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见风消(二)
前方的太监提着灯笼引路,一直带着沈端砚往清凉殿的方向走去。
宫里的夜似乎永远比别处黑,两侧的宫墙高而深,投下的长长阴影仿佛冰冷的湖水从人头顶没过,让从中走过的人感到窒息。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发出声响,在这寒冷的夜里,让人感到牙酸。
若非沈端砚这几年在宫中投放了一些耳目,传出些许消息,他只怕要以为这一切都是清凉殿的温贵妃想要对付他。
但他很清楚,不是。
前方的正殿已经灯火通明,侍卫们已经听从皇后的紧急调令,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哪怕是一只鸟都飞不出去。可看到了沈端砚到来粥,侍卫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沈端砚定了定心神,拾阶而上。
殿内灯烛如炬,往日用作遮掩的重罗帘幕都被宫人提前束起,豁然露出正前方的景象来。只见那华美的七宝琉璃榻前,跪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原本榻上挂着的鲛绡罗帐也被宫人挂在了鎏金雀衔钩上,让床榻上的一切都能让人一览无余。
身穿凤袍的皇后正背对着沈端砚跪在冰冷的地上,似乎是在轻抚过榻上睡着的人。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声音仍然平静道:“首辅大人,您来了。”
沈端砚一直走到她的身后,才行礼道:“皇后娘娘。”
皇后仍没有转身,只是轻轻一叹:“首辅大人,这种时候了,您大可不必行礼。想必您已经知道我为何要找您,您说,接下来该如何办呢。”
沈端砚这才直起身子来,平静地问道:“敢问娘娘,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后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立在琉璃榻前轻声道:“贵妃为了邀宠,哄陛下服了丹药。然而陛下身子虚弱,怎能承得住丹药之力,情绪激动之下,竟然去了。我得到消息,命人先封住了这里,又派人去请首辅大人前来,就是这样。”
她叙述着一切的时候语气过于平静了,仿佛在说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沈端砚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后的背影,才道:“皇后娘娘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为何还要让臣孤身前来,而不是召集其余大臣,一起来商讨如何来应对。”
立在榻前的小皇后终于动了。
她缓缓转过身来,垂下来的广袖遮住了身后榻上人的面容。
小皇后的神色似悲似喜,似笑非笑:“首辅大人,您清楚的,我不过是个女流之辈。陛下突然驾崩,朝中的事情,我一个人怎么能应付得来呢。我需要您的帮助。”
沈端砚明知故问道:“皇后娘娘希望微臣做什么?”
小皇后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任由长长的袍服后摆在身后拖曳而下,一直走到沈端砚身前,她才轻声道:“陛下骤然离世,我身为皇后,虽然万分悲痛,但也深知国中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走得仓促,虽未有遗诏,但却早早就立有太子。本朝不准后宫随意干政,我也不敢过问前朝的事情,但请首辅大人看在苍生社稷的份上,及早辅佐太子登基,一如从前辅佐陛下那样。”
沈端砚垂下眼眸:“陛下驾崩,无论按哪朝律法,都应是太子即位。皇后娘娘又何必多言呢?”他言语之中带上了讽刺之意。
皇后见他屡屡打太极,索性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首辅大人,您也不必再和我说客套话了。若是在从前,我还能相信你对后宫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这几年过去,我不信你在后宫没有耳目,今夜发生了什么,只怕你入宫之前就已经清楚了。”
沈端砚闭了闭眼:“微臣只是有些猜测,没想到——”
没想到身为弱质女流的皇后竟然真的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小皇后提前打断了他,声音果决:“陛下就在那张榻上,你可以再去看他最后一眼!”
沈端砚的气息一滞,还是选择越过皇后,走到琉璃榻前。
身穿明黄袍服的少年皇帝已经气息全无地躺在那里,永远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没了生气的尸体。虽然他的双眼已经被人阖上,但脸上仍然残存着些许惊恐、绝望、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嘴唇发乌,脸色青灰,显然是中过毒的模样。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沈端砚还是瞳孔微缩,只觉得心中微微刺痛。
哪怕这三年来,他和小皇帝这个学生已日渐疏远,情分渐薄,但到了这一刻,还是有些恍然失神。先帝死后,当年的他承遗诏一跃成为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面临着许多质疑。而当年的小皇帝却对他这个年轻的太傅信任有加,几乎是发自内心地言听计从。
那几年君臣相知的情分不是假的。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沈端砚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身后的小皇后却冷嘲道:“这殿里没有外人,首辅大人也不必再和我虚与委蛇了。今日的局面,只怕大人心中早有定数。一日日看着局势走到今天,不正是合了大人的意思吗?”
沈端砚睁开眼来,眸色暗沉:“皇后娘娘,是你毒杀的陛下。”
他没有用疑问句,语气笃定道。
话说到这种地步,小皇后也索性认了:“没错,是我做的。这毒下了也有三年多了。这毒本身毒性微弱,天长日久地积累下来,还没到能要了他的命的地步。这么长的时日,我等着他回心转意。但就在今夜,我等不下去了。我有太子,为什么还要一直做一个任人嘲笑的皇后,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一身荣辱托付在一个完全不可靠的男子身上?”
沈端砚声音冷厉道:“他不仅只是一个男子,还是你的丈夫,是一国之君,更是大周的天子!”
小皇后杏眼圆睁,分毫不让地与他对视,也抬高了声音道:“那又如何?太子将来只会比他做得更好!我是太子的母亲,至少将来他不会如同皇帝一样对我!我若是一直等下去,等到年老色衰,等到他废了我们母子,那才是坐以待毙!”
沈端砚看着她道:“皇后娘娘当真就确定,有朝一日太子殿下长大成人,知道了您今日的所作所为,不会有任何反应?还是说等到有朝一日,你挡了他的路,他就不会也像您除掉他的父皇一样,对你也下手?”
小皇后倔强道:“不会有那一天。若是太子能顺利登基,我退居后宫,绝不干涉政务,更不会有垂帘之事。太子年幼,登基之后一切全权交由沈大人您来辅佐,太子也教给您来教诲。至于将来有一日,太子是否会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就要看您想怎么选了。”
沈端砚眉头微蹙:“你想说什么?”
小皇后咬了咬牙,一撩凤袍跪在了地上:“沈大人,你可以怀疑我,但你也为你留在沈府的妻女妹妹好好想一想。陛下对你动手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想来你也清楚。你才过而立,正是大展抱负的年岁。陛下给不了你大展拳脚的机会,太子可以。我之所以敢铤而走险,正是是看重了沈大人您的才能与品行。”
见沈端砚不说话,她仍不死心道:“我不过一个女流之辈,虽然使得微末伎俩侥幸得手。但等天亮之后群臣觐见,若是他们有心刺探起陛下的真正死因,我也瞒不过去。到时候自然是死路一条,除非沈大人肯帮我。眼下是生是死,我的命全在大人手中,全由大人定夺!”
沈端砚盯了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先帝告诉我,之所以选了皇后娘娘做了他的儿媳,乃是由于娘娘性情刚毅果决,与陛下或能相补。想来先帝当年也想不到,会有今日之祸。皇后娘娘就是这么报答先帝的恩情的?”
提起已故的宣平帝,方才还一直振振有词的小皇后终于苍白了脸色。
她对皇帝有怨,所以还能撑着一口气和沈端砚理论,但对于已故的宣平帝,她却还是敬重有加的。当年若非宣平帝亲自点了她做儿媳,否则皇后之位也轮不到她来做。
她低垂着头,良久才讷讷道:“所以我说了,我绝不做垂帘听政之事,一切全由大人处置。我之所以敢将一切筹码都压在大人身上,只因大人曾经是先帝看重之人。我相信大人不是那等贪恋权位的乱臣贼子,也相信大人定然能将太子真正教成一个英明果敢的帝王,而不是像他的父皇一样昏聩!”
说到最后,她抬起头来,仰视着沈端砚,眼神中带着祈求。
终于,沈端砚开口道:“陛下有今日之祸,我身为太傅,自然有一份不可推脱的责任。若是揭穿了你,即便太子殿下即位,日后也免不了要受世人指摘。我也不愿看着太子殿下将来重蹈覆辙。太子年幼,还需要您来照顾。还请皇后娘娘放心,之后的一切事情交由我来处理。”
说着,他亲自弯下腰来搀扶小皇后起身。
听到他应允,小皇后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借着他的力,从地上站起。
她知道,有了沈端砚这个首辅帮忙后,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她到底还是年轻,这会整个人松懈下来后,才觉得有几分茫然与慌乱:“首辅大人,接下来我们应当怎么办。”
沈端砚看向殿外黑沉沉的夜,语调悠然道:“自然是昭告群臣,陛下驾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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