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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仓促中认的师兄总是不可靠的——

萧暄率领七万大军杀到赤水的消息,让全城饥寒交迫又被火山吓得六神无主的百姓都振奋了。

压抑恐慌了半个月,仗终于打响。城外千军万马的铁蹄声、铿锵有力的刀剑交鸣声,还有士兵们厮杀呐喊声响彻云霄。

我是女人,上不去城墙,只能看到忙碌运输物资的士兵和远处传来的声音。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紧张,心里绷成一条线。

阮星劝我:“敏姑娘,这仗一时半会儿不会见分晓,你不如先去休息一下。”

我瞪他:“休息?这时候连猪都睡不着了你还叫我休息。”

阮星怪委屈的:“你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多憔悴,要是让王爷看到……”

“看到就看到!”我咬牙,“他要能顺利看到我,还得等他打赢了先。”

狂风席卷着碎雪,我从空气里闻到了血腥气。一边是喷发的火山,一边则是金戈铁马生死搏斗。

柳明珠同我说:“真是出去是死,等在城里也是死。与其这样吊着,还不如冲出去,死在敌人刀下都比被石灰埋了的好。”

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给这苦日子磨炼了那么久,也生出几许豪放来。

满城尽是烟灰,十分呛人,屋顶地面都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黑灰。火山喷发的威力越来越猛烈,今天一可以清晰看到飞溅的火星不断喷出火山口。包括附近山顶的雪都已经融化了,露出黝黑的岩石。城里的井水全部升了温,带着浓浓的硫黄气。

乡亲们自发将家里的刀棍铁器捐献出来给守城士兵,连妇女孩子都帮忙从山上采集石头运作打击武器。我越看越不对劲,虽然大家都衣着简朴看着是一般百姓,可是有好几个大汉也在其中,虎背熊腰脚步扎实,装模作样地推着车往城门走去。

事不宜迟,关键时刻宁可错杀三前不可放过一个,我扬声高喊:“阮星!”

阮星立刻赶来:“什么事?”

我指给他看:“是奸细,想乘机去开城门的。你看他们脚步,个个都是高手!”

阮星眼里闪过寒光:“我这就去通知郡王。”

“两手准备!”我给他手里塞进一个瓶子,“恰好是西风,迎风一撒立即倒一大片。”

阮星谢过,抽身而去,身影在楼宇间几起几落,就已经出去老远。

我同柳明珠紧握着手,绷着心弦等待着。运送铁器的队伍消失在转角,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城门方向起了骚动。

柳明珠紧张地死死拽住我的手,疼得我五官纠结。

“怎么样?怎么样了?”

问我?我又不是千里眼,我怎么会知道?

就在柳明珠等得不耐烦闹着要去看的时候,王府家丁传来消息,说奸细全部都被抓住了。

我和柳明珠都瘫软在椅子里。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万一城门真的打开了,辽军直接杀进城来,据城对抗萧暄。而如果我预料的不错,辽军还有一支后遣部队正等着和同伙一起夹击燕军呢。

萧暄是否支撑得住?

城外僵持一整天,傍晚时阮星一身风雪地回来,同我说:“打听到辽军主帅了。”

“是耶律卓?”

小程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阮星点了点头:“居然是辽帝亲自带军。”

我冷笑:“他那性格,报仇当然得亲手。”

小程已经急得到处找地方钻:“完了完了!这次再被抓回去,我就死无全尸了!”

我又累又急又气,忍不住指着他骂:“就是你这个扫帚星,上次见你遇狼盗,这次见你遇攻城,下次是什么?全球地震大毁灭?”

小程欲哭无泪十分委屈:“我也不想啊!谁叫你家狗屎王爷到处要找我,结果害我被赵家追杀。耶律老头救了我,我就得给他的娘解毒蛊。我还没怪你们呢!”

我要是听到这里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真是一个傻子了。

“你……你你你!”

小程苦着脸点头:“我我我,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张秋阳的弟子程笑生。”

我如狼似虎地扑过去,一把将他抓住:“原来你在这里!”

小程被我吓住,用小鹿般的眼神怯怯地注视着我:“那个……你们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你不要打我。”

我立刻扬起手,小程大叫一声抱住脑袋。

“子啊——”我嗓子一吊,抱住小程,“上天果真还是眷顾我的啊!这多么阳春白雪的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打你呢!快快快!把天文心记给我交出来!”

一边说着,上下其手在小程同学的身上摸个不停,翻衣服掏口袋,外衣没有就摸内衣,扯开衣服领口腰间袖子一番搜索。小程的脸涨得如熟透的西红柿,浑身发颤手忙脚乱拼命挣扎力图在我的狼抓之下维护一点清白。

“快点乖乖交出来,烟花三月到底怎么解?”我发狠。

“烟花三月?”程大姑娘一下放弃了挣扎,“谁中这毒了?你吗?”

我在他细嫩的皮肉上掐了一把:“我看着像中毒的人吗?”

“不像!不像!”程姑娘痛叫,“可是解这毒要……”

“不好了!”桐儿大叫着跑进来,一下打断我们的话。她焦急道:“郡王爷受伤了!”

“爹——”柳明珠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得一干二净,站起来就往外冲,没跑几步还不等我们去抓,她就软软倒在地上。

我们吓得赶紧去扶她。

小程过来给她把脉:“又累又饿,一下子昏过去了。”他给她掐人中。

桐儿说:“还有,郡王爷中的流箭上有毒呢。”

刚被掐醒的柳小姐一听这话,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真是百事无一顺。我跳起来,头重脚轻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站稳:“我去给王爷看伤,小程你照顾柳姑娘。”

“我一会儿来找你。”小程到底不愿放弃上城墙的机会。

我撇撇嘴没有表示反对。

爬上城墙,我首先看到的不是受伤的昌郡王,而是城外远处修罗场般的厮杀。那是战场。

电视剧里的场景全部洗刷干净,真正的战场是硝烟中一个个手持兵器近身肉搏的战士,是刀枪撞击起火花,是利刃砍进肉体里的闷响,是战马的嘶鸣,是呼啸的狂风和遮天蔽日的黄沙。

我的腿发软,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眼里的世界已经成了赤红色,燕军朱黑战旗和辽军青白战旗纠结在一起,横飞的血肉,喷溅的血液,断裂的肢体,士兵痛苦的喊叫和垂死的挣扎。这才是最最真实的战争。不是光荣,不是名誉,而是用鲜血和生命来换取来的别人的胜利。

阮星扶住我发软的身子:“敏姑娘……”

我忐忑不安:“我看不到王爷。”茫茫厮杀的人海他在哪里?

“我也看不到。”阮星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强迫自己转身离开,去给昌郡王看伤。

大伯的伤在胸前,幸好被盔甲挡了一下,只伤到皮肉。毒就有点霸道,肌肉腐烂,人也已经陷入昏迷。

我一边给昌郡王清洗伤口,一边庆幸没让柳明珠来。

快刀剜去腐肉,然后拔毒,熏香烧碳煮汤药,再配以针灸。毒霸道,药也霸道,非常刺鼻,冲得人头晕目眩,连阮星都受不住拧着眉头。

房间里闷热如桑拿房,可是我身上的冷汗一直没有停过,太阳穴一直一抽一抽地跳。耳朵边则始终能听见外面的“轰隆”声,遥远的战鼓声一下一下似乎都敲在我的心上。我觉得这里氧气越来越不够,可是施针的手一停就前功尽弃,于是每一针扎下去,手都在发抖。

好不容易稳定住昌郡王的伤,我浑身上下已被汗浸湿透,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桐儿一脸担忧地递帕子给我,我胡乱擦了把脸,坐下来喘气。

阮星突然猛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和欣喜:“看到王爷了!”

我一下站起来。起得太急,眼前一黑,身子往一旁倒去。

有人眼疾手快扶住我。我缓过来,对扶住我的人说:“小程,你来了?柳小姐呢?”

“看她爹去了。”小程皱着眉头看我,“你怎么搞的?”

“我怎么了?”我纳闷,“不说了,我要出去看看。”

小程只得扶着我走出去。

不用阮星指,我已一眼就看到了萧暄。

他穿着青铜色盔甲,骑在玄麒上,手握宝剑,身姿矫健立于人海之中。快两个月不见,再见竟是在这场景下。

我不管不顾冲到城墙边上,俯视战场。冰冷彻骨的风刮刺着脸,我的面颊和手很快失去了知觉。

萧暄对面一匹黑色骏马上的男子一身乌黑盔甲,头戴青铜面具,北方辽人特有的魁梧体型,配着手里的雪亮大刀,已然昭示了劲敌的地位。他举刀朝萧暄劈砍而去,萧暄横剑挡下,两人纠缠拼杀,难分高下,不自觉就已经过了数招。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那个黑马上的面具大叔我见过:“耶律卓!”

没错!除了他,谁还有那样的气势?

萧暄同他实力相当,两人比试良久都不见胜负。耶律卓魁梧大力擅使刀法,萧暄灵活矫健剑走轻灵游刃有余。两人如同两只兽,红着眼睛亮出獠牙伸长爪子,纠缠在一起,嘶,咬,抓,挠,血腥彻底激发了男人的野性,刀剑犹如利爪向对方扑杀过去。狠命一击,躲闪,回身反咬,至死方休。

两个男人的眼睛都发红发亮,兴奋赏识英雄惜英雄,却又嫉妒愤恨遗憾相识太晚。大刀长剑锵的一声相击出四溅银火。

我看到萧暄脸上焕发的神采和嗜血的狠辣,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刺目又陌生。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仿佛一只最后冲刺的猛兽,充满了野心和力量。强大气势犹如滔天巨浪向对方冲击过去。

耶律卓躲闪过他狠辣的一击,掉转马身绕去侧面。就这短短的时间,他抬头往城上我们这里望了一眼。我眼不好,可是也可以肯定他在看到小程的时候,动作滞缓了那么一瞬。

随后萧暄也看了我一眼,眼神居然有点温润。

我张开嘴,冷空气灌了进来,然后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隆”,震得所有的人脚下一晃,带着恶臭的风席卷过来。

火山口犹如喷气式飞机的发动机一样咆哮着,震荡着,冒出浓烈的黑烟和赤红的火舌,烟火冲天之际,黑石硫黄如雨纷纷落下,岩浆仿佛一条条赤红的河流从山口蜿蜒而下,朝着赤水城直奔而来。

赤水,赤水!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视线同萧暄相撞,他的眼里满是震惊和担忧。两军士兵们全都停下了打斗,连耶律卓都放下了大刀望向火山。

我冲到围栏边,顺着风朝着下面大声呼喊:“大漠子民自相残杀,山神震怒火山爆发!若心里还存有一丝善念,若还有一点念头想回家同老小团聚,就快快放下屠刀逃命去吧!”

耶律卓猛地转过身来愤怒地目光如箭直射而来。

我迎着他的目光继续喊:“北辽兄弟们你们千里迢迢来这里杀别人的亲人,抢别人的财物,难道你们还想埋骨他乡吗?”

耶律卓已经怒不可遏,反身从身边副将处抄来一把长弓,提弦拉满瞄准我。萧暄惊骇一夹马腹前冲挥剑砍去,而小程则一把拉过我将自己挡在我身前。

耶律卓看到小程,手下一顿,长弓已被萧暄的剑打偏。

耶律卓哪里受得了这挑衅,一把丢开大弓抽出佩剑朝萧暄劈过去。两人立刻打斗在一起。旁边将领士兵见上司又打开来,也纷纷重拾刀剑开始厮杀。

我气得差点吐血,这都什么时候了?

大地又是一阵强烈地震,火山犹如一个唱到兴头的摇滚歌手一样声嘶力竭地喊叫颤抖着,我的头皮跟着一阵发麻。我求上天不要让我饿死,上天同意了,于是让我被火山灰埋死。见鬼!

小程神情肃穆摇了摇我,问:“我师傅的《秋阳笔录》是不是在你这里?”

我啊了一声。小程的眼睛大概是这个浑浊世界里唯一依旧清澈澄明的事物,我没办法对着这双眼睛撒谎:“是在我这里。不过我是从我家地窖里找到的。”

小程皱眉:“你到底是谁?”

我老实交代:“我是文博候谢太傅的四女儿,谢昭华。”

小程本来想表示惊讶,可是他对这个名字实在没印象,只好继续原来的话题:“师傅交代过,谁找到这本秋阳笔录,谁就拥有它了。我当初不是不想治耶律太后的毒,而是解她的毒的法子写在这本笔录上。”

我听了高兴,可是还没高兴三秒就高兴不起来了。小程抓着我兴高采烈地冲着城下打得正热闹的耶律卓喊:“喂,三白眼,我给你找到能救你老娘的人了!这是我小师妹!她手里有我师傅的笔录——”

等等,这是什么一个情况?

小程很有阶级友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带我去治耶律老太婆,我就告诉你如何解烟花三月。公平划算,童叟无欺。快叫我一声大师兄吧,师妹。”

我怒火沸腾得比火山还剧烈,举手就想来一招亢龙有悔。小程却欢喜道:“他们停了!”

男人们果真又停下了厮打。自然灾害分分钟降临,有个台阶不下就是白痴。

萧暄眼睛冒火狠狠瞪我,我只得假装忽略他,对着耶律卓拍胸脯保证:“你娘中的是蝶双飞,对不对?是你们辽国皇室的天才先祖弄出来的毒蛊,为了确保外戚不干政,每个皇后受封前都必须服用。毒蛊毒蛊,是毒又是蛊,母蛊就在皇帝体内。帝喜而后喜,帝忧而后忧,皇帝健康那皇后自然也身体好,皇帝若病,皇后也必病无疑。有的皇帝死前会赐解药给皇后,可是你爹却没有。现在你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娘却还活着,挺不容易的吧?我去治你娘的病。但是你得立刻退兵!”

耶律卓的面具遮去了他所有表情,可是我可以清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气。

我抓着砖石围墙的手已经僵到没有知觉,可是一口气憋在胸腹之间让我坚持把话说完。

“你四海求医这么多年心里清楚,现在只有我能救你娘的性命。耶律卓,你自己好好斟酌吧。是现在就退兵,还是一鼓作气攻城略地,然后回去给你娘收尸,让你辽国百姓看看你就是这样以孝治国,看看一国之君就是这样不孝不义没有良心,看看你以后午夜梦回会不会见你娘血泪索魂……”

“太长了。”小程出声提醒我。

我虚心接受,闭上了嘴。

整个天地间似乎只余火山的咆哮声。

耶律卓注视着我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萧暄眯着眼睛,紧握着剑,面无表情。

我清晰地听到我和小程的激烈心跳。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耶律卓开口出声,一指小程:“加一条,将他交出来。”

五个字就已经决定了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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