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探虎穴
智府出了这样的大事,史墨早早地就被请去卜卦问神。最后,酬神的祭祀都做了三回,府里众人仍不见好。个中缘由,只有我与无邪知道。祭祀原来要用的酒大都进了盗跖的肚子,负责看守酒窖的人恐是怕因此丢了性命,就往酒罐里掺了水,结果却在祭祀途中被发现了。但智瑶府上的怪病与鬼神怨怒无关,是我命无邪在井水之中下了一种致幻的毒药。明日,我只需说服史墨让我入府替智氏消灾,就能光明正大地住进智府,寻找药人的线索。
这一日,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史墨,无恤就驾着车来了我的小院。
院子里,无邪总是探头探脑地不让我同无恤自在说话,最后我只能携无恤去了浍水边。昨晚,新绛城窸窸窣窣地下了一长夜的雪,浍水河畔坎坷不平的荒地被白雪填满,变成了白茫茫、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远处的山脊白了,近处的老树也裹上了洁白的外衣,偶有风过,两岸垂条如波荡漾。千万颗细小的雪粒离了枝丫在空中旋转,飞扬,阳光照在它们身上,晶莹璀璨,如漫天的繁星顷刻间落入天与地之间。
“你今天来不是为了陪我赏雪的吧?”我拉着无恤的衣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昨晚下雪时我便想来了,怕你已经睡了才作罢,一直等到现在。”无恤弯腰捏了一个雪团,远远地丢进结了冰的浍水。
“新绛城这几日被盗跖闹得这么厉害,你这个大剑客估计也闲不了。”我轻笑着,一路踩着无恤的脚印往前走。
“小心摔跤……”无恤回头看了我一眼,把我拉在他衣袖上的手拿了下来,握在手心,我挣扎,他却握得更紧,“卿父派我和亚旅一同搜捕盗跖,不过这事用不着我出力,智府的人个个拼了命地在找,那就让他们去找吧!依我看,盗跖此刻早已经离了新绛城。三头六足?亏他们想得出来。”
“盗跖大闹宴席那晚,你可见到他了?”
“见到了,可惜没有交上手。你不问我今天为何而来?”无恤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不是来陪我赏雪的吗?”我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你当真不知?新绛城昨日出了件大事,智府上下一夜之间死了五十多人。”无恤松开我的手,沉声说道。
“什么?死了!”我的心一下子缩了起来,“怎么死的?”
“许是被人下了药,毒死了吧!”无恤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十四五岁的小婢子死了二十多个,现在智府后门还在一车车地往外运尸首。”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一片白光,天旋地转之后一下子坐在了雪地上:“怎么会这样,我,我……”
“这事是你干的?”无恤转身走到我身边,惊疑道。
我点了点头,又猛地摇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我只是让无邪下了点致幻的草药,他们不该死的啊……红云儿,我该怎么办?”
“现在知道怕了?我早就让你离智府远一些,你可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啊!”无恤蹲下身来,用手捏着我的下巴,轻轻地拭干我脸上的泪水,“才死五十多个人就哭成这样,看来你的胆子还没我想的大嘛!若你今日答应我,以后老老实实听我的话,那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办。”
“嗯,我都听你的。”我狂点头,可转念一想,人都已经死了,还能怎么办呢?心中的懊悔排山倒海般涌来,眼睛瞬间又模糊了。
“我骗你的。”无恤凑到我耳边轻吐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我一下子愣住了,直直地看着他。
“我说我是骗你的,智府的那帮人都还好好地活着,等着你去救呢!”他嘴角轻挑,戏谑地笑道。
“赵无恤!”我顾不上擦眼泪,整个人往前一扑,狠狠地把他推倒在雪地上,抡起拳头就往他脸上砸。
他大手一抵,将我的拳头包在掌心,我咬牙死命往外抽了两下,却如蚂蚁撼树,丝毫动弹不得。“你放开我,你为什么要吓我!”我半坐在他身上,大声叱问。
“只许你吓我,就不许我吓你了?”他哼笑一声,两脚轻轻一勾把我反压在了身下,“智府一出事,我就猜到是你干的。我之前和你说了那么多,你是完全没听进去啊!说,智府宴席那晚你在哪里?是不是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带无邪那小子混进去了?”
“我……”提起那晚的宴席,我突然想起智颜浇在他背上的那杯酒,恼怒的心立马就熄了,“我没去宴席,和无邪下了药就回来了。”
“说谎!”无恤放开我的手,坐了起来,“那晚你在屋顶上,对吗?”
我支起身子,拍了拍背后的雪,故作轻松道:“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啊!嗯,你打败蔡仁的那一招我看见了,真是厉害,卿相以后怕是要对你另眼相看了。”
“你看到的不只有这些吧?”无恤站起身来,径自往前走。
我连忙赶了上去,伸手拦在他面前:“智颜那个臭小子,我以后一定会找机会帮你教训他,你无须为了这样的人难过。”
“难过?”无恤嗤笑一声,大手一揽把我抱至身前,“他是智瑶的儿子,他爹当年砸了我一头肉酱,他现今又倒了我一身清酒,这父子俩我迟早是要收拾的。只是你……别用这种怜悯的眼光看我,我不觉得自己可悲。”
“我没有……”
“你有,你的眼睛骗不了我。”
我伸手去掰他搂在我腰上的手,讪讪道:“我是想帮你呢,不识好人心。”
“你给我听仔细了,不管你和无邪那小子有什么计划,现在最好都断了它!我不会放你走,我要做的事情我自会做好,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雪地反射出太阳耀眼的白光,无恤幽深的眼睛微眯着,他语气强硬,神情却有些哀伤。
我什么都不需要做……这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做。
“丫头,别这样看着我,我怕我会……”他话没说完,便俯下头深深地吻住了我。
我瞪大着眼睛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鼻尖唇际全是他的味道,心在胸膛里怦怦乱跳。我瑟缩着,像避火一般想要挣脱,但他握在我腰间的手,贴在我唇上的炙热,好似有一种未知的力量,让我无处可逃,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在无法承受的晕眩中。
然后,我感觉到他柔软的嘴唇贴上了我的耳垂。“我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吧?”他轻声呢喃。
我猛地醒转过来,狠狠地推开了他:“赵无恤!”
“是吗?”他缠上来,不依不饶地问道。
“不是。”我掉转头,快步往回走。
“是谁?伍封!”他几步走到我面前,样子很是可怕。
“不是,一个无情冷血的人。”
我说完,无恤突然呆住了,他不说话,我越发觉得尴尬,于是低头自顾自地往回走。
“阿拾。”他追了上来。
“嗯?”
“你不会走,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我……”
“我刚才说的是认真的,无论我将来做什么,你都不要费心帮我。”
“你确定?”我转头看着无恤的眼睛,我知道那里藏着多大的抱负,“我会的也许不仅仅是行医酿酒,我能帮你实现的,也许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知道,我也许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知道你的能耐,你不需要再和我确认这一点。”无恤牵起我的手一步步地往前走,“不要为我筹谋,留下来,替我种药酿酒吧!”
“我这辈子没打算再嫁人了。”
“嗯,我知道。”
自打无恤走后,我就一直靠坐在门口发呆,四儿许是看出了些端倪,因而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乱打听,只是静静地搬了火炉和一壶温酒放在我身边,然后就扯着无邪到院外扫雪去了。
对于男女之事,我向来懵懂。情字何物,纵使到了今天,依旧不甚了解。这么多年来,住在我心里的人只有伍封一个,但他之于我却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我从没想过我为什么要爱他,为什么要守着他,为什么要因为他的离弃而伤心欲绝,因为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我似乎没有理由爱上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可无恤呢,他又是什么时候偷偷地住进了我心里?
是他半夜为我种花的时候,还是他陪着我躺在观星台上看星星的时候,抑或是他在弥天战火之中不顾生死的守护让我动了心?
正午过后,头顶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躲入密云之后藏匿了身形,细雪有一阵没一阵地下着。四儿刚刚扫净的空地上,又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粒,西风轻轻地吹上一口,那些小粉末就打着旋儿地在地上飞舞,扰得我一颗心越发烦乱。壶里的温酒已经见底,我刚想起身新灌一壶,就听到院外传来了踢踏踢踏的马蹄声。
跟在四儿身后进来的是一位长须褐衣的老者,他自称是智府的家宰,想请我过府替智世子去灾。我自然知道他是智府的家宰,那日潜入智府时曾远远地瞧见过他,只是我这里还没去太史府和史墨打好商量,智府的人怎么就找上门来了?
“小巫粗习巫术半年,如何能替智世子念咒去灾?家宰还是赶紧去太史府找我师父要紧!”我做出一副惶恐之色,连声推辞。
“家主早些日子就请太史过府瞧过了,可世子所中之咒就连太史也解不了。太史说了,这新绛恐怕只有巫士一人能救世子脱险,鄙人请巫士千万莫再推辞了。”老家宰越说越急,下雪天,额头竟冒出了汗珠子。
史墨不是不准我与智氏有瓜葛吗?他怎么会突然举荐我替智氏去灾呢?莫非,他已经猜到毒是我下的……
“家宰莫慌,既然师父这么说了,小巫哪有推辞的道理?待小巫焚香、沐浴、更衣……”
“哎哟!巫士这是要了小老儿的性命了。府里已经备下一切,巫士就赶紧走吧!”老家宰一听我还要沐浴更衣,急得直跺脚,他一手抓住我的手腕,另一手推着我的背,不由分说地把我往院外扯。
“家宰,你先缓缓,我总要随身带些草药。四儿,拿我的药篓子来!”我话没说完就被家宰和赶车的侍卫塞进了马车。四儿提着裙子,背着药篓,三步并作一步,才险险爬上了马车。
虽说智府的毒是我下的,但为免智家人起疑,我还是按例询问了一下智世子的症状。老家宰说得吞吞吐吐,绕来绕去只说世子中了邪气,易怒,癫狂,大白日的还经常见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这世上的草药、毒物成千上万,其中有一类可使人产生幻觉,有的人服食了此类毒物会兴奋、喜不自禁,有的人则沉郁、痛不欲生,但无论是喜是悲,都是中毒者心中最真实的反应。智颜个性暴躁易怒,因此中毒之后只会加倍癫狂失态,而家宰口中的不净之物,恐怕就是他刚刚死去的正妻——潭姬。
马车到了以后,我跟在家宰身后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智颜的院子。这里,东西两厢外加几间夹室,全都紧锁房门,过道里一排佩剑戴甲的武士神情肃穆。
“世子就在房内,巫士赶紧进去看看吧!”老家宰上前和几名武士交代了一番,急急拉我上了台阶。
“使不得,此刻天色将暗未暗,正是阴阳交替之时,某乃巫者,周身吸灵附魂太多,此时拜见世子恐冲撞了。”
我话音未落,老家宰像是被火灼到了,立马松开了紧握的手,往后连退了两三步。
“家宰莫慌,不如先带小巫在府中转上一圈,看看邪气是从何而来?”
“这个……好吧,巫士请随鄙人来。”老家宰犹豫片刻,便引领着我出了院子。
当日和无邪一同潜入智府时,我曾偷偷地在府里逛过一圈,但那时要避人耳目,躲躲藏藏,哪里有今日这般爽快。我光明正大地晃荡,身边还跟着个有问必答的家宰,但凡觉得可疑的、能藏药人的房子,我就旁敲侧击地打听一番,或者干脆让家宰开了门让我进去看一看有没有“邪气”。
直逛到这日夜幕低垂,才检查了不到一半的屋子,药人依旧无踪迹可寻,但老家宰显然没有耐心再陪我逛下去了。
“巫士,咱们还是赶紧往世子那儿去吧!”家宰苦着脸哀求道。
我抬头看了看天,点头应道:“好吧,这个时辰倒也可以了。”
“巫士这边请!”老家宰松了一口气,忙引领着我往回走,“鄙人已在世子后院为巫士备下一间厢房,巫祝所需的法器、香料、灵石一应俱全,另外鄙人还挑选了四个机灵的童子专供巫士使唤。”
“多谢家宰!只是小巫素日喜静,童子就不必了,多备些酒酬神才好。”
“哎呀,老朽怎么把这个忘了!谢巫士提点。”老家宰回头冲一个大个子侍卫喊道:“你!快去抱两坛郁金酒送到世子院子里去!”
“唯!”侍卫领命飞快地跑去拿酒了。
待我们到时,酒、香料、法器都已经备好,我在智颜门外极正式地做了一场请神驱魂的仪式,而后推开了他的房门,把包括四儿在内的所有人都留在了外面。
房间里一片阴暗,没有焚香,没有随侍之人,空气中弥漫着火炭燃尽后呛鼻的烟火味。在屋子的正中悬挂着四面用细秆苇草编织的帘子,帘子里燃着一点烛火,透过苇草间的缝隙隐约看见里面铺了一张床榻,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小巫拜见世子!”我跪坐在帘前,俯身行了一礼。
帘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于是我掀起帘子的一角,探头看了一眼。
智颜散发平躺在床铺上,脸似喝醉了一般涨得通红,粗黑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布满血丝的、呆滞的眼睛。我用手支地移坐到他跟前,他的眼睛一眨未眨,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
智颜床头右侧放了一只长颈漆壶,漆壶旁是一只方形红底小碗,里面还剩了小半碗的清水。我端起小碗闻了闻,又用手指蘸了一点水,放在舌尖上。青草味加上若有似无的甜味,若不是日日与草药打交道的人定然察觉不到水中有异,甚至会觉得这水清冽可口。看来,过了这几日,井水的毒性已然淡了,即便我现在不配解药,府中中毒之人也可自行痊愈。
但既然智府的人把我请进了府,我要是什么都不做,如何对得起自己呢?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四角香囊,轻轻地捂在智颜的鼻子上,他几乎没有任何挣扎,脑袋一歪就昏睡了过去。
我在房内又坐了片刻,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开门走了出去。候在门口的家宰一见到我立马迎了上来:“巫士,世子中的是什么咒?可有解?”
我沉吟片刻,皱眉道:“世子中的是死魂之咒。我刚刚施了安魂之术,世子已经睡下了,不过小巫这里有一事想要请教家宰。”
“巫士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请问家宰,世子中咒之前身边可有一位嘴角长痣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我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人,包括台阶底下那些佩剑的武士,全都露出了惊恐之色。
老家宰身子一抖扑通一声跪倒在我身前,头低得几乎碰到了地,舌头更像是被打了结,含含糊糊听不清他在念叨着什么。
“家宰为何如此惊慌?快请起!”我伸手把老家宰扶了起来,劝慰道,“家宰有话不妨与小巫直言,如此小巫才可解咒救人啊!”
老家宰受了惊吓,哆哆嗦嗦说了几句,可我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懂。旁边一个戴黑冠的武士看了家宰一眼,快步走到我面前,垂首道:“世子的正妻——前些日子刚离世的魏氏嫡女嘴角便有一颗黑痣。”
“原来是这样……”我叹了一声气,假意又道,“不知道这世子妇是因何亡故?若是与世子相亲,舍不得走倒是好办;若是对世子有什么怨言,可就麻烦了。”
“巫士救命啊!”老家宰闻言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家宰这是?”
“请巫士随鄙人来。”老家宰颤颤巍巍地领我来到一处小院,“不瞒巫士,世子妇死时确有些怨念……”老家宰看着空荡荡的院落,把潭姬从入府到自尽身亡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这潭姬因生性腼腆,胆小又不善言辞,与智颜虽已成婚,但因着二人年纪的问题,一直分院独居。起初,智颜还会找她一同聊天戏耍,但自打郑女兰姬带着一群小舞伎住进了智府,智颜就再没进过潭姬的院子。据家宰说,潭姬是出嫁前早有情郎,如今见世子年幼不识男女之情,便出府私会情人。二人在智府外分别时又恰好被兰姬瞧见,兰姬将此事告诉了智颜,智颜年少鲁莽,当即扬言要把失贞的潭姬送回魏家,潭姬羞愤之下便拔剑自尽了。
潭姬失贞是事实,但私会情郎却是大大的冤枉。我送她回府时,且不说没有遇见兰姬,即便后来遇见她,也是在我回赵府的路上,她根本不可能看见我送潭姬回府。
“家宰,你是说,是郑女兰姬瞧见了有男人送世子妇回府?”
“正是,鄙人还听说当时那男人衣衫不整,与世子妇在院墙外纠缠不清。”
衣衫不整?
原来如此……看来,诱骗盗跖入府劫人是兰姬一手所为,只是她没料到,衣衫不整的盗跖会在半路上把人丢给我。
“巫士,你说世子妇的死魂为什么缠着世子不放啊?”老家宰见我久久不语,战战兢兢道。
“死魂怨念愈深,其咒愈是难解,照世子中咒的情形看,此事恐另有隐情啊!”我摇头叹息道。
老家宰听完一拊掌,激动道:“老朽早就看出来了,那郑女面相妖异,透着一股子邪气,让她住进府里总是要生祸端的。”
“如今这兰姬可还住在府上?”我问。
“早走了!世子妇一出事,她立马就攀上了齐国左相家的陈世子,现下恐怕人都已经不在新绛了。只可怜了我们世子……”老家宰说起兰姬,满脸愤愤之色。
“她既是此事的祸端,走了倒也好。小巫定当竭力为世子解咒。只是,解咒之前要劳烦家宰替我向你家家主讨个赦令,今后几日,若是小巫对世子有什么不敬的地方,还要请亚卿宽恕。”
“既然巫士有此顾虑,鄙人现在就去禀告家主。”老家宰弯腰行了一礼与我辞别,小跑着出了院门。
夜色中,失去了女主人的小院显得格外安静,原本服侍潭姬的婢子都已经被撤走了,这里只留下几间黑漆漆的屋子。我拾阶而上推开了紧闭的房门,用燧石点亮了门口的十五连盏树形灯。火光中,一间华美喜庆的婚房渐渐地显露在我面前。
寝幄的正中央是一张红漆雕花的床榻,不甚宽,但胜在雕工精细。床榻的头尾各有两条横木,上面各挂了一排缠着红丝线的花椒串。椒者寓意多子多孙,山野间,男人遇见心爱的女人便送一把花椒,告诉她“我想与你合欢,生一堆的孩子”。我撩起一串花椒闻了闻,原来潭姬这样的贵女也识得庶民男女之间示爱的小物,只是不知智颜当日见了这些花椒串,有没有读懂他害羞腼腆的新妇心中藏着的那份期许和柔情。
如今,红艳艳的花椒串已经干瘪发黑,那个想要等待夫君成人、与他多子多孙的少女也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暗夜里哭泣的女孩,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地成了各方争斗的牺牲品。而我呢?在这场乱局里我又知道多少……这样想着,心里不觉着害怕,倒生出了一丝悲凉。在秦国是这样,在晋国也是这样,我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到头来却是最糊涂的那一个。
我在潭姬床榻旁的长案前坐了下来,心头像是堵了一团乱麻,想把它厘清,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样一坐便坐了一个多时辰,心底的疑问毫无头绪,眼皮却越来越重。我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跪得发麻的小腿站了起来,而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房间里的烛光忽地一闪,后脑勺吹来一阵阴风。
我心下一寒,猛地转过身来,只见背后的菱格木窗被人抬起了一条细缝。
“谁在那里!”我大喝一声,几步冲到窗前。
吧嗒一声,有东西从细缝里投了进来。我猛地推窗一看,只见夜色之中有人影一闪而过。掉在地上的是一块竹片,上面赫然写着“药人”二字。我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冲了出去。
今夜无星无月,借着屋子里的灯火,隐约见有一条细瘦的人影立在不远处。那人见我冲了出来便飞快地朝东面掠去。这夜行人对智府似乎颇为熟悉,七拐八拐就带着我极巧妙地避开了夜巡的卫队,但不管我跑得慢还是快,他与我之间总是隔了三四丈的距离。
这人是要引我去见药人吗?他是敌是友?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贸然跟着一个陌生人在智府乱闯,但我对药人的好奇心却怂恿着我一路紧跟。
最后,在穿过一片灌木丛后,前方的人影突然消失了。在我眼前伫立着一座极怪异的建筑,它建在一片池水之上,四面环水,只一条架在水上的木桥与府中道路连接。世人皆知,房屋立足水中,只为临水观景,亲近自然。可这台榭之外却被人修了四面一丈高的围墙,围得铁桶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莫非这就是智瑶关押药人的所在?
我停下脚步,夜风中,细长狭窄的木桥如一道漆黑的虹凌越于虚空之上,在虹的尽头是我企图探知的秘密,可一旦踏上这虹桥,行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我犹豫,害怕,却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我踩着吱吱嘎嘎的木桥来到一扇巨大的院门前,院门上没有锁,只轻轻一推,大门便开了。夜风呼呼地吹着,院门内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深吸了一口气,摸出燧石点了一小束木枝大步踏进了小院。
高墙之内只有一间屋子,屋子两边的窗户上被人横三道竖三道各钉了六条木板,而正中央的门环上还挂了一把半尺多长的青铜锁。
这里绝不是住处,这是一处囚牢!药人一定就在这里!
我心念一动,飞奔上了台阶。
这时,身后的院门却砰的一声合上了!我回头看,只见兰姬嘴角勾笑的脸消失在我面前,藏在院门后面的两具尸体也瞬间摔倒在地!
我心下大惧,急忙冲到门边,伸手去扒木门,但院门已纹丝不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是智府的守卫来了吗?我一看地上的两具尸体,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笼中鸟,瓮中鳖,这下可惨了!
就在我心灰意懒之时,门外的打斗声突然停了。我把耳朵贴到门上,门哗地一下被拉开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惊呼一声斜斜地倒了出去。
院门外站着一个头戴黑纱斗笠、手持利剑的黑衣男子。他一手扶起我,转身便走。我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没有回答我,我伸手去掀他面上的黑纱,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红云儿,我知道是你。”我轻唤一声,来人终于松手,任我掀开了他覆面的黑纱。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脸上隐有恼怒之色。
“你不喜熏香,但你身上有青草的味道,我的鼻子灵得很。”
“你也有一种味道……”无恤把头凑到我的颈边深吸了一口气,他的鼻息拂过我的耳际,我连忙往后仰了仰,小声道:“是芳芷。”
“不,是闯祸的味道!”他面色一沉,双手一举就把我扛到了肩上,“你这人真是片刻都不让人省心。我真该找个地方把你关起来,省得我提心吊胆,睡不了一个好觉!”
“我……”
“我什么我?难不成你还想让我陪你进去瞧瞧?你当智府的侍卫都是死人?”无恤冷冷地说完,不顾我的反抗带着我飞快地离开了那座奇怪的水上小院。我倒趴在他肩上看着树木、屋宇在眼前飞逝而过,寒冷的夜风冻得耳朵生痛,但与他相触的地方,却有炙热的气息穿透夹衣驱散周身的寒意。
“你快进去吧,我得走了。”无恤将我放在房门外,隔着薄薄的木门已经能听到四儿均匀的呼吸声。
“无恤,刚刚与你过招的可是郑女兰姬?”我扯住了他的衣摆。
“那人蒙着面,但身形确比普通男子要轻巧些。阿拾,这里是智府不是赵府,对你来说处处都是杀机。今夜若我没来,你当如何?”无恤话语之间怒气未消,我讷讷地替自己辩解了几句,就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无恤看着我,长叹一声:“你要做的事情我拦不住你,但你至少要把自己的安危看得重一些。太史这次心里在想什么,我也能猜到几分。其实若你要走,我绝不会强留你,可你愿意留下来,我就不能让你有危险。解咒之事你一定早有自己的打算,但这件事务必要做得‘漂亮’些。有些人,堵不住,防不住,倒不如直面相击让他们忌惮你。智瑶即便再嚣张,也还不敢撕破脸皮和所有人为敌。除了药人,你还有我,你得给我时间,你得活着看我如何击败智瑶。”
“无恤……”我摸索着,在黑暗中寻到了那双无数次给予我温暖的大手。
“唉——真想现在就把你带走。”无恤捏着我的手,将我轻轻地拉进怀里。
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这让人迷恋的温度和味道。
“谁在那里?!”不远处突然亮起一片火光,几个手执火把的卫兵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慌忙从无恤怀中挣了出来:“怎么办?你快走!”
“这帮蠢货来得可真是时候!”无恤无奈一笑,低头在我耳边轻轻印下一吻,“我的麻烦精,别闯祸,解了咒,早点儿回来。”说完,身形一闪,消失在了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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