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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记忆到底能不能选择?我的答案是能,我试过。记忆是可以被操控的,只要心够诚,所谓的真相也会为你让路。相信即真相。我相信黄姝是完美的,美到大千世界都容不下她。

      

        军训、运动会、摸底考试,转眼两个月时间就过去了。十三岁那年开始,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每晚躺在床上,把想黄姝当作固定的睡前活动,黄姝似乎也在默契地配合,出现在我生活中的频率越来越低,每次还永远有冯雪娇和秦理在身边。黄姝让我明白,她是被平分的,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那年的黄姝,十五岁,身高一米七二,右边虎牙比左边更尖一点,大笑时特别明显。立秋后不久,她把一头长卷发染成了淡紫色,开玩笑说因为自己是“紫”薇。她喜欢喝珍珠奶茶,最爱吃的零食是麦丽素和大蟹酥,麻辣烫只吃豆制品,讨厌香菜、芹菜、茼蒿,不太喜欢吃肉。夏天更爱穿牛仔短裤多过裙子,双腿笔直,脚踝纤细。右眉梢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很淡。绑马尾辫的时候,喜欢抿着嘴咬自己辫子的尖尖,做不出题的时候,总爱抠手指,或者不停地弹自己脑崩儿。关于那年的黄姝,我了解她几乎所有习惯,知道她很多秘密,而她却不知道,她就是我的秘密。

      

        上了初中,十三四岁的大家好像一下子都不愿再把自己当孩子,纷纷踊跃地投身到成人世界的规则中去,竟游刃有余。成绩好的不会跟成绩差的玩,穿耐克篮球鞋的不会跟穿假皮足的玩,长相好看的男女生永远更受欢迎。但有一个规律在我发现以后比较吃惊,那就是家庭条件越好的学生,成绩也相对越高,两样竟成正比。这点我一开始没想通,还是冯雪娇跟我解释说,大家私下都在外补课,很多老师会在自己的补课班里提前讲周练测试的题目,补过课的当然考得好,补得越多成绩越高,花钱也越多呗。咱班前五名,每个人每月的补课费至少都得一千五。听到那个数字,我极为震惊,我不确定我爸妈两个人一个月赚的钱加起来有没有那么多。冯雪娇读出我的吃惊,继续说,补课花一千五有什么的?李扬脚上那双篮球鞋,就一千六,乔丹的。我弄不明白,冯雪娇是怎么懂得这些的,在她替我普及什么是耐克、阿迪、乔丹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最贵的牌子是李宁呢,一双跑鞋就要三百多,我唯一的一双还是考上育英后我妈下狠心买的,雨雪天我都舍不得穿。冯雪娇越说越来劲,说别看班里穿耐克鞋的同学不少,其中一半都是假的,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冯雪娇说,你同桌方柳穿的就是假鞋,跟她的人一样假。我问冯雪娇,那你的鞋是真的吗?冯雪娇大惊失色,当然是真的!这是我杰克叔叔从美国寄回来的,你说是不是真的!我以为她在说《泰坦尼克号》,问她,哪个杰克?冯雪娇说,我妈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一个美国人。我又问她,那你也补课了吗?冯雪娇突然低下头说,就数学跟英语,别的没补。我质问她,为什么没告诉我?冯雪娇像是羞愧地说,我以为你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去,我就没说。我想了想说,也是。

      

        家教、乔丹鞋、美国,这些词语听起来都距离我那么遥远,就像我跟黄姝之间一样。好在那些我并不眼馋,不是所有遥不可及的东西都非要碰上一碰,不属于你自有道理。当时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在育英安安稳稳地过上六年,只要中间不被淘汰,不用参加中考,便万事大吉。可惜,上初中后的第一次大考就打破了我的这种幻想,全班排名三十三,一共五十二人。我只有语文成绩相对突出,数理化几乎垫底,照这个排名,两年半后我就得从育英初中滚蛋。为此,班主任崔老师还特意找我妈谈了一次话。我妈后来回家跟我说,你们崔老师挺欣赏你,夸你作文文笔好,思想也成熟,她想让你当语文课代表,但是你数理化太拉分了,替你可惜,她希望咱也能去补课。最为难我妈的那句话还哽在喉咙里没出声时,被我抢了先说,妈,我不补课,也能学好。我妈眼睛红了,摸摸我的脑袋,回客厅串串儿去了。搬家以前,我们家住的是三十六平方米的套间,唯一的卧室我爸妈住,我的“那间”是我爸用胶合板隔出来的,我从三岁睡到十二岁。我爷爷以前在厂里当领导,退休前分到一套三居室。自从我随爸妈搬到爷爷的房子照顾他,我才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搬家过程中,我妈还翻出一台尘封多年的老三洋录音机,据说是他们俩当年的定情信物,很大,有两个卡带槽,能用来翻录,我妈把它送给了我。

      

        有了自己的房间跟录音机,我别无奢求,当时对自己的生活已再满意不过。

      

        初一上学期期末考试前,我在午休时去少儿班找过秦理几次,让他给我免费补课。秦理站在走廊的窗台上,给我讲数理化。我的问题太多,也不知道他是不耐烦,还是嫌我太笨,总是每隔一会儿就用双手揉太阳穴,说自己看带字的就头疼。他叫我把题念给他听,然后他再给我讲出来,全程不能让他沾笔纸。我问他,这么下去怎么行?秦理说,他已经没法参加竞赛集训,已经退赛,连平常的考试也漏了很多次。少儿班是淘汰制,每学期都会淘汰一两个人,秦理说,可能快轮到他了。我安慰说,你是天才,等病好了再追回来就行。秦理说,淘汰了也挺好,本来他们就怕我,他们都知道。我问,知道什么?秦理说,知道我是谁。

      

        有那么两次,黄姝突然出现在育英初中校门口,秦理陪她一起等。都是冯雪娇无聊了打电话叫黄姝来的,而黄姝又总是愿意迁就她。黄姝仅仅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也一样能引起巨大的骚动。男生推着车走出校门,突然见到一个跟自己平日看惯的短发校服女生有天壤之别的异色,都忍不住驻足,而女生大多嗤之以鼻。在黄姝等我和冯雪娇出来之前,有好几个初三年级男生搭讪,多亏门卫齐阿姨将男生们都轰走,谴责他们不学好丢育英的脸,要检举到德育处,可随后马上又将矛头指向黄姝,阴阳怪气地问,你哪个学校的?站育英门口干吗?她的口气,好像黄姝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是来自西塔红灯街的站街女。黄姝说话总是很小声,回答说,我等我的朋友。齐阿姨反问,什么朋友?黄姝不紧不慢地说,好朋友。当时我跟冯雪娇正走出校门,站在不远处看着。可是身为好朋友,我们并没有走上去跟齐阿姨理论,帮黄姝跟秦理撑门面,因为我被冯雪娇拉住,直到齐阿姨履行完盘问走回收发室,冯雪娇才放开我的手,小跑几步假装刚赶过来——我的距离可以清楚听到齐阿姨最后撂下的那句“考不上育英就别来祸祸育英学生了,小小年纪裤子就穿这么短”——当时黄姝的目光已经朝我们看过来,却又迅速移开,努力让我们以为她什么都没看见。等冯雪娇若无其事地凑到黄姝身边时,黄姝仍如往常一样微笑着帮她捋额前散掉的刘海。

      

        她永远那么善良,善良到让人不忍。而我和冯雪娇却在那天亲手把刀扎在她的心上,悄无声息。

      

        或许那天是出于对黄姝的愧疚,我主动请客去吃本市第一家巴西自助烤肉,刚开业搞活动,四人同行一人免单,三十八元一位,先付再吃。四个人一共花了一百一十四,那是我辛苦攒了三个多月的全部钱,一块块从饭缸里省出来的。冯雪娇调侃说,好不容易让你也大出血一次啊!我说,所以才吃自助,你们多吃就是帮我赚钱。

      

        装修成南美风的大堂内,人声鼎沸,墙上挂着的仿制玛雅面具笑得很诡异。两个穿夏威夷花衬衫,头顶白色编织帽的菲律宾男人抱着吉他一路献歌,终于轮到我们桌,操一口带东北腔的蹩脚中文问我们要不要点歌。冯雪娇说,要钱吗?一个白帽子举起拳头说,十块一首。冯雪娇说,太贵,不点了。点!——我脱口而出,吓了冯雪娇一跳,随即翻口袋,只剩最后六块。秦理掏出了十块钱说,点吧。冯雪娇又来劲了,嚷道,我要点梁咏琪的《中意他》!两个菲律宾人笑着解释自己一共不会几首中文歌,最熟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爱你一万年》。不能再给冯雪娇机会,我抢先点了一首英文歌:《I  Do  It  For  You》。两个菲律宾人念叨着“good,good”,开始弹唱。那是我人生继《雪绒花》后学会的第二首英文歌,来自表哥给我的一盘磁带,当时他十八岁,在医科大学念卫生学校,挎BP机,戴银链子,穿破洞牛仔裤,听外国音乐,听腻了的磁带就丢给我。由此我听了不少英文歌,接触了不少外国乐队,而当时身边的同学大多在听Beyond、王力宏、H.O.T。为学唱英文歌,我特意背了不少考试用不着的单词,用那台老三洋录音机一遍遍地扒带。

      

        两个菲律宾人竟把这首歌唱出了欢快的夏威夷风味,当唱到那句“Search  your  heart,Search  your  soul”,我的眼神跟黄姝有意无意地对上了,黄姝面带笑靥,眯缝着双眼说,真羡慕你们英语都那么好,可以听得懂歌词。我刚想解释,冯雪娇抢答,“我愿意为你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浪不浪漫?说完她瞟了我一眼。黄姝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点头说,嗯,浪漫,特别浪漫,真好听。

      

        最后的六块钱,刚好够买两扎啤酒。黄姝劝我说,喝酒不好。冯雪娇却说,他自己花钱,随便他。啤酒上来,秦理居然提出要分一扎。噢,他不当自己是孩子了。正是从那天开始,我知道自己酒量并没遗传我爸,却有种预感自己未来会成为一个酒鬼。当时的我,一扎啤酒,就强迫自己醉,因此才能理直气壮地问黄姝那句,“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黄姝没喝酒,笑得倒像醉了,撇撇嘴说,善良啊,聪明啊,有正义感啊,对女生体贴啊,差不多吧——冯雪娇打断她说,你说得太泛了,没有具体的人吗?黄姝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有啊,你,王頔——还有你,秦理,要是能把你们俩捏到一起,那该多好!我最喜欢的男生就是你们两个!我了解黄姝,她那个样子没在开玩笑,完全是一个认真的答案。但是除她以外的三个人,仿佛同时松了一口气。最后,我给自己下台阶说,我好像醉了,我酒量真差。冯雪娇偏偏不给面子,突然扭头问我,脑筋急转弯——如果地球上只剩我跟黄姝两个女生,非要你选一个,你会选谁?我说,这算哪门子问题。冯雪娇不依不饶,继续问,那你说,我跟黄姝谁漂亮?周围更吵了,黄姝应该是假装没听见,秦理却抬起头看我,好像盼着见我难堪一样。我狡辩说,你们两个,不是一个紫薇,一个小燕子吗,你说她俩谁更美呢?

      

        从饭店出来,冯雪娇执意要我跟秦理一起骑车走,她打车负责送黄姝回家。搬家以后,我跟秦理不再顺路,最多一起蹬三个路口就要分别。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我问了黄姝那个问题,秦理一路上都在跟我斗快,连闯了两个红灯。快到最后一个红灯前,我逆风拼命蹬才追上秦理,在呼呼的风声里问他,你怎么了?不要命啊?秦理像没听见我说话,蹬得更快了。我继续大声喊,你喜欢黄姝!秦理也大声吼回来,不喜欢!我再喊,你喜欢!秦理又吼,不喜欢!

      

        回想起当年那一幕,一声声荒唐的对吼最终被风吹散,就像我们曾经交错但最终各奔东西的人生。的确很荒唐啊,可成年后的人生里也再不会有那种令人血脉偾张的荒唐。想到这儿,我甚至有一瞬间不再替黄姝感到委屈,假如她在天有灵,知道曾经有两个自以为是的少年为了争夺喜欢她的权利,吵得面红耳赤,该体会到的是满足吧,哪怕我们都是那么不完美的人,甚至是戴罪之人。

      

        秦理长高了,腿长了,蹬得无比快。在他甩掉我之前的最后一刻,我大声追上一句:小屁孩儿!

      

        那天以后,我有一段时间没再见到秦理以及黄姝。期末考试前,冯雪娇在班里也很少找我说话,即便是跟我四周的人说话,眼神也能很准确地忽视我。少了冯雪娇在耳边聒噪,我每天更懒得跟别人说话,下课就出去一个人踢球,也是在那段时间,我跟高磊认识了,他是初一(6)班的体委,在隔壁。我们俩是在足球场上结缘的。高磊技术很好,小学就是足球队长,但我也不赖,因此惺惺相惜,高磊最初找到我说,一起进育英足球队吧,可以参加比赛。可就在我们打算报名之前,校方解散了才成立两年的足球队,理由是校队参赛的成绩太差,训练还耽误队员学习。但我跟高磊从球友变成好友,整个寒假里,我俩几乎每天都去距离育英很近的医科大学操场踢球,跟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混一起。因高磊长相成熟,还故意蓄了点胡子,从未挨过欺负。那段时间,我给他讲了我跟秦理、冯雪娇,还有黄姝的很多事,把喜欢黄姝的事给说漏了,没想到高磊竟然对黄姝有印象,就是那次她在校门口等我们时引起的骚动。我问,你觉得黄姝漂亮吗?高磊说,漂亮,也成熟,是男生都会喜欢吧。我问高磊有没有喜欢的女生,高磊说没有。我问,要是你喜欢一个女生,会怎么做?高磊反问,什么怎么做?你说怎么追女孩?我说,嗯。高磊笑着说,写情书吧,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我说,太俗了。高磊说,那就搞点特别的,反正就是得表达。我问,真的?高磊说,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最后我也没听高磊的。直到结婚,十几年的青春里我都没写过任何一封情书,说出来连娇娇都不敢相信。我送给黄姝的,是另外一样自制的礼物,但那已经是初三时的事了。我的行动,比秦理和高磊都晚。高磊在认识黄姝的第三个月,就写了一封情书给黄姝,多年后亲口跟我承认的,但被黄姝委婉拒绝。至于我到底送了什么给黄姝,那是后话。黄姝死去以后的话。

      

        过完春节,初一下学期开学,跟着班主任崔老师走进教室的人是秦理。那一幕是那么熟悉又陌生,五年级那年,秦理也是跟在老范儿的身后走进教室,老范儿介绍说,这是秦理同学,三跳级上来的。然而两年后,秦理再一次以同样的方式出场,身份却是少儿班的淘汰生,神童下凡与庸人同伍,只不过主角不再是那个没长大的小豆包,已然疯长成为清瘦俊朗的少年,目光孤傲,陌生人都会觉得难以亲近。秦理被安排坐在我的同列,他前我后,中间隔了一个人。多年后,我常在梦中梦到初中那间教室,秦理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而梦中我的耳边回响着一句台词:孩子,欢迎来到这个更残酷的世界,这一次,你是孤身一人。

      

        因为病情加重,秦理头疼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无法看带字的东西,运动过度还会呕吐,多次大考缺考没有成绩,最终被少儿班淘汰。班里大多数人,都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秦理,天资聪慧但性情冷漠,正符合他们原本对堕落天才的想象。而秦理也极为配合,拒人于千里,甚至连老师的面子都不给,偶尔数学和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脑子陷入混沌,把自己绕晕时会召唤秦理说,这个题你肯定会,起来给大家讲讲,秦理都直接拒绝说,我不想讲。而他因从来不写语文作业这件事,更成为崔老师的眼中钉,因为坏了她杀一儆百的规矩,让全班认识到,原来崔老师也有搞不定的人,多年威严扫地。崔老师也没办法找秦理的家长,因为他没有家长,只有一个性情比他更古怪的哥哥,曾来过办公室一次,面对崔老师列出秦理的种种罪状,一言不发。从那以后,崔老师彻底放弃秦理,并在他自己的要求下,把秦理调到了教室最后的角落,自成一排。自从秦理换到那里,反而见他松弛不少,仿佛那个位置天生就是为他而设,与这个世界彼此嫌弃,各自为伍又互不相干。

      

        或许是病痛的折磨让秦理愤恨于命运的不公,或许是单纯的青春期叛逆,也或许是两者混在一起,让那时的秦理变成了一个令我无法理解的他。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因为在巴西烤肉店发生的事生我的气。有一段时间,我跟冯雪娇都曾试图跟秦理说话,仅仅是自然地说话,就像我们最初相熟时那样,可是都失败了。秦理对我们爱搭不理,连中午吃饭也是一个人缩在食堂角落,大部分中午,他根本不吃饭,坐在教室里发呆,目光总是望向窗外。我曾顺着那个方向偷偷看过很多次,隔着监狱牢房似的铁窗,除了枯瘦的柳树和空荡的天空外,一无所有。冯雪娇再度愿意理我后,十分担忧地问,秦理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是不是我们的错?我说,我也不知道,但自己的问题到头来还得自己解决,谁也帮不了谁。冯雪娇看着我眼睛说,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可怕。我反问,什么可怕?冯雪娇说,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你。

      

        彼时我已经有了新朋友高磊,冯雪娇在班里也有了两三个走得近的女生,她远比我更适应改变。而秦理仍是一个人,直到那一次我见到他骑车载着黄姝回家。

      

        那段时间放学后,我常去高磊家玩,都是趁他爸妈不在家时。高磊说,他爸妈开公司,代理了美国一个什么品牌,专卖保健品,平时各地出差给人讲课,发展会员,像垒积木一样,他爸妈是金字塔的塔尖,再过两年只要坐在塔尖上抽成就够赚了。他说的我当时听不太懂,但大意就是他家很有钱,他不愁吃穿,可以买八百多块一双的真皮足球鞋,还有日本高级的PS游戏机。我心里说不上羡慕,羡慕是要你具有能够得到的水平,够不到的叫仰望,我爸妈连小霸王都舍不得给我买。他教我打《生化危机》,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魂斗罗》和《超级玛丽》好玩一万倍的游戏,人是立体的,僵尸好像要从电视里扑出来咬我。游戏打累了,高磊会在VCD机里放两张外国电影碟,都是租的,前两次放的是《生死时速》和《虎胆龙威》,后来一次放了《泰坦尼克号》——第一次看到传说中露丝的裸体。后来高磊还放过《原罪》和《本能》,那都是比露丝的裸体更高级的东西。我仍在痴痴地回味,高磊却在耳边说,明天再来,给你放更好的。从高磊家出来,我一路骑车魂不附体,猜想第二天到底是哪个资本主义国家的女明星在等我。

      

        就在那个隆重的夜晚到来以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跟秦理重修于好。下午的生物课,中年女老师讲男女生殖结构,男生都在窃笑,女生假装不敢抬头。临下课前,女老师说,下面做个随堂小调查,男同学把第一次遗精年纪,女同学把月经初潮年纪都匿名写在一张纸条上,还没来的就写“无”,折叠起来从后往前传,老师课下会做一个统计,下次上课给大家一个数据,这样大家就知道自己的发育速度跟平均值比是正常或是偏晚,如果哪位同学有疑问,可以在课下联系我,保证替大家保密。语毕,整间教室瞬间响起撕纸声,刚刚埋头不语的女生,动作起来反而比男生更快。我在自己的纸条上写下“12”,折好等后排的传上来,同桌方柳小声嘀咕一句说,真奇怪,写完马上折好纸条攥在手里,怕我看似的,这时后排突然传来坏笑声,大家纷纷回头,倒数第二排的李扬手里正攥着纸条喊,发育不健全的小屁孩哦!声音最远就传到我这排,再往前的同学跟老师就听不见了。纸条是秦理的,我的位置隐约还能看清,折痕中间写着一个“无”。讥笑声有节奏地一波一波推向秦理,男女声混杂。秦理从李扬手中抢回纸条,坐回原位,狠狠撕碎。

      

        放学后,我本来早早出来奔高磊家去,但我的随身听忘在了书桌里——那是我花了三百块压岁钱在电子市场买的二手索尼随身听(自从考上育英,我妈承诺以后每年的压岁钱无须再上缴)。我回教室去取,刚到门口,一个保温水壶从我面前擦着鼻尖飞过,我认得那是秦理的水壶,他喝药习惯自带热水。教室里,秦理被高他半头的李扬骑在地上揍,乱拳抡在脸上,教室里仅剩下几个女同学都不敢拦架,缩在一角乱叫。我冲上去一把将李扬推翻在地,他先是一愣,随后起身要还手,却被迅速爬起来的秦理挡住,令我吃惊的是,秦理竟然铆足了劲儿推我,一直把我推到门外,反锁上门——透过门玻璃,我亲眼看着他再次扑向李扬,扭打在一起。直到李扬抡得累了,秦理眼角出血,李扬才开了门锁扬长而去,走前狠狠瞪了我一眼,而我就那样傻站在原地,脑子里还没想明白,秦理推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扶起秦理,再次被他推了一把。我说,走吧,陪你骑回家。秦理说,不顺路。说完径直往外走。我跟出门去,捡起已经滚到走廊尽头的保温水壶,追上去递给他。当我看着他背影走出那条昏暗的走廊那一刻,才终于想通,刚刚他把我推出门外,是不想让我再因为他被牵连,像六年级那个冬天一样。那一刻,我知道我认识的秦理又回来了。

      

        高磊先一步回家准备,我敲开门时,电视已经开好了,他自己却要出门的架势。我问他,你去哪儿?高磊说,出去转转,你自己慢慢看,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说完他面带笑意地离开了。客厅里灯光很暗,高磊应该是故意关掉了一半的灯。我的手颤抖着点开VCD机的遥控,电视上出现的又是外国女人,但不是安吉丽娜·朱莉,也不是莎朗·斯通,而是一个陌生的金发丰满女人,两分钟不到便脱得精光,一个外国男人此时上前,两个人开始一场你呼我喊的较量。那个场景是那样陌生,又好像在梦里预演过。我紧张到起身把电视声越调越小,可身体内的一团反而越来越烧,两腿间胀得难以忍受,此时才发现客厅的茶几上除了有几瓶饮料,还摆好了两包纸巾,心相印的,都是蓝色,跟黄姝送给我的那包一样。只是黄姝那包被我一直珍藏,而眼前这包,被我贪婪地用来擦身体里的秽物。我明白,自己不再干净,可是在那一瞬间的大脑空白里,没有了天和地,没有了夜空和繁星,没有了烦恼和忧愁,也没有了黄姝和爱,在那一片芒白中只有自己面对另一个自己说,孩子,欢迎来到这个更残酷的世界,这一次,你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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