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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纠葛


莲华终于十五岁,行及笄之礼后进法元寺斋戒沐浴,受洗礼三天方可进宫,彼时的她已被冠以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而他进法元寺方二十年整,以虔诚赤子之心,成为法元寺最年轻的主持。

一入宫门深似海,尤其是莲华未入宫就风头太剩,太子的东宫之中早已先立了侧妃,莲家在朝野树敌太多,多的是想置莲华于死地的人,那天夜里寒风凛冽,月色被掩藏在晦暗的乌云之中,剑的寒气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道血红的光芒,原本安逸神圣的法元寺刹那之间成了血海战场。

精兵和刺客厮杀成了一团,关在门外兵刃相见的金属声不绝于耳,利刃带过皮肤喷发出浓烈新鲜的血腥味不断传了进来,莲华从未遭遇如此变故,她一直是温室里培育起来的花朵,她想她大约今天就会死在这里,她是害怕的,侍女四散逃开,命悬一线她到底是无可依靠的。

生死那么一刻,房门蓦地被打开,在一片血光之中,未明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他依旧波澜不惊地从容,领着一群护卫军恺恺而来,一路兵刃,他的道袍上都沾满了血,不知是别人还是她的,他将她护得周密,小心翼翼,莲华忽然想起当年被他如珍宝般护在怀里的猫,想起十岁那年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感觉这世上所有肮脏和黑暗都玷污不了他分毫。

精兵护送她们躲到塔楼已经只剩下一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待精兵到来。

他护送她入塔楼,将她藏至藏经阁最深的一个暗格里,漆黑的阁楼之中,只能听到他低沉如水的嗓音,“援军到之前,你千万不要出来。”手中多了一串圆圆的佛珠,他安慰道:“怕的话就拿着佛珠默念一下心经,心境就会平和很多。”

莲华是怕死的,很怕很怕,她揪着未明咬着唇,明明都害怕到轻轻颤抖起来,却始终强忍着不敢表现出一丝的怯懦出来,她是莲家的女儿,她日是要叱咤后宫的人物,怎能在此露了怯,她从齿间吐出话来:“我不怕。”

她的发上覆了一只手,她想她一定是怕到极点,才会听到他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可闻的心疼:“害怕就说出来,哭出来,只有我在此,无妨。”

她声音终于带着几分哽咽,“可是我不会念心经。”

“那你想到什么,就祷告什么,佛祖会保佑我们的。”

他的手始终紧握住她,给她无尽的支持和依靠。后来的后来,她每个绝望撑不下去的日子里,满脑子都会回忆起他握着她的手,那么宽大,那么温和。

他将把佛珠给她,其实是有了赴死的觉悟,刺客将最后一个护卫兵杀完冲进来的时候,他一人出去拖延时间。

她低估了刺客的狠辣,对未明逼问她的下落时,每问一句不答,便生生敲碎他的一根指骨。

她的眼睛看不见任何的光亮,他隐忍不住的痛哼还是一声声传到她的耳里撞击她的心房,那天晚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向佛祖祷告,佛珠在她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用力到纤薄的指尖都磨出了血,佛祖终于听到了她的祈祷,援军终于及时赶到。

莲华哭着冲下了阁楼,可迎接她的是天子担忧的容颜,未明已被抬下去救治,莲华甚至没来得及见他将佛珠还给他就被带回了宫里,她听说,那晚他被敲碎了五根指骨,右手五指形同摆设,已然废了。

他断的五指,到底是为她断,还是为他身为住持的职责?

她到底是没办法问他,当日若是换了另一个人,他是不是也会这般护她。

那日莲华哭倒在皇帝怀中,那般无助与纤弱,那本该是帝王钦点给自己儿臣的女子,他却如同着了魔一般,罔顾伦常地将她接进自己的后宫之中,择日封妃,举国哗然。

封妃盛典那天,她着如意锻绣金丝锦衣,沿着铺好的大红宫毯缓缓上殿,流光步摇衬得她的脸异常娇媚,朝臣百官皆在眼前,然她心心念念皆是宫外的未明,如此敏感的骨眼之上,她不能派任何人去探听任何的消息,只能在而后皇帝论赏法元寺护驾有功之时,淡淡地提了句,“能护得本宫安然也乃法元寺之幸,只是听说住持似乎断了指骨。”她说得云淡风轻,未能让人窥见她分毫情绪,正如她将对他的那份不可碰触的情感,也一并尘封在了淡漠的面具之下。

莲华未曾想过,这后宫之中的争斗竟能这般的残酷,她只得宠不过数月,明枪暗箭悉数来访,若非她已是贵妃的胞姐照拂,她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她本是连一条鱼都不敢下手杀的人,也开始沾染了满手的血腥。

午夜梦回之际,被她害死的,因她而死的魑魅魍魉,面容一次一次在夜里出现在她梦里,让她不得安宁,她总紧紧地揪着那条佛珠,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觉得她在这样密闭透不了气的牢笼之中,尚有一丝的依靠和光彩。

莲华进宫三年,步步为营,终是宠贯后宫。

君王从来这么地喜欢过一个人,她只消皱了皱眉,不喜欢的池子,便让人填了去,因烦了夏天的蝉叫声,整个后宫日日夜夜都有人守着树抓着蝉,这么一位被疼宠到心尖上的妃子,忽然有一天就病倒了,来势汹汹,一病就是半个月,君王也无心早朝,满世界悬赏名医,她多数时间在昏迷之中,偶尔有一天醒来,她忽然道:“近日梦中常见得牛头马面,不知是来带我走的么?”

君王大骇,令法元寺众人进宫做驱邪法事。

她在薄纱红帐之内奄奄一息,听见他在主堂里敲着木鱼念着好听的经文,声音越发地沉稳,他的脚步踏过她房内的每一处地方,在角落里刷刷地洒上了白米,然后停在了她红帐之前。

莲华已是病得神志恍惚,透过红帐往外望去,依稀见得他清明的轮廓,阔别三年他变化不甚大,想来与她十岁那年遇见他的容貌,也并无太大变化,她想她一定是快要死了,所以前尘往事才这么得清晰可见,“未明。”。

他在账外的步子顿了下来,“娘娘,我在。”

“未明,你可记得我?”她缓缓问道。

他低下头,敛眉答道:“娘娘盛名,自然是记得的。”

纤细的手从帐内缓缓伸了出来,她的嗓音虚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如同她那日着麻布男衣,满心欣喜地问他,你可猜猜我是谁。

“听你说你记得我,我竟觉得这么地高兴……我一直都记得你,你帮我撑过伞,你护过我左右……如今我大抵是要死了……那你会不会觉得难过……”

他的脸色忽地变得惨白,那么细那么小断断续续的声音,偏生他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阿弥陀佛,娘娘,切勿妄言。”他如见了鬼般,满脸可怖的神色。似乎是吓得过头了,他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白米在他的手上,乱七八糟的洒了一地。

她忽地重重地咳了起来,未明竟是大骇,手足无措到如同七岁孩童,“娘娘福大命大,定会安然无恙,小僧……小僧这就去唤太医……”

帐内的手却忽然抓住了他,力气那么小,可未明就是拂不去,他想他大概完了,出家人五蕴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人生里的每次见她,每一次都让他方寸大乱,而后他潜心静修三年,自认为内心已是毫无波澜的,这刻,竟然拂不去她的手。

她指了指床角的边上,手一松,昏了过去。

在她指着的角落里,写着她生辰八字的红纸包着发丝和指甲,带着最恶毒的诅咒,钉在了她的床脚下。

而就在驱邪法事做完之后,莲华的病却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原本不信厌胜之术的君王,按着莲华布好的线索,终于一步步地查到她的长姐身上,这便是深宫,再至亲的骨头也会走向残杀的局面,她从懵懂无知一步步被逼成了恐怖的自己。

莲月被送往冷宫的那天,未明应君王之令去各宫彻查厌胜之术,涉及人员一一处置,莲华意料之中,未明最后会查到她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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