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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谜之香木


一觉醒来,我才想起自己昨晚竟忘了问问伍封,他这几个月过得如何,他身上的伤现在怎么样了。他此番于公,是领了秦伯之命和祁将军一同出使吴国;于私,则是为了吊唁被夫差逼得自杀的族叔伍子胥。这么多年,伍封对自己的事情一直讳莫如深,但看他此番消瘦的模样,也许伍子胥对于他而言,并非只是一个族叔那么简单。等处理完了太子府的事,我真该找个时间再好好问问他。

吃过了早食,无邪兴冲冲地到了我院中。数日未见,他晒黑了点,人也壮实了不少。以前不会说话的他敏感安静、沉稳霸气,可今天的他仿佛变成了一只高大健壮的麻雀,在我耳边聒噪不已,一会儿说由僮欺负他,一会儿又说豫狄不理他,说到最后又开始抱怨起庖厨的大头师傅,说他五天才给一顿肉吃。那可怜的小模样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

“五天就给一顿肉吃,这已经是将军特别厚待你了,你就别抱怨了。今天我带你去集市上逛逛,晚些时候再到城外野地里打只兔子吃,可好?”

无邪听到“兔子”两个字,瞬间收起了那张惨兮兮的脸,笑得恨不得把嘴角挂到耳朵上去:“那我们快走啊!”他一边说一边扯着我往外走。

看他着急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积在心里多日的阴霾也因为他此刻的笑容烟消云散:“你别急,我要换身衣服才能同你出门,你先到院子里等我。”

“那你赶紧换啊!”无邪伸手就来扯我身上的腰带,我慌忙往后一躲,高声道:“你不出去我怎么换?”

无邪完全不懂什么是男女之防,他嘟囔着赖了半天,最后被我连踢带打地赶了出去。

我脱下精美的深衣,换上厚重的粗毛短褐,又把头发乱乱地在头顶盘成一个总角,最后往脸上抹了一把炭灰。很快,一个清瘦的黑脸少年就出现在了镜子里。

“阿拾,你的脸为什么那么黑?”自打我和无邪从后院的小门出了府,无邪就一直用手擦我的脸。

“如果你再动,我们现在就回府里去。晚上继续吃你的稷粥去!”我拂开无邪的手,沉下脸色大声喝道。

“这样难看死了——”无邪吼了一嗓子,把手缩了回去。吃了那么多天单调无味的稷粥后,兔子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初冬的雍城少了几分繁华,多了几分萧索。街道上除了几辆匆匆行进的马车外,就只剩下满脸风尘的行路者。他们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瑟缩着脖颈,背着行囊,身上破烂的袍服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这些人都是从大荔逃来的,西市上有食铺,去了就给吃的。豫狄说,东门外还有很多饿死的人。”无邪这几日从侍卫那里听到了不少消息。

“国君的东西可是能白吃的?西面在修的城墙,前月里压死了不少苦役。这些逃难的大荔人领了这份口粮,就要被充成劳工,送去加固城墙了。秦晋之间眼看就要开战,夹在中间的大荔国今秋又遭了灾荒,这些人早早逃到雍城来,无非是想求条生路。可惜,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生路。”我看着这些逃难的大荔人不禁感叹。

“做人真比不上做狼。”一旁的无邪突然似懂非懂地回了我一句。

我转过脸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尽管,他现在选择跟着我住在将军府,平时一块儿相处的也都是府里的士兵,但在他心里,狼依旧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阿拾,你怎么不说话了?”无邪见我发愣,就把脑袋凑了过来。

我轻笑了一声,拉起他的手:“其实做人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走,我带你去市集凑凑热闹!”

临近岁末,不管是士族还是庶民,所有人都要着手准备家中的祭祀。因而,这时的市集是全城之中最热闹的地方。用我家纺的葛布,换你家酿的浊酒;用我家春日晒干的香茅,换一把你家秋日存余的黍米。庶民们手里没有钱,就在市集上拿东西与人交换;士族们有钱币,就去买各国商人手中最好的香料、最醇的美酒用于祭祀,供奉祖先。

像伍封这样的品级,按说府里祭祀的一应物什都应该由采邑的农户在秋末时交上来,但伍封的采邑离雍城太远,因此祭祀要用的谷物、牲品、美酒、香料都要从雍城另外采办。往年做这件事的都是家宰秦牯,但今年他没有回来,我就只能先行张罗起来。

“阿拾,你看,那儿有好多人!”无邪指着左前方的一大群人喊道。

“这是哪家的商户,生意这么好?我们也去看看!”

我拉着无邪挤进了人群,意外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算卦问卜的摊子。摊子旁边围着的都是穿布衣的庶民,他们有的拿着麻布,有的捧了黍米,看样子都是来向巫士求卦的。

“阿拾,你不是说每年冬天都会饿死很多人吗?为什么他们还要把吃的都交给那个人?”无邪不解地问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每年除了既定时节的大小祭祀外,君侯家的婚、配、嫁、娶,国与国之间的兵戎相交,也都要事先问过巫士,卜个吉凶。如今天下那么乱,就算再穷,到了岁末大家也都想问问神明自己明年的运道如何。”

“你说的,我听不大懂。”无邪懊恼地摇了摇头。

“我是说,这个人他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

“真的吗?这么个臭老头儿还能知道明年要发生的事?要不,我们也去问问?”无邪起了兴致,非要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去换巫士一卦。

“你赶紧把衣服穿回去,天寒地冻的,哪里有人像你这样胡来!”我被无邪的傻气弄得哭笑不得,“你要算卦,我这儿带了钱。喏,给你就是了。”

无邪拿了钱,笑嘻嘻地问:“那你呢?”

“我不算,将来的事情若都知道了,就太无趣了。”

“那我也不去,也许他还算不准呢,不能白白送给那老头儿一枚钱。”

“看不出,你这狼王还小气得很。”

“我才不是小气,我是怕你少了钱买不齐东西。”无邪被我说得红了脸,气鼓鼓地拉着我离开了卜卦的摊子。

我被他拖着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来:“无邪,那天晚上你救了我的事,后来有没有告诉过别人?”为了不让伍封为我担心,我只同他说,自己是躲在树后瞧见了瑶女和晋人的私会,之后拼死逃命、被无邪所救的部分我都刻意隐去了。以前无邪不会说话,倒不怕他戳穿我;现在看他口齿日渐伶俐,我就不得不提醒了。

“没说,你都没和别人说,我当然也不会说。”

“嗯,以后不管谁问起都不许说,免得将军平白为我担心。”

“以后有我护着你,自然谁都伤不了你。家主知不知道,无所谓。”

有的人说话,说满十分却只能信他五分,但无邪却不同,他嘴里说的便是他心里想的,因而让我备感温暖。

“走吧,赶紧买完东西,我带你去逮兔子。”

“好!”

市集上的东西一应俱全,祭祀用的牲品、谷物我让人直接送去了府里,剩下来七七八八的杂物全都挂在了无邪身上。

“无邪。”

“嗯?”

“你为什么现在话说得那么好?”我把最后一个装了香草的包袱挂在了无邪的脖子上。无邪一听我的话,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了。他转过头去闷闷地回了一句:“我本来就会说话,只是以前不想说,后来就忘了。”

虽然我之前也有过怀疑,但听到他亲口承认还是吓了一跳:“你原先就会说话?我以为你是被狼群养大的,只会做狼声。”

“我被人扔进山里的时候,应该也有四五岁了。”

“什么?!那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家住哪里、父母是谁,又是被谁扔进山里的?”

无邪清澈的双目霎时蒙上了一层灰纱,他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也不想记得。我就是无邪,阿拾的无邪,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好,忘了也好。”我抬手摸了摸无邪微卷的头发。这时,从左手边突然飞奔过来一个人,不管不顾一头就撞在了我身上。我眼见着要摔跤,慌忙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没想到那人冲劲太大,我根本撑不住,双手蹭着地滑出去一尺有余,顿时磨破了皮,压了一手的碎石粒。

那人冲撞了我之后,一脸慌张地爬了起来,脚步踉跄了两下又拼命地往前跑去。

无邪见我摔倒在地,甩下身上的东西,拔腿就冲了上去。

那人的脚程哪里比得上无邪,没跑出去几步就被他拽着后脖颈拎了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别打他!”眼看着无邪坐在那人身上抡起拳头就要招呼,我连忙大声制止了他。

“狗东西,冲撞了我家贵女的马车还想跑!”几个穿着毛皮褐衣的仆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拨开无邪,对着地上的人就是一顿拳脚。

我见那人抱着头蜷缩在地上甚是可怜,急忙跑上去劝和:“几位小哥消消火,岁末里打死人,明年是要沾晦气的。”

“小弟兄不要多惹是非!这贱民冲撞了我家贵女的马车,害贵女受了惊,我们就算打死他也是应该的。”

贵族指使仆役打死个庶民是常有的事,因而此刻大街上的行人大都视而不见,只有少数几个围观的人面露怜悯之色,但也不敢多言,生怕惹祸上身。

我拉了其中一个面善些的仆役走到边上,从腰中摸出三枚钱币交给他:“我家家主让我出来挑个劳力买回去。你们别把他打死,贱卖给我如何?”

那仆役看了看我,把钱别进了腰间的绑带:“哼,你这小儿倒是会办事。”他说完慢吞吞地回转身子,冲其他几个人大喊了一声:“走了,走了,别误了贵女进宫的时辰!”

“不长眼的贱种,便宜你了!”另几个人在那男子身上又胡乱踢了几脚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无邪,你怎么也不拉着点?快,帮我把他扶起来!”我走过去想把地上的人扶起来,无奈力气太小,使不上力。

“扶他做什么?谁让他刚才跑那么快撞到了你,打死了活该!”无邪全然不理我,径自走过去把之前扔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咱们走吧,再晚天都要黑了,赶紧去打兔子吧!”

无邪待人冷淡,死一个不相干的人跟死一只兔子,对他来说,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前者不能吃,后者还能吃罢了。

“你先帮我扶他起来,我晚上给你做好吃的,保准比兔子还好吃。再说,城外饿死了那么多人,兴许西边林子里的兔子早就被人逮光了,我们去了也打不着。”

“算了,算了,你总是有道理的。”

这时,原本站在旁边的几个人也围了上来,一个青衣小妹掏出水袋给地上的男子喂了几口清水。那男子吐了一口血沫,悠悠地醒了过来。

“这位大哥,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啊?”青衣小妹问。

“我想求贵人买我一点香料,好让我家有粮食过冬,不想冲撞了马车。”

“你这个人还真是中了邪风,你那几根烂木头哪里是什么香料,居然敢去拦百里大夫家的马车。”一个白须老者拿袖口擦了擦那人嘴角的血迹,叹声说道。

百里大夫?这倒是老熟人了。先前就听伍封说,百里大夫的正室是国君的胞姐,嫡女又是国君钦定的子媳。这人敢拦他家的马车的确是不要命了。

“老伯,你认识他?”我问。

“他在这街上晃荡了一个多月了,拿了几根破树枝死活说是香料。老朽香料没用过,但好歹活到这把岁数也知道一些。香料,那是南方楚国才有的金贵东西,我们这儿的山啊,不长那料。偏偏这小子不信,非说月前在路上遇过一个贵人,说他手上这几根烂木头是价比千金的什么香料,要好好收着,如果卖得好,还能盖间房。你们说好笑不好笑?那贵人耍弄他呢,傻小子还当真了。”

“我不想盖房,只是家里实在没粮下锅了,地里也刨不到野菜,两个孩子已经饿得不行了。不过,我没骗人,这木头烧着了真的香!”

“你把那木头拿出来我看看,如果真是香木,我就买了,怎么样?”我钱袋里还剩下五枚币子,如果拿去换些便宜的粟米倒是勉强能撑上一个月。

那人一听我要买他的木头,便强打起精神从怀中掏出几根不起眼的树枝来:“小哥,你看看,这烧着了真的香!”

我微笑着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除了树木原本的青涩味道外,实在没有特殊之处。唉,不知哪个贵人当日一句戏言,今天差点害了一条人命。

“闻着倒有点味道,我买了,五枚钱币可好?”我掏出钱放到他手上,“再多我也拿不出了。趁天还没黑,赶紧去买点吃的吧!”

“够了,够了,多谢小哥!卖瓜佬,我说我没骗人吧。那贵人红云上眉,一脸奇相,他说值钱就真值钱。”那男子拿了我的钱笑得合不拢嘴,仿佛身上的伤一下子全好了。

“这世上傻子真多。黑脸小子啊,你买了他的烂木头,回去和你家家主可难交代喽!”老头儿看着我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

“散了,散了吧!”无邪冲众人喊了一嗓子,又对着地上的男人道:“喂,这位大哥,你拿了钱也赶紧走吧!”

那男子扶着腰,不住地道谢。我拿着一把树枝,目送他一瘸一拐地走远。

回到府里时,天已经大黑了,我把采买来的东西交给由僮后就带着无邪往庖厨去了。

自打我买了这把“香木”,无邪就没再和我说过话,大约是恼我花钱买了烂树枝,上当受骗了。

“别替我不值了,我那五枚钱买的不是这破木头,是他一家子的人命。你想,如果那人真的被打死了,他家里的妻子、孩子怎么活得下去?”

此时的庖厨空荡荡的,为了节省木柴,府里过了晡时就不再生火了。但平日里,将军总有晚归的时候,因此大头师傅总会在那只鳞片纹的带盖高脚豆里倒上热水,再在里面留上一小罐粟米羹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将军被国君留在了宫里,这罐粟米羹就便宜了我和无邪。

我小心翼翼地把陶罐从青铜豆里端了出来,触手之处还是温的:“快来,有热的粟米羹可以吃了。”我笑嘻嘻地端着陶罐走到无邪面前,他瞄了一眼,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闷声拿着铜扦子拨弄着早已经熄灭的炉灰。

“吃不上兔子不高兴了?”我放下罐子,拨了拨他卷卷的额发,“再过几日,等祭祀结束了,将军就会把牲品分给大家吃。如果你喜欢,我的那份也留给你。”

“我不要,他们天天盼的,我不稀罕!”无邪嘟着嘴道。

我走到柴火堆前跪下,伸手在里面划拉着:“和你一起住的士兵都是庶民,能吃上一顿肉都是主人的恩赐。外面郭郛里住的那些人,他们打的猎物、酿的酒、种的粮全都要上交主人,自己只能在岁末得点陈旧的谷物勉强度日。人活一世,不识肉味的多的是。”

“我以前吃得多,都腻了。兵小儿喜欢,我的那份也给他好了。阿拾,你在找什么啊?”

“哈,找到了!”我从柴火堆里找出一个灰陶小罐,笑道,“这里面可是好东西,四儿临走前帮我做的。我平时都舍不得吃,今天拿出来给你尝尝,也算是道歉了。”

“哦——就是那个让你把我丢了的死丫头啊!她做的东西一定不好吃。”

“是不是好东西,你闻闻就知道了。可是有酒味又有肉味?”

无邪把鼻子凑到罐子旁一阵乱闻,欣喜道:“是把肉浸在酒里了吗?”

“猜对了一半。做这个需要把新鲜的豚肉放在郁金酒中浸渍两天,取出后放入铜鬲中蒸制,等肉酥烂之时,切小丁调味风干。这肉干配上粟米羹最是好吃,你拿一块尝尝?”

无邪伸手抓了几粒在手上,先是闻了闻,然后一把全吞进了嘴里。

我暗暗咽了一口口水,笑着问道:“可好吃?”

“嗯——嗯——再给几粒!”

看他一脸的馋虫样,我就借机把粟米羹往前推了推:“喝上半罐子,再给你四粒。”

无邪咂巴咂巴嘴,老老实实地喝起粟米羹来。

“现在不生气了吧?”

无邪见我刻意讨好,反而沉下脸色:“阿拾,我不喜欢你一个接一个地救人。我是你救的,豫狄说自己也是你救的,今天你又救了一个。”

“呃,其实很多年前,我和四儿还救过一个人。”

我这话一出,把无邪气得直跳脚:“什么?!还有一个!”

“救人有什么不好的?况且于我又没什么损失。”

“不好,我说不好就不好!”无邪说完皱着眉头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绕到我身边,极小声地问,“那我可是你花了最多钱的?”

他这话一说,我恨不得两眼一黑晕将过去,弄了大半天,原来这“小狼崽”居然在计较这个。

“对,你可是花了公子利大把大把的钱,而我也因为你,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所以,你很重要,比豫狄、比卖树枝的人、比我以前救的任何人都贵重。怎么样,可满意了?”

无邪一听,咧开嘴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我明天就告诉豫狄去,看他还敢瞧不起我!”

看着无邪的笑脸,我也不禁在心里想: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救人呢?

也许是因为在我记事之后,我每天都希望能有一个人来救我和阿娘,救我们出饥饿,救我们出苦难,但这个人直到阿娘死的那一刻都没有出现。现在,与其说我是在救别人,倒不如说,我是一遍一遍地在救自己。

临睡前,我不死心地拿起街上买来的“香木”又闻了闻,可依旧没有闻到任何香气,于是随手把它丢进了炭火,自己梳洗了一番上了床。

一夜无梦,夜沉眠香,这无疑是我这一个多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贵女,你醒了吗?”

“醒了,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婢女。瑶女走后,胖丫便成了府里的主事婢女,她脑子清楚,手脚麻利,是个极能干的人。

“贵女,现在东面下了大雪封了山路,家宰和四儿恐怕要晚几天才能回来。”

“嗯,知道了。今年家宰不在,将军也不得空,祭祀的事就只能我们几个先预备着了。我昨天买的东西,你先去由僮那儿取来,仔细分分,谷物、牲品都送去庖厨,一应用到的礼器也赶紧差人从库房里搬出来,我待会儿来看。”我穿上夹袍,围上兔毛领子,这几天真是越发冷了。

“唯!”胖丫行礼退了出去。

我拿了火扦子正打算灭了炭火出门,却不期然在炉中闻到了一股异香,不似杜衡芬芳,也不似丁香蜜甜,吸一口,那醇厚的香味便像是长了腿脚,一下子就顺着鼻子冲上了脑门,让人顿觉清明宁静。

嗬,这树枝还真是奇香,莫非昨夜的好眠也是托了它的福?早知道就该问问那人是从哪里得来的,说不定我也能做几笔大买卖,给自己盖间屋子。我笑着合上门,迈步朝前堂走去,想着热闹的祭祀,想着即将回来的四儿,脚步也越发轻快。

“喂,你们用点力啊,小心别碰到了墙!”大堂之中,胖丫正指挥着府里的一群侍卫热火朝天地搬运着祭祀用的青铜礼器。

“胖丫,这东西重得很,我们抬的要是你,那可就轻松多了!”几个男人抬着一只三足蝉纹双耳大鼎大笑起来。

“小心笑岔了气,砸断了腿。想抬我,晚上摸对了门,自己来试试啊!”

“兄弟们,大家可都听见了,晚上打一架,谁赢了谁去啊!”几个满头大汗的侍卫笑得正开心,见我红着脸站在门口,全都呆住了,个个低头闷声不吭地搬东西。

胖丫倒是一脸自然,她走到我面前,行礼道:“贵女,庖厨那边都交代好了,

日中之前礼器也都能搬完。”

我看着胖丫总会想起以前府里的柏妇,坦坦荡荡的个性很是讨人喜欢。男女之间只要相悦,凑在一处睡一觉本也没什么,只是我搬进东边的院子后,这样的荤话听得少了,一时有些尴尬。

“我这儿有卷器物名录是做清点用的,你可看得懂?”

“可羞死我了!要是我胖丫能识字,这满山跑的猴子怕是都识字了。”胖丫鼓起脸颊装出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一下子就把大家伙都逗乐了。

“那清点的事我来做,大家快点搬吧!”我抱着竹简亦笑得开心。

“唯!”众人齐声应道。

“贵女,只是有一样不好的。今年夏天雨水多,库房里备着的香料受了潮、变了色,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焚香才能请神,香料是最不能马虎的。我昨日买了些,但恐怕不够。你赶紧和由僮商量一下,看叫谁出府再买些回来。”

“奴婢不懂香,怕买不好,不像贵女连衣服闻着都香。”

“是昨天新买的香,你若喜欢,待会儿去我那儿拿一根。”我笑着提起衣袖凑到鼻尖一闻。这香可是真奇,此刻闻起来同之前相比,像是又变了一种味道。

胖丫听我说要赠她香料,一脸喜滋滋地看着我,可这时我心里却蓦地闪过一个黑色的身影,惊得后颈一阵发凉。

“贵女,你怎么了?”胖丫见我发愣,便提高了声音。

我回过神来,忙道:“快!让由僮给我备车,我要马上出门!”

“那这香?”

“去香料铺买降真香!”说完,我提起裙角飞奔了出去。

这香味我不是第一次闻到,在兽面男子身上我闻到过一模一样的香味!

时人用香以示其德,上至祭祀请神,下至沐浴香汤,士族每日生活,各色香料是必不可少的用物。公子利知我喜香,但凡他能收集到的香料,总会往将军府送上一份。江离、木兰、辛夷、杜若、芳芷、蕙草,从楚国到晋国,从吴国到卫国,经过我手的各国香料,恐怕比秦宫司香处的还要多。但是,昨日得来的奇怪树枝究竟是何种香料,我却没有一点头绪。这个认知,让我不禁又喜又悲。

喜的是,这香料如此稀有,如果能知道它的名字和来历,我就有可能找到和兽面男子有关的线索;悲的是,就连那卖香人自己也不知道这香料究竟是什么,我又如何能知?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卖香人口中那个面带异象、眉带红云的贵人。而这个人兴许就是我刚刚结识的晋国谋士——张孟谈!

张孟谈高鼻深目,不似普通中原之人,所以卖香人才会觉得他面生异相;而他眉梢的红色胎记,很可能就是卖香人口中所说的“红云”。

我从太子府回来已经三天了,如果张孟谈真的要离开秦国,那么就在今天。

待我取了提梁壶奔将出来,由僮已备好马车候在门口。

一路急行。等我们赶到晋使下榻的馆驿时,却听闻晋国赵氏的车队刚刚出发,已由东门离雍了。

“由僮,快,去东门!”我从馆驿里跑了出来,两步就蹿上了马车。

由僮知道我心急,一连抽了好几鞭子,马儿嘶鸣着,朝雍城东门飞奔而去。

我听闻赵无恤入秦时带了不少礼物献给秦伯,秦伯为表诚意,在他们走时也一定送了不少回礼。冬日,渭水结冰,他们走不了水路,而牛车拉着重物一定走不快,所以只要我们的马车跑得够快,就能在半路截住他们。

果然,出城门向东不到两里,我就远远地看见一支行进缓慢的车队。

“太好了,终于赶上了!由僮,驶到车队前面去!”

“唯!”

伍封生性爱马,府里用来拉车的马匹都是从西域采买来的神骏,因此不消片刻我们就赶到了队首。

“敢问,这可是晋国赵氏的车队?”由僮站在车上大声喊道。

“正是,来者何人?”队首一个驾车戴冠的剑士问道。

“小女请见谋士孟谈!”

“何人找孟谈?”我话音刚落,一旁黑漆华盖的马车中探出一个人头来,定睛一看竟是太子府见到的赵无恤。

“小女请见谋士张孟谈。”

“原来是你啊!”赵无恤笑着打量了我一番,举手示意前方的士兵把车队停了下来,“姑娘这么急着赶来,可是来与孟谈话别的?”

我点了点头,步下马车。赵无恤朗声笑道:“善,大善,阿狄,带这位姑娘去见张先生!”

“唯!”马车旁跑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对我道:“姑娘请随鄙人来!”

我朝赵无恤一拜,跟着小兵往车队中央走去。才走了两步,耳边突然传来赵无恤戏谑的声音:“此处风光甚好,赵某不急着赶路,姑娘也无须着急。若是改变了心意要与我家孟谈一同归晋,赵某心甚喜也。”

我脸色一僵,心道,这赵无恤定是以为我和张孟谈有了私情,才这样不依不舍地驱车来追。不过反正以后不会再见,解释起来倒更麻烦。

“姑娘,你瞧,张先生已经下车等着你了。”小兵的声音清脆响亮。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张孟谈一身天青色常服打扮,按剑斜靠在马车上,正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来送你!”我来时一往而不顾,一心只想着要问清香料的事,可如今站在他面前,却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你改变心意要同我一道归晋了?”他微笑着望向我,深邃的眼睛里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哪个要同你归晋?”我低头将手里的提梁壶递了过去,“太子府上你替我解过围,这是今年春天新制的桃花酿,算是谢礼。”

“这是你酿的酒?”张孟谈伸手接过,打开壶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怎么酿的?”

“取初春微雨洗净的桃花,借夜风阴干,浸入酒中,再于酒旗星当空之时焚香藏于桃花树底,六月即成。今春我只酿了三壶,这是最后一壶了。”

“酒气清冽香甜,闻之欲醉,甚善!”张孟谈长眉轻挑,忽地将脸贴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道,“酒我喜欢,不过,佳人之心尤为难得。”

我忙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小女的酒可不是那么好喝的,先生今日还须解我一个疑问才行。”

“什么疑问?”张孟谈低头看着我发烫的耳朵笑眯眯地问道。

“一个多月前,先生是否已经入秦?”

“一个月前我替家主来秦国递送过拜帖,姑娘是如何知道的?”张孟谈似是很惊讶,但随即又释然一笑,“让我猜猜,姑娘可是碰到那个卖香木的了?”

“你怎么知道?”我惊问。

“你身上带着白檀的香味,我又刚好在一个月前碰到过那个人,所以,这并不难猜。不过,若你今日是来讨香木的,我这儿可没有能给你的。”

“我不问你讨香料,只是想问问这香料的来历。”

“那你先告诉我,你用多少钱买了那把香木?”

“五枚币子。”

“那一把香料最少可卖两金!说得那么明白,那个傻子还是卖亏了。”张孟谈叹气摇头,似乎很为那卖香人感到惋惜。

“先生这样的好眼力不如不要做谋士,为你家家主行商牟利才是正道。”我笑着打趣。

“行商牟利的事我可做不好。你问的这种香叫作白檀,只产于西域荒原之地,树叶、树皮皆无味,唯有树芯带有微微的甜香;若置于木炭之上,则香气浓郁,可驱邪、明目。早年有西域之人入晋,曾以此香进献国君,国君后来又转赐给了智氏宗主。如今,智府每三月便要派商队去一趟西域,一掷千金专为采买白檀,供智氏新任宗主智瑶一人之用。”

“智瑶?”张孟谈一提到晋国智氏,我的心立马紧了起来,“小女听闻晋国智氏与赵氏一向不合,孟谈兄既是赵氏家臣,怎么还能识得智瑶喜用的香料?”

张孟谈眼神一黯,沉默半晌,才开口徐徐道:“我与家兄原是智氏家臣。两年前,智氏世子智瑶无故鸩杀了我兄长,我无奈之下才投奔了赵氏。”

“原来是这样。”一年前,智氏宗主智申亡故,他的儿子智瑶继任了宗主之位,弱冠之年就已是晋国统领下军的军佐。

“孟谈背弃旧主,实是走投无路。姑娘莫要把我视作不忠不义之人。”张孟谈见我沉思不语,又补了一句。

“聪明的鸟儿都知道歌唱时要寻根安全点的树枝,更何况是人。在我看来,这与忠义无关,旁人若有非议,先生只当是穿林之风,无须介怀。”我抬头微笑,轻施一礼,“今日多谢先生解阿拾心中疑惑,阿拾在此拜谢,祝先生一路好行!”

“这样便要走了吗?”

“嗯,我已经耽误了车队不少时候,纵是脾气再好的主人恐怕都要生气了。”我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车队,发现赵无恤竟然真的下了马车,背手站在荒草丛中,

远远地看着我和张孟谈。

“你若得空,可来晋国找我,我定好生招待。”

“阿拾一介女子,如何能去晋国?不过,先生若是有机会再来雍都,你我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场!”

“好吧,兴许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张孟谈朗声一笑,轻轻一跃跳上了马车。

“对了,桃花酿莫要多喝,易醉。”

张孟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提梁壶,冲车队前面的人喊道:“启程,走吧!”

我往后退了几步,站在灰黄色的萧草丛中目送车队徐徐前行。

须臾,忽闻有人轻声吟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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