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鸾鸣哀哀
周王四十四年秋,定公哀而不伤的丧礼如一层结在冬日冰湖上的白霜遮住了稀薄的冰层,也遮住了冰层下从未消失的危险。新绛城陷入了一种虚假的宁静,所有人都屏息而行,生怕一声高呼就会震落冰面上这座脆弱的城池。
半月前,无恤暗通史墨以晋楚两国共祭三川为由,请新君姬凿派我前往楚国。晋楚边境,自今年夏末起就一直深受干旱所苦,入秋后多地更是滴雨未降,河道干涸。楚人将干旱归结于贤人子西的亡故,而晋人则纷纷传言大旱是定公薨逝、公族衰弱的噩兆。
姬凿同意派我使楚,智瑶却严词反对,但楚王的信函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的名字,智瑶再不愿,最终也只能做出让步。
定公的棺椁停入宗庙后,我离开宫城回到了太史府。此时的我与之前见肉就呕的模样完全不同,一坐到食案前就恨不得能一口吞下一头炙猪。
“再添一份。”我将手中陶碗交给身后的巫童,巫童接过又给我盛了满满的稷羹。
史墨抬头看了一眼,将自己身前的黑陶高脚豆推到了我面前。
我看着黑陶底上夹着翠绿色苗菜的鸡肉丸子暗咽了口口水,嘴上却道:“为主君守丧,年不过七旬,不可食肉。”
史墨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径自夹了一颗鸡肉丸子丢在我碗里。
我盯着那丸子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把它一口吃进了嘴里,吃得太快,是咸是淡都没尝出来。
“后日何时出发?”史墨问。
“日出,从南门出。”我又举箸夹了一颗鸡肉丸子。
“好。到了楚国要替我问候楚国国巫,共祭三川的事,你也要尽心尽力。”
“嗯,徒儿明白。”
“都吃了吧。”史墨见我狼吞虎咽,伸手将另一豆青梅羹也推到了我面前。
我应了一声,低头默默地吃着,寂静占据了整间屋子。出宫后,我每日都会与史墨一起吃上两顿饭,说上几句话,这是我们之间奇怪的“和解”。没有掏心挖肺的解释,没有涕泪横流的道歉,我在太史府住下,他亦没有再搬去竹屋。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
“吃好了。”我将一案饭食一扫而空,又用手指将黑陶豆里的最后一点儿青梅羹也抹进了嘴里,抬起头,蓦然发现史墨正望着我出神,苍老混浊的眼睛里隐约似有一片水光。
“师父,你哭了?”
“人老了,眼酸。”史墨转头,再看我时已一脸常色。
巫童撤了食具,离开时替我们带上了房门。史墨洗了手,起身将水匜捧到了窗边的木架上。
师父,徒儿要走了,一去不回了。我对着眼前步履迟缓的背影张了几次嘴,道别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此番离晋,机会实属难得。楚国山水灵秀,既然去了,就别急着回来。”
“小徒明白。”
“生死有时,聚散有时,他日你若得以归绛,而为师已不在人世,切记得你与为师的承诺。动土移棺,我不会怪你,还要谢你。”
“师父……”史墨背对着我,一番话说得平平淡淡,却听得我喉头发硬。
“好了,退下吧。”史墨挥手命我离开。
我怔怔地起身,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停了下来。静室之中,史墨站在窗前,雪白的长发映了阳光,晴雪一般。十四岁的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哭了;二十岁的我想要记住阳光下这张静默的面庞,然后微笑着离开,可泪,怎么忍得住?史墨年迈,这一转身是生离,抑或是永别。
“师父,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徒儿都会原谅你。徒儿原谅你,所以也请你不要再那么自责。徒儿不孝,求你等我回来,等我陪你终老,为师父你洗发换衣,戴孝送行。”我抬手跪地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史墨没有回头,他的侧颜融化在阳光最温暖的光华里模糊不清。半晌,他道:“不用原谅我,无妨的,这样已很好了……”
秋天大约是最适合离别的季节,阳光那样淡,天空那样远。雁湖畔,我与无恤相拥了一整日,看南飞的群鸟从头顶飞过,鸣叫着,变成遥远天幕上的道道孤影。无恤出奇地安静,他知道我不喜道别,道别的话就真的一句也没有说。我躺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难过了在他衣襟上蹭一蹭泪,想他了便钩下他的脖子叫他细细地吻我。
“红云儿,我要走了。我们再没有朝朝暮暮了。”
“不,我们活百岁,我们还有数不清的朝朝暮暮。”
强忍悲伤的男人展开他漆黑宽大的袍袖将我团团抱住。我抱紧他,想要留住这最后的温暖,可时间乘着枝头落叶从我们身旁翻飞而去,抓不住,留不住,终还是飘入了暮色下金红色的湖泊。薄云散,寒雾聚,不道离别,离别却依旧会来。
“今夜在这里等我。”无恤在我耳边呢喃。
“你要去哪里?”我抬头。
“去带一个人来见你。”
“你已经……”
“对,等着我,我会把他带来见你。”
又惊又喜,又慌又惧,我捂着一颗狂跳的心站在草屋前,看无恤逐着一轮金日纵马而去,看一片湖水轻波荡漾,从金转暗,又从暗中浮出一层月的银白。
今夜,就在今夜。阿娘,我就要见到你的阿藜、我的阿兄了!
公输宁其实早就告诉了我智府密室的位置。“大水灌室,石门落闸”,智府之中可以启动密室机关的“大水”唯有一处。
六年了,那漆黑的湖面上细长狭窄的虹桥、虹桥尽头高墙围筑的奇怪小院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可我却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想要找的人就在里面。智瑶封水榭囚禁智宵是假,囚禁药人才是真。残忍的真相就摆在我面前,可我居然视若无睹。那一夜,我几乎已经到了他的牢笼前,可我却走了,再没有回去。阿兄,如果那天夜里你听见了我的声音,请你不要对我失望,也不要对自己绝望。你等我,这一次我不会再抛下你,这一次让我来护着你。我带你走,我们去比邯郸城还要美的地方,我们找一片山坡为阿娘种一片木槿花,然后我们再不分开,再不。
从清晨到夜半,这是我离开晋国前的最后一日。面对与无恤的离别,我哀伤却仍怀着对未来的希望;面对与阿藜的相聚,我担忧却夹杂着幸福的狂喜。这一日,于我而言如此重要;这一日,于我而言本该如此美好。是啊,本该……
当赵氏的黑甲军冲进草屋时,我见到了赵鞅病中苍老的脸。他按着长剑站在如龙的火光中,面色萎黄,形容枯槁,可盯着我的一双眼睛却闪着慑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惊愕,有怀疑,更多的却是愤恨。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在我离晋前的最后一晚,他终于知道了我的秘密。
无恤不在,面对黑甲军的剑阵,我无力挣扎,也无处可逃。我被人捆了手脚丢上轺车,有军士在我头上罩了一只粗麻布袋。布袋之下,我什么也看不见,却清楚地知道月光下美丽的雁湖已离我越来越远。我等不到无恤,也等不到阿兄了。
再睁眼时,人已身在赵府之中,没有阴寒刺骨的地牢,也没有钩肠破肚的可怕刑具,在我眼前的是一扇淡黄色的梨木蒙纱小门,门上透着温暖灯火的薄纱,还是我去年夏天亲手挑来送他的。
伯鲁。赵鞅为什么要带我来见伯鲁?
我疑惑回头,赵鞅盯着我,愤然道:“当年是老夫灭你族亲,毁你邯郸,可我大儿不曾,我大儿待你诚如赤子,你何故歹毒至斯?!”
歹毒至斯?
在赵鞅悲愤的目光下,我愣愣地推开了眼前的房门。
昏黄的房间里,伯鲁仰面躺在床榻上。秋夜微凉,屋里却已一列摆了三只青铜高炉,炉里烧着木炭,半炉赤红,半炉已成灰烬。炙人的火气闷热难抵,可床榻上的人却还紧紧地裹着一条厚重的灰褐色毛毡,犹如一颗巨大的沉睡的茧。
我发慌,深吸了一口气,趴在床榻旁的明夷转过脸来。
苍白、憔悴,明夷往日绝美的面庞上此刻没有一丝活气,只一双红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化了水般不住地往下淌泪。
“你怎么了?他怎么了?”明夷的模样更叫我慌了神,我冲到伯鲁榻旁,摸着他的额头道,“他怎么了?医尘呢?”手下的温度烫得炙人,我伸手想要掀开伯鲁身上的毛毡,可两只手却虚虚的一点儿劲儿都使不上来,扯了半天,灰褐色的蚕茧纹丝不动,蚕茧里的人也纹丝不动,“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吗?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楚国了呀,你们的行囊不都装上车了吗?伯鲁,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我拍着伯鲁的脸,可怕的猜测已经让我浑身发抖。
“走……快……”床上的人终于醒了,他想要睁眼,但发肿的眼皮只掀开一道细缝,又紧紧地合上了,“明夷,明夷……”伯鲁颤抖着梗起脖子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除了“明夷”二字依稀可辨外,其余的都只是咕咕的闷响。可伯鲁不停,他张着嘴,不停地呻吟着那些旁人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
“不要对不起,我不要你的对不起……闭嘴,不要说了,我不要听了!”榻旁痛哭的明夷忽然起身扑上去一把捂住了伯鲁的嘴。
伯鲁眉头一皱,就真的停了。
明夷怔然收了手,许久,他颤抖着捧住伯鲁的脸,低头哀求道:“你说话啊,阿鲁,你不要不说话,你……你说话啊!”明夷垂着头,他的泪一颗颗、一串串全都落在伯鲁的脸上,可伯鲁不动了,他淡青色的眼窝里蓄了一汪他怜惜之人的泪,可他却只能任它们冰冷,满溢,然后滑落。
凄厉的悲鸣声自明夷喉间溢出,他扑上去死死地抓着伯鲁的肩膀。门口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有人去拉明夷,有人去掐伯鲁,我像麻布袋子一般被人拖着丢到了门外。疯了一般的明夷被一群人拽着衣襟,扯着袖子,拎着大腿,又摔又扭地抬出了房门。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我不知所措。我在喊,却不知道自己喊的是明夷,还是伯鲁,又或者从始至终我只是随着明夷一同哭号。
“妖人,你不要演了。医尘都已经找到你放在药里的毒物了!”有女人踩着我的手,将一只湿漉漉的青铜盆丢在我面前,“卿父,这就是妖人下毒的证据。巫医桥,告诉卿父这盆里装的是什么!”姮雅在我头顶高喊着。
巫医桥颤巍巍捧起地上的铜盆道:“回禀家主,是卷耳子。巫士……妖人掩埋的药渣里,每一层都有这毒物。”
不,药渣里不可能有卷耳子!
“不是我。”我是赵稷之女,可我从没有下毒害人!
“你居然还敢狡辩!为了下毒害人,你故意召了自己的婢女入府煎药,这几个月卿父喝的药除了你们就没有旁人碰过!不是你们,还会有谁?!”
“四儿……你们把四儿怎么了?”姮雅的话一下惊醒了我。
“你那婢女帮你下毒害人,今日一早就畏罪逃走了!”
“不可能,你休要血口喷人!”
“谁血口喷人了?!有药渣为证,你抵赖也没用!要不是大伯试药,体虚毒发;要不是国君薨逝,医尘得以出宫,我们一府的人就都叫你们给骗了!亏得大伯、夫君诚心待你,你这妖人好恶毒的心肠!”姮雅瞪着我,蜜色的面庞狰狞可怕。
“禀卿相,亚旅不在府中,只抓到那女婢的儿子。”黑衣侍卫奔到赵鞅身边。
董石!我混沌的神志里霎时劈下一道电光:“你们抓一个小儿做什么?这事与他们府上无干!与四儿无干!”我一把推开姮雅踩在我手上的脚,猛地起身,赵鞅周围的侍卫即刻又来按我。
“阿娘,小阿娘,小阿娘——”漆黑的院外传来董石稚嫩的哭声,我因悲伤而消失了的恐惧在那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声中直冲心头。“你们要干什么?!”我厉声大喝。
姮雅提手在我脸上猛甩了一记耳光,冷哼道:“你的女婢下毒害人,若大伯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是要她的儿子替她抵命!”
“你……他只是个孩子。”我知道姮雅恨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一个北方的外族人却好像知晓这场纷乱背后所有的秘密。
“他是一个孩子,可当年你娘逃走时,你仍在母腹,一个女婴尚且能惹下今日的祸事,更何况一个五岁的男童?!卿父,大伯仁孝,以身试药才遭此大难,你可切莫心慈手软啊,这妖人和那女婢的孩子——”
“好了!”赵鞅抬手制止了姮雅的话,他转头对院门口的侍卫们喝道:“抓到罪婢格杀勿论!把罪婢的孩子带进来!”
侍卫们握剑飞奔而去,一句“格杀勿论”让我的理智荡然无存,我挺身冲赵鞅大喊道:“是我,都是我一人所为!四儿不知我身世,亦不通药理。赵鞅,你不能不查不问就定人死罪!他董安于为你而死,这门外是他唯一的孙子!”
“你果真是赵稷的女儿?你要杀我父子为你祖父报仇?”赵鞅怒瞪着我往前迈了一步。
我僵立着,董石尖锐的哭声如一根根长针刺入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口:“是——是我,四儿无辜,她什么也不知道,这事与她无关,与董氏无关。董氏一门忠心奉主,求卿相放过董舒,放过四儿,也放过孩子吧!”
“毒妇、妖人,可恶,可恨!”赵鞅瞪着我,对院中众人高声喝道:“今夜之事止于此门,如若有谁密告世子,杀无赦!”
“唯!”众人齐应。
卫士反扭住我的双手往院外走去。廊柱旁,同样被人拧住手脚的明夷突然抬起头来。我忍着泪拼命地冲他摇头,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过,落在远处梨木蒙纱的小门上,一滞,复又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明夷,我没有下毒,下毒的不是我。可除了我和四儿没有人碰过赵鞅的药,我该如何解释一件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冤事?
赵府的地牢里没有一丝天光,不管外间日月几番轮转,这里永远都只有黑夜。我抱着肚子蜷缩在阴湿的角落里,身后不时有腥臭刺鼻的黏液顺着墙壁滑下。这是一间刑室,落在我背上的也许是死人的血,也许是他们死前被刑具钩出身体的肠液,我作呕,却不敢动,因为耳朵告诉我,此时与我同在的,除了无数的虫蚁外,还有满室饥肠辘辘的老鼠。我怕一不小心踩到它们,就会被啃成一堆白骨,有冤却再不能诉。
这数月里,是谁在我备的药里下了毒?那一日,又是谁将我的身世告诉了赵鞅?四儿去了哪里?于安又去了哪里?无恤有没有救出阿兄?无恤知道我在这里吗?我的小芽儿,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此前在赵府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被关进地牢后,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无边的恐惧下,我脑中层出不穷的猜想已让自己濒临崩溃。
赵鞅来的时候,啃咬争夺我足衣的群鼠一哄而散。
没有随从,没有施刑人,他一个人举着火把,拄着拐杖走进了地牢。
赵鞅是真的老了,病入膏肓了,他强撑着精神站在我的牢房前,我看着火光中的他,却仿佛看到一截被岁月和虫蚁摧残的朽木正在烈阳的炙烤下一寸寸地崩离塌落。不管这数月里是谁在赵鞅药中下了毒,我的父亲都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赵鞅快死了,晋国要变天了。
“赵稷在哪里?”赵鞅打开牢房,举着火把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我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抱紧自己的肚子。
“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要说蠢话。”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肯说,是想一试我府中刑具的滋味,还是想求得一死好护你父周全?”赵鞅将火把伸到我面前。
我合目摇头,赵鞅想知道的,我一概不知。如果这是我父亲的一盘局,我便是局中最无知的棋子。
“好,很好,老夫知道你不怕死,可不管你的嘴有多硬,等你尝过我赵府刑师的手段,自会同我说实话!来人啊!”赵鞅转头高喝,但他的声音虚浮嘶哑,刚一出口,便散了。
“卿相,我方才同你说的本就是实话,赵稷身在何处,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想胡乱编一处叫黑甲军空跑一趟,再徒增你的怒气。阿拾生在秦国,长在秦国,数日之前才偶知自己还有一个叫赵稷的父亲。我没有替赵稷做事,我曾得医尘数卷毒经,若毒真是我下的,我怎么会让卿相你活到今日,又怎么会让你们抓到我?”赵鞅皱着眉头盯着我,我扶着墙壁勉强站了起来,“我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可卿相你一定不肯信,我那天夜里明明是被逼着说了假话,卿相却一下子就信了。可见,真真假假,信或不信,都只由卿相一人,与阿拾说什么根本无关。卿相今日来,若还想好了要听阿拾说些什么,就直说吧,不必劳烦刑师,阿拾定一字不差地把卿相想听的‘实话’都说给卿相听。”
“我药中之毒若不是你下的,也定是你那女婢!”赵鞅怒瞪着我道。
“不,不是她。数月前,卿相在院中晕厥,我入府为医。第二日,有人神鬼不知地在我备的药材里偷放了一包卷耳子。我识得此物有毒,生怕有人要在药汤中下毒加害卿相,才特意召四儿入府相助。此后,一应汤药,洗、切、熬、煮,从不假第三人之手。卿相,我是恨你,可我心里除了恨,除了邯郸,还有伯鲁,还有无恤,还有天下。我想要你活着,哪怕只再活三年、五年,活到北方安定,活到无恤羽翼丰满不再受智瑶欺凌。我想要你活着,要你死的人,不是我啊!”
“那是谁?”
“……”
“是你的父亲赵稷,是他要我死,要赵氏亡。”赵鞅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他透过火光打量着我的脸,这些年,他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我,这一刻,他似乎要在我身上找到赵稷的影子,“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邯郸一城叛乱,使得晋国众卿齐齐伐我。我乃文子之孙,若赵氏在我手中灭族,我有何颜面去见昔年死去的族人?你父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心中之恨,不死不休,我赵志父亦然!你且在这里耐心等着,不管你父现下躲在何处,我定要将他捉来,叫你父女团圆,共赴黄泉。”赵鞅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弯腰屈背而去。
“卿相——”我慌忙想要唤住他。
赵鞅手中拐杖一顿,半晌,侧首道:“你说得对,是非曲直,真真假假,信与不信都在老夫一念之间。所以,你有没有下毒,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只要你承认你是赵稷的女儿,那你现在无论再说什么,求什么,照样都得死。”
“阿拾明白。”我自然知道,不管自己有没有下毒,仅因这一身血脉,他就不会叫我苟活,所以我根本没打算向他求饶。我整理了衣袖,跪地端端正正地朝面前的人行了大礼,礼罢只抬手道了一句:“稚子无辜,望卿相念及旧人。”
赵鞅没有出声,良久才哑声道:“阏于于我赵氏有恩,董舒前夜负荆入府,他的小儿已叫他带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谢卿相恩德。”我俯身稽首,赵鞅却看着我怆然道:“你幼时曾在黄池助我,前岁又替我出征伐卫,老夫本该也谢一谢你,可你不该是赵稷的女儿,更不该害我连失二子。将来黄泉地底,莫要怨怪老夫寡恩无情。”
二子?连失二子……
赵鞅走后,我又悲又惧,浑浑噩噩哭了几场,便昏睡不醒。睡梦中好似看见了无恤,他手里牵着阿藜跑得极快,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只斑纹扭曲的黑虎和一片血色的惊涛骇浪。
无恤出事了,阿藜出事了!
我惊恐不已,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待我睁开眼,见到面前天人似的明夷,便恍惚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可等我低头看清明夷怀里的人时,便只能抓着地牢里发霉的木栏号啕大哭了。
伯鲁的脸被洗得很干净,他半躺在明夷怀里,头上戴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墨冠,眼睛轻轻地闭着,像是睡熟了一般。可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僵硬的鼻翼下两片干裂的唇翻翘着,露出一列青白的牙。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我顿时泣不成声。
明夷没有哭,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抱着伯鲁的脑袋跪坐在我面前,他递给我一只青玉小瓶,对我说:“阿拾,我们要走了。楚国路远,他现在身子重,我带不走,你把他的魂魄交给我,好吗?”
我捏着手中的玉瓶凄然地看着明夷,我不是神子,不会取魂,可我要怎么告诉他,他的伯鲁已经死了,再不能陪他去云梦泽,为他捉鸟解闷,与他弹琴鼓瑟,相守一世了?
“明夷……”
“不要说你不会。”我一开口,明夷眼中已滚下两行泪来。
“不——我会。”
“那就好。”明夷霎时含泪而笑,他低头抚着伯鲁的面颊,柔声道:“阿鲁,你且随她到玉瓶里歇一歇,等我到了云梦泽,我就带你去你说的那片漆树林,我等你化魂为鸟,叫我的名字。你不用怕,也不用着急。你可以变一只笨鸟,我能等,我这一生已无余事,等得起。阿拾,你快一些,天要亮了,他们要来找他了。”明夷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玉葱似的手指冰冷如霜。
我胡乱抹了一把泪,忍住哽咽道:“取魂非易事,我现下秽物沾身引不了魂。你赶紧去找师父,取魂摄魄是他教我的。”
“你可是想骗我叫师父来救你?”明夷垂目道。
“不,你不用告诉师父我在这里。”当年智府“取魂”后,我将剩余的骨粉都送给了史墨,如今只求史墨能替我骗一骗明夷。
明夷看着我,久久应了一个“好”字,他伸手取走我手里的玉瓶,低头自言道:“很多年前,在我还不是明夷的时候,师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间种种,不论何人何事,终必成空。能不在乎的就不要在乎,在乎的少了自然就得了解脱。’我听了他的话,便连自身也不在乎了,这样果真就得了解脱。后来,我只在乎一样东西,仅此一样,可现在也叫你们夺去了。我知道下毒的不是你,你就算要杀赵鞅,也不会眼见着伯鲁日日试药饮毒。可我不能原谅你,永远不能……我不会告诉师父你在这里,也不会告诉无恤你在这里,我们从此——后会无期吧!”明夷俯身艰难地抱起伯鲁的尸体,伯鲁宽大的衣袖被明夷腰间的麻绳卷带着高高扯起,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在空中不断地晃动。我憋着一口气,憋着憋着,最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伯鲁死了,明夷走了,原本预备着要同行一路的人,还没启程,竟就这样永别了。
当墙上的火把熄灭,当无边的黑暗再度降临,我闭上了酸痛潮湿的双眼。
在我身体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紧紧地依附着我,他知道我的悲伤与恐惧,他知道我的无奈与痛苦,可他无法言语,只能挪动身体让我感觉到他微弱的存在。
“你放心,你阿爹会来救我们的。他和我阿爹不一样,他会来的,一定会。”我抱着肚子,哀恸过后随之而来的疲乏和困倦让我有些发昏,可我清楚地记得明夷的话,无恤没有死,他只是我不知道我在这里。
有一个噩梦,我做了很多年,梦里总有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密室的角落里总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我。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个噩梦,逃离我既定的、与阿娘一样的命运。可如今,这个噩梦还是成真了。只是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噩梦尽头的那张脸,不是智瑶,而是赵鞅。我忽然有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赵鞅将死,倘若他当年讨伐北方鲜虞时,也曾听过方士们的胡言乱语,那他会不会也像智瑶一样为求长生,为昌赵氏,将我剖腹取子?即便我腹中所怀的是他赵家的骨血?
孤独和黑暗里,漫长的等待滋养了我心底的恐惧,牢房外一丝丝的动静都会让我浑身汗毛直立。耳聋眼瞎的狱卒有时会来送饭,有时错过了这扇门便不来了。对他而言,我与之前死在这里的囚徒没什么两样。他看不见,听不见,好几次,我都试图抓住他的手,让他起码知道我是个女子。可他从不靠近我的牢笼,每一次都像泼水一般将馊烂的吃食泼在木栏前。我够不够得到,能吃到多少,都只凭他当时的手劲。
这样过了半个月,又或许是一个月,我可怜的小芽儿竟也在我的肚子里长大了,他顶起了我恶臭无比的衣服,我抚着他,他也能动一动身子告诉我,他还活着,还在和我一起煎熬,一起等待。曾经的阿娘,如今的我,我这一生所能拥有的关于阿娘的回忆,都在漆黑的等待里一一地浮现,有时候我甚至不敢呼吸,怕松了一口气,她就会从我眼前消失,她赠予我的勇气也会就此消失。此刻的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爱我坚强无比的母亲,也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痛恨我的父亲。
可有的时候,你再爱一个人,她也不可能出现,而你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却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站在你面前,轻轻巧巧地说:“我的女儿,你可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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