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廪丘会盟
霜薄风清的秋晨,我们离开了宁静安详的溪谷,远方等待我们的是飒飒秋风里波涛汹涌的大河和一场足以撼动整个中原大地的战争。
我想要抗拒,妄图逃离,但我怀揣着复仇火种的父亲却迫不及待地带着我们一路奔向那未知的,让他心情激荡、热血沸腾的战场。
大河之畔,呼啸的秋风从荒凉的北岸吹来蔽日的黄色尘雾。昏暗的天空下,大河奔流咆哮,狂悖的风助长了它的愤怒和力量,千尺浊浪排空而起,击岸之声轰鸣有若雷响。我带着阿藜躲在渡口的草棚里,我的父亲独自一人迎风立在河岸旁落尽了枯叶的古树下。他不佩剑,他腰间拖着长长丝线的白玉组佩在狂风中丁零作响。
齐欲伐晋,会鲁、卫、郑、鲜虞四国国君于廪丘。晋抗联军,必要拖宋国同入战局。当年,他赵稷摔裂瑶琴,拔出利剑,引得晋国六卿大乱;如今,他不抚琴,不佩剑,一个人一张嘴,竟又要燃一场七国大战。此刻,他在想什么?是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是昔日大河之滨迎风婆娑的木槿花海?
“冷了吧?披件冬衣吧!”阿素走进草棚递给我一件夹丝的长袍,我接过,她又给在我怀里熟睡的阿藜披上了一件厚重的狼裘,“今日风大,浪也大一些,但你别害怕,齐国临海,齐人的造船术不比吴人、楚人差,待会儿来接我们的船是义父手里最好的船,驶船的船夫们也都出过海,驭得了风浪。只要河水不结冰,我们月末就能赶到新郑。到时候,你和阿藜就可以在郑伯的宫城里好好休养了。”
“你们是齐使,我和阿藜算什么,郑伯怎会留我们住在宫内?”我抱紧怀里眉头深锁、牙关紧咬的阿藜。
“你这就太小瞧你阿爹了。在郑伯面前,他说的话就是我义父要说的话,我义父要说的话就是齐侯要说的话。郑伯如今急着想把女儿嫁进齐宫,他此番非但要收留你和阿藜,还要好好款待你们。”
“我不想要郑伯的款待,更不想沾一身的血水。”
“你还是想走?”阿素撩衣在我身旁坐下。
我看着一身男服的她,恳言道:“我想带阿兄走。如果我答应你,绝不会向任何一个人泄露廪丘会盟的事,你能不能放我们走?我阿兄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他这些日子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安稳,是治疗,不是阴谋和战争。”
“阿拾,我知道你们两个现在都经不起奔波,可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你我早已是棋盘上的棋子,除非死,否则摆在我们面前的选择就只有输与赢。而我不想输,更不想死。”
“阿素,我们有选择。除了输赢,除了死,我们永远还有第四种选择!”
“我们有吗?”阿素看着激动的我,淡褐色的瞳仁里掠过一抹浅浅的哀色。
“有!”我斩钉截铁。
“不,我们没有。我曾经也以为自己还能拉住一个人的手与命运搏一搏,可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我的错误让我失去了义父的信任,失去了四个月大的孩子。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去郑国,也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赵无恤,但阿姐不能放你走,更不能让你带着阿藜走。”
“为什么?你是怕我不守承诺,将廪丘会盟之事告诉无恤?”
“告不告诉赵无恤是其次,单是将会盟一事告诉你,你阿爹就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你生性善良,心中又有大爱,当年冒险从齐宫带走齐君吕壬多半是为了阻止齐、晋两国因卫国一事开战。如今,你眼见着五国伐晋,天下大乱,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瞒你,不骗你,是因为你阿爹对你的歉疚,是他做父亲的对女儿的善意,而不是信任。你这人太聪明,也太会惹祸。那年在齐国,我拼了全力想在宫中护你周全,你却给我惹了一箩筐的祸事。你阿爹让陈盘赶去密林给你一条退路,你却伙同赵无恤把阿盘绑上了山。此番会盟事关重大,我无论如何都要看好你,不能让你毁了我们的计划,也不能让你横生枝节,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你们都想着我,护着我,我当年在齐国九死一生,倒都是自己的错了?”
“你要是乖乖听我的话,哪里会有什么九死一生?”阿素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道,“小妹,你阿爹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你被困齐山时,若不是他急智在临淄城找了游侠儿偷袭了山下的陈辽,你和赵无恤早就死了。所以——”
“所以我不能怪他,还要谢他?”
“他真的不是个坏人。”
“我知道。可秦在西,齐在东,东西相隔何止千里?阿娘死时,我才四岁,我能活着走到他面前不容易,可他非但不认我,还费尽心机利用了我。那日在清乐坊,他就应该告诉我他是谁。”
“你阿爹他……只是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多想像阿藜一样唤他一声阿爹,可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做他邯郸君的女儿。
我沉默无言,阿素亦再无声音。低垂的天幕下,我们转头默默地注视着大河岸旁那个孑孑独立的背影。
“船到了,我们走吧!”赵稷在我们的注视中转过身来,狂风吹卷起他的衣袍,在他的身后,一艘巨大的木船正缓缓向我们驶来。
大河河水四季分明,春季平和,夏季涨水,秋季多浪,冬季干涸结冰。一场秋雨过后,一连数日,每日我都能在打着旋涡的河水里看到被巨浪击碎的船板、被河水溺毙的牲畜和浮肿的死尸。
阿素晕浪,从不在船板上走动。阿藜体虚,本就睡得多,醒得少。所以每每清晨日出,都只有我和赵稷两个人站在船板上看朱红色的朝阳跃出河面,染红半江浊浪,又看红日升空,将两岸山、树、林、屋,镶上耀眼的金边。我们两个从不说话,不说话,也许也是一种默契。
这一日午后,船近新郑。阿藜见两岸车马、行人多了,便狂躁不安,难以入睡。我只能坐在他休息的木榻上,让他对着我肚子里的小芽儿说话。五个月大的小芽儿颇喜欢阿藜,阿藜说话时,小芽儿便会挠痒痒似的在我腹中动上几下。
“阿兄,明日下船时,人会有些多,你若害怕就牵牢我的手,好吗?”
阿藜点头,将手从身上的狼裘里伸了出来,用两个指头用力扣住我的手背。我温柔微笑,将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
阿藜比我年长,阿娘和赵稷又都是身量高挑之人,所以身为男子的阿藜,原也应该比常人长得高一些,可他二十年不见天光,身材瘦弱仿若十三四岁的少年。每每与他相处,我总会不由得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变成了阿娘,身旁依偎着的人不是阿兄,而是自己亏欠了二十年的孩子。
“想睡就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你。”我轻轻地拍着阿藜的背。
阿藜往我身旁缩了缩,极小声道:“阿爹给我备了几顶纱笠,待会儿帮我找一顶出来吧!我的模样把柳下先生都吓哭了,明日渡口若有玩水的小娃,怕会被我吓出病来。”
“阿兄……”
“没事,我不难过,就是怕吓着别人。”阿藜仰头看了我一眼,又急忙避开我的眼神。
我握着他的手指,心疼道:“盗跖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被你吓哭?他哭定有其他缘由,阿兄切莫胡思乱想。”
阿藜点头,良久,又担心道:“纱笠……你会帮我找出来的吧?”
“我待会儿就去找,找两顶来,明天我陪你一起戴。”
“好。”阿藜这回总算舒了心,可我的心却揪成了一团。幼时我只因生了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就担了多年山鬼之名,如今阿藜这张脸、这副身子不知又要遭世人多少异样的眼光、多少无情的猜测。盗跖是个活得极明白、极洒脱的人,他会为阿藜落泪,多半是觉得自己亏欠了阿藜。可他没有亏欠我们,他救了阿娘,救了我,又救了阿藜,他一个误入棋局的“恶人”,却是我们最要感谢的人。
“阿兄,把你从智府救出来的人是盗跖吗?”我问阿藜。
“是盗跖和你阿爹——”阿素惨白着一张脸走到榻旁瘫坐在我脚边,“还有杜若根吗?快再给我一片!你们邯郸城的人都天生不晕浪吗?”
“难怪他手臂上有伤……”
“你都看见了居然还能熬到今天才问?果真是亲父女!”阿素低头在我佩囊里翻出一片晒干的杜若根匆匆含进嘴里,半晌过后,长舒了一口气。
“我被赵鞅关起来那天,无恤应该去了智府,为什么到最后是你们救了阿兄?无恤去了哪里?公输宁的机关图是不是叫盗跖偷走了?”
“公输宁的机关图在我这里,至于为什么在我这里,赵无恤又为什么没能救出阿藜,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也不该由我告诉你。”
“你想让我去问我‘阿爹’?对啊,他既打算以后不再骗我、瞒我,总该告诉我实情。”我冷笑起身,阿素拖住我的手道:“这事你早晚都会知道,可不该听我们说,这对那人也不公平。”
“那人是谁?”
“这是公输宁的机关图,你有空儿可以再看看,若能看出点儿什么,猜到点儿什么,过几日那人来了,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阿素扯开衣襟从胸口取出一方淡黄色的人皮卷递给我。
我看着她手里的人皮卷,心里越发疑惑:“无恤到底怎么了?你说的人究竟是谁?”
“你自己看吧!”阿素把人皮卷塞到我手里。我正欲再问,脚下的船板突然猛晃了两下,阿素急忙扶住我,蹙眉道:“怎么好像船靠岸了?我出去看看。”她松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奔了出去,我转头再看阿藜,阿藜不知何时已闭上眼睛睡着了。
不一会儿,阿素没回来,赵稷来了。他告诉我,我们不去新郑了,所有人都要在这里下船。赵稷俯身背走了熟睡的阿藜,我抱着肚子满心疑惑地走出了临时搭在船板上的木棚。
大船靠岸,手脚麻利的船夫们已经架起了下船的艞板。此时虽已是深秋,大河岸边的芦苇荡里却仍开着大片大片雪白的芦花,芦花背后是一片平坦的灰黄色原野,原野上几树高大的红枫红得正炽。我举目再望,远处临近山脚的地方,影影绰绰似有几处低矮的宫室。这是哪里?郑伯的别宫?
众人方下船,就有寺人驾着几辆马车朝我们驶来。
“郑伯不在都城,在这里?”我问赵稷。
“这是郑伯的温汤别宫,宫中有四处汤池,对阿藜养病有益。”赵稷将阿藜放上马车,又从寺人手中接过缰绳,“你与阿素同车,待会儿下了车,勿要多言。”
“我扶你上车。”阿素走到我身边。
赵稷深深看了我们一眼,一拉马缰,驾车而去。
“转道别宫,你也刚知道?”我问阿素。
“许是郑伯觉得此处风景好,临时改了主意吧。”阿素扶我上车,之后再没说话。她自然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是赵稷早就安排好的,至于赵稷为什么没有如实告诉她,缘由她肯定也猜到了。
郑是小国,郑国的宫室若论华丽大气自然不比齐、晋,但这别宫依山而建,轩窗掩映,幽房曲室,倒也称得上精巧。从宫门到内院,一路指引众人的宫婢皆着竹青色细麻短衣,系蕊黄色轻薄襦裙,行动时,风拂裙摆,个个飘逸若仙。可美虽美,寒风一吹,宫婢们的脸都冻得雪白,涂了桃红色口脂的双唇一开口说话,也止不住地发颤。
“冬着夏衣,没想到郑女爱美竟到如此地步。”众宫婢合门离去,我不由得唏嘘感叹。
阿素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笑道:“不是郑女爱美,是郑伯爱美,宁姬善妒。”
“宁姬,郑伯当年从卫国娶来的如夫人?”
“正是她。郑伯六月曾带这宁姬来这别宫中小住,可后来不知怎的,郑伯看上了这里一个淋了雨的小宫婢,回都城时一并带回去了。宁姬迁怒,怨恨宫婢们轻衣薄裙勾引了郑伯,所以故意叫宫中司衣扣下了这群宫婢的冬衣。也幸亏郑伯要在这里招待我们,否则这群宫婢怕是全要活活冻死了。”
“郑伯的家事你倒是清楚得很啊!宁姬放肆,想来也是因为得宠,莫非这次要嫁到齐国的就是这宁姬的女儿?”我一边说一边掀开竹帘走进了里屋。
阿素笑着跟上来道:“有君夫人生的嫡女在,宁姬的女儿顶多是个右媵。”
“郑国君夫人只生了一个女儿,且是出了名的病秧子。这宁姬之女只要做了右媵,恐怕不出两年就是齐夫人了。”
“是不是齐夫人,与我们也无干。在船上颠了那么久,你也累了吧,陪阿姐睡一会儿?”阿素爬上内室的床榻,拍着里侧的床褥对我道。
我见她眼下发青,心有不忍,便解了发髻,脱了外袍,上了床榻:“我不睡,你恐怕也不敢睡。你这么不放心,要不要我拿绳子将咱们的手捆一捆?”
阿素闻言笑着牵了我的手,闭上眼睛道:“四儿在新郑,方才我已经使人去接她,你耐心再等几日就能见到她了。”
“多谢了。”
“别谢我,只要你乖乖待在这里养胎,我便感激不尽了。过了这么些年,咱们两个还是老样子,和你待在一处,我这些日子别提有多累……”阿素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沉沉的呼吸声。
我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低头从怀中掏出温热的人皮图卷。曲、折、勾、直,密密麻麻设计精妙的各式机关瞬间在我面前显现。
小芽儿,先别睡,咱们先找一找你阿爹到底去了哪里。
红日西沉,窗外寒鸦高噪,我陷在机关陷阱之中难以脱身,忽听到屋外有宫婢轻轻叩门,说是奉了司宫之命来请齐使入宴席。阿素闭着眼睛含含混混应了,我急忙将人皮图卷收入袖中,闭目假寐。
郑伯与诸夫人后日才到,因而今晚的宴席只是小宴,司宫请的也只有赵稷和阿素。宫婢请阿素移步兰汤赴宴,阿素婉拒了,只让人将饭食送到这里来。
“郑伯不在,你还这么不放心我?”我起身掀帘而出。
阿素整了衣冠在案几旁坐下:“郑伯不在,但他待嫁的三位女公子就住在后山别院之中同姆师学习妇礼。你方才入院时,同引路的小婢说了几句话,想必那婢子都已经告诉你了吧!”
“郑伯的女公子们有没有住在这里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方才就是问问小婢子什么时候能有吃的呢,可饿死我了。”我从青铜匜里倒水洗了手,微笑着坐到阿素对面。
阿素看了一眼我隆起的肚子,没有说话。不消片刻就有捧着高脚豆、端着黑陶盆的宫婢鱼贯而入,为我们摆好一桌饭菜。
阿素将食箸放到我手中,叮嘱道:“你见不到郑伯,最好也别打那三个女公子的鬼主意。你能想到的,你阿爹也一定能想到,该暗中布置的,他一样也不会落下。通往后山别院的路只有一条,你若冒冒失失另找野径攀上去,伤了自己还好,万一伤了孩子,必要后悔莫及。”
“阿素,你大我几岁?”我听完阿素的话,笑着提腕给她倒了一杯奶白色的甘醴。
阿素奇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们都说女人老了就爱唠叨,我就想知道我再过几年会变得和你一样。”
阿素刚饮了半口甘醴在口中,听我这么一说一阵猛咳险些呛死自己。
“你就放宽心吧!我现在日等夜等就等着智瑶人头落地呢,会盟之事我不会捣乱的。”我塞了帕子在阿素手中,又夹了一片炙肉放进嘴里,一口咬下,满嘴肉香,“唉,这郑伯也忒有福气,宫中美人如云,就连这宰夫也是一等一的手艺。”
“郑伯好吃,天下闻名。”阿素缓过气来,哑着嗓子道。
两日过后,好吃的郑伯带着他的夫人和两位如夫人住进了别宫。身为使臣的阿素便再没有时间看管我,只好派了两名宫婢寸步不离地“照顾”我。为了叫她和赵稷省心,我每日除了睡觉、吃饭,其余时间都陪着阿藜在院中聊天、散步、晒太阳。
郑伯想要将三个女儿嫁入齐宫,赵稷想要劝服郑伯与齐会盟一同出兵伐晋,别宫里夜夜笙歌,宴席一场接着一场。
齐国伐晋,必须师出有名,而这个“名”除了两次被晋国攻打的郑国,谁也给不了。所以,晋国的命运掌握在郑伯手里,数万士兵的生死也都在郑伯一念之间。我的父亲天天与郑伯喝酒,周旋,而我连郑伯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更遑论说服郑伯拒绝齐国的“好意”。我想要智瑶死,可我不想叫五国攻晋,一个家族的仇恨不该让数万无辜黎庶为之陪葬。
时间在我的焦虑与无奈中匆匆流逝。转眼,我们已在温汤别宫中住了大半个月。
四儿来的那一天出奇地冷,清晨有微微的阳光,过午便开始飘雪,我出门要去看阿藜,她穿了一件水红色的短袄站在院外的初雪里,面庞苍白,一如她发梢上的白雪。
“阿拾……”四儿见到我,只唤了一声我的名字,眼泪便一颗颗簌簌地往下掉。
我一把拉了她的手,将她拖进屋。两个随侍的宫婢互看了一眼,识趣地退了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人一走,门一合,四儿抱住我大哭不止。
我伸手抱住她,有的事我虽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可我不得不问,因为我还欠明夷一个解释,欠伯鲁一条命。“赵鞅药里的卷耳子是你放的?”我问。
四儿抱着我只哭不语,我长叹一声,捧起她的泪脸道:“你怎么这么傻?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四儿看着我的眼睛,啜泣道:“夫君说,那长刺的果子煎的药是叫卿相喝了生病的,卿相生了病就没办法抓到你阿爹,你阿爹才有机会把你从晋国救出去。阿拾,你是邯郸君的女儿,被赵氏的人知道了,他们会杀了你的。我怕你会死,你死了……”四儿的眼睛里积了一层透明的水帘,眼睑一颤,便滚下两串长长的泪珠。
果然是他,果然是于安。我又痛又气,可对着四儿的眼泪却只能无奈道:“你在新绛城时见过我阿爹?”
四儿点头,抓着我的手道:“我知道我不该瞒着你在药里放刺果儿,可你阿爹说得对,赵无恤和赵鞅都是无情无义的人,你越聪明,越能干,对他们的威胁就越大。你对赵无恤执迷不放,我又怎么能眼睁睁地见你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去送死?”
“伯鲁呢?你下药的时候想过他吗?”
“伯鲁怎么了?”
我抽走自己的手,四儿一把拉住我的衣袖急问道:“赵家大子也病了吗?不会啊,夫君说了,刺果儿没有毒,就是会让生病的人好不起来,没生病的人吃了是没事的。我不放心,自己也偷偷吃过好几颗。赵家大子每日只喝几口药汤,他怎么会生病呢?”
“你……”她也吃了卷耳子,若赵稷当初给她的是新鲜的果子,那我岂非连她都要失去了?“四儿,你怎么这么傻?!”
“赵家大子也病得很重吗?”四儿被我看得慌了神,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没事,只是小病。”我心里纷乱似麻,只得转头朝里屋去。
四儿见我要走,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住我的衣摆,大哭道:“阿拾,我知道错了,我叫赵家大子吃了苦,叫你吃了苦,你想怎么骂我都行。可我求你老实告诉我,我夫君和董石是不是也叫卿相关起来了?他们还活着吗?”
“你现在知道怕了!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拿孩子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冒险?!赵稷和于安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我不想哭,却还是落了泪。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她没想要杀赵鞅,更没想过要杀伯鲁,可如果她是无辜的,那伯鲁呢?
四儿痛哭不止,我蹲在她面前,无力道:“你放心吧,于安和孩子都没事,赵鞅没有怪罪他们。”
“真的?”四儿仰起脸来。
“嗯。”我点头,她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你那会儿离开新绛,可是于安劝你把孩子留下的?”
“嗯,夫君说董石不能走,走了的话,我们一家子就都活不了了。”
“我的好四儿,你可真是嫁了个聪明的夫君啊!董舒,好个有胆有谋的董舒。”我仰头苦笑,我想起伯鲁死的那一夜,想起那天夜里董石一声又一声的尖叫,既然于安能狠得下心利用自己的孩子逼我就范,又有本事用一根荆条让赵鞅相信自己的无辜,那我被他骗了这么多年,骗得将整个天枢拱手让出,也着实不冤。可笑当年,我还以为扳倒了一个五音,自己就赢了,岂料,竟是输得一败涂地。
“四儿,于安和我阿爹早就认识了,对吗?于安是在哪里引你与我阿爹见面的?”
“在——在我们自己家里。”
“赵鞅派他去查封‘嘉鱼坊’,他竟把赵稷藏在自己家里?他好大的胆子!”
“夫君早年修缮范氏旧宅时,悄悄在府里建了密室。你阿爹藏在密室里,没人能瞧见的。”四儿被我的模样吓住了,怯生生道。
修缮旧宅……我记得的,那个时候,于安刚从天枢回到新绛,赵鞅为于安在国君面前请了功,除了守卫都城的官职外,还让国君另赐了于安一处范氏的旧宅。赵鞅原意是叫圬人将宅子修缮好了,再叫他们一家人搬进去住。可那么热的天,于安却坚持自己动手修整了所有的房间。我那时还以为,于安是因为初到新绛不愿劳师动众引人注意,没想到他竟早计划好了要在自己的府里辟出一间密室来。他想防的是谁?谋的又是什么?
四儿见我晃神,便有些急了:“阿拾,你是在生我的气吗?这事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你,我也是那晚见到你阿爹才知道自己家里有间那么奇怪的屋子。夫君瞒着赵氏偷建密室是不对,可他们董氏一族以前遭过大难,他这么做也是怕自己将来万一有什么不测,起码董石还能有个地方先躲一躲。天不塌,最好;若天塌了,我总不能叫它砸了我的孩子。”
“董氏的事、我阿爹的事,我们晚些时候再说。我现在只再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我撇开心中对于安的种种猜测,紧紧地握住四儿的手。
四儿一愣,点头道:“你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一定都告诉你。”
“你离开新绛前,无恤可去你们府上找过于安?”
“嗯,好像来过两次。”
“去做什么?”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儿。
“不清楚,他们两个只是关在屋子里说话,夫君没让我侍奉,我就连水都没送。怎么了?”
“没什么。”无恤真的去找过于安,聪敏如无恤一定早就发现了公输宁机关图上的另一个秘密。所以,那晚无恤不是一个人去的智府,他带了于安同去。为了救阿藜,无恤竟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了于安……
“阿拾,你脸色好难看,要躺下来休息会儿吗?”四儿担忧地看着我。
“我没事。”我解了身上厚重的外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四儿道,“里屋有炭火,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我把我的身世都告诉你,你把于安的事也同我好好说说。”
“你,你有孕了!”四儿瞪着我原本藏在外袍里的肚子,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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