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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小重山1


苏梦华做少女的时候,在家庭里过的是规行矩步的生活;做了人家少奶奶,又受着厉害婆婆的管束。如今自己可以为自己做主了,便也十分心疼起从前的自己,又碰上了明蓁那样能玩会闹的,把骨子里的那未得释放过的女孩儿心全给勾出来了。

按说她一个正室天生是瞧不上做姨娘的,但明蓁又不一样。首先她是别人的姨娘,和自己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再者,明蓁又是个不谄媚男人的,有自己的思想,晓得为自己将来打算。看股票也颇有眼力,几乎没有赔的。

苏梦华越发信任起她来,先前只是小小投了些钱,后来放大胆,大把地投下去,收益颇丰。她也不是个吝啬的人,赚了钱都大大方方五五开分给了明蓁。

明蓁也给了她十足的信任,赚的钱都请苏梦华换成了美金,存到了银行的保险箱里。苏梦华爱极了明蓁那份利落爽快,没事就带着她去看戏、买东西、打小牌,每日都过得十分充实。

这日变了天,忽然就冷起来了。苏梦华怕冷,洋楼里是有锅炉送暖的,她乐得躲在房里,今日就没什么出外的安排。可到了下午才睡起,沈家人派了帖子来,说沈夫人家里新从麟县请了厨子,请几个同乡太太过去打牌,然后试菜。苏梦华的生母就是麟县人,所以和沈夫人很能说上话。聊天时说说乡音,足以解乡愁。

苏梦华一听有麟县菜吃,就是再懒得动也立刻穿衣打扮起来。戴耳坠子时,忽然想起了明蓁。她那耳洞也不晓得哪里穿的,隔三差五要发炎,金的银的茶叶杆子都没什么效用。要搁她就不受这份儿罪,索性让它长实了。可每回见明蓁,她还是戴着耳环。问就说陆云从不爱女人空着耳朵。

苏梦华从前和这个小叔子也没什么往来,所以对于他的为人没多少了解,只觉得是个寡言少语的漂亮青年。大约因是陆老爷外室养的孩子,很有一份克制隐忍,无论当时陆夫人怎么磋磨他们母子,他们也都没有怨言一样,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如今因明蓁的关系同他接触得多了,才发现是个有怪癖的。

苏梦华戴好了耳坠子,转身对丫头道:“去宁园问问五姨娘是不是得闲,若是闲着,就陪我一同出去沈家打牌。”

丫头应声去了,不多时回来道:“五姨娘在洗衣裳呢,说快洗好了,请奶奶等她一会儿。”

苏梦华啧啧两声,这都什么天,还要自己洗衣裳?陆云从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想的,就算再不喜欢,不理不睬就好了,这样作践人真有点说不过去。她被激起些侠义之气,“去,现在就把五姨娘请过来,有没洗完的衣裳一并拿过来,叫人给洗了。”

丫头才出了门,那边明蓁就来了。苏梦华起身去迎明蓁,一拉她的手,带着潮气,冰冰凉的,嗔道:“这什么天,用冷水洗衣裳,也不怕回头生冻疮!三叔那边是不是缺人用?真缺人用,我这边给你们派几个得用的。”

明蓁笑着打了个岔换了个话题,其实她没有用冷水洗衣服。陆云从不晓得发什么疯,贴身的衣裳非要她洗,倒也不是很多。她懒得洗,攒了几日。今天阿荣忍不住同她抱怨,“姨娘,再不洗,爷没衣裳穿了。”明蓁这才勉为其难动手给他洗了。不过这种话自然不好同苏梦华说的。

明蓁正想着找机会去沈家一趟,怕苏梦华不等她就走了,所以走得急,也没怎样打扮。苏梦华上下一打量她,摇摇头,“你这上灶丫头似的,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不由分说拉着明蓁打扮了起来。

也就一桌麻将,明蓁大多时候在坐在苏梦华边上替她看牌。另两位太太明蓁不大熟,几人又说的是麟县的方言,明蓁听不大懂,左不过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一将下来,有下人过来道厨房里的燕窝雪梨盅炖好了,几人便丢开牌略做休息。

东西陆续端了上来。明蓁身份最低,自然是最后一个上。这时候其他几个太太已经开始赞叹起今日糖水的好味了。那下人端着托盘往明蓁面前走,忽然毫无征兆地跌了一跤,汤汤水水全洒到了明蓁身上。

沈夫人丢了面子,自然要发作那丫头,“平时看着挺稳妥的孩子,怎么今天毛手毛脚的,把五姨娘的衣裳都给弄脏了!看不叫人打手!”

那丫头摔倒前明明就给明蓁打了眼色,明蓁心头一动,忙笑着劝解道:“沈夫人莫恼,是我不小心把姑娘给绊倒了,不怪她,怪我。”

沈家也送了暖,大家在房里穿得都单薄,衣裳湿了回头一吹凉风保管要生病。沈夫人就坡下驴,对那丫头斥道:“还不快带着五姨娘去客房里换衣裳!”又打量了明蓁一眼,“五姨娘和我先前身量差不多,若不嫌弃,先拿我的衣裳穿一穿?”

明蓁客气了几句随着那丫头上楼去了客房。丫头取了好几件沈夫人现在不合穿的衣裳来,放下后又道:“姨娘要是没有合意的,婢子再去拿几件。”也没待明蓁拒绝,丫头掩门退了出去。

这几件衣裳都相当新,有旧式的袄裙,也有洋装,不过是几年前的款式。她随手挑了两件穿上,只是纽扣还没扣完,就听到门被人推开了,接着是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明蓁当是刚才的那个丫头,便是一边扣扣子一边道:“不麻烦找其他的了,这件衬衫就可以。”

身后人默然无声。

明蓁有一种预感,缓缓回过头去,是沈彻。她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惊错,转回头淡然地扣完了扣子,将彼得潘领口装饰的丝带系成蝴蝶结。“沈大公子,好久不见。”

她知道她要的东西他应该准备好了,只是她不敢贸然往沈家跑,引起陆云从的怀疑。

丫头是沈彻在家里的眼线。那边收到消息说沈夫人请陆大奶奶来打牌,他便抽空提前回来,看看能不能碰到明蓁。果然让他遇上了。

看到她在穿衣,他也背过身去,“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换衣服。”

明蓁没猜错,刚才那碗汤果然是他的手笔。她笑了笑,转过身来,见他还背对着他,道:“我穿好了。”

沈彻这才转过身。长到脚踝的棕色条纹羊毛法兰绒半裙,宽腰带束出纤细的腰身。这件白色衬衫是有一回沈夫人陪着沈父阅兵时穿的,为了显得飒爽些,特意做得比较中性,又不失女性的柔美。很适合她。

桌上有烟,明蓁抽了支烟出来,自顾自点上,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问:“不介意吧?”

“你自便。”

明蓁往窗边靠过去,托着手臂缓缓吸了一口。

沈彻猜到她定是陪那些太太们应酬得闷了才抽烟的。欢场上抽烟的女人不少,但多是妖媚那一路的。若说他身边的女人是娇花,明蓁在他心里就是一棵树,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她的根可以向她想去的任何地方生长,只要有缝隙,再坚硬的地面都能钻出来。她身上是没有所谓的母性的,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的蓬勃。就,特别诱人。

人是这样的奇怪,那时候只觉得她特别,不觉得怎样非她不可。可随着时间流逝,自己经历过生死荣辱沉浮,却在偶尔想起她的时候,觉得她那样入心。他曾拥有过她,或者差一点就拥有了她。他也有自己的判断,回想起那时候,若说她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是不信的。多多少少会有些情愫在其中的吧?否则,不会答应嫁给他答应得那么痛快……

他心中充满了柔情,声音也温柔起来,“烟抽多了不好。”

沈彻情不自禁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拿走了烟,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灭了。明火灭了,仍有一线苟延残喘的白烟从指头下飘出来,像人的某些摁不灭的欲望。

明蓁吐出最后一口烟,笑着仰起脸,“东西都准备好了?”

沈彻拉起她的手,拿钢笔在她掌心里写下一串数字,“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放在洛州火车站保管处。这串数字你记牢,到时候你过去,报上数字,他们就会把东西拿给你,送你上火车。”

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待久了,人身上就微微发热,连呼吸都湿重了些。钢笔尖在她掌心游走,像个小虫子,一边噬咬、一边吐着汁液,在她掌纹里横行无忌。

细微的痒,还有一点无伤大雅的疼。都说十指连心,掌心何尝不也是心?

他们都是自私的人,所以有一种同类天然的惺惺相惜。他们是一样的无情人,不像芳菲,为情生,为情死。不能理解。

他垂目写得认真,明蓁掀起眼皮就看到他肃然的神情。无情人偶尔展现的柔情,是不是特别动人?他有无尽的野心,他手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他冷血自私,寡恩少义,他是最适宜这乱世的强者——却偏偏肯分你一份温柔。

写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笔尖停住了。“非走不可吗?”他忽然问。他不信他的双翼之下,还会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明蓁笑了笑,“如果不走,你要怎样安置我?正妻?外室?情人?姘头?我再不上进,总不能让自己一次坏过一次吧?”

给不了的东西,他不会轻易许诺,但有一刻,他很想脱口而出,“你愿不愿等我?”

但他知道,她是不会等他的。他的温情也有限,孰轻孰重,各人心里都有一把秤。他们都不是会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感情而委屈自己的人。他打消了念头。

“最后一个是九?”她问。

沈彻点点头,并不意外她猜出来。除却第一个数字,后面那一串是那年他们成婚的西历。

明蓁撇了撇嘴,笑着摇摇头,“这数字,不大吉利呀。”

她把手抽回来。笔画清遒,若写在纸上,就能显出力透纸背的刚劲。但写在软绵绵的掌心,多少有些无所依托的渺茫。

“如果你只是想摆脱陆云从,我可以帮你。”

他以自己今日之地位和能力,自信从陆云从那里要一个人不难。难,不过难在他如今要娶的是陆家的小姐,这事一旦闹开了,怕不大好看。

“我和他的事情,我会自己解决。或许将来有需要沈大公子帮忙的地方,具体怎样帮,我回头再跟你说。但只一样,请你不要自作主张。你们毕竟是姻亲,他又是你的金主,为了我这么个没有利用价值人翻脸,不值当。”

是处处为他考虑的声气,但话里话外拒绝他插手的意思很明显。沈彻是个知趣的人,且对于她的骄纵格外愿意容忍。

他点点头。

明蓁现在虽然出入自由,但李旺一直跟着她。倘若她从沈家跑出去,陆云从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沈彻。她的潜意识里,陆云从是斗不过沈彻的。她能想象得到,为了她,小戏子能疯到什么份上。为了她这么一个人,不值当。

外头有丫头敲门,“五姨娘,您换好衣服了吗?夫人叫我来问一问您,可还需要点什么?”

明蓁扬声应道:“我换好了,这就去。”然后又看了沈彻一眼,微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沈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的那短暂的触碰,恍然若梦。

钱差不多够了,证件也都齐全了。明蓁按捺住心底的兴奋,又陪着苏梦华打了几圈麻将。眼睛在牌上,心思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但越是这时候她就越要沉住气,欲速则不达,忙中易出乱,她必须仔细规划。不行动则已,一行动,必然要成功逃走!

她的唇角因喜悦微微上扬着。就要自由了,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所有的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可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倏然生出了一丝迟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份迟疑是从哪里来的,索性随它去了。

坐久了腰酸,明蓁回了宁园,一路走一路扭着腰,想着她真是过惯了苦日子,享不了这贵妇人的福。房里乌漆墨黑的,她这间又是北屋,凉意逼人,应该叫人给生个炭盆才对。不过想到难免又要被柳芽的人刁难一番,她实在懒得去和人打口舌官司,就打消了念头。

她在黑暗里伸手去摸灯,桌上的灯却“啪”的一下亮了。摆了祖母绿玻璃罩子台灯的书桌边坐着陆云从,身穿着见外客的衣裳,不知道是不是也才从外头回来的。那青黄色的光映在他脸上,同那铁青的面色十分相称。

明蓁被吓得直拍胸口,“能不能别总这么吓人?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陆云从站起身,影子先一步压到她身上。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下意识退了一步,又站定了。冷风从身后灌进来,明蓁瑟缩了一下,抱怨了一声“真冷!”然后转身把门合上了。

“五姨娘一向大胆,怎么会被吓到?”他的声音也是凉飕飕的。

仿佛是意有所指,但也有可能是在诈她的话。明蓁趁着关门的瞬间暗暗思忖,她去沈家这事瞒不住,但见沈彻这事他不一定会知道。沈彻也是只狐狸,不会允许人把眼线钉到他眼皮子底下……

“去哪儿了?”声音就在身后了。

明蓁打起十二分小心,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转过身。他的脸就在她面前。

明蓁也是怔了一下,然后弯了弯唇,“跟大奶奶去沈家了。沈夫人新找了个麟县的厨子,请几个同乡太太过去试菜。大奶奶就把妾一起带上了。别说,还挺好吃的。要不,咱们把他们的厨子给挖过来?”

陆云从站在她面前,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明蓁走不开,只得站定同他周旋。门缝正在她后背,有冷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像一把刀从身体的正中间在剔骨割肉。

陆云从“哦”了一声,抬手解了她大衣的扣子,替她脱了大衣,随手往地上一扔。明蓁听到一声沉闷的“砰”声,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他上下打量了眼她,衬衫领子上系的蝴蝶结快要松开了,像要化形逃走的蝴蝶。

“你好像不是穿这件衣服出去的吧?”他的手挑起了丝带,经他的手一碰,蝴蝶结全散了。

明蓁从他手里扯回丝带,垂头重新去系。头发从腮边滑下去,挡住了她半边脸。“上菜的时候丫头把汤弄到妾身上了,沈夫人就把她的衣服借给我穿……”

“都见了什么人?”他没等她说完,忽然发问。

明蓁系带子的手没有停,“沈家不就那几个人?”

他似笑非笑地撩起她的头发,把她的脸露出来,捏起她的下巴逼她对视。“那几个,是哪几个?”

他轻轻嗅了嗅,有香烟味儿。那一点不是笑意的笑骤然也敛起来,脸上隐隐有了风暴将至的征兆。

明蓁一偏头,把头发从他手里带出来,自己别到耳后,“我抽的烟,就抽了一支。主子要不喜欢,妾以后不抽了就是。”

陆云从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的神色,相信了。但还在等她的回答,“见了什么人,嗯?”

明蓁只能赌一回,赌他并不知道自己见过沈彻,赌他不过在试探自己,所以嘴硬到底。于是冷笑了一声,“主子怎么不问李旺?反正你也不相信我。”她系好了带子,垂下手。

现在那只蝴蝶又飞回来了。陆云从的目光从那蝴蝶结上一路向下。

因心虚,明蓁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一下。她刚才在沈家用肥皂洗了手,但那笔迹仔细看还是能看到,万一被他发现,他一定会起疑。

但她这样细微的动作也没有逃过他的双眼,他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忽然右手卡住她的脖子往门上一推,“以后不许去沈家,记住了?”

明蓁连同整个门一起震颤了一下。后背撞在门栓上,痛得她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她的颈子在他掌心里,他并没有用力去掐她,只是抓着,为了提醒她,她是他的东西而已。

明蓁噙着轻笑看着他,并不答应他。手攥着裙子。

陆云从的左手忽然握住了她那只手,眯起了眼睛俯身到她面前,“手里有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将她的手拿到眼前。

明蓁忽然一挣,挣开了他的桎梏,双手捧住他的脸,踮脚歪头吻在了他唇上。她的动作太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唇已经被她噙住了。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动弹不了,唯一的反应就是眼睛骤然睁大。唇先是麻,然后猛然一阵刺痛,将他的理智唤回——她在咬他的唇,像要咬掉一块肉那样用力。

疼,接着又是麻。只疼了那一下,她的齿放过了他的唇。

他的意识终于全回来了,猛地一把推开她,“你干什么!”

明蓁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你推我到墙上,我以为你要……”然后忽然面露惊诧,又露出那种顽劣的笑,“啊,对不起,是妾误会主子的意思了……”

她带笑的目光垂到他的所露不多的颈子上,看到他喉结滑动了一下。说起来,她似乎从来没认真听过他的戏呢?

陆云从全身的血液都被她搅动起来,一股难以抑制的热从下往上奔冲。耳朵可见地红了,呼吸也重了起来。他愣在原地,不敢动,心慌意乱。溢满的热气,只要一动就弹压不住。沸腾的热血,顶到了天灵盖上,要破土而出  。

一呼一吸,全是她身上的气息。脑子发木,分辨不出是什么香味“咚,咚,咚……”心跳声在耳廓里,像有人在擂鼓,震得脑子也混乱了。

他却不自觉地微微抬起了下颌,是引颈就戮的姿势.......

但接着他心底又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仿佛借着这一丛怒火才能压住那一丛邪火。他恶狠狠地将明蓁往边上一推,明蓁被推得踉跄了几步,几乎摔倒。他视而不见,迈步到门前,手拉了几次才把门拉开,然后甩门而去。

洗了凉水澡,心绪却依旧平静不下来。陆云从躺在床上,手搭在腹上,身上的寝衣是她洗的。那是她的双手揉搓过的衣裳,仿佛也揉搓了他。

他抿了抿唇,她咬过的地方,因为红肿,那一处比别的地方更显得柔软。掌心全是汗,脸滚烫,把这深夜的寒意都驱赶了,把那颗心也都烫热了。

他从来不敢碰她,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来什么。他唾弃自己,不能接受自己所谓的复仇,不过是一份肮脏的欲望。

明蓁怔怔站了好久,摸了摸自己的唇。一笑,跑那么快,她又不会吃人。不过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竟然有点可爱。

她浑浑噩噩睡了一觉,梦到自己去了净云寺。那香火极旺的寺庙,此时只有她一个人。

烟雾缭绕,她行在那迷蒙的烟雾里,行过十八罗汉,经过二十诸天。等到烟雾散去,她发现自己站在了灯楼前。楼门边悬了楹联,“人生同大梦,梦与觉谁分。”

她想起来,这里有一盏她为孟小棠点的长明灯。她循着记忆找过去,可怎么都找不到那盏灯……

明蓁从梦里醒来,天已经亮了,抱膝坐起,一偏头,看到床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两个炭盆。难怪夜里不冷。

炭快燃尽成灰,但那寒灰里,仍然掩着星星点点的红,兀自垂死挣扎出一丝暖意。

她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她从与苏梦华的谈话里推测出四爷陆云从的腿说不定同陆云从有些联系,那么这个人定然对陆云从怀恨已久。她和陆云泽房里的姝卉关系也铺好了,做个局让自己逃出生天,更方便简单,还不会引起陆云从的怀疑。可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丝缥缈的念头,总也抓不住。

这念头在她往焉园去的路上,如一根无形的线,绊住了她的腿,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她问自己,她要的是什么?

她要的,不过是自由,不是陆云从的命。虽然这个人折腾起她来没有半分心软,可她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了一份怜悯。无论他现在成了怎样矜贵的人,他在她心里,就是那个想要反抗命运的小戏子。或许,他战胜了命运,却从未战胜过她。所以,她才会生出这一点怜悯。

她后来听说了,孟春娥的那条狗误食耗子药死掉了。她一点都不怀疑,这狗的死和陆云泽有莫大的关系。倘若她再利用陆云泽,无疑会将他们兄弟的关系推向绝路,那保不准陆云泽会做出什么来。

她虽然自私,但她要的,从来都不是陆云从的命。想到此处,明蓁猛地转身往回走,脚步坚定且迅速——是怕自己后悔挑了一条更麻烦的路吗?

她已经不想去分辨了。

如果不去利用陆云泽,那么就只能借柳芽用一用了。明蓁其实对于女子一向没有什么恶意,只要井水不犯河水,自然相安无事。她知道柳芽的敌意从何而来,所以在她心里,她并不厌恶柳芽,只是可怜她,可怜这世间渴求男子之爱的女子。

柳芽小心翼翼留心了明蓁好阵子,越看越觉得这人形迹可疑,可一直没寻到把柄。她毕竟还要伺候孟春娥,手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多,不能时时刻刻盯着。自己无力分身的时候,就让阿荷替她盯着。当她发现明蓁“老实”了一阵子,那小报童也来得不那样勤快了,心里还着急起来,怕明蓁有了警觉,往后就更难了。

这日早上柳芽正在厨房监督下人准备孟春娥的早饭,阿荷匆匆跑来,跟她咬耳朵道:“柳芽姐姐,那小报童来了,五姨娘也去了,不过她今天提着篮子去的。”

柳芽丢下众人匆匆赶过去。谢天谢地,她脚程快,真叫她给赶上了。

她躲到树后,偷眼见明蓁在跟那孩子说话,手伸进篮子里摸着,似乎想拿什么给他。但是她作贼似的,眼睛不住往四下里张望。在看到这边的时候,明蓁愣了一下,然后手快速从篮子里抽了出来,只拿了报纸就打发走了那报童。

柳芽这才注意自己刚才一时心急没藏好,叫她看了去!似乎“脏物”就在那篮子里,还没有送出去。她自然是不能搜明蓁的身,但也不愿意轻易丢掉这个好机会。她略一思忖,索性从树后走出来,同明蓁迎面而行。

快走到跟前时,柳芽难得客气地行了礼,“五姨娘,真早呀。”

明蓁笑着一点头,“柳芽姑娘早。”

柳芽觉得她笑得十分不自然,定然是做贼心虚,自己更不能放过她。趁着这几日陆云从出远门,若能拿住真凭实据,那自然可以痛痛快快教训她一回,说不定还能把她赶出家门。便是笑着道:“这大清早怪冷的,姨娘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明蓁将篮子由提改为抱,目光躲闪,“看到园子里的腊梅开了,想着折两枝插瓶。”

“姨娘真是好雅兴,呀,您这手捂子上的花样子真好看?是您自己绣的?”柳芽伸手摸了摸。

明蓁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身子,把篮子换到了另一边,笑道:“我哪里有那本事,不过随便画画,是姝卉帮我绣的。你瞧,这手工真是不错。”

姝卉虽然是四爷跟前的大丫头,但四爷自出事后脾气就不好了,对下头人动辄打骂,也不似其他主子大方,那边的丫头确实有几个替人做针线活赚些零用。不过也可能是姝卉巴结明蓁来着。这些臭丫头都是势利眼,惯是捧高踩低。

柳芽正想着,又听见明蓁道:“我听姝卉说柳芽姑娘针线活做得才叫好,夫人的鞋都是你亲手给做的。下回帮我做两双怎样?眼瞧着天冷了,我想着做一双兔毛的在屋子里穿。”

柳芽心中暗恨,“你算什么东西,也在我面前摆谱,使唤起我来了!”

但现在可不是斗气的时候,明蓁的话叫她心头一动,立刻爽快应下来,“那没问题的。左右我现在没事,姨娘给我画个花样子和鞋样子,我好给姨娘做出来。”

明蓁道:“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就是要劳姑娘受累了。”

“姨娘不用这样客气。”

两人假惺惺地一边闲聊,一边往宁园去。一进明蓁的房间,柳芽就觉得一股热气扑面。打眼一扫,房里好几个炭盆。明蓁放下篮子过去开窗,抱怨道:“爷非让人送这么多炭盆来,怕我苦冬。都说了我怕热,他就是不听。”

那话中的得意,真叫人恨得牙痒痒。柳芽的目光这时候已经扫到里间了,床上铺的大红色绣花锦被还没叠,皱成了一团花开富贵;鸳鸯戏水地对枕肩并肩放着。再定睛一看,被子下露出一件男子的雪白中衣……这又红又白的,格外刺眼。柳芽曾千方百计从阿荣那里套话,虽然什么都没套出来,但也听说陆云从是不在姨娘房里过夜的。可不同房却是同床啊!

明蓁推开了半扇窗透气,一回头顺着柳芽的目光也看见了那衣裳,顿时羞窘地跺了跺脚。“呀,爷昨儿换下的衣裳,滴上血了,我说去洗来着,结果给忘了——叫柳芽姑娘瞧笑话了。我先拿去泡泡,姑娘先坐着,我回头拿笔墨来画。”说着走过去扯了衣服,团成团抱着出去了。

机不可失!柳芽忙去翻那篮子,把里头的梅花都拿出来。篮子底垫了一块白巾子,柳芽掀起来看了看,下头并没有东西。她不死心,拿手快速一摁着摸了一遍,真叫她摸到一处异样!她心头狂跳,一抖巾子,掉出来一枚戒指。她捏着戒指一看,这可不就是孟春娥的首饰吗!

柳芽还想再看仔细些,明蓁却突然返回,“瞧我这记性,忘了东西……”她另一条腿还没跨进来,看到柳芽拿着戒指,人就待在原地。

四目相对,柳芽看到明蓁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又强作镇定。她还没开口,柳芽拿着戒指走到她面前,质问:“这戒指哪里来的?”

“我、我自己的呀,怎么了?哦,前几天找不到了,还当丢了……你在哪里找到的?”明蓁说着就要去夺戒指。

柳芽避开了她的手,冷笑一声,疾声厉色道:“你的?这明明是我们夫人的戒指,怎么会在你这里?”

明蓁只是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可又说不出这戒指的来历。

柳芽的劲头高涨起来,揪着明蓁就去见孟春娥。一定要趁着陆云从不在家,好好整治整治这女人!

明蓁倒也不挣扎,只是说:“柳芽姑娘,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

柳芽才懒得理会什么误会不误会,一路走一路提着声音,“真是没想到啊,家里竟然出了贼了,姨娘您有什么话,咱们到夫人面前说去!”

拉拉扯扯的两人引得家里的下人频频侧目,交头接耳起来。有大少奶奶房里的丫头路过瞧见了,忙跑去报信,将正要坐车出门的苏梦华给拦住了。

陆蕊秋和苏梦华今日约好了去裁缝店试礼服的,苏梦华一听,皱起了眉头。对陆蕊秋道:“二小姐且等我一会儿,我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陆蕊秋的婚事全托赖着这个嫂嫂操办,尽管不想找麻烦还是忍着不耐烦道:“那我陪大嫂过去看看吧。”

两人往洋楼去,离老远就听见柳芽咋咋呼呼的声音。明蓁的手腕被柳芽紧抓在手里拖着往前走,那样子说不出的狼狈。

苏梦华快走几步,呵斥住柳芽。听柳芽说了原委,却是厉色道:“你还有没有规矩?在家里大喊大叫的,惊扰了老爷休息,看不掀了你的皮!事情还没弄清楚,什么贼不贼的,你这样喊,人家都要当陆家是贼窝了!”

柳芽冷冷一笑,“大奶奶也别偏袒她了,小心跟贼扯上关系,到时候您自个儿都摘不干净。”

苏梦华抬手抽了她一个嘴巴,“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

柳芽捂住脸,恨恨瞪大了眼睛,却也是不敢再顶撞她。

明蓁见状,挣开了手,走到苏梦华面前,小声劝道:“大奶奶算了。清者自清,就是去见官,我也不怕。对了,我记得你今天还有事呢,赶紧去吧。我没事的。”

陆蕊秋对明蓁和柳芽虽谈不上讨厌,但确实也没多少好感。她一向不耐烦后宅里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更不愿意这些琐碎耽误了自己的事情,便在一旁催着,“大嫂,五姨娘说得对,清者自清,有什么误会跟夫人说说就解释清楚了。”

两人走后,明蓁跟着柳芽去见了孟春娥。孟春娥一看戒指,也认定是自己的。再叫丫头把首饰盒子拿出来,确实是少了几件。

明蓁矢口否认自己偷东西,却说不出戒指的来历。柳芽带着人去她房里翻,又发现一样来历不明的贵重首饰。找了账房先生来对账,也不是陆云从从公账上走款买的。

柳芽在一旁煽风点火,“我瞧着像是宋太太的……哦,对了,上回五姨娘不是跟着过去打牌吗?会不会是顺手拿的?要不是偷的,那就是外头人递进来的。莫非五姨娘在外头还有什么相好的人不成?”

孟春娥母子有今日相当不易,当初在陆家,他们也被人指指点点是谋夺家产的“贼”。她听够了这个字,万万不会让真的贼败坏家声。

柳芽本以为明蓁要么会卖惨,要么就胡乱编些谎话应对,却不料她却是趾高气扬地顶撞起来,完全不把孟春娥放在眼里。

孟春娥本就因曾楉芝而厌恶明蓁,又见她如此目中无人,气得胸口都痛起来了。她顾忌着儿子,并不敢将她赶走,但不给她点教训又难解心中的恶气,最后便道:“我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你要么说清楚东西的来历,要么好好认错。否则,现在就跪到外头去,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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