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阴间人
李柔风的手指顺着那一根细细的布带滑动,摸到了当中的绳结。他轻轻拉开,便听见了那块轻薄的布料离开身体的声音。
新鲜的血腥味中,他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朴实而柔和的气息,有着淡淡的奶香。
他过去听鬼市上的人说,抱鸡娘娘曾在澂州嫁过人,后来又嫁了老太监冯时,便以为抱鸡娘娘应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后来他触碰到抱鸡娘娘的手,感觉扎实而粗糙,再听她的声音,淡而无味,嘈杂扁平,便越发觉得印证了他的猜想。
然而现在他帮抱鸡娘娘清洁背上的伤口,不小心触碰到她尚属完好的肌肤,却觉得柔嫩细腻,分明是年轻女人的身体。他觉得奇怪,却也不敢问。
“我要敷药了,夫人。您要是觉得疼,就告诉我。”
女人之前像条狗一样把他使来唤去,却在这当口紧闭双唇,一声不吭。
李柔风揣摩不出她的想法,无奈之下,只能并着二指,从她的后颈处一点一点地往下摸,每一寸肌肤都不敢放过,生怕有所遗漏。触到开始变得不光滑的地方,他便知是伤处,以左手一指点住位置,右手食指蘸了厚厚一层药泥,往伤处轻柔涂抹。待第一层药泥干了,他便再敷一层,以纱布缠盖住。
“我听鬼市上的人说,夫人是澂州人氏?”
“不是,只在澂州待过几年。”
张翠娥回答得调子平平,了无生趣,李柔风却心中一喜,愿意和他说话就行。
“我也是澂州人,夫人可是在澂州见过我?”
张翠娥忽然嘲讽地笑了一声:“别以为我在澂州待过,就是你们澂王的人。早点死了让我帮你的那份心思,你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
李柔风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抱鸡娘娘。
他过去打心眼里看不起下等人,总觉得他们大字不识,愚昧无知,做人便如猪狗,终日营营逐逐,除了生养病死,毫无头脑。
然而这个抱鸡娘娘,“看”似死水枯鱼般的妇人,暗中却闪着一双狼一般的眼睛,把一切都看了个分明。
今日被冯公公毒打,她究竟是否能够躲避过去?李柔风不知晓,但他现在隐约意识到,抱鸡娘娘是有意把自己弄出那样一副惨状的。
被打之后,她也不去处理伤口,清洗脸上的血迹,愣是在地上枯坐了一个时辰,直到杨燈到来为止。
她在等杨燈。
但她不想为杨燈算命,毕竟一个只剩七天好活的人,骗他,毁了自己名声,直言,她一个低贱之人,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李柔风想明白了这些,却害怕抱鸡娘娘看破他压在心底的那一点心思,那是支撑着他挺过瘫子阳魃的毒打与虐待,忍耐至今日的一点点微末信念。他低声辩解道:“之前夫人说认识我,我只是好奇夫人是如何认识我的而已。我们李家,虽然我的两个兄长声名在外,知道我的人却不多。”
张翠娥冷冷一笑,道:“你今年二十四岁,二月初二花朝生辰,是吗?”
李柔风微惊,他的生辰,只有父母兄长和萧焉知晓,她又如何得知?他当下应道:“是,夫人如何知晓?”
张翠娥却不再言语。
李柔风困惑不已,却不敢再开口探询。幸好他自幼钻研金石之学
,扑墨拓碑,整理古文字,练出了极好的耐性。他接着为张翠娥敷药,两人沉默无言。他敷了半个多时辰,到最后张翠娥已经伏在竹榻上昏睡过去。他为她缠绕最后一道纱布时,纱布从她下腹上绕过,感觉到她的腰极细软,不盈一握。
这一夜,冯时又没有回来。
李柔风在榻上辗转难眠。成为阴间人之后便不再需要睡眠,黑夜之中,他仿佛置身另外一重世界,百鬼夜行,尖声厉叫,吵得他无法休息。张翠娥那一觉睡下,中间就再没有醒来,他也不知道吃什么,半夜里越来越饿,饥肠辘辘。忍到四更天,他终于爬起来,摸进了厨房。他看得见鬼魂,却看不见吃食这些无生命的物事,东嗅嗅西嗅嗅,半天才在笼屉里摸到一个凉硬的馒头。
李柔风走到院子里去啃馒头,看见有四个幼童的鬼魂在院子里玩耍,是曾经在这里住过并死去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从上到下,一个挨一个地在空中坐了一列。
李柔风过去摸了摸,原来他们是坐在一把梯子上。梯子后面,是一株老樟树。夜风一摇,樟叶的香气便飘过来。
第一个孩子宣布:“现在,我要爬到树顶上去了。”
第二个孩子说:“我也要去,我想看看爹娘在哪里。”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你们会飞呀。”
第四个孩子傻乎乎地说:“我经常会忘记我会飞。”
李柔风咬咬牙,穿过几个孩子的身体,摸索着爬上梯子。两个孩子的魂魄在空中飘浮,还有两个在认真爬树。他看不见树,便追随着那两个爬树的孩子,一直爬到老樟树的最高处。
在最高处,他看见了整个建康,心尖为之一紧。
这座他曾经见过、繁华富丽的石头城,古称金陵邑,如今已成鬼城。渺茫鬼灯上浮着浓浓黑雾,飘忽流散,细细看去,却是密密麻麻的阴魂在游荡。
原来有这么多的魂灵,他要从何处找起呢?
过去数月他心甘情愿背着瘫子阳魃来到建康,盘桓于鬼市之中,不过是存了找到那个人的心思罢了。那个人是在建康被萧子安杀死的,心有不甘的魂魄,应该还留在建康吧?倘若他能找到那个人,是不是能把这一副阴间人的躯壳给他?听说这世间有秘术,魂魄要借活人躯体还魂难如登天,可是要用阴间人的躯壳,却不是什么难事。他比自己厉害太多,这世间人只会供他驱使左右,区区阳魃,又岂奈何得了他?
李柔风吃完了馒头,又慢慢从老樟树顶上爬下来。他回忆着,此前瘫子阳魃死了之后,他过了一个晚上,待到阳气浮生的时候才开始从指尖发生腐烂,烂到他见到抱鸡娘娘时的那个样子,经过了整整两日一夜。所以他只要晚上出去,赶在大郎君第三声啼叫之前回来,应该就不会体会到那种浃髓沦肌般的痛苦。
他从老樟树上折了根长度合适的树枝,撸去枝叶,贴着墙往外走去。有樟木棍在前面探着地面,他心中踏实许多,甚至是数月不曾有过的,隐约开心起来。
过去他不高兴时,萧焉想逗他开心,往往要费很大气力,或请来最好的伶人在他面前舞蹈,或命人千里迢迢前往三秦之地,觅来秦砖汉瓦赠予他。
他却不知,如今的开心,竟来得如此容易。
他的手指扣上大门的门闩时,心中甚至涌起一种逃亡的兴奋。虽然他知道这逃亡是短暂的,但短暂的自由,又何尝不是自由呢?他终于不再像过去一样,一到晚上就被瘫子阳魃用一条锁链把他锁在身边了。
然而门闩刚刚被他抽动半截,背后一个冷冰冰、毫无生机的声音如鬼魅一般扬起:“你想去哪?”
李柔风头皮一麻。
他生怕被张翠娥发现他此行的目的,转身道:“我,来看看门锁好了没。”他双手背在身后,紧靠着门闩,心惊肉跳地一抖指尖,拔出来半截的门闩又被塞了回去。
面前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他不知道阳魃现在是什么表情。他试图通过这一大团跃动的火焰揣摩阳魃的心情,结果却令他失望。
火焰看起来和前一晚无甚区别。
然而接下来的一瞬,他手中的木棍被夺走,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臀上——
“我让你用拐棍!我让你用拐棍!”
李柔风狼狈不堪地躲闪着,学着张翠娥求饶道:“夫人,别打了!我知错了!”
张翠娥却不似冯时,对他的求饶恍若未闻,反而打得更狠:“你一个阴间人,耳朵鼻子不好使还是怎的?离了拐棍就活不了还是怎的?再敢用拐棍,我打断你的腿!”
李柔风全然不知张翠娥为何对不让他用拐棍这件事如此执着,过去瘫子阳魃是不拦着他用的。但张翠娥的话确实让他羞愧,他如今耳鼻身触灵敏非常,只要多费些精神,的确可以听风辨向,只是他想省些事罢了。
他一惭愧便不再辩解求饶,张翠娥也就不再打了。李柔风嗅到淡淡的血腥气,道:“夫人,您的伤口裂了。”
张翠娥冷淡道:“不用你管。”她以木棍敲着红砖地面,“随我来。”
李柔风随着她往院内走去,问:“夫人要让我做什么?”
张翠娥道:“下苦力。”
李柔风不解地啊了一声,张翠娥边走边道:“修房子。你忘了我去鬼市买人是做什么?”
李柔风不是忘了,是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他目不能视,在冯宅中打打杂还成,修葺房顶、和泥补墙这种活计,做起来就困难了。
他以为,张翠娥把他带回来的最大目的,是去看杨燈的死期。
张翠娥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差点忘了,阴间人不用睡眠。既然如此,晚上也得给你找点事情做,省得你半夜起来操心房门锁了没有。”
李柔风心想他跟着瘫子的时候也没这么苦。
但如此一来,他哪里还有机会出去寻找那人的魂魄?他当下急切道:“夫人,这事情我做不来!”
张翠娥冷冷看向他:“为何?你年纪轻轻的,下不了力吗?”
李柔风道:“夫人,不是我不肯出力,是……”
张翠娥道:“你肯出力就好。”
李柔风道:“我看不……”
张翠娥:“我已经代你想好了办法。”
两刻之后,李柔风看到那一团艳丽的火焰升到了半空,宛如烟火绽放。
张翠娥背着一个大布袋,通过梯子爬到了正房的房顶。她站到屋脊上,从布袋中掏出一把灰,顺着风均匀地撒在了屋顶的瓦面上,一把又一把,连垂脊的吻兽都撒上了。
而在李柔风眼中,这些浑然又是另外一幅图景。
半空中的火焰里,不停地飞落萤火一般的尘埃,幽幽的蓝绿色光辉,在漆黑的世界中极为显眼。
一座形貌古朴的屋宇在眼前慢慢成形,瓦当、滴水、斗拱、卷杀、五脊六兽、狻猊、斗牛、獬豸、凤、押鱼,也一点一点地显露出它们的形貌。
宛如千万点荧光汇聚,流光璀璨如天上星河。真正的琼楼玉宇,或许便是这般模样。
久违了的世界。
李柔风抚住心口,他本以为死掉的心脏在那里跳得很快。
这些发光的尘埃是什么?是两刻之前,张翠娥带他去到浮屠祠,装殓起来的骨灰。浮屠祠中此前存放的骨灰坛堆砌成墙,张翠娥也命他提了几坛回来。
那团火焰移动着,房屋的形状仍在延伸,越来越清晰。
那扁平纤细的声音道:“看清了吗?”
李柔风忽然道:“等一下。”屋角的台基上,因为张翠娥走下梯子,也漏了些骨灰,显出斑驳的形貌。他向那团火焰伸手,摸到她的手,从布袋里抓了一把骨灰。
李柔风跪在地上,将骨灰撒在那一片台基上,又细细地抹匀。
上头有些花纹,是块残碑。
李柔风屏住呼吸,以骨灰细细研磨,一些字便依稀显了出来,龙章凤篆,张翠娥也并不识得,只是李柔风越看越是惊喜,道:“这是孙仲谋当年迁都于此,改‘秣陵’为‘建业’的碑记。从字形和镌刻技法来看,是真碑无误!东吴流传下来的碑刻极少,此碑价值极高!”
张翠娥淡淡地哦了一声,冷漠道:“又不能卖钱。”
李柔风从她手中夺过布袋,又抓了好几把骨灰往周围的地面撒去,果然发现这座老屋的台基,俱是以古碑石砌就!
这座古旧老屋,于他人如敝屣,于李柔风如秘宝。
“夫人。”李柔风强抑住心中的激动,恳求道,“可否容我在这院中拓碑?我夜半拓即可,绝不让冯公公知晓,也不会耽误工时。”
他转身看着那一团冷火,却发现方才他撒骨灰时,许多细微的灰尘被忽起的微风迎面一吹,黏在了张翠娥身上。
阳魃的火焰之中显出了一个细腻的人形。
之前在马上,张翠娥坐在他前面,李柔风知晓她个子不高,现在看来,原来她只到他的胸口。
敷药时,他知晓她腰肢极细,这时才觉她整个人都很瘦弱,看起来就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材。脸他依稀也能看到一些,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不少骨灰,湿润的嘴唇上也沾了许多。
他一直以为张翠娥三十来岁,这般看来,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恐怕比他还小。
李柔风心中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就这么个丫头,这两天把他使唤来使唤去?
张翠娥依然声音冷淡而扁平地道:“随你。”语气一如既往,寡淡无味,干燥如枯草。
可李柔风分明看到那闪烁着微弱荧光的嘴唇上,掠过一缕笑意,他甚至感受到了那笑容中的克制和复杂情绪。但他再细看时,笑容却没有了。
莫非是他看错?
张翠娥以樟木棍敲着地面:“随我来,我带你去杂物房。这房子的梁柱和檩子什么的都没坏,修房顶和勾填砖缝之类的活计,你学学就会。”
李柔风不动,固执地问道:“夫人,恕我无礼,你多大岁数?”
张翠娥转头,见他睁着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心中一惊,摸了一下脸颊,忽地恼羞成怒,一棍子击在李柔风的膝弯处。
李柔风猝不及防,被打得跪倒在地,听见张翠娥怒喝道:“你管我多少岁,就算我现在才三岁,你也得像狗一样听我使唤!”
李柔风本欲问清张翠娥的岁数,推算她是什么年纪待在澂州的,或许能帮助他想起她是如何认识他的。然而张翠娥不肯说,他也只能作罢。
恰如萧焉赠的字,他本性柔和,迁延若水,徜徉如风。这样的个性,过去总令父亲扼腕叹息,觉得他不如两个兄长志向宏大,仕进通达。然而在他落难之后,这般性格反倒保护了他。
他触到了张翠娥的逆鳞,张翠娥将他赶上屋顶,更换残瓦朽木,片刻也不许他停歇,稍有懈怠,便乱棍相加。
李柔风默默忍耐,张翠娥的脸已经洗过,衣裳换罢,用薄巾遮了面,拿着棍子坐在屋顶正脊上督工。那四个孩子离张翠娥远远的,在屋脊另一头坐了一溜儿,一个个托着腮,乖巧可爱。
第一个孩子说:“我好像闻到了爹娘的气息。”
第二个孩子说:“是哦,可是爹娘不是去杀杨燈了吗?杨燈还没死,他们不会回来的呀。”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因为你坐在爹娘的骨灰上。”
第四个孩子跳起来拍了拍屁股:“哎呀!”
四个孩子便飞走了。
李柔风慌忙合掌闭目,喃喃忏悔道:“我不是有意拿你们的骨灰坛,只是放在外面,我一伸手就拿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张翠娥拿樟木棍打了下他的手,斥道:“你做什么?”
李柔风犹豫了一下,说:“有鬼……四个孩子,说咱们撒了他们爹娘的骨灰。”
张翠娥道:“有什么可道歉的。杨燈的兵杀了他们全家,连一只猫都没放过。他们一家六口的尸骨是我殓的,亡魂也是我超度的,现在他们不肯走,我有什么法子?”她把装瓦的铁皮桶敲得当当响,厉声道,“干活!”
如此一直到后院的大郎君叫了第三声,李柔风眼前的一切渐渐消失,又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之中。他摸索着提醒张翠娥:“夫人……我看不见了。”
他感觉到张翠娥的声音在离他远去,渐渐到了房子底下。
“你就在上头待着。”
李柔风急道:“为何?”
“待二郎回来的时候,须得看到你在屋顶劳作。”
李柔风哑然,垂头丧气地坐了一会儿,顺着屋脊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爬到边上,却怎么也摸不到梯子。他想起方才两道砰砰声响,原来张翠娥早已把梯子搬走了。
冯时在接近正午的时候回到冯宅。李柔风正在房顶上布瓦,灰头土脸不成人形。冯时见一大片屋顶都已经焕然一新,便未再过问,径直进了厅内。
张翠娥已经为他备好午膳,冯时吃罢,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生辰八字。
张翠娥挑起细长的眉,敏锐的目光掠过冯时的面孔。冯时的面色依然是莫测的,没有多余的内容供她揣摩。
“公公,这是吴王侧妃新得的小王子的八字。”
冯时动了动花白的长眉,道:“不错。你看此子命相如何?”
张翠娥目光闪烁,在袖中略略掐指,蹙起眉头道:“此子命数甚异,一生坎坷飘零,却又是帝王之相。”
“何种帝王?”
“大凶大杀。”
冯时双瞳中的浊光骤然聚积,他又问:“父母宫如何?”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
“如何化解?”
“过继给他人。不过这是转嫁之法,继父继母,亦会遭遇克害。”
张翠娥说完这些,抬起目光对着冯时。算命之人,知七分,先说两分,剩下五分,察言观色见机而言。
然而冯时凝神半晌,忽而一笑,拉过张翠娥掐指运算的右手握在掌心:“好孩子,除了化解之法,你和王妃请来的那位阳隐高人所言竟一模一样。”
张翠娥心中一动,问:“阳隐山的通明先生?”
“不错。”
她的眉头顿时皱得紧了一些。通明先生功力远在她之上,她若说两分,通明先生应该说四分才对。通明先生为何不提,这孩子的父亲倘若能顺利渡劫,亦有一飞冲天之机?刑父克母之相,亦能转为庙旺之势?
冯时看出些蹊跷来,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张翠娥摇摇头,道:“通明先生是我师叔祖,隐居多年从不出世,我只是好奇,吴王妃怎么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请动他。”
冯时此刻心情甚好,拍了拍她光洁的手背,道:“通明先生两月之前得一图谶,推算出天下必归萧氏。吴王妃早前便寄信相邀,他下得山来,头一卦就给了这小王子。”
萧氏。
哪个萧氏?吴王萧子安一支,还是澂王萧焉一支?
她每每推演到这一卦时,卦象便混沌一片,仿佛有什么怪力搅在其中。
张翠娥那骨节分明的五指在冯时的掌心里微微一颤,口中却乖巧问道:“那通明先生是如何给出破解之法的?”
冯时的一双嘴唇与老熟将烂的红枣一个颜色,一张一合,吐出两个字:
“出家。”
这日三更时分,冯时依然入宫值夜,李柔风依然上房布瓦。张翠娥面罩薄纱,守在一旁,盯着李柔风。李柔风被晾在房顶一天,无甚好兴致,紧闭嘴唇一言不发,只盼着早日修完屋顶,早日找到机会外出。
张翠娥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柔风,直到更夫敲了四更天的梆子,她忽地执木棍挑起李柔风的下巴,道:“一个人什么时候会说谎?”
李柔风吓了一跳,却不解她是何意。
张翠娥声音平平地道:“比如你,明明一直想出去寻找萧焉的魂魄,却不得不囿于此处对我虚与委蛇,你说,是为什么?”
李柔风惊得险些从屋顶滚落下去,被张翠娥手疾眼快地一棍子挡住。
他颤声道:“夫人,我并无此意。”
张翠娥慢吞吞地站起来,像是腿蹲麻了,自言自语道:“别有用心?心怀鬼胎?是了,比如你,你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找到萧焉的魂魄,还想把你这一具不老不坏的阴间人躯壳送给他。萧焉众妻儿俱被吴王杀害,身后无人,残余旧部如一盘散沙。倘若萧焉能夺舍重生,澂王一支,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张翠娥这些话,好似一道霹雳将李柔风击中,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被炸得粉碎。
冯时临入宫前告知张翠娥,吴王萧子安这次召杨燈回来,便是让他清剿澂王旧部,尤其是建康城中,需得再大清洗一次,以防有澂王余孽潜伏其中。
李柔风思及此处,更是惶然恐惧,他谋划此事已经有数月之久,其间忍辱负重,折尽君子清节,又岂堪为他人道也?
就算还有其他阴间人,也未必有谁愿意像他一样为萧焉做尽一切。吴王猜忌多疑,暴虐无道,岂如澂王英武睿哲、笃学勤政?
他只知道,眼下他是澂王的唯一希望。他也只知道,他付出了这么多,终于走到建康,大清洗即将开始,绝不容许他功亏一篑。
李柔风死死地看着那一团火。细细的骨灰微末在夜风中飞起,或多或少地落到张翠娥身上。他看不清她的脸,但那瘦弱单薄的身躯,只要他稍稍一推,便能让她跌落屋顶,不死即伤。他到底是个男人,一个年轻、健康、有力量的男人,他想要杀张翠娥,轻而易举。杀了她,他还有一两天的时间,或许能够直接找到萧焉,也或许能找到另外一个阳魃。
李柔风的手指微微地动了。
他却看到那瘦弱的人影,又茫然地走到了一边,走到了屋脊最东侧的垂兽边上。
她正对着的东方仍是一片幽蓝的巨大天幕,银河在她眼前广袤壮阔地展开。
散发着荧光的裙裾被夜风扬了起来,仿佛要乘风而去。
她仍是迷惑不解,喃喃道:“但是通明先生功力远在我之上,为什么还要如我一般说谎?”
浴房之中,水雾袅袅。窗外月明花好,竹影摇曳。
大把淡竹叶漂浮在浴池之中,被热水一浸,翠绿转作鹅黄,清香浸入水中。
“公公这几日辛劳了,我在水中放了些淡竹叶,压一压热毒。公公不是说小便也淅沥不尽吗?这淡竹叶,也有利尿之功。”
冯时伏在竹榻上,一身白肉丰腴细腻,好似一条肥蛇。他闭着眼嗯哼了一声,道:“今夜我不用入宫,你好生伺候着。”
女人垂了细长的眉眼,以白绢将双手擦到无水微湿,打开一旁的药橱,取了一瓶药油出来。
这药油晶莹赤红,女人抹了满手,相互摩擦,一双手便变得滚烫。瘦弱身躯坐到冯时身上,一双手捻住了冯时的耳垂。
风过疏竹,簌簌有声,万籁之中,隐约泛出阉人蚊蚋般的靡音。
浴房外的墙根下,李柔风悄无声息地坐着。
这是李柔风入冯府的第六个夜晚。
第三个夜晚,他欲杀张翠娥,却终究下不了决心动手杀人。
第四个夜晚,骨灰用尽,张翠娥命他去往浮屠祠取新的骨灰,他只取了一坛。
路边,他听见夜游鬼魂的窃窃私语,得知吴王侧妃景氏新生的小王子已经在当日被送往大慈恩寺出家。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吴王正妃为了压制侧妃使用的手腕。
正妃请来通明先生为小王子看相,通明先生口出惊人之语,称小王子刑父克母,须得剃度出家,终身不入宫廷,方能化解父母灾劫。
通明先生是不出世的相士高人,吴王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连名字都没起,便将小王子送进了大慈恩寺。
第五个夜晚,他抛抛撒撒,大手大脚,又将骨灰用尽。张翠娥将他痛骂一通,又命他去浮屠祠取。
路边,他又听见夜游鬼魂说,杨燈已经开始在建康城中搜捕澂王余孽,内监总管冯时亦在宫中动手清洗,今日处决的,便有十二人。
吴王大悦。
李柔风开始焦躁,甚至失去了拓碑的兴趣。
第六个夜晚,冯时从宫中归来,李柔风决定从冯时身上探一探消息。
墙内阉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李柔风面红耳赤如坐针毡。他过去虽知澂王身边有些宦官也有对食之癖,却不知他们还能在这等事情上如此享受,亦不知那般瘦弱单薄的张翠娥,竟然还有这般手段,能让一个阉人如此受用。李柔风心中对这个女人的感觉越发复杂,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说不清是憎恶、怜悯、好奇,还是鄙夷。
浴房之中,灯火通明,清澈水波上反射出潋滟的光,映得房顶上影影绰绰。冯时曾尝过女人滋味的,如今虽然年纪大了,刻在骨髓里的那点渴求仍未消减。他被刷得周身宛如万蚁噬咬,一个翻身,将女人单薄却柔腻的身体压在身下。
张翠娥闭了闭眼,低声道:“二郎,关灯。”
这一声“二郎”于冯时十分刺激。这样幼弱的身体,却有这样成熟的心智;明明已经两度嫁人,却还是处子之身。冯时这样想着,被激得浑身颤抖,一把挥开她雪白的麻衣,俯下身来又啃又咬,白皙如霜的身子很快便遍布红痕。女人吃痛挣扎,他却撩开她细瘦的腿狂热顶弄,只是他越是粗鲁,那股冲动便泄得越快。身下死虫哪能成龙,白白的老躯很快便停了下来,压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女人微微睁开眼睛,几不可见地舒了口气,双手扳着冯时的肩膀,仍低低叫了一声:“二郎——”
冯时抬起头,眼睛里仍闪着不甘的邪光,他翻过身,将瘦小身躯搂在怀里,欣赏着女人脸上少见的惧色,捏着她的腮迫使她张开了嘴。
女人口中,上下两排白白小小的牙齿,细密匀称地排列着。
冯时用手指一点点蹭过她的牙齿,叹息道:“好一口天生的糯米牙。牙如糯米,必有名器,可惜我竟无福享受。”冯时说着说着,竟越说越恨,一双浊目中射出嫉恨而怨毒的光,张翠娥见之心中一抖,只见他咬牙切齿道,“你是我的女人,既然用不得,我还摸不得吗!”
眼见他抬起那枯槁如木的手指,张翠娥惊叫一声,从他身上挣脱下来,跪地恳求道:“公公!公公!奴婢之前不是同您说过吗?破了元阴,我的相术便毁了!公公在宫中如履薄冰,奴婢便无法辅佐左右!”
冯时从榻上站起来,高大身形投下的阴影登时笼罩住伏在地上的瘦小女人。他冷冷一笑,松弛的脸上堆积出深而狰狞的纹:“娼妇!我问过通明先生,相士一门中,根本没有什么元阴元阳之说!你这个贱人,竟然花言巧语骗了我这么多年!”
他一巴掌落下去,张翠娥的嘴角便淌出血来。冯时见着那细腰,邪火又起,掀翻了她便要弄那隐秘的“名器”。
张翠娥脸色苍白如纸,这夜却是铁了心要与他作对!她夹紧双腿,推了冯时一把,硬是从他身下逃了出来。她一把抓起浴池边的一块白布,裹在身上逃了出去。
浴房内温暖如春,浴房外更深露寒。张翠娥一出门,便撞见贴着墙还未来得及走开的李柔风。冯时已经披衣追了出来,张翠娥一介女流,又赤身露体,哪里逃得出冯时的手心?张翠娥心知无路可去,心下一横,躲到李柔风身后,软了声气低声道:“帮帮我。”
浴房中漏出大半边的灯辉,铺了一地。李柔风一身深蓝下人之衣,却身材修长,束起的墨发沾露微湿,越显得风姿秀逸,俊美非常。
他虽目盲,却正当青春盛龄,冯时眼下只有一人,又怎么奈何得了他。
冯时眯起浊目,白眉颤动,冷笑道:“好你个娼妇,果真是翅膀硬了!也罢,也罢!煞风景,今晚且不动你!”
他转身进浴房,将张翠娥的衣衫拿了出来,掷到她面前:“穿上!”
张翠娥不知他用意为何,但还是从地上把衣衫捡起来穿在了身上,衣带系得严严实实。
“今夜你也别睡了。”冯时抓住张翠娥的手腕,把她往外院带。李柔风追过来,只是他目盲,只看得到那一团火,足底下却几次被绊倒。张翠娥挣扎不停:“公公!您要带我去哪?”
冯时拉开大门,把她推出去,冷声道:“今儿宫里杀了四个与萧焉有干系的奴才,你再去给咱家物色几个补上,要身家清白、老实听话的!”
轰的一声,大门便被从里面锁上了。张翠娥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绕着宅子转了一大圈,不得其门而入,只得去浮屠祠牵大黑马。
跨上大黑马,她彷徨起来。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能够逃离冯公公之手的机会,她应该走吗?离开此地,永不归来?
大黑马碗大的铁掌踏破暗夜虚空,踏过纵横街道,在迈向唯一一道开放的城门时骤然被勒停了缰绳,抬起一双前蹄嘶叫了一声,惹来城卒的高声怒骂。
大黑马在城门前盘桓片刻,终见长鞭一扬,指向了鬼市的方向。
冯时拿了根细长的针,锋利的针尖距离李柔风的眼睛只有毫厘。
冯时道:“李柔风,看着咱家。”
顺着冯时的声音,李柔风便定定地看着他,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
冯时又换了他的另一只眼睛,然而那漆黑的瞳仁,连颤动都未颤动一下。
“还真是瞎透了。”冯时说,分不清是欣赏还是惋惜。
冯时说:“李柔风,你这眼睛像是被毒瞎的,谁给你下的药?”
李柔风道:“我兄长。”
冯时啧啧两声:“好狠心的兄长。”
李柔风想起那一日的情景,他照惯例去给大哥大嫂问安,大哥照惯例给他沏了杯茶。他喝下去之后不久,便看不见了,随即便开始腹痛。
他听见大哥声音微颤地说:“吴王的兵很快就到,我们李家与澂王关系深厚,难逃此劫。三弟你性子柔顺,宅心仁厚,一生不曾见过鲜血,我希望你至死也不要见到。”
大哥还说:“我们李家的人,世代清贵,就算死,也要死得干净雅致。”
冯时道:“想活吗?”
李柔风点点头:“想。”
冯时道:“要怪就只能怪那个娼妇买了你。”
李柔风垂眸不言,耳边却响起那两句话:
——跟毓夫人去吧,她出两贯钱。
——夫人若不愿买我,我宁可插喉而亡。
其实并不是她要买他。
冯时拉开药橱,取出一罐膏脂递与李柔风,指引着李柔风的手指抹上柔润的脂膏,贴在他的耳边低声问道:“可用咱家教你如何用?”
——都说你抱鸡娘娘命算得准,连自己嫁了个什么夫家,都算不出来吗?
——这就是我的命。
他过去以为人一生中可以有很多选择。
直到他成为阴间人,才知道其实很多时候,别无选择。
是他的命,他就得生受着。
李柔风摇摇头:“不必麻烦公公。”
冯时笑道:“李柔风,没想到你是个识时务的。”
……
真真好一个花飞法界,雨润菩提,冯时净身入宫三十余年,何曾再有过这般柔风化雨花重城关之感?他贪得无厌,频频呼道:“再快些!再着力些!”终于一下被高高抛入云层,浑身又软又湿的,耳边如闻维摩诘法声,睁眼如见漫天花雨。如鼓天籁中,有一道声音清晰入耳:“萧焉在哪里?”
冯时飘然欲仙,浑浑噩噩道:“萧焉在城——”忽地一道清明闪过脑海,冯时骤然睁眼道,“你是何人!”
李柔风双臂从他身后将他钳制住,一手按在他的心口,声音凉薄又绝望地道:“萧焉在哪?不说我杀了你。”
冯时大骂一声,道:“好你个澂贼奸细!竟然胆大到藏身于我家宅之中!”说罢他便如虎狼般运足力气,便要挣开李柔风!
李柔风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那四个内监的鬼魂,它们喊道:“公公!黄泉寂寞,等你一起啊!”
李柔风是在之前追出去的时候看到这四个鬼魂的。它们骤然出现在冯时身边,李柔风才忽然想到,是因为张翠娥被赶走了。张翠娥阳气实在太重,在冯时身边时,并没有任何冤魂胆敢近冯时的身。
那四个鬼魂应该就是今日被冯时以奸细之名处死的四名内监。其中一个是被鞭笞至死,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怨气最重。这个鬼魂始终盘旋在冯时周围,怨毒道:“我不过是与萧焉多说了两句话,为何公公你就认定我是奸细?公公!我冤哪!我好冤哪!”
那一刹那,李柔风身上一个激灵——莫非萧焉还没死?难怪这么久,唯独萧焉的魂魄他遍寻不着,为什么他就没有想过,萧焉根本就没死?!
李柔风忽地觉得身体如同要炸裂一般,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木然地随冯时走回去,心中反反复复只冲撞着一句话:萧焉在哪里?
萧焉在哪里?
冯时是知晓的。但入宅数日,李柔风已经知晓冯时性极谨慎,口风极严,就连张翠娥都不能令他轻易开口。
冯时像野兽一般挣扎着,虽是一个老阉人,却素有蛮力。他一个人住,家中却处处搁有刀剑,还有向不远处的宫廷禁卫军衙门发出信号的焰火和响箭。
眼见着冯时就要挣脱开去,却紧闭着嘴巴绝不肯再吐露一字,李柔风心中生出彻底的绝望。那绝望化作孤注一掷的杀气,仿佛自有生命,令他的五指遽然插向冯时的心脏!
那五指竟所向披靡,轻而易举穿过皮肉与胸骨,攫住了那颗跳动的心脏。
鬼魂呼哨一声,欢呼起舞,挟住冯公公的魂魄如流云一般散去。冯宅外夜色涤荡,仿佛天下太平,世间静好。
有节律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最终在浮屠祠前停下。张翠娥从大黑马上翻身下地,又从马上抱下了一个脏兮兮的孩子。
打开浮屠祠的门,她把大黑马牵进去,又拿了根一丈来长的竹竿出来。
带着脏孩子走到冯宅侧边,靠近浴房的位置,张翠娥寻了处稳妥的墙头,将竹竿的一头搭上去,另一头自己把稳了,问那孩子道:“能爬吗?”
那孩子点点头,他虽精瘦,却猴精一样伶俐,一伸手,嗖地上了竹竿,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很快便蹲上了墙头。
张翠娥问:“看见了吗?哪些房间有灯?”
那孩子道:“全是黑的,就离咱们最近的这间有灯。”
张翠娥向他勾了勾手,那孩子便顺着竹竿刺溜滑了下来。
张翠娥扛了竹竿,牵着孩子往后门走去,道:“小丁宝,待会儿你爬进去,悄悄地给我开门,莫要惊动我的大郎君。”
小丁宝抬起头,半是好奇半是怀疑地问:“娘娘,这真是你的家吗?为什么你进不去?”
张翠娥道:“自然是我的家,你待会儿见到大郎君就知道。”她摸了摸腰间的柴刀,冷冷道,“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冯宅之中,漆黑寂静。虫子在草丛中低鸣,盖过了张翠娥掩上后院木门的声音。
张翠娥脱掉软底布鞋,搁在门边,裸着一双天足无声无息地行走,衣服、头发都束得紧紧的。她右手紧按着腰间刀柄,手心渗出汗来。
小丁宝轻手轻脚地跟着她,隔着一段距离。抱鸡娘娘说过,冯公公想抓她,倘若她有危险,就让他赶紧跑。小丁宝攥着半块砖头,却下定决心要保护抱鸡娘娘。
两人一直走进正院,都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如小丁宝之前所见,所有房子都是黑的,只有掩映在竹枝中的浴房亮着灯。
张翠娥将尖尖的耳朵贴在门边听着,里头一片死寂,别说冯时的鼾声,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她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仔细分辨,感觉像是冰冷的血腥气。
她心中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提刀推门,看见眼前一幕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小丁宝机灵地跑过来,喊道:“娘娘!”
张翠娥飞快转身,捂住小丁宝的双眼。她把小丁宝推到一旁,指着前面的厨房道:“去找个袋子,把里面的干粮全部装上,装得满满的,然后在这里乖乖等我,懂吗?”
小丁宝一听有吃的,两眼放光,咽了口口水问道:“我能吃吗?”
张翠娥拍了拍他瘪瘪的小肚子,声音扁平地道:“吃得饱饱的。”
小丁宝兴高采烈地飞奔而去。
张翠娥进到浴房,反手把门掩上。
浴房中已经没了一丝温度,也没了一丁点活气。是了,里面并没有任何活人,毒蛇一般的阴气激得张翠娥这个阳魃都打了个激灵。
冯时圆瞪着双眼,仰面倒在竹榻上,赤身露体,胸口一个血淋淋的大洞,腴白的身躯好似一头被剖开的猪。
地上掉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张翠娥认出那是一颗心脏。
浴池里还漂着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脸朝下浸没在水里,只露出修长的脊背,像一条死掉的鲸鱼。
水已经变得冰冷,尸体也是冰冷的。
张翠娥盯着水里的尸体许久,手指收紧了又放,青筋绷了又松,终于在浴池边伸下手,捞到他的手臂把他从水里拖了上来。
他的胸口和脖颈上各有五个深深的血洞,是被手指插的。喉结下的血洞甚至直透后颈,可见插的时候,用了多大的狠劲。
张翠娥目光木然地转向一边,看到地上滚落的膏脂,张了口,声音冷硬地道:“李柔风,一个死人是死不了的。”
她扯了块干净的白布扔到他身上,冷声道:“给你块裹尸布。”她说着手指拂过那些血洞,很快伤口便愈合了。
李柔风一动不动。
张翠娥拿了把剪刀过来,将白布裹在李柔风身上吸干了水,然后把这具冰冷的尸体抱在了怀中,口中狠狠骂道:“贱人!都泡肿了!我若是晚回来些,待你泡成个肿胀巨物,就算你自己不想死,我也得让你死!”
强悍的阳气丝丝缕缕地渗入冰冷的尸体,浮肿发白的皮肤渐渐恢复原状。李柔风咳出点发绿的水,脸上总算有了几分活气。
张翠娥见他睁了眼,又开始呼吸,方松开他些,拿剪刀去剪他手上的指甲。
李柔风十指上的指甲有一两寸长,尖利雪白如药银。张翠娥用剪刀剪,竟觉得十分坚硬,剪着极吃力。十根指甲剪完,剪刀的刃都卷了起来。
她拿着那十根雪亮的指甲看了半晌,连同上头干涸的血迹,放进了腰间的小布包里。
“阴间人头一次长出的变甲,格外难得。”张翠娥声音淡漠地道,“变甲就是尸变时生出的指甲。你日后还是莫要尸变了,尸变的次数越多,你失去意识的时间便会越久。”
她拿起李柔风修剪好的手指对着灯火看了看,冷漠道:“更重要的是,长出的变甲会越来越丑。”
李柔风失魂落魄似的,一言不发任由张翠娥摆弄。
张翠娥低头,只见他眉间倦然,仍是一副了无生趣的神情,站起身来,冷声道:“第一次杀人,自然不大习惯,以后便好了。”
她弯腰伸手一把扯下他身上的白布,喝令道:“起来!”
整个人都袒露在明亮的灯火之下,李柔风回了些神,慌忙又捡起地上的白布盖住自己。
张翠娥冷冷道:“谁稀罕看一具尸体。”这声音不知为何,寒彻骨髓。李柔风打了个冷战,又听她命道:“把衣裳穿好,我们得在天亮之前把冯时处理掉。”
张翠娥走到竹榻边,一脚把冯时的尸体踹入浴池中,随即卷起裤子下水,用柴刀把冯时剁为几段。
“你经常杀人?”
蓦然听到李柔风的声音,张翠娥动作一顿,怔住。他的声音似乎和之前已经有所不同,退去了之前的和煦之气。
张翠娥打开浴池的水闸,冰凉的水混杂着血水和碎骨,从池口流泻而去。她的目光又垂落到冯时的尸块上,嘴角牵出一抹讥诮的笑:
“杀人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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