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相聚
这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净思居近前,隔着老远便看到有人站在院门前左盼右顾,神色焦灼,不是凌若又是谁,在她身后站着墨玉,一把浅青色底子绘樱花的油纸伞为两人挡住漫天细雨。
远远看到他们过来,虽然隔着朦胧的雨幕尚看不清,但凌若知道那必定是她的阿玛额娘,身子激动地不住颤抖,鼻尖更有无尽得酸涩,盼了那么久终于让她盼到这一日,自入府已来数百个日日夜夜她没有一刻不在思念家人,思念中的父母兄妹是否安好,会否因为与她的分离而伤心。
丝帕轻轻拭去凌若不知何时滑落脸庞的泪珠,耳边是墨玉关切的声音,“主子,今儿个是高兴的日子,您千万不要哭,否则教老爷夫人看到了岂非更难过。”
“我知道,不哭,我不哭。”凌若手忙脚乱地拭去眼角的泪痕,唯恐被看出端倪来,偏偏越是不想哭这泪就越忍不住,像决堤了的河水一般汹涌而出,直将一方丝帕都给浸湿了。
“阿玛!额娘!”在迷离的泪眼中她终于看清了凌柱夫妇的身影,快步迎上去,内心悲喜交加更有深深的内疚在其中,相别才一年而已,阿玛的鬓角就多了许多白发,而额娘也明显苍老了许多,必然是因这些日子过于操劳伤神之故。
“若儿!”思女心切的富察氏哪还忍得住,就要过去抱住从未离开过身畔的女儿,然凌柱紧紧拉住她的手,垂首行礼道:“臣凌柱夫妇携子女见过凌福晋,福晋万安。”
凌若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自己如今已是皇子妾室,虽不及身在宫中那般尊贵但也非寻常人可及,对凌柱而言,她凌若先是四皇子的福晋,然后才是他的女儿。
“阿玛额娘快快请起。”凌若强忍泪意道,待两人直起身后方哽咽道:“女儿不孝,让你们两位老人家操心了。”
富察氏不住摇头垂泪,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不如如何开口,只是紧紧握了凌若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松开,儿啊,她的儿啊。凌柱虽未说话但能看得出他也是万分激动,双唇不住颤抖。
“姐姐!”
“姐姐!”随着这两个声音,荣祥与伊兰从富察氏身后上前犹如燕子一般扑进凌若怀中,扭结糖似的在她身上蹭个不停,亲热的不得了。
“姐姐,我好想你啊,你想不想兰儿?”伊兰娇憨地抬起头,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小月牙。
荣祥不甘落后嚷嚷道:“还有我!还有我!姐姐你不在都没人陪我玩耍了。”
“想!都想!”尽管衣服被蹭得一团皱,但凌若丝毫未有不悦,反而是许久未有过的开心与轻松,这就是她的家人,血脉相连的至亲,纵然天各一方也斩不断割不舍的至亲。
她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宠溺地笑道:“这才一年不见就长高了许多,尤其是荣祥都快赶上姐姐了。”
荣祥得意地挺一挺小胸脯正要说话却被凌柱一眼瞪了回去,“告诉你们多少回了,到了贝勒府要守规矩,切不可乱来,怎得依然这样没规没矩,还不快回来站好给凌福晋行礼!”
凌若揽了颇有些不情愿的荣祥与伊兰笑道:“该行的礼刚才已经行过了,如今我是阿玛额娘的女儿,是荣祥他们的姐姐,弟妹与姐姐亲热是理所当然之事。”说到这里她往后张望了一眼奇怪地道:“咦,大哥呢,他怎么没来?”
富察氏闻言眼睛又是一红,欲言又止,李卫见状忙凑上来道:“主子,咱们还是进去再说吧,这雨虽然不大但密得紧,夫人身子刚好利索,可不能再淋雨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凌若方才醒悟过来说了这么许久话竟一直站在外面,虽然有伞遮着,但风吹雨斜,遮了一边没另一边,只这会子功夫诸人身上便已湿了一片。凌若连忙将他们迎了进去,待一一落坐后又命人奉了茶并去准备午膳后方才再度问起荣禄今在何方。
凌柱叹了口气注目于她道:“你先回答阿玛一件事,当日你是否存了心要入宫,而非原先所说的应付了事?”
富察氏亦道:“是啊,若儿,以你的聪慧要避其锋芒并非难事,妆容更是可以丑化,为何……”
“为何最终为荣贵妃所忌是吗?”凌若转着手里的青花瓷盏静静承认道:“不错,女儿当时确是改了初衷想要留在宫中。”
“可是因为你大哥之事?”这一回凌若没有回答,但凌柱知道她这是默认了,见自己果然猜对不禁连连摇头痛心疾首地道:“你这又是何必,不管怎么样都有阿玛在,阿玛会想办法帮你大哥解开困局,何苦要赔上你一生的幸福?!”
“阿玛还有办法吗?”凌若淡淡地问了一句令凌柱哑口无言的话。确实,他当时已经无法可想无路可走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的前程毁于小人之手,可即使如此他也不愿用女儿的幸福去换取荣华富贵。
凌若扶一扶鬓发上须翅皆全的双蝶穿花珠钗道:“阿玛在朝中被人排挤,大哥明明是庶吉士之才却被外放江西任按察使经历毁了大好前程,您要女儿视若无睹女儿做不到。”说到此处她又叹了口气,“原以为只要我入了宫太子妃一脉便不敢轻举妄动,谁想却被他们抢先一步,寻了个缘由将我剔除在秀女名单中。”
见女儿如此懂事凌柱既欣慰又难过,十六岁本当是天真烂漫不知愁的时候,无奈他这个阿玛没用,要女儿小小年纪就为家中之事操心,摇摇头道:“说到底还是阿玛害了你。”
“阿玛无需自责,这条路是女儿自己选的,不论结果如何女儿都不会怪怨于人。何况……”她噙了一抹微笑在唇畔道:“何况自入贝勒府以来贝勒爷待女儿极好,否则也见不到阿玛额娘。”
“那就好。”凌柱点点头,心中总算有了几分安慰,外间虽四处传言说四贝勒爷为人刻落寡恩,无情无义,但凌柱好歹为官多年知道朝堂之上所听未必属实,甚至连所见也未必属实,一个人心中就有一个是非黑白。在他看来,胤禛多年在朝中的所做所为,虽有不少遭人诟病的地方,但论才干却是极为突出,且心怀百姓敢为人所不敢为之事,是朝中近年少有的真正做实事之人。
凌柱捧茶在手,于茶雾缭绕间解开了凌若心头的疑问,“你大哥在年后就去江西赴任了,他说为官者不应为权势荣华,而当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他还说让你放心,纵然远离京城也必当做出一番成绩来。”
“大哥能想明白自然最好。”凌若慢慢啜一口茶,放下了提在喉咙的心,她真怕大哥会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大哥年纪轻轻便能够荣宠不惊将来成就必不可限量。
他们说话这阵子功夫,荣祥已经将小几上的几盘点心悉数吃了个干净,拍着鼓鼓的小肚皮意犹未尽地道:“姐姐这里的点心可真好吃,我还想吃。”
凌若宠溺地捏捏他笔挺的鼻梁道:“你若喜欢,晚些走的时候姐姐让厨房多做一些给你带着。只是现在可不能再吃了,否则撑了肚子还怎么用午膳,姐姐知道你要来可是特意让厨房备了你最爱吃的五彩牛柳和八宝野鸭,很好吃的哦。”
“真的吗?”听到这两个菜荣祥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使劲往肚子里咽了口唾沫,他现在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胃口极好又爱吃肉食,只是家中不富裕只能偶尔吃上一顿,有时候实在馋极了就央荣禄偷偷去山上打点野味,也亏得荣禄虽然习四书五经,但满人出身的他同样自小学习骑射之术,三不五时就能打到一只野鸭或山鸡,拿回来让富察氏煮着吃,也算是改善一下伙食,只是现在荣禄外放江西,荣祥又小,凌柱怕他一个人上山会出意外,是坚决不让他私自外出,可是把荣祥馋坏了。
“姐姐你尽管放心,他肚子大着呢,待会儿保准他吃的比谁都要多。”伊兰亲昵地抱着凌若的胳膊道。自进来后她就一直黏在凌若身边,不时抚一抚她身上柔软光滑的锦缎,眼中尽是艳羡之色,姐姐如今所穿所戴的东西都好精致好漂亮,她若也能像姐姐一般该有多好。
凌若莞尔一笑抚了伊兰娇嫩如花的脸颊正要说话,有人推门进来,却是水秀,只见她欠一欠身恭敬地道:“主子午膳已经备好了,是否现在起膳?”
自入秋以后天气渐凉,为怕菜肴冷却失了该有的味道,厨房每做好一道菜都会以银盖覆之保其温度,待要用膳起方才起盖,故称之为起膳。
凌若微一点头朝凌柱与富察氏笑道:“说了这么许久的话阿玛跟额娘也该饿了,不如咱们先去用膳?”
“也好。”凌柱刚一答应,荣祥就跳起来拍手欢呼道:“好啊,有牛肉和野鸭吃了。”
看着他馋极的模样,凌若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无比,堂堂朝廷官员却连牛肉、野鸭这等寻常之物都不敢天天吃,说出去只怕没人相信。
“走吧,姐姐带你过去。”她一手牵着伊兰一手拉过荣祥略有些粗糙的小手与凌柱夫妇一道往偏厅走去。
小路子与水月早已候在偏厅,偌大的圆桌上摆满了一道道覆了银盖的盘子,等他们一一落坐后,二人开始起膳,一个开盖一个报菜名,菜十二品:花菇鸭掌、五彩牛柳、佛手金卷、炒墨鱼丝、草菇西兰花、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奶汁鱼片、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绣球乾贝;汤一品:龙井竹荪;饽饽二品:肉末烧饼、龙须面。
为着今日这道午膳,凌若数日前便去厨房交待过,每一道菜都是她亲自定的,还特意封了个红包给厨子,务求尽善尽美。
桌上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看得荣祥和伊兰直了眼,他们长这么大从未见过一顿饭吃这么多菜的,正当他们以为菜肴都齐了的时候,两人从外头抬了一个红漆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一只刚刚烤出来的全乳猪,色泽金黄,香气扑鼻,还在冒着热气。
看到那只烤乳猪,凌若柳眉微微一蹙,她倒是点过这道菜,不过厨房说乳猪近日所得极少,除了份例之外只怕供应不上,是以便撤了没点,怎得现在又端来?
凌若不认识那两个人,却认识跟在他们之后进来的人,正是嫡福晋身边的三福,他进来后朝凌若打了个千儿道:“奴才给凌福晋请安,凌福晋吉祥。主子知道今日凌福晋家人过来,所以特命小的将供应给含元居的烤乳猪送过来,请凌老爷和凌夫人享用。”
凌若还没来得及推辞,三福已含笑道:“主子说了,凌福晋的家人等同于她的家人,尽些心意是应该的,她本该亲自过来,只是无奈近几日头疼病犯了,动不得身,所以只能差遣奴才过来,请凌福晋千万不要推辞。”说到此事他故做可怜地道:“主子可是发话了,若奴才不能完成这桩差事,那奴才也不用回去交差了。”
这自是玩笑之话,不过那拉氏的这番心意却是令凌若心头微微一暖,感激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烦请替我谢谢嫡福晋,改明儿再去给她请安。”
“奴才记下了。”三福答应一声又道:“还有一件事主子让奴才问一问凌福晋,府里请了外头的戏班子三日后在清音阁唱戏,据说这戏班最拿手的一出戏是穆桂英挂帅,不知凌福晋可有兴趣听?”
“自然有兴趣,到时我一定过去。”凌若含笑答应,又命水秀取银子赏了三福,三福谢过后将专门用来切乳猪的刀交给小路子后垂手退下。
小路子用刀将乳猪细细切好后,拿小碟子盛了一一端到诸人面前,荣祥最是高兴不过,二话不说拿了筷子便挟着吃。这烤乳猪取的是刚产下一月内未断奶的猪崽,因着不曾吃过五谷杂粮是以肉质极嫩兼有一股奶香味,而在烤制中厨子又添加了诸多秘制酱料,令这肉吃在嘴中滋味无穷。连不甚爱吃肉食的富察氏都吃了好几块,更不需说嗜肉如命的荣祥,话也顾不得说只一昧埋头苦吃,长这么大他何曾吃到过这般美味的烤肉。
凌柱尝过之后亦是对其大加赞赏,直言比以前同僚请客时在酒楼吃到的烤乳猪好吃数倍。凌若笑着挟了一筷青鱼鱼尾上的肉到富察氏碗里,瞥见伊兰托着腮帮子发呆奇道:“兰儿怎么不吃菜,可是不合你胃口,想吃什么告诉姐姐,姐姐让人给你做去。”
伊兰摇摇头,盯着凌若看了半晌后,跳下椅子走到她旁边睁着墨水晶般的眼睛小声道:“姐姐,我也想来听戏可以吗?”
“这……”凌若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来,一时间倒有些难以回答。
正在她为难之际,凌柱“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瞪眼喝斥道:“胡闹!你以为这贝勒府是自己家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快坐好,不许再烦你姐姐。”
凌柱素来待子女极好,重话也少有一句,现在见他板了脸喝斥,伊兰倒是不敢顶嘴了,闷闷不乐地坐回到位子上,嘴里小声嘟嚷道:“不行就不行,干嘛这么大声凶人家。”
坐在旁边的富察氏轻声安慰道:“别不高兴了,你想看戏的话额娘带你去戏园子看就是了,别难为你姐姐,乖!”
“那个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才不要去呢!”伊兰转过头不高兴地说,贝勒府专程请来的戏班子跟外头那些品流复杂的戏园子怎能相提并论。
见她不肯听劝,富察氏也无可奈何,望向凌柱的目光颇有几分埋怨,纵使不行也该好生说道才是,何故这般训斥。
“好了,不生气了。”凌若拍拍她的手笑道:“姐姐到时候问问嫡福晋,若她不反对的话,你就入府跟姐姐一起去清音阁听戏好不好?”
“当真?”伊兰惊喜地问,脸上尽是欢欣之色。
“自然是真,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她是真心疼爱这个妹妹,不愿让她受一分委屈添一分难过。
得了凌若的应承,伊兰心情顿时由阴转晴,欢喜不已,连着胃口也好了许多,与荣祥争争抢抢,使得这一顿饭吃得极为热闹,一大桌子菜竟是吃的七七八八,乳猪更是吃了个干净,荣祥自是吃的最多,那一只烤乳猪倒有一大半进了他肚子,待到膳后香茗茉莉雀舌毫奉上的时候荣祥已经瘫在椅中不停地打饱嗝,面对伊兰的取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饱最丰盛的一顿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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