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石怀玉出生在甘肃嘉峪关。父母都是小学老师。父亲是带体育课的,还能打拳。曾经一拳头,把农家一个跑进学校操场的母猪给打死了。手劲厉害得了得。石怀玉从小就吃够了这两只铁拳的苦头。他们是一心想把石怀玉培养成大学生的。并且希望是学理科,觉得学文科没啥出息。结果他天生就“不成材”,“理不顺,文不通”的,在学校几年,就当了娃娃头,打群架了。并且在小学三年级时,他就煽动几个孩子扒火车,偷偷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敦煌,弄得公安局都出动了,才把人找回来。父亲的铁拳镇压得越凶狠,他就反抗得越厉害。父母拿他也没办法,就问他到底想干啥。他说他想画画。也是到敦煌,看了壁画,有些冲动。母亲就说服父亲,让他考美术学校。说他既然爱,兴许还能学出点名堂来。家里花了一大堆钱,让他上了两年多美术补习班,还拜了当地的名师,把一点家底都掏空了。考完试,父亲让他估分,他给自己估了个二百五左右。看那表情,还有点低调保守的成分在里面。父母也就暗自窃喜,想着如果是这个分,上美院就不成问题了。谁知结果出来,总分一百三,数学还是零蛋。连他自己都蒙了:那么多填空题,难道一道都没蒙住?真他娘的是活见鬼了。他脑子里,忽地就想起了那条被父亲一拳砸死的猪。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绝对逃不脱那条猪的命运了。就吓得连夜翻墙出逃了。他是在乌鲁木齐遇见薛桂生的。那时薛桂生还是剧团的一个小生。唱戏之余,也爱画画。他就跟着剧团浪荡了一段时间。给人画像,也给剧团帮忙搬布景道具,装台、拆台。吃喝倒是不愁,但时间久了,也是觉得无趣,就独自一人到西京闯天下来了。
西京在他心中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好多甘肃、新疆人,都到西京发展来了。尤其是学画画,西京绝对是一个重镇。谁知他来以后,怎么都融不进去。就先后在几家裱字裱画店,还有私人画院,给人家当下手打杂。倒是偷着学了不少东西。中途他还在西京美院谋了个临时差事,给人家整理了大半年字画仓库,又见识了不少历代艺术真迹。再在文宝斋给外国人写字画画。也就是混个肚儿圆而已。他觉得自己是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出门这些年,他一直给父母写信检讨说,自己不混个样子出来,绝不回去见他们。结果是越混越没眉眼。他也就真无法回去见江东父老了。西京大了去了,能写字画画的人,得用火车皮拉。有一天,他去省戏曲剧院看戏,一个叫《大树西迁》的秦腔戏里,一句台词差点没把他笑翻了。那里面有一个大学教授说:“在西京这地方,你千万别说自己是书画家。城墙根下的厕所里,一早蹲了十个人,九个都是书画家。还有一个拿得老成,死不吭声的,你猜干啥的?是著名书画家。”这虽是一句调侃话,但对他的震动很大,说明了在这个城市吃书画饭的艰难。他觉得自己是该找个地方,沉下来,扎实做点事情了。西京太浮华,找口饭吃容易;钻到热闹处,混个脸熟也不难;拜拜门子,弄个什么头衔,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些人,不是自己就给自己封了什么“全球书画协会主席”“当代艺术大师”的名头吗?可真要成事,不能远离这种闹躁,不能静下心、沉下身子,也就终是只能做西京的“闲人”了。西京像他这样可以称作文化闲人的人,是太多太多了。每个人都有一大把头衔。但实际上,大多都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让人为之眼前一亮的。更别说告慰平生,踏实以眠了。他觉得自己必须清醒,也必须改变。
他买了中国美术史上一些重要画作的印刷品,以及书法史上那些扛鼎之作的出版物,还有二三百本文史哲类的经典著作,就去秦岭深山中一个古庙里住了下来。这个古庙的大和尚,曾经在文宝斋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在这里,他静静地读书、写字、画画,一沉寂就是三年。再然后,又离开古庙,朝秦岭更深处走去。他觉得,自己是应该有自己的突破口了。他在努力规避着城市的虚浮、甜腻、做作、夸张,甚至所谓的创新。他想在人物、花鸟、山水上找到自己的心灵表达方式。开始,他是在农户家安歇。后来到了海拔一千七八百米的地方,没有人烟了,他就在一个“天井海”的地方,搭棚子居住下来。每天读着梭罗的《瓦尔登湖》;画着自己心中的秦岭风物;种着苞谷、大豆、马铃薯;对着山风吹起漫天飘舞的蒲公英。直到觉得是可以出山展示一番的时候,才像野人一样回到了西京。谁知西京的任何书画市场,都是讲究要有名头的。石怀玉既不是书协会员,也不是美协会员,更别说这方面的官衔了。关键是他还没个美术书法方面的学历文凭,就是个“野逛子”“野蹦子”“野八路”。画倒是有些人很看好,可也是曲高和寡。连要办画展,也是没有正经地方愿意承接的。让他觉得不虚此行,并幸福得快要死去的事情,就是遇见了忆秦娥。在看完《狐仙劫》的演出时,他兴奋得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好在他跟薛桂生是认得的。借了薛大官人的金面,才让他得以认识秦腔小皇后。并且他很快就把这个大艺术家,是他打心眼里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艺术家,给彻底征服了。
在他看来,忆秦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的美是由表及里的。开始他几乎不敢想象,自己是能跟忆秦娥走到一起的。可几番接触后,就觉得,这一生如果得不到忆秦娥,他就可以回到山里,拔一根青藤,吊死在太白山顶的老树上了。他甚至觉得,连自己十几年隐居深山的全部创作,在忆秦娥的艺术创造面前,也都显得没有了太大价值。忆秦娥是把秦岭山脉的所有苍凉、浑厚、朴拙、大气、壮美、毓秀,都集于一身了。在他连续看过忆秦娥十几本秦腔大戏后,他甚至一下打消了搞书画展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创作的“大秦岭生命”系列,还没有到那个火候。还远远没有攫住秦岭的精魂。他还得再沉潜下来,找到像忆秦娥那样大气磅礴、挥洒自如、精彩绝伦,甚至炉火纯青的表达方式。他在爱着忆秦娥,更在解剖着忆秦娥。甚至借助忆秦娥,在解剖着他心中的大秦岭。当然,他更在野性十足、雄心勃勃地占有着这个,像秦岭一样混沌且神秘莫测的女人。他甚至想把忆秦娥诱骗进深山老林,从此与她终老不出。可忆秦娥除了唱戏是尊神以外,其余一切,都是俗世社会中的大俗人一个。她心里全装的是傻儿子。还有她娘、她姐、她弟、她舅。甚至还有因同是烧火丫头,而产生深切怜悯的收养女宋雨。依他想,这样大的艺术家,一定是感情丰富、生活浪漫的主儿。谁知她封建保守得还不如山里的村姑。她大概也不知道她的身体有多美妙。连做爱,也是要黑灯瞎火的。有时他故意把灯一拉亮,她立马会抓过任意一件床上用品,把那些最神秘的地方,死死捂住,不让欣赏,不准偷看。她是把生命里所有美好、曼妙、自由、浪漫的东西,都浪费殆尽了。
他也感到,忆秦娥对他是越来越不满意了。要不是还有一张结婚证维系着,只怕早都脱缰而去了。这次孩子的死,要说他的确是有责任的。忆秦娥几天前就闹着要回城里,他咋都舍不得,硬是用各种办法把她多锁了几天。没想到,就锁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早知如此,哪怕自宫了,他也是不会自己给自己寻死的。
他想回山里去了。
他突然感到了在这个城市的孤独。
可这时走,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忆秦娥正痛不欲生,自己怎能一走了之呢?
他在古城墙上整整徘徊了一夜后,第二天,又把薛桂生找到,问他,自己该怎么办?
薛桂生说:“还是回避一下的好。不要再刺激忆秦娥了。等她缓过劲来,再弥合夫妻感情不迟。”
他又找忆秦娥她娘也谈了谈。她娘也说:“你还是先躲一躲的好。娥儿老觉得,是你把刘忆杀了。你再出现,搞不好她是会疯掉的。”
那天,他还遇见了妻弟易存根。易存根二话没说,就给了他几拳,打得他满脸是血。但他没有躲避。小舅子打他的左脸,他是真的把右脸也递给他了。最后,是丈母娘看不过眼,骂了小舅子几句,易存根才没再打的。
他从秦娥家的楼梯拐角下来后,回到那院民居,只拿了一幅画,就离开了。
那幅画,是他画的忆秦娥的那张裸体。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画的唯一一幅可以告慰生命的作品。
石怀玉又进秦岭深处,当他的“野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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