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2014年1月1日。元旦。

      

        新一年的第一天,上午冯国金去参加了老宋的葬礼。老宋亲戚本来就不多,一个修了半辈子自行车的老实汉子,又能来什么撑场面的朋友?殡仪馆最小的一间告别厅里,人少得可怜。大家鞠完了躬,老宋的遗体被推进火化室给炼了。冯国金站在殡仪馆外的空地上,抽着烟望着老宋从那根五层楼高的烟囱里爬向天空时,心里在想,等老宋再飘高一点,翻过了云层,飞到太阳背面去,那边会不会真有另一个世界在等他?重逢女儿时,老宋大概会说一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那个世界里的年龄是怎么计算的?老宋是以一个六十来岁全白头发的老头子形象见女儿呢,还是会变回青壮年时精神抖擞的样子?他女儿呢?一直是当年那个少女,还是在那边岁数也有长呢?

      

        冯国金想,果然到哪边都少不了烦恼啊,活人替死人瞎操心。

      

        葬礼结束后,老宋家人在一家小饭店里张罗了一桌,冯国金哪有心吃那口饭,留下份子钱后就开车走了。可是刚回到市区,冯国金肚子是真的饿了。他想吃点老念想的,还想喝一口。不知不觉中,冯国金把车开到了十三纬路的老四季面条,要了一碗抻面,一个煮鸡架,四瓶啤酒。角落里靠窗的位置是他习惯坐的,也是当了半辈子刑警的职业病,到哪儿都下意识寻觅能全览整个环境的角度。他吃一碗面用不了两分钟,吃完又后悔,告诉自己得慢点,今天该轮到他歇歇了。冯国金就着掰碎的鸡架,慢悠悠地喝啤酒。他望向窗外,不远处就是大西农贸市场,再远一点,就是秦理家的那栋孤楼,周围都拆迁得差不多了。那个叫王頔的孩子,小时候就住在秦理家隔壁楼。三天前,女儿娇娇刚刚确认怀孕,孩子的爸爸就是王頔。俩孩子跟冯国金说,打算先把孩子生了再结婚。冯国金心里其实有那么点不痛快,可好像也没资格责备,当年自己跟杨晓玲不就是未婚先孕吗?虽说婚姻路上分道扬镳了,可是女儿娇娇不也顺顺利利地长大了,从小没受过什么大委屈。王頔那孩子,虽说家境不太好,父亲过世得早,但乍看他也算一表人才,听说小时候还拿过全国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如今也在一家大杂志社里找了个稳定工作,挺不错的。女儿打小就是主意特别正的孩子,她自己看上的人,总该有点可取之处吧?两个人小学到高中十二年的同学,知根知底是肯定了。冯国金唯一担心的是,娇娇从小被她妈和她姥爷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王頔能替他们照顾好娇娇吗?冯国金转念又一想,那天晚上在天台,秦理拿枪对着娇娇时,那孩子第一时间冲上前挡在了娇娇身前,那股劲儿应该不会有假吧?为自己女人死的勇气都有,往后应该能照顾好娇娇吧?

      

        但愿他能。照顾好他的女人,和他们的孩子。

      

        冯国金走出老四季,本想开车回家,但一想到如今酒驾查得严,管你什么公安不公安系统,干部不干部的,照样罚,照样撸,可不比多少年前了。冯国金听说现在流行叫代驾了,可他不会,赶明儿得让女儿教教他,这么好的新手机,好多软件都没装全呢。刚下过雪的第二天,一般都回暖,风也不硬,冯国金想,干脆走走吧。

      

        一路从当年黄姝死去的那个砖头房的位置开始走。砖头房早拆了,变成一个深渊般的巨大地基,看样子是又要起一栋新的高楼。走着走着,以为自己是漫无目的地瞎溜达,其实他意识里是顺着某条路线走的,接连路过了女儿娇娇的两所母校,和平一小和育英初中,学校放假了,空旷的操场上一个孩子都没有。想到娇娇从小到大读那么多年书,自己连一次家长会竟然都没替女儿开过,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啊。走了一个多小时,冯国金站在了医科大学门前的那条街边,这里紧挨火车站,街边到处是手提肩扛着大小行李的外地打工者,来这座省会城市寻求一处谋生之所,脸上虽显疲惫,可眼睛里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他们下车以后,三五成群地在街边便宜的小脏馆子里填肚子,要不是刚刚酒足饭饱,冯国金真想随便走进一家,坐下喝杯酒,再来盘饺子,跟那些陌生人随便瞎扯几句,说到底,这才叫生活。被小饭店参差不齐的灯箱招牌包围着的,是几家卖医疗器械的门市,随着医科大学迁往开发区,它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曾经医疗店的数量要比现在多得多。莫名其妙地,冯国金推门走进一家专卖进口助听器的店,站柜台的是个大姐,问他想买什么,冯国金掏出他的新手机,在相册里翻了半天,找出那张秦理戴的耳蜗式助听器给大姐看,问,你们这儿卖这个牌子的助听器吗?照片拍得有点模糊,两个上岁数的人都不知怎么将照片放大,大姐戴上老花镜,握着手机端详了半天才说,型号看不清了,但牌子是我们的,德国原装,全市就我们一家总代理。冯国金问,就这个型号的,卖多少钱?大姐问,你这个是啥时候买的?冯国金说,十年前。大姐说,那是最老的型号了,当年卖八千吧,现在最新型号的都是根据用户耳蜗形定做的,一万五到两万八的都有,有需要你可以带使用者先来做个测试,成品都是德国制作直接发货,等半个月。

      

        冯国金从那家店出来,酒劲儿散差不多了。差不多回家?望着刚刚来时走过的路,仿佛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走。恍惚中,他看见街对面一辆黑色奔驰车停下,一个高挑漂亮的十七岁女孩走下来,她的眼睛是红肿的,里面没有从她身边路过的那些打工者眼中的憧憬跟向往,只有一潭死水。女孩走到街这边,与冯国金擦身而过时,拿手背抹干了眼角残存的泪水,拉开刚刚那一家医疗店的玻璃门,很有礼貌地问阿姨好,但没有半点犹豫,选购了一早相中的那款价值八千块的助听器,小心地揣进大衣怀中,走出店门,顺着冯国金来时的路,顶着寒风,一心朝着那个已不复存在的砖头房走去。一个小时,也许她步子比冯国金要慢一些,两个小时,走到星月初升,走到手脚冰凉。路过农贸市场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在漆黑中徘徊许久,终于等到买菜归家的人大多散去,才踏入那道门,来到农用产品的柜台前,买走了一瓶农药。穿过一排排的新鲜蔬菜、粮油瓜果,她走得比刚才更加艰难,终于回到了那个只属于她和另一个男孩的秘密天地。女孩帮男孩戴上新买的助听器,让男孩试试,能不能听得清声音。男孩听到了,可他随后听到的却是自己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残忍的故事。女孩跟男孩坦白,自己想死,那瓶东西她已经先喝了。男孩用含糊不清的发音说,我陪你。两个人饮尽了那瓶对他们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蜜糖,安静地躺在床上,等着星星跟月亮陪他们一起去。女孩突然又想起什么,是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仅存的善意,她要把它带走,于是找到一枚刀片,亲手把它留在了自己身上——她已经不怕痛了,可为什么连最后想抓住的一根稻草,都是被狠心的人动过手脚的,不纯粹的?令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痛苦无比,受尽折磨?或许,男孩不忍心看女孩受苦,含泪帮她先走一步,随后再赴约,也或许,是女孩自己动手,世间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轻易箍紧她的咽喉,不容她一丝喘息,那一瞬间,她只想要快一点脱离苦海,再快一点。女孩闭上双眼的一刻,男孩就躺在她的身边,跟残存的时间做着最后的较量。对女孩来说,这能不能算是一种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幸福?至少对男孩来说不是,因为他的哥哥在此时无意闯入,抱起他的弟弟飞奔向最近的那家诊所,哥哥有他自己的私心,他不肯就那样放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负责任地离去。男孩被救了回来,可女孩已经死了。男孩的哥哥再度返回原处,又抱起女孩的尸体,安顿在那辆面包车上,或许只有他清楚,女孩的死到底归咎于谁的手,或许他在心中已经为女孩想好了一个体面的安葬方式,也或许只是醉意,令他来不及多作思量。只可惜,那个月朗星稀的冬夜,也跟他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女孩最后的那条路,没有人可以替她走完。冯国金不行,他也没有资格。冯国金拦了一辆出租车,朝家的方向而去。一路上,他都紧闭着双眼,自己从来不是个善于发现美的人,可他至少清楚,不美的事物,自己也从不愿再多看一眼。

      

        一年后的春天,冯国金向组织申请,办理了病退,用同事们调侃他的话说,告老还乡了。本来还要在大队长的位子上再多坐五年,上面领导也极力挽留,可冯国金的理由是,自己要搬去深圳帮女儿小两口带外孙女,坚决要享清福的心谁也留不住。另一方面,几个月前单位组织体检,自己肺上拍到一块阴影,是什么还说不好,大夫建议他做病理切片,冯国金犟,不做。与其说是不敢知道,不如说是不想。领导劝了又劝,冯国金只好把理由合二为一,说,我就想好好多活几年,陪陪家里人。

      

        明白冯国金去意已决,上面只能从公安部抽调一位平级干部接替他,刘平升任副队长。

      

        刚开春,河面还没完全化冻。冯国金自己在家待着没劲,来到浑河边钓鱼,特意挑了个人少的地,就想图个清静,在离开这座城市以前,他要想想还有什么事没做,还有谁的人情要还。到了地方,冯国金拿小锤在河面上凿开一个脸盆大的窟窿,下了竿子,坐在岸边的小折叠凳上守着。快中午时,刘平开车来找他,交给他一个纸提袋子,里面是他在电话里要的东西。刘平先是陪冯国金坐了一会儿,没十分钟就吵吵冷。刘平问,冯队,这大冷天跑这儿玩儿来,在家闲够呛啊,后悔退休了吧?冯国金说,外面空气好。刘平说,多冷啊,冻脚丫子。冯国金说,你现在是副队长了,我是平头老百姓,以后别再叫我冯队了。刘平说,叫习惯了呗,那还叫啥?冯国金说,叫哥吧。刘平说,那可以,以前咱队里就只有小邓有特权敢叫你哥,别人叫都挨你批评。冯国金说,公是公,私是私,现在无所谓了。刘平说,你还不承认,你就是最喜欢小邓,偏心眼儿。冯国金问,你今年多大了?刘平说,下个月就三十八了。冯国金说,噢,你就比小邓大两岁。刘平说,我比他早进队一年。冯国金问,对象处了有五六年了吧?啥时候结婚啊?别拖了。刘平说,年内吧,哥,你得回来喝喜酒。冯国金说,必须的。刘平又看了半天,问,能钓上来吗?行不行啊?冯国金说,本来就打发时间,随缘呗。刘平笑说,愿者上钩?跟这儿装姜太公呢?冯国金笑笑。刘平四下看了一圈儿,冯国金问他,找什么呢?刘平说,你这连个装鱼的桶都没带,钓上来往哪儿搁啊?冯国金说,再放了。刘平说,玩境界啊,真行。两人沉默了一阵,各自抽着烟。刘平突然对冯国金说,你对秦家哥俩儿也算仁至义尽了。冯国金不说话,继续盯着浮标。刘平说,当初秦天跟殷鹏撒谎要五十万,就是想骗殷鹏和老拐出来弄死他俩,偏偏没得手,还搭上了小邓。我还是挺恨秦天的。冯国金问,你要是秦天,当初你会怎么做?刘平想想说,一样吧,我也会想杀了那俩人,给我弟弟和黄姝报仇。冯国金听着,却想起来,要去深圳前,是不是该去看看自己的哥哥冯国柱?虽说这几年极少来往,彼此都有错,可他毕竟是哥哥,小时候替自己挨了父亲数不清的打,冯国金都记着,从没忘过。

      

        都是天意吧。刘平突然感慨这么一句,冯国金才发现连他都有白头发了。刘平低头看着他带来的那个纸袋子,说,可惜秦理到死都不知道,他找了十年的东西,一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是我们去他家取证时不小心摔碎了养蛇的保温缸子,才在底下夹层里发现的。后来问殷鹏,他自己都不记得藏那里面了。太讽刺了。冯国金说,嗯,天意吧。刘平说,我一直在想,就算秦理最后落我们手里了,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杀了黄姝,顶多蹲几年就出来了,何苦寻死呢?太不值了。冯国金反问,死过一次的人,还怕死吗?他多活了十年,就为一件事。刘平说,要不就是他自己心里有愧,黄姝最后怎么死的,我们不知道,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浮标在动,冯国金急忙收线,空无一物。他重新挂上饵,甩竿入水,目不斜视地说,还是那句话,没人知道。

      

        刘平离开之前,冯国金问他,这些东西队里有人看过吗?刘平说,没有,当时你叫我先别拿出来,我就锁在自己办公室柜子里了,没人知道。后来其他证据足够判死殷鹏了,也就没人再问我要过,别人应该早都忘了。冯国金说,你拿给我,说到底还是不合规矩,有顾虑吗?刘平笑了,逗我呢?哥,跟你十来年了,你见我怕过啥?冯国金朝刘平摆手,目送他离去。冯国金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开春虽然回暖,可风还是冷。收拾差不多后,冯国金才打开脚边那个纸袋子,里面是六盘黑色录像带,每一盒上都写着黄姝的名字,还有日期。冯国金把每盘带子的盒子都掰开,扯出所有磁条,堆在一起,像无数条盘踞在一堆的黑蛇。他掏出打火机,点燃其中一条,看着火苗蔓延成一团火焰,在北方午后的阳光下,不疾不徐。伴着那团篝火,冯国金觉得自己从内到外,终于暖了一些。他抽出最后一根烟,没用打火机,而是把烟伸到那团火上窜的火苗尖上点着,瞬间烧掉半根,最后半根,冯国金递到嘴边狠狠嘬了两口,踩灭,烟盒在手里被攥成一团,离开的时候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冯国金在想,是时候该戒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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