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易青娥是按米兰的要求,在米兰走后,才把穿衣镜给胡老师送过去的。镜子有一人高,框子也特别好看,是乳白色的,还有雕花。易青娥说:“米老师说了,她跟你在同一个宿舍,住了好些年。过去关系好得能割头换颈。后来,也不知咋的,就越来越生疏了。她说都是唱戏害的来。她现在彻底不唱戏了,希望还能把关系恢复到当学生、住大宿舍时一样。这个穿衣镜,是她攒了好几个月工资钱,才在省城买下的。她说那一年,你们两人都在省艺校学习,都看上了这面穿衣镜,既能化妆,还能对着镜子练表演。你们当时一人买了一个。她说可惜得很,你的那个,在回来的班车上,给震打了。说你当时还号啕大哭了一场呢。她运气好,把这面镜子浑浑全全抱回来了。这些年,见你也再没买下这大的镜子,就想把它送你,做个纪念。米老师还……还说了,你要是不要……就……就别勉强……”
“别说了,她……她啥时走的?”
“一早,五点多一点。跟谁都没打招呼,就悄悄走了。是我……送到大门外的。有小车……接走的。”
胡老师就突然抱住穿衣镜哭了起来:
“米兰,我们都是何苦呢!为唱戏,为争主角,把十几年的姐妹情分,就争成了这样……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走时,还连送一下的脸面都不给了……”
胡老师不仅要了穿衣镜,而且还挂在了房子的正中间位置。易青娥还到那里练过好多戏呢。
米兰走后,大家都说,黄主任比过去更蔫些了。他老婆到处说:“今后培养人,还是要注意思想表现呢。你看米兰,组织培养了一整,还不如个物资局的采购员灵,一勾扯,就叛逃了。辛辛苦苦给她排的几个戏,都摆下了。”有人就说,米兰是黄主任一手栽培的,思想还能有错?还有人转词说,黄主任和他老婆就是米兰的精神教父哩。连这样过硬的夫妻店,联手推起的大红人,精神都让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打垮了,看来黄主任那一套,也就不是万能的了。
据说米兰走后,黄主任的老婆也给胡彩香暗示过,嫌她老不到家里来,要她有空到家里坐坐。说黄主任最近正为选谁做新的培养对象头痛呢。胡老师对人说,他头爱痛只管痛去,我才不去踏他家的门槛呢。在胡老师看来,宁州剧团就是让他夫妻俩搅乱黄的。既不懂戏,还自以为是,就是武大郎开店。尤其是爱整人、害人,拉一帮的打一帮。自己就是不唱戏,也不去给这样的人磕头烧香。何况,走了米兰,还有谁能撑得起宁州的台柱子呢?
易青娥她舅胡三元,就是在这个当口回来的。
连易青娥也没想到,她舅会提前一年释放了。
前年,她就准备去劳改场看她舅的,结果她舅回信不让去。胡老师也一再阻挡,说几百里地呢,坐车得两天,你一个碎女娃娃咋去呢?可她一直打算着,是要去看她舅一次的。并且准备今年中秋节去。没想到,舅在中秋节的前三天就回来了。
她舅是被两个警察领回来的。警察端直把她舅领到了黄主任那里。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但胡三元让两个警察领回来的事,立即就在宁州剧团传开了。几乎所有人都从房子走了出来,看胡三元是不是又出啥事了。有人还问,戴铐子没有?看见的人说,没戴。说胡三元背了个背包,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装着脸盆啥的。见了人,还挥手打招呼呢。就是那脸和脖子,还是茄子色没变。据说郝大锤一再问人看清楚了没有,胡三元没戴铐子,那扎没扎脚镣?先看见的人还是证实,胡三元是穿着一双黄胶鞋的。一身劳动布工作服,也洗得很干净,领子上还能看见扣得齐齐整整的白衬衣呢。
易青娥那天正在剧场里排《杨排风》,有人说她舅回来了,她当下扔了“烧火棍”,就从前院子跑到后院子了。她见站了一院子人,就尽量抑制住内心的冲动,远远站在一个高坎子上,看着黄主任的门口。那门是虚掩着的。她不知道她舅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反正院子里说啥的都有。有的说,搞不好又要翻前边的爆炸案了。有的担心,胡三元是不是又犯下啥新的案子了。反正没人说她舅是提前释放的。易青娥看见,胡彩香老师也在人群中间站着,听这个说说,听那个讲讲,跟她一样,也是一脸的急切表情。
终于,她舅出来了,是一个人先从门里出来的。他出来后,黄主任的门就又关上了。易青娥一眼看见,她舅的双手和双脚上,啥都没戴,是自由自在的。并且他一手拎着个背包,另一只手,还拎着一个红绞丝的大网兜。她舅的脸,虽然还是特别难看,但比逮走时,已强了许多。那时是黑的,黑得跟锅底灰一样。但现在是乌的,乌青色。并且面积也小了些,只有半边仍黑得够呛。另半边,已经显现出一些自然肤色了。她舅出得门来,一院子人都在朝他张望,并且有人喊起了“胡三元”。他就给大家挥了挥手,点了点头,还勉强笑了一下。一笑,门牙就很白地龇了出来,他还急忙用嘴唇抿了抿。他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易青娥一下就能感到,是在找自己呢。很快,她舅就跟她的目光对上了。在对上目光的一刹那间,她舅停止了搜索。她能感到,舅是给她轻轻点了下头,就转过身,在门边蹲下了。
又过了好久,黄主任的门开了。她舅急忙站了起来。黄主任送那两个警察走出来了。那两个警察给她舅交代了几句什么,就自己走了。黄主任在前边送人,她舅是跟在后边的。再后来,那两个警察就出大门了。而她舅,就留在院子里,跟围上来的人说话了。易青娥急忙朝跟前凑着,但没有挤到人窝里去。只听有人问:
“你这是释放了?”
她舅说:“提前一年释放了。”
“那还不错。那两个警察来是干啥的?送你?”
她舅说:“弄不清。人家总得跟单位有个交接吧。”
再后来,有人就把易青娥拉到了前边,说让她舅好好看看外甥女。易青娥走到她舅面前,一声“舅”,喊得就快哭晕过去了。
她舅一把扶住易青娥说:“娃,不哭,不哭。舅回来了。舅这不回来了!”
她舅没哪里去,易青娥就把他领到了灶门口。一看外甥女住得这般光景,她舅再也忍不住,就像老牛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她舅狠狠砸着自己的脑袋说:“都怪舅不成器,把亲亲的外甥女害成这样。十二岁就给人家烧火做饭了,还住在灶门口。你咋都不给舅写信说呢?”
“好着呢。舅,灶门口好着呢。又宽展,还一个人住,冬天也暖和。这里好着呢,舅!”
“可再好,毕竟是灶门口啊!在农村,只有讨米娃,才偎人家灶门口的……”她舅哭得更伤心了。
易青娥就不停地安慰着舅。说自己都开始排《杨排风》了。《打焦赞》的事,她都给舅写信说过的。
这天晚上,她舅跟她几乎说了一晚上的话。胡彩香中途还来送了一回吃的。胡彩香说,让易青娥去跟她搭脚,让胡三元一个人在这里睡。可胡三元说,四年没跟外甥女在一起了,他想跟她好好拉拉话。
他们几乎没眨眼皮地整整说了一夜。
这天晚上,剧团突然加强了巡逻。巡逻的位置,就在灶房的前前后后。并且有人的眼睛,是一直盯着灶门口那扇半开半掩的柴门的。
也就在这天晚上,郝大锤喝得酩酊大醉。并且用石头砸了灶房的窗玻璃,嘴里还一个劲地喊着:
“完了,完了,这个世界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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