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德报怨
项少龙本想溜走,却给升了官兴奋得要死的李斯硬扯他去见小盘,纪嫣然却没他们好气,自行返家去。
今趟虽未可言全胜,却是天大的转机,王龁、王陵、昌平君、昌文君等情绪高涨,拥着大功臣项少龙入内廷见小盘。
小盘见众人来到,由龙座走下来,两眼感动得红了。
项少龙有点神智迷糊地看着小盘龙行虎步、气势逼人地朝他走来。忽然间他感到小盘非常陌生,但又亲近得像自己的儿子。那种极端相反的感觉,激起他无比奇异的情怀。
尚有几年,小盘便要加冕为王。而他与这未来的秦始皇的关系,将要画上休止的符号。他是不能不走,因为他不想沾染六国军民的鲜血,对战争他已深感厌倦。
小盘的实际年龄是十九岁,完全具备一代霸主那种高踞众生之上的威仪和气概。他虽比项少龙矮了大半个头,但肩宽背厚,手足粗壮,方面大耳,尤其是一对龙目,连项少龙被他望来时都感心寒。
以前的徐先、鹿公在知道他不是吕不韦的孽种时,立即死心塌地;现在的王陵、王龁对他矢志效忠,自非无因。盖小盘正是那种天生具有服人魅力的政治领袖。可想见当他正式加冕为王时,将更不得了。
小盘来到项少龙身前,一把紧执着他双手,喜叫道:“太傅啊!我们成功了。”
李斯等围着两人,高声道贺,人人都有点胡言乱语。
一直以来,君主和权臣的斗争,鲜有可在不动干戈下完成的。但正因耍出黑龙这漂亮的一招,立即把吕不韦辛苦经营多年的势力削减大半,又把他可能暗中策划的叛乱粉碎。如此兵不血刃的取得骄人成果,谁不感动莫名。
在现今的情势下,要举兵作乱,根本是没有可能的,连咸阳的平民都会起义来支持小盘,更不要说一向忠于王室的军队。
项少龙微笑道:“臣下也好该休息一下,请储君赐准。”
小盘叹道:“寡人虽是千万个不情愿,但也只好如太傅所愿,不过一旦有事起来,太傅定要回来助我。”
项少龙如释重负道:“文有昌平君和李廷尉,武有两位上将军,储君看着办吧!”
众人哄然大笑。
因项少龙等若说,没有事最好不要来烦我。
李斯笑骂道:“项大人不要笑在下,在项少龙跟前,李斯永远是你由赵国回来时在城外初遇的李斯。”
小盘道:“太傅准备何时回牧场暂休?”
听到他特别在“暂休”两字加重语气,各人均露出会心微笑。
项少龙反手握紧小盘的双手,感到两人的血肉连结在一起,答道:“待扫平邱日升的武士行馆和小俊成婚后,我便回牧场去,依储君之言暂休,该仍有十多天会留在咸阳。嘿!我要回家沐浴更衣,好参加今晚的春宴。”
小盘依依不舍放开项少龙的手,感触道:“我嬴政之能有今日,实拜太傅所赐。”
以他一国之君的身份,肯说出这种话,众人无不动容,
只有项少龙才真的明白他意之所指。
当日只知调戏婢女的顽童,谁想得到竟是日后一统天下、千古一帝的秦始皇?
宫门外挤满来“朝圣”的民众,见项少龙出来,立即欢呼四起。
蹄声响起,国兴领着一队亲兵由旁边冲出来,隔远向他施礼。
项少龙见国兴一身军服,像变成另一个人般威风凛凛,不禁记起荆俊初穿官服的样子,心里不由对国兴多生几分亲近的感觉。
国兴来到他旁,陪他往乌府驰去,低笑道:“卑职在门外等了一段时间,刚才嫪毐和吕不韦分别出来时,民众都大喝倒彩,气得两人脸都黑了。但项大将军一出来,却博得最多的彩声。”
项少龙看着穿上新衣的小孩在道旁放掷鞭炮和互相追逐嬉戏,心情前所未有的闲适舒畅。
小盘终于稳固了他的王位,以后只有他找人算账,像吕不韦、嫪毐之徒,适堪配作给他练拳的对手。
国兴道:“项爷请相信小人,小人以后是死心塌地跟定大人了。”
项少龙听他改变口气,摆出家将的姿态,欣然道:“十来日后我会返回牧场,由小俊暂代我的职位,你好好跟着小俊干吧!这是你和他最佳的修好机会。”
国兴点头答应,压低声音道:“那些刺客有五个人逃出来后,到了杜璧的将军府去躲避都卫的搜捕。听邱日升的口气,他们会扮作我们武士行馆的人,今晚去参加春宴。”
项少龙奇道:“难道他们以为今晚还有机会行刺?又或不知道入宫赴宴者是不准携带武器的吗?”
国兴道:“邱日升还没这么大胆,只是希望藉这批人来重振行馆的威风。”
项少龙淡淡道:“也好!就让我今晚落落邱日升的脸吧!若非碍于嫪毐,今天我就去把他的行馆拆了。”
国兴听得心惊胆战,暗忖幸好自己“改投明主”,否则将是受尽凌辱的其中一个。
国兴又道:“听说今早单美美想上吊自尽,幸好给人救下来。”
项少龙现时对单美美只有同情而无恼恨,但此事却不宜插手,只好叹一句心有余而力不足。忍不住问道:“单美美的心是否向着嫪毐?”
国兴神神秘秘地道:“这事恐怕只有她本人清楚,但醉风楼婢仆间流传着一个消息,是单美美真正看得上眼的人是项爷你。”
项少龙吓了一跳,失声道:“这事定是弄错,否则为何我没有任何感觉。”
国兴耸肩道:“女人心最难测的,或者是传错了吧!”
这时已到乌府,国兴施礼走了。项少龙想起自己幸福温暖的家庭,立时把单美美的事置诸脑后。
刚踏入府门,手下告诉他醉风楼的红阿姑杨豫来找他,正在东厅等候。
项少龙大感愕然,隐隐猜到该与自杀未死的单美美有关,心中暗叹。他差点想使人去把杨豫遣走,但终硬不起心肠,矛盾地挣扎一番,才到东厅去。
美女洗尽铅华,身穿素服,样子比她浓妆艳抹更顺眼,虽比不上前晚的石素芳,但其清秀之色已属罕有。
到现在他仍弄不清楚这位欢场美女心底内的玄虚,她是否只因屈于吕不韦的权势,不得不暗害自己?抑或她真的爱上管中邪或许商,才甘心为虎作伥?在这充满阴谋诡计的环境里,他学晓不会轻信任何人,同时学懂了以种种手段去对付例如伍孚和国兴等敌人。
杨豫见他来到,大喜离座迎来。
项少龙真怕她纵体入怀,若给婢仆看到,报与乌廷芳等诸女知道,那就跳进黄河那德水内也洗不清。
人的心理是这样,他去醉风楼胡混,纪才女等可以不见为不知,但若把风流带回家里,就是另一回事。
项少龙连忙施礼,道貌岸然道:“豫姑娘请坐。”
杨豫乃揣摩男人心意的专家,甜甜一笑,横他大有深意的一记媚眼,退返座内,待项少龙在侧旁坐下,才蹙起黛眉,轻叹道:“美美今早上吊自尽,幸好我们一直防她做出蠢事,及时把她救回,但颈项处多了一道可怕的瘀痕,会有好一阵子不能出来见客。”
项少龙皱眉道:“豫姑娘来找项某人,难道认为我可为她效劳吗?”
杨豫叹一口气,道:“妾身也知这样来找项大将军,不给你扫出门外已对妾身非常客气。只是美美和妾身比亲姊妹还要好,其他人又畏惧吕不韦权势,噤若寒蝉。现在咸阳城内,只有大将军一个人不把吕不韦放在眼内,美美和杨豫走投无路,唯有厚颜来求项大人。”
项少龙苦恼道:“美美不是一向和嫪大人相好吗?现在他权势大增,假若他肯娶美美,而美美又心甘情愿的话,吕不韦该很难反对。”
杨豫露出不屑之色,“呸”一声道:“嫪毐算什么东西?充其量只是太后的面首男宠,他出来鬼混可以,一个月前有人送了他两个歌姬,结果给太后派人活生生打死,大将军请说还有谁敢嫁入他的内史府去?”
项少龙听得愕然以对,想起吕不韦寿筵时朱姬充满妒意的怨毒眼神,整个人寒浸浸的。
朱姬变得太厉害了,自庄襄王被吕不韦害死,她的心理便很有问题,但仍想不到她变成这么可怕的一个女人。
杨豫续道:“何况美美对他只是虚与委蛇,本来她确是迷上了他英俊的外表和风采,但自听过白蕾说及有关他以前丧尽天良的坏事,现在只余下憎厌之心,再无欢喜之情。”
项少龙心想白蕾定是由韩闯处听来有关嫪毐的恶行,以韩闯的为人,必会添盐加醋,口舌不饶人。
不过嫪毐亦是“罪有应得”。
杨豫神情忽转温柔,含情脉脉地瞧着他道:“只有项爷的声誉最好,就算是你的敌人,也说不出项爷做过什么坏事。初时我们是不明白,后来见我们这么一再开罪项爷,项爷仍体谅我们是逼不得已,还和颜悦色相待,我们心中都非常感激。”
项少龙苦笑道:“好人最难做,坦白说,吕不韦要纳美美为妾的事,我实在很难插手,且没有插手的理由。”
杨豫胸有成竹地道:“项爷至少有两个方法可帮助美美,最简单当然是由项爷把美美纳为小妾。不过我也知这是强人所难,还会使项爷和嫪大人不和。”
项少龙叹道:“另一个办法又如何?”
杨豫咬着下唇道:“助她逃离秦国。”
项少龙不解道:“助她离国对我可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我吩咐下去已可办到,但问题是像她这么动人的美女,到任何一处都会有人垂涎她的美色,岂非逃出虎口又进狼口吗?若遇上盗贼或流氓,她的遭遇更不堪想象。”
杨豫喜道:“项爷肯点头就成了,美美在魏有位仰慕她的王族公子,曾多次派人来求美美到大梁去,只要项爷使人给他送出消息,教他派人到边境来迎接,美美的安全就不会有问题。”
项少龙心中一动,道:“那王族公子是谁?”
杨豫压低声音道:“是以前在咸阳当质子,后来逃回大梁的太子增。”
项少龙暗忖原来如此。看来单美美并非真的喜欢他,但若成为太子妃,怎都好过当吕不韦的泄欲工具。
项少龙自己知自己事,绝不能硬着心肠见死不救,苦笑道:“好吧!你教美美在小楼装病,谁都不要见,今晚趁所有人去参加春宴,我派人来把她连夜送走。另外我再遣派快马去知会太子增和龙阳君,唯一要动脑筋的地方,是要布局成美美自行逃走的样子,以免牵累豫姑娘和其他人。”
杨豫大喜扑入他怀里,眼都红了。
项少龙骇然道:“若你想感谢我,快给我坐好。”
杨豫不顾一切在他嘴上重重吻一口,才移开少许,热泪泉涌地呜咽道:“妾身和美美结草衔环,仍不足以报项爷不念旧恶的大恩大德。”
项少龙敢肯定这非是另一个陷阱,否则杨豫便是演技派的超级巨星。况且此事自己根本不用亲身参与,想害自己亦无此可能。
与杨豫商量了联络的细节,顺口问道:“你为何不和美美一道走呢?”
杨豫忸怩地瞧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垂下螓首,秀脸红红的,神态诱人之极。
项少龙恍然道:“原来豫姑娘爱上了管中邪。”
杨豫摇头道:“怎会是他呢?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每次和人家欢好后,立即将人家赶走,说不惯与人同眠,这样的男人,只有吕三小姐会看上他。”
项少龙哂道:“对吕娘蓉他自然不会这样,我知道了,定是许商那个家伙,他的确长得很好看。”
杨豫咬着唇皮没有作声,神情却是苦恼和无奈,好一会儿才道:“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假设吕不韦逼我做妾,我只好认命。但美美比我坚强多了。唉!说出来恐怕项爷不会相信,但我却不愿有任何事欺骗项爷,美美的上吊只是我和美美想出来的假局,好拖延吕不韦。”
项少龙颓然道:“我已非常小心,但仍是给你们骗了。”
杨豫誓愿道:“现在再没有隐瞒,本来妾身根本不敢奢想来找项爷,但美美却说只有项爷有能力帮她,而且定会帮她,因为她明白项爷是天生侠义的真正英雄。”
项少龙再次苦笑道:“她看得我这冤大头准确极了。”
杨豫拭去泪痕,露出迷人的笑容,道:“美美说,若项爷不要她,就把她送走好了,唉!现在咸阳城谁家女子不想入项爷的门?”
项少龙心叫厉害,像杨豫这类“专业”女性,要讨好一个男人,确是出色当行,教人明知是假话,仍感到非常受用。至少还有归燕、吕娘蓉,甚至嬴盈都是不想嫁给他项少龙的。
项少龙见时间无多,既要安排单美美逃离咸阳的事,又要赶往王宫赴宴,更怕纪嫣然等误会,忙把杨豫请了起来,送出门外。
杨豫翩然去后,项少龙第一件事是找来赵大,由于他曾随赵雅在大梁住过一段长时间,熟悉当地的情况,让他去负责这件事最合适。
单美美这么开溜,最不幸的人是伍孚,将可逼他进一步靠拢自己,成为另一只在吕不韦集团内的有用棋子。
赵大还以为是什么危险任务,听到只是把单美美送往魏境,欣然答应。
到项少龙回到后宅,以为纪嫣然等盛装以待,岂知众妻婢正逗儿为乐,且身穿便服,一点也没有去参加春宴的意思。
项少龙奇道:“你们不去趁热闹吗?”
纪嫣然懒洋洋躺在卧几上,斜靠软垫,慵倦不胜道:“夫君大人好像忘掉是谁举起那条龙尾拍打德水整个早上,又在廷上罚站罚念书罚足整个时辰。本来也想去的,但浴罢忽然什么力气都失去,只想什么都不做,更没有闲情去想夫君大人为何和醉风楼的姑娘闲聊大半个晚上。”
项少龙既是怜意大起,又是差点给气坏,跪下来在她脸颊香一口,向乌廷芳道:“你们呢?”
赵致撇撇小嘴道:“嫣然姊不去,我们哪还有兴致?”
项少龙心中有点明白,举手投降道:“神明可鉴,我项少龙与杨豫往日没有任何私情,今天亦是如此,她之所以……”
纪嫣然探手掩着他的大嘴,笑道:“不要疑心,我们只是闹着玩吧!”
乌廷芳吃吃娇笑,媚态横生道:“但不去赴宴却是真的,见到吕不韦我便想起……唉!都是不说了。”
瞧她神情一黯,项少龙立即想起赵倩和春盈等心爱的人儿,明白她的意思。
田贞、田凤两人走过来,把他挽起,服侍他沐浴去了。
穿着妥当,来到大厅,滕翼和荆俊正和陶方闲聊着等候他。
项少龙道:“单美美的事赵大通知了你们吗?”
滕翼点头道:“只是小事一件,能气气吕不韦,害害伍孚,总是乐事。”
荆俊哂道:“单美美正因看清楚这点,才不愁你不答应,不过这女人真的长得很美。”
项少龙给他提醒,立时对杨豫打个折扣,自己太容易朝好的一方面设想。
陶方道:“刚才我见过图先,他问我黑龙是否少龙你想出来的,我不敢瞒他,图先要我告诉你,他真的服你了,这绝计比斩吕不韦两记百战宝刀更厉害。吕不韦回府后暴跳如雷,也猜到我们在装神弄鬼,却全无办法,图先说以吕不韦的性格,可能会铤而走险,教我们更要小心。”
项少龙心中一凛,颔首受教,因为自己确有点被胜利冲昏头脑的飘飘然感觉,非常危险。
滕翼笑道:“管中邪抓了一批人,不过据我看都是无辜者,他还想拿这批人去顶罪,却给我们的廷尉大人接收过去,不准他毒打成招,今趟管中邪也算失威了。”
荆俊苦恼道:“我只要见到国兴就心中有气,三哥还偏要我去教他办事,唉!”
项少龙抓着他胳膀扯他过来,正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俊就当作做一次好心,给他一个机会吧!”
滕翼长身而起道:“时间差不多,我们入宫吧!”
项少龙道:“记得带你的墨子剑,今晚会是好戏连场。”
陶方讶道:“怎会有这种事?这是大秦的国宴,没有储君点头,谁敢生事?”
项少龙一拍挂在腰上的百战宝刀,笑道:“我们就是有储君点头的人,好省下异日去挑武士行馆的脚力。”
滕、荆两人这才明白。
项少龙带头朝大门走去,哈哈笑道:“黑龙出世,乃天命的安排,际此大喜日子,我们提早给邱日升‘开年’如何?”
滕、荆、陶三人笑着追上来,与他跨出门外。
十八铁卫和三人的亲随早备马等候。四人上马,旋风般驰出大门,望王宫的方向赶去。
整个咸阳城笼罩在迷离的夜雾里,诡异得有若鬼域。项少龙想起即可返回牧场过些安乐日子,心情豁然开朗。
自赵倩等不幸命丧客地后,他从未试过像眼下般忘忧无虑,再没有像被无形的重担子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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