘦弱,也自己干起了粗活,下地洗衣做饭,样样都得自己做。”

        沈柔捂住脸,遮住满脸的泪痕。

        其实,不用卫景朝说,她也知道母亲过的不会太好。

        只是,猜到与亲耳听到,又是不同的感觉。

        她的母亲,以往是养尊处优的侯夫人,身娇体弱,十指纤纤,如今却大病一场,弱不胜衣,还要自己下地,洗衣服,做饭。

        其实,现在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比之流放至岭南、西南,乃至于任何其他地方,都已经是件好事了。

        可,天上地下的落差,怎么能不让她心痛?

        沈柔蜷缩在地上,足足哭了半刻钟。

        卫景朝也不打扰她,就静静看着她哭。

        他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那一年,他的父亲逝世,他也想这样大哭一场。

        但是,长陵侯府的世子,侯府的继承人,长公主的儿子,他没有软弱的资格。

        他只能冷下脸,忘掉心底的痛楚,唇角含着温润笑意,哪怕在生父的葬礼上,也要做一个合格的“侯爷。”

        此时此刻,他其实很想问一问沈柔,像这样哭一场,是不是很痛快?

        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他逐渐忘了,彼时的心情。

        她哭了多久,卫景朝就心绪复杂地看了多久。

        直到她渐渐止住哭声,卫景朝才继续道:“我的人给她送了衣物,粮食,银两和药材,帮她建了房子,又打了一口井,才从凉州回来,可以确保她下个冬天好好活下去,你可以放心。”

        沈夫人毕竟是罪人,哪怕是卫景朝,也不可能忤逆君王,派人去照顾她伺候她。

        如今能做到的事情,便是确保对方在苦寒之地活下去。

        他能做的,都做了。

        沈柔拿手背胡乱抹了抹眼泪,小声道:“谢谢你。”

        卫景朝叹口气,蹲下身子,抬手抹去小姑娘眼角的泪痕,道:“别哭了。”

        他望着沈柔的眼睛,眼底是一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疼惜,“沈柔,我会让你母亲好好活下去的,你不需要哭。”

        沈柔抬眼望向他,看见他眼底的认真,看见他眼底的宽慰。

        她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猛然抬手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怀中,眼泪蹭在他衣襟上。

        对着他哽咽道:“我难受。”

        卫景朝无声叹息。

        抬手将她整个抱起来,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低头鬼使神差道:“真的难受,就哭吧。”

        他也不管,自己刚说过,“沈柔,你不用哭。”

        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这句话,甚至没管被她蹭了眼泪的衣衫。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明明,他向来最厌恶旁人的哭声。

        现在却能毫无芥蒂地让她当面落泪。

        这是他说的话吗?

        卫景朝心想。

        沈柔对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一无所觉,他让哭,她便忍不住,继续哭。

        卫景朝单手扶着她,垂眸望着她乌黑的发顶,看着那柔顺的头发微微有些乱。

        默默地用另外一只手,捏了捏眉骨。

        眼底的无奈与了然,稍纵即逝。

        夏日里的阳光灿烂热烈,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变成稀碎的光斑落在地上,洒入窗棂中。

        卫景朝的心,被她的哭声,弄得一揪一揪得,有些疼,有些闷。

        或许,是她的泪太多,磨钝了他的心肠。

        或许,是命运无常,心不由己。

        他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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