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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朱熙林琬:白玉怀瑕2


冬日天暗得早,明月高挂,风雪不停。

偌大辉煌的宫城被雪幕笼罩,仿佛一只沉睡的石兽矗立在茫茫夜色中。

一入夜,天也越发冷。仁寿宫中,宫女拿起铜钳往火炉里添了几块木炭,焦炭相撞,火星溅起又熄灭,仿佛黑夜里忽闪又灭的星子。

她拨了拨炉子里烧得透红的炭火,听见门口“咯吱”一声,被背后袭来的冷风激了起了个寒噤。

她转头看去,见林琬穿着一袭不抵寒气的薄衣站在门口,正透过皎皎月色看向武英殿的方位。

宫女扔下铜钳,忙拿起榻上的狐白裘披在林琬身上:“夜深天寒,太后切勿受凉。”

林琬拢了拢颈边的狐毛,些许担忧道:“不是已经派人去武英殿请过一回,怎么还不见皇上回来?觅儿方才还在问哥哥何时回来同她歇息呢。”

宫女捂了捂她不消片刻便冻得发凉的手,拿过一只刚灌上热炭的袖炉给她,劝道:“太后莫急,奶娘已经去哄公主了。楚王有分寸,想来待会儿会将皇上安全送回来的。”

宫女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林琬反倒更焦心。

白日里朱熙分明答应过她今日会早些让朱昱回来休息,可眼下都快至戌时了,却还不放人回来,莫不是要扣着皇上在武英殿留夜吗?

一日比一日留得晚,哪里见他有什么分寸。

林琬放心不下,道:“将伞取来,去武英殿。”

宫道长阔,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雪涌过身畔,丝丝缕缕的凉意仿佛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武英殿还燃着灯烛,殿外禁军持刀值守,林琬往四周看了一眼,里里外外,全是朱熙的人,连个通报的小太监都不见。

不过给天子授个课,阵仗却像是要篡逆。

林琬觉得这场面异样,又疑只是自己多心。她想了想,对宫女道:“在门外等我。”

武英殿乃帝王理事之所,寻常人不可擅入,宫女未多想,点头应道:“是。”

林琬走到门口,看了眼门口持刀立得笔直的禁军。她不知他名姓,但这张脸却认得,此人常伴朱熙左右,乃是他心腹。

林琬这双眼生得妙,无论看谁都多情,她神色浅淡,那人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避开视线,恭敬道:“太后圣安。”

林琬微微颔首,推门进了殿。

进殿后,林琬发现殿中的灯火倒不比殿外明亮,墙边的灯树上零零散散亮着几粒灯火,四处一片昏暗,哪哪都难看清。

“嘎吱”一声,殿门在身后关上,林琬回头看了一眼,微微蹙了下眉。

殿内安静得出奇,就连伺候的宫女也不见一个。

林琬朝里走了几步,这才看见背对着她坐在轮椅中的朱熙。

他还是穿着白日那身红色衮龙袍,靠在快要熄灭的火炉边,像是在取暖,又像是在看炉中的火徐徐燃尽。

在他右侧,窗户大开,冷风正不断涌入殿中。窗外明月映着雪色,皎洁月光落在朱熙身上,无端显出半抹凄凉。

林琬没说话,皱眉走过去,将窗户关上了。

窗户合上,发出一声闷响,殿中安静坐着的人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林琬回过头,就见朱熙正微微仰头看着她。

幽微火光照在他稍显苍白的面色上,他缓缓道:“火都要燃尽了,儿臣还以为母后今夜不来了。”

这话听着有几分难言的暧昧,林琬没有回答,她往空荡荡的四周看了看,问道:“皇上呢?”

朱熙指了指通往偏殿的门:“困了,一早便睡了。”

说是做贼心虚也好,与他独自在一处说话,林琬总有些不自在。

她站在窗边未走近,问道:“既然困了,为何不将他送回仁寿宫歇息?”

朱熙唇畔挂着笑,一双眼灼灼地盯着她,反问道:“儿臣若将皇上送回去,母后今夜还会来吗?”

林琬一怔,随后不自然地别过眼:“……你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母后为何这么问,难不成我看着像是吃醉了酒……咳咳……”

朱熙话没说完,喉中突然泛起股难忍的痒意,他拧眉急咳了几声,气还没喘顺,面前突然出现一只红袖炉。

那红袖炉躺在林琬白净漂亮的掌心中,衬得她肤如白玉。

“拿着。”林琬道。

她似叮嘱又似埋怨:“既然身子孱弱,便不要深夜在这窗边吹冷风。”

朱熙听她念叨,唇边笑意更深。他看着她,缓缓伸出手,但却没拿她手上的袖炉,而是五指一握,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琬手指一颤,下意识看向了朱昱睡着的偏殿门口,道:“松开。”

朱熙没听,甚至用力将她的手又握紧了几分:“若儿臣不松呢?”

他说着,将人往自己身前一带,扯得林琬身子一晃,竟直接侧身跌坐在了他腿上。

轮椅猛地往后滚了几寸,又被他一只手握着轮子生生止住。

林琬急急要从他身上起来,却被他一把锢住了腰。

他仿若溺水之人,抓住了下水救他的人,越缠越紧,半点不肯松。

任林琬脾气再好也该恼了,她伸手推他,压低了声音斥道:“朱熙!”

朱熙像是听不出她语气里的怒意,他低头用自己冰冷的脸颊亲昵地去蹭她:“母后喊错了,该叫王爷。”

在林琬入宫前,算上诗会初遇,朱熙其实拢共只见过她两面。

第二次遇见她是在七夕佳节,未出阁的女儿难得能正大光明走出深宅府门逛夜市的日子。

那夜满城烟火长燃,将这一方阔无边际的黑夜照如璀璨白昼。

歌妓唱曲,武夫卖艺,小贩此起彼伏地敲鼓吆喝,街头巷尾热闹非凡。

朱熙戴着面具,独自一人坐在湖畔望着湖中一艘歌舞不绝的瑰丽花船。就是在这时,他遇到了与侍女来游夜湖的林琬。

湖畔停了三两只小船,只装得下四五人,专供人游湖。林琬来得不巧,最后一艘船刚被人包下,她只能和侍女在岸边等一会儿。

朱熙在诗会上没见过她的容貌,认出她靠的是她腕上那对熟悉的金玉镯。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林琬偏头看向了他。

她手执一把闲云团扇,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明媚的狐狸眼。而朱熙带着半张狐狸面具,两人都未露脸。

四目忽然相对,气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林琬率先开了口,声如莺鸣:“小公子一人来游湖吗?”

朱熙“嗯”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撒谎道:“与朋友走散了。”

而事实上,保护他的侍卫就乔装隐匿在附近的人群之中,而不远处乐曲流淌的花船上,他的人正与朱铭派来的杀手在浴血厮杀,四面八方处处是他的人。

林琬彼时年纪小,没想过面前看似温和的少年会说谎骗她。

她左右看了一圈,见他瘸了腿又孤身一人,觉得他那些个朋友太不靠谱,竟将双腿有疾的他独自扔在这危险的湖边。

若他不小心掉进湖里,怕是爬都爬不起来。

林琬心生怜悯,问道:“小公子家住何处,不如我差人送你回去。”

朱熙在这儿坐了快一柱香也没个人上来搭话,突然听见林琬要帮他,一时觉得有趣。

他说不上自己当时存了什么心思,低声道了句:“不必,我朋友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这话随便谁说出口都算寻常,偏偏朱熙是个残废,是以听着多少有些自我安抚的意味,这点他自己很清楚。

果然,林琬听罢蹙起眉头,思索着道:“既如此,那我同我的侍女陪小公子等一等吧。”

朱熙浅浅勾起嘴角:“多谢姑娘。”

林琬虽是好心,但也有些担忧被旁人看见自己与一名男子待在一处。

朱熙看出她的顾虑,抬手解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如画的眉目。

他将面具递给她:“姑娘若不自在,戴上我的面具吧。”

林琬侧目看向他,目光落在他俊逸温和的眉眼时,稍稍愣了下神。湖畔挂着的灯笼照下来,她的耳廓浮现起了一抹薄红。

她道了声谢,捏着狐狸耳朵,从朱熙手中接过了面具。

朱熙坐在轮椅之上,看着身形矮些,林琬以为他年纪比自己小上几岁,可此时一看,不免心中羞恼:哪里是小公子,瞧着明明与她差不多的年纪。

但那一夜,于心不忍的林琬,还是站在人来人往的湖畔旁陪着他一个来路不明的瘸子生生等了半个时辰,等来他的“朋友”,才与侍女离开。

朱熙回宫之后,暗中差人往林家赠过一份谢礼:一把上好的古琴。

后来他又化了别名与林琬来往过几封书信,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动了心。

彼时林琬还不知朱熙的身份,但朱熙却已经存了要娶她的念头。

只是天不遂人愿,此后再一见面,她已入宫成了他父皇的妃子。

后来在宫中相见,林琬才知道,那与她通信的小公子不是什么别家的少爷,而是当今尊贵无双的二皇子。

武英殿。

门外风雪相争,殿内炉里的火也快熄了,殿里暖气散去,冷得冻人,和外边没什么区别。

朱熙虽残了腿,但一双手仍具有成年男子该有的力气。

结实修长的手臂强行抱着林琬,她压根挣脱不了。且她挣扎得越厉害,朱熙将她搂得越紧,几乎是将她牢牢压在了他身上。

平日两人相见,他从来是坐在轮椅上仰望她,温文尔雅没有攻击性,似乎天生矮她一截。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温顺应下,恭恭敬敬唤她母后,恪尽儿臣的本分,好像已经熄了对她的心思。

可林琬这时被他不顾礼法尊卑地抱着才知道,他哪里是断了念想,分明是藏得更深罢了。

冰凉的唇贴上脸颊,朱熙轻轻地吻着她。

林琬一惊,偏头躲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朱熙笑了一声,毫不掩饰道:“儿臣当然知道,作乱犯上,悖逆纲常。”

他见林琬发髻都散了,抬手拂过她的鬓角,看着她低声问:“母后要治儿臣的罪吗?”

朱熙不知坐在这儿吹了多久的风,身体冰如冷石,就连吐息都带着股冰凉的寒气。

林琬被他身上的寒意冻了个激灵,蓦然回想起了四年前那个同样风雪交加的冬日,自己是如何糊里糊涂同他在这张轮椅上欢好。

她握了握发颤的手,强装镇定道:“已经做错过一回,楚王难道还想错第二回吗?”

这话令朱熙收敛了几分,林琬以为他有所顾虑,没想他思索良久,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了一句:“母后想同儿臣错第二回吗?”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林琬不知道朱熙怎么能如此坦然地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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