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两全其美
项少龙、滕翼、荆俊偕同十八铁卫返回咸阳,立即赶往相国府,途中遇上数十名秦兵,护着一辆马车在前方缓缓而行。
项少龙不知车内是哪个大臣,不敢无礼抢道,唯有跟在后方,以同等速度前进。
前方带头的秦兵忽地一声令下,马车队避往一旁,还招手让他们先行。
项、滕两人心中大讶,究竟谁人如此客气有礼,偏是帘幕低垂,看不到车内情形。
荆俊最是好事,找得队尾的秦兵打听,驰上来低声道:“是咸阳第一美人寡妇清!”
项少龙回头望去,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项少龙很想能先碰上图先,探听吕不韦找他何事,却是事与愿违。
在书斋见到吕不韦,这个正权倾大秦的人物道:“少龙你为何如此莽撞,未向我请示,竟向大王提议任徐先这不识时务的家伙做左丞相,破坏我的大计,难道我走开一阵子都不行吗?”
项少龙已知此事瞒他不过,心中早有说词,微笑道:“那时大王要立即决定人选,相国又不知何时归来,可是少龙的提议却是绝对为吕相着想,只有让秦人分享权力,才能显出吕相胸怀广阔,不是任用私人之辈。这么一来,秦廷谁还敢说吕相闲话?”
吕不韦微一错愕,双目射出锐利的神光,凝神看他好一会儿后,才道:“少龙推辞了这仅次于我的职位,是否亦为同样的理由呢?”
项少龙知他给自己说得有点相信,忙肯定地点头道:“吕相对我们乌家恩重如山,个人荣辱算得什么?”
吕不韦望往屋顶的横梁,似乎有点儿感动,忽然道:“我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叫吕娘蓉,就把她许配与你吧!好补替倩公主的位置。”
蓦地里,项少龙面对着一生人中最艰难的决定。
只要他肯点头,吕不韦将视他为自己人,可让他轻易捱到小盘二十二岁行加冕大礼,正式成为秦国之君,再掉转枪头对付这奸人,乌家也可保平安无事。
但亦只是这一点头,他便要乖乖做大仇人的走狗,还加上吕娘蓉此沉重的心理负担,对深悉内情的纪嫣然等更是非常不公平。
吕不韦乃这时代最有野心的奸商,绝不会做赔本生意。
现在既除去以阳泉君为首的反对派,项少龙又得秦王、秦后宠爱,除之不得,遂收为己用。此招之为婿的方法,确是高明的一着。
项少龙猛一咬牙,跪拜下去,毅然道:“吕相请收回成命,少龙现在心如死灰,再不想涉及嫁娶之事,误了小姐的终身。”
吕不韦立时色变,正要逼他时,急密的敲门声传来,一名家将滚进来伏地跪禀道:“相爷,大事不好,魏人信陵君率领燕、赵、韩、楚、魏五国联军,大破我军于大河之西,蒙大将军败返函谷关,联军正兵临关外。”
这句话若晴天霹雳,震得两人忘记僵持的事,面面相觑。
吕不韦跳了起来,道:“此事大大不妙,我要立即进宫晋见大王。”
看着他的背影,项少龙记起纪嫣然的预言,想不到竟然应验,也使他避开与吕不韦立即撕破脸皮的危机。
项少龙和滕翼等离开相府,不敢在秦国危机临头的时刻不顾而去,遂往乌府驰去,好留在咸阳等候消息。
刚踏入门口,陶方迎上来,神情古怪地道:“有个自称是少龙故交的汉子在等你,他怎知你今天会回来呢?”
项少龙心中大讶,独自到偏厅去见这不速之客。
那人带着遮阳的竹帽,背门而坐,身量高颀,透出一股神秘的味道。
背影确有些眼熟,却怎也想不起是何人。
那人听到足音,仍没有回头。
项少龙在他对面坐下,入目是满腮的须髯,却看不到被竹帽遮掩的双眼。
他正要询问,这怪人缓缓挪开竹笠。
项少龙大吃一惊,骇然道:“君上!”
龙阳君虽以须髯掩饰“如花玉容”,眉毛亦加浓了,可是那对招牌凤目,仍使项少龙一眼认出他来。
两人对视一会儿,龙阳君微微一笑,道:“董兄果是惦念旧情的人,没有舍弃故人。”
项少龙苦笑道:“终瞒你不过。”
龙阳君从容道:“董马痴怎会这么不明不白地轻易死掉,项少龙更不会完全没出过手便溜回咸阳,我还特别派人到楚国印证此事,刚好真的董马痴全族被夷狄杀害,别人或会以为那是疑兵之计,但我却知道真的董马痴确已死掉,假的董马痴仍在咸阳风流快活,否则赵致亦不会溜回咸阳会她的夫郎了。”
项少龙早知骗他不过,叹道:“信陵君刚大破秦军,君上可知此来是多么危险?”
龙阳君道:“怎会不知道?我正因秦军败北,才要匆匆赶来。”
项少龙叹道:“雅夫人好吗?”
龙阳君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由怀里掏出一只晶莹通透的玉镯,柔声道:“是赵雅托我交你之物,以示她对你的爱永不改变,永恒如玉,只是限于环境,又不愿令你为难,才忍心不到咸阳来寻你,希望你明白她的苦心。”
项少龙把玉镯紧握手里,心若刀割。好一会儿后,沉声道:“君上来此,有何贵干?”
龙阳君叹道:“还不是为了被软禁在咸阳做质子的敝国太子增,今天秦兵大败,秦人必会迁怒于他,要杀之泄愤。我们大王最爱此子,奴家唯有冒死营救。”
项少龙这才想起战败国求和时,惯以王族的人做质子为抵押品,秦国战无不胜,可能各国均有人质在咸阳。不禁头痛起来,道:“君上想我项少龙怎样帮忙?”
龙阳君道:“现在秦君和吕不韦对项兄宠信有加,只要项兄美言两句,说不定可保敝国太子增一命。”
项少龙断然道:“君上放心,冲着我们的交情,我会尽力而为。”
口上虽是这么说,但想起吕不韦愈来愈明显的专横暴戾,实在半分把握都没有。
龙阳君立即喜上眉梢,正要感谢时,陶方进来道:“大王召少龙入宫议事。”
项少龙长身而起,改口道:“龙兄请留在这里等候消息。”
又向陶方说了几句要他照拂客人的话后,匆匆入宫去了。
秦宫的禁卫统领安谷傒破天荒首次在宫门候他,把他领往后宫庄襄王处理公务的内廷去,态度颇为客气,使他有点受宠若惊。
这安谷傒高俊威武,年纪在二十五、六岁间,虽非嬴姓,却是王族的人。能当得上禁军大头领的,多少和王室有点血缘关系,在忠诚方面无可置疑,以吕不韦的呼风唤雨,亦不能使手下打进这系统去,否则将可操纵秦君的生死。
安谷傒对项少龙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到内廷宏伟的宫阙外时,忽地低声道:“项太傅一力举荐徐将军当左丞相,我们禁卫都非常感激。”
项少龙呆了一呆,终明白其中的变化。
徐先乃秦国军方德高望重的人,却受到吕不韦的排挤,项少龙把他推介,自然赢得军方的好感。
两人步上长阶,守卫立正敬礼,令项少龙亦感风光起来,这种虚荣感确实令人迷醉。
安谷傒把他送至此处,着守卫推开大门,让他进入。
才踏入殿内,项少龙吓了一跳。
只见庄襄王高踞大殿尽端两层台阶之上的龙座,阶下左右分立五、六名文臣武将。右边居首的当然是右丞相吕不韦,左边则是硬汉徐先,其他的人里,他只认得大将王陵、关中君蔡泽、将军杜璧,都是在与王翦比武时见过面的,这三人均为秦室重臣,其他五人不用说官职身份均非同小可。
项少龙依礼趋前跪拜。
庄襄王见到他便心生欢喜,道:“项太傅平身!”
项少龙起来后,吕不韦抢着为他引介诸人,当然是要向众人表示项少龙是他的心腹。
他认得的三人中,王陵和杜璧均为军方要人,与王龁、徐先在军方有着同等级的资历。蔡泽则是吕不韦任前的右丞相,为人面面俱到,故虽被吕不韦挤下来,仍受重用。
至于其他五人,仅居徐先下首的赫然是与王龁和徐先并称“西秦三虎将”之一的鹿公,中等身材,年纪在五十许间,长得一把长须,眉浓发粗,眼若铜铃,身子仍极硬朗,见到项少龙,灼灼的目光打量他,神态颇不友善。
另四人分别为左监侯王绾、右监侯贾公成、云阳君嬴傲和义渠君嬴楼,后两人是王族直系的人,有食邑封地。
这些人个个表情木然,大多对项少龙表现出颇为冷淡的态度,竟连理应感激他的徐先亦不例外,只有蔡泽和王绾仍算客气。
此紧急会议云集了咸阳最高层的大臣名将,可见形势多么危急。
秦人最忌是东方诸国的合纵,而今天信陵君只凭五国之力便大败秦军,可见秦人的恐惧,是绝对有根据的。
项少龙自知身份,退到吕不韦那列的末席,学众臣将般肃手恭立。
庄襄王仍像平时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柔声道:“少龙可知寡人急召卿来,所为何事?”
项少龙心叫不妙,这个军事会议开了至少两个时辰,应已得出应付眼前困局之法,这么召自己前来,不用说极可能是要派自己领军去应付五国联军。
由此可见吕不韦表面虽权倾大秦,但在军中势力仍然非常浅薄,蒙骜兵败,除他项少龙外再无可用之将。
自己虽曾展示军事的天分,始终未曾统率过以十万计的大军,与敌对决沙场,难怪与会诸人均有不满的表情。
项少龙恭敬道:“请恕微臣愚鲁!”
徐先道:“大王请三思此事!”
其他鹿公、贾公成等纷纷附和,劝庄襄王勿要仓促决定。
将军杜璧更道:“五国联军锐气方殷,若弃函谷关之险,妄然出战,一旦败北,恐函谷关也不保,那时联军长驱直进,大秦基业怕要毁于一旦,此刻实宜守不宜攻。”
吕不韦脸色阴沉之极,冷冷道:“我们今趟之败,实因敌人来得突然,以致措手不及,此次既有备而战,将完全是另一番情况。”
鹿公冷哼一声,道:“信陵君乃足智多谋的人,当年曾破我军于邯郸城外,前车可鉴,右相国怎可说得这般容易。”
徐先接口道:“我军新败,锐气已挫,纵是孙武复生,怕亦要暂且收敛,大王请三思。”
这是他第二趟请庄襄王三思,可知他反对得多么激烈。
吕不韦不悦道:“太原郡、三川郡、上党郡关系我大秦霸业的盛衰,若任由无忌小儿陈兵关外,三郡一旦失守,彼长我消,更是不利,大王明察。”
庄襄王断然道:“寡人意已决,就任命……”
在这决定性的时刻,殿外门官唱道:“魏国太子魏增到!”
吕不韦冷然道:“不杀此人,难消我心头之恨!”
庄襄王正要下令押太子增进来,项少龙大骇扑出,下跪叩首道:“大王请听微臣一言。”
包括庄襄王和吕不韦在内,众人无不惊奇地看着跪伏地上的项少龙。
事实上连项少龙也不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话,只知若让太子增进殿,被庄襄王下以处死的命令,那他就有负龙阳君所托。
他和龙阳君的关系非常复杂,可是只要他开口请求,便感到必须为他办到。只冲着他维护赵雅一事,就义不容辞了。
庄襄王讶道:“少龙想说什么?”
项少龙心中叫苦,脑际灵光一闪,道:“微臣刚才听到的,无论主攻主守,均有得失风险,所以想出一个两全其美之法,让大王不费一兵一卒,立可解去函谷关之危。”
众人大讶,都不知他有何妙法。
庄襄王对他最有信心,所以才会同意吕不韦荐他领军出征之议,欣然道:“快说出来给寡人参详。”
项少龙道:“今天五国之所以合纵成功,兵临关下,关键处全系于无忌公子一人身上,此人若去,联军之围不战自解,太原三郡可保安然。”
众人无不点头,连吕不韦都恨不得他有两全其美之法,他虽一力主战,其实是孤注一掷,如若再败,就算仍能守住函谷关,他的地位亦将不保。
项少龙道:“当日微臣曾到大梁……”一五一十地把信陵君要藉他刺杀安厘王一事说出来,然后道:“只要微臣把此事告诉太子增,让他回国说与魏王晓得,魏王必心生惧意,怕魏无忌凯旋而归,乘势夺其王位,在这情况下,当会把魏无忌召返国内,夺其兵权,如此联军之围,不攻自破。”
众人均听得不住点头称许。
信陵君魏无忌与魏王的不和天下皆知,当年信陵君盗虎符救赵后,便要滞留邯郸不敢回魏,只因秦人攻魏,安厘逼不得已下央信陵君回去,若说安厘不忌信陵君,是没人肯相信的。
秦人一向爱用反间之计,白起攻长平,就以反间之计中伤廉颇,使孝成王以赵括代廉颇,招来长平惨败。
小小一个反间计,有时比千军万马还要厉害。
徐先皱眉道:“项太傅的提议精彩之极,可是本相仍有一事不解,若这样明着放魏增回去说出这番话来,那岂非谁都知道我们在用反间计吗?”
杜璧也道:“此计虽好,却很难奏效。”
项少龙一点不奇怪杜璧为何特别针对自己,杜璧一向属于拥秦王次子成蟜的阵营,只不知是否由于身份崇高,并未被阳泉君一事牵连。
以吕不韦赶尽杀绝的手段,当然不会心软而放过他,可知此人定有凭恃。
项少龙道:“三天前,魏国的龙阳君派人来游说微臣,希望微臣为太子增美言两句,保他性命。假若微臣卖个人情与龙阳君的人合作,助太子增偷离咸阳,同时又把信陵君之事诈作无意中泄露与他知道,这反间之计,便可望成功。”
庄襄王赞叹道:“少龙果不负寡人期望,此计妙绝,就如你所说,由你全权去办。”
徐先等最紧要是不用出关与敌硬拼,吕不韦亦乐得不用冒险,于是皆大欢喜,转而商量如何可令太子增不起疑心的妙计。
一切商量妥当后,庄襄王把太子增召进来,痛斥一顿,吕不韦提议把他处决。
太子增吓得脸青唇白,软倒地上,项少龙出而求情,力数信陵君的不是,顺势在庄襄王询问下,把信陵君当日的阴谋说出来。
最后当然饶过太子增的小命,只令他不准踏出质子府半步,听候处置。
庄襄王和吕不韦仍留在内廷商议时,项少龙借口要去联络龙阳君的人,与其他大臣一起离开内廷。
诸人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善,只有杜璧在众人赞赏项少龙时,一言不发地离开。
鹿公、徐先两人扯着项少龙一道离去。
鹿公忽道:“你为何向大王举荐徐大将军呢?”
项少龙想不到这老将如此坦白,有点尴尬地道:“只因徐将军乃不畏权势的好汉子,就是这样。”
徐先肃容道:“项少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我徐先至少学不到太傅视功名权位如浮云的胸襟,当日只要你肯点头,就是我大秦的左丞相,今天你若肯点头,现在已是三军之帅了。”
忽然间,项少龙知道自己赢得军方人士的尊敬,此事突如其来,教他难以相信。
快要到停放车马的外广场时,一个宫娥跪倒道旁,道:“项太傅请留步说话。”
徐先两人均知他与王后、太子关系密切,还以为王后来召他,两人表示要约一晚和他宴会共欢后,先一步走了。
项少龙也当是朱姬派人来截他,心中苦笑时,宫娥递上一个精致的漆盒,立即告退。
项少龙打开漆盒,芳香扑鼻而来,盒内有张折叠得很有心思的丝笺,打开一看,上面疏密有致地布着几行秀丽潇洒的秦隶字体,下面署名琴清。
他又惊又喜,还以为美女和他私通款曲,到看毕时,才知琴清想约纪嫣然到她家中小住几日。
既松了一口气,又禁不住有点失望,心情矛盾之极。
到与滕翼等会合后,脑海中仍浮动着她风姿优雅、谈吐温娴的音容玉貌。
回到乌府,立即到上房找龙阳君。
龙阳君听他把整件事和盘说出,讶道:“既是反间之计,为何却要说出来给我听?”
项少龙耸肩道:“君上这么信任我,我怎忍心骗你。”
龙阳君道:“信陵君想刺杀大王,是否确有其事?”
项少龙点头道:“这倒是不假。”
龙阳君道:“那就成了,你虽说是反间计,却极有可能发生,秦人既闭关不出,信陵君迟早无功而退,迟些早点,没有分别。经此一役后,天下应有一段平静的日子,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太子弄回大梁去,少龙你定要做得似模似样,那你我都可立个大功了。”
项少龙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龙阳君一向与信陵君誓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此可扳倒信陵君的妙法,他怎肯放过。
信陵君是杀害小昭等诸女的幕后主事人,项少龙恨不得插他两剑,唯一担心的,是怕赵雅受到株连。
龙阳君何等精明,看穿他的心意,道:“无忌公子名震六国,大王怎也不敢处死他,且亦非那么容易,只会夺他兵权,让他投闲置散,无论如何,我会保着赵雅。”
项少龙放下心事,与龙阳君商量行事的细节后,就在当夜“无惊无险”地由龙阳君和他的人一手包办,把太子增救出咸阳,还拥有过关的正式文书,逃返魏国去。
项少龙为躲避吕不韦重提婚事,连夜溜回牧场。
他的心情开朗起来,开始与三位娇妻和田氏姊妹两婢恢复以前有说有笑的欢乐日子。
善兰瓜熟蒂落,产下一子,如诺过继给项少龙,更是喜上添喜。
在充盈欢乐气氛的时刻里,牧场忽来了个不速之客,赫然是图先。
相府的大管家神情出奇地凝重,坐下后叹气道:“今天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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