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主的死
一
从前的时候,一位身穿黑色丝绸衣衫的地主,鹤发银须,他双手背在身后,走出砖瓦的宅院,慢悠悠地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在田里干活的农民见了,都恭敬地放好锄头,双手搁在木柄上,叫上一声:
“老爷。”
当他走进城里,城里人都称他先生。这位有身份的男人,总是在夕阳西下时,神态庄重地从那幢有围墙的房屋里走出来,在晚风里让自己长长的白须飘飘而起。他朝村前一口粪缸走去时,隐约显露出仪式般的隆重。这位对自己心满意足的地主老爷,腰板挺直地走到粪缸旁,右手撩起衣衫一角,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一脚踩在缸沿上,身体一腾就蹲在粪缸上了,然后解开裤带露出皱巴巴的屁股和两条青筋暴突的大腿,开始拉屎了。
其实他的床边就有一只便桶,但他更愿意像畜生一样在野外拉屎。太阳落山的情景和晚风的吹拂或许有助于他良好的心情。这位年过花甲的地主,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他不像那些农民坐在粪缸上,而是蹲在上面。只是人一老,粪便也老了。每当傍晚来临之时,村里人就将听到地主老爷“哎哟哎哟”地叫唤,他毕竟已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畅通无阻了,而且蹲在缸沿上的双腿也出现了不可抗拒的哆嗦。
地主三岁的孙女,穿着黑底红花的衣裤,扎着的两根羊角辫子使她的小脑袋显得怒气冲冲。她一摇一晃地走到地主身旁,好奇地看着他两条哆嗦的腿,随后问道: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地主微微一笑,说道:“是风吹的。”
那时候,地主眯缝的眼睛看到远处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白色人影,落日的余晖大片大片地照射过来,使他的眼睛里出现了许多跳跃的彩色斑点。地主眨了眨眼睛,问孙女:
“那边走来的是不是你爹?”
孙女朝那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眼睛也被许多光点迷惑,一个细微的人影时隐时现,人影闪闪发亮,仿佛唾沫横飞。这情形使孙女咯咯而笑,她对爷爷说:
“他跳来跳去的。”
那边走来的正是地主的儿子,这位身穿白色丝绸衣衫的少爷,离家已有多日。此刻,地主已经能够确定走来的是谁了,他心想:这孽子又来要钱了。
地主的儿媳端着便桶从远处的院子里走了出来,她将桶沿扣在腰间,一步一步挪动着走去。虽说走去的姿态有些臃肿,可她不紧不慢悠悠然的模样,让地主欣然而笑。他的孙女已离他而去,此刻站在稻田中间东张西望,她拿不定主意,是去迎接父亲呢,还是走到母亲那里。
这时候天上传来隆隆的声响,地主抬起眼睛,看到北边的云层下面飞来了一架飞机。地主眯起眼睛看着它越飞越近,依然看不出什么来。他就问近处一位提着镰刀同样张望的农妇:
“是青天白日吗?”
农妇听后打了一抖,说道:
“是太阳旗。”
是日本人的飞机。地主心想糟了,随即看到飞机下了两颗灰颜色的蛋,地主赶紧将身体往后一坐,整个人跌坐到了粪缸里。粪水哗啦溅起和炸弹的爆炸几乎是同时。在爆炸声里,地主的耳中出现了无数蜜蜂的鸣叫,一片扬起的尘土向他纷纷飘落。地主双眼紧闭,脑袋里嗡嗡直响。尽管如此,他仍然能够感受到粪水荡漾时的微波,脸上有一种痒滋滋的爬动,他睁开眼睛,将右手伸出粪水,看到手上有几条白色小虫,就挥了挥手将虫子甩去,此后才去捉脸上的小虫,一捏到小虫似乎就化了。粪缸里臭气十足,地主就让鼻子停止呼吸,把嘴巴张得很大。他觉得这样不错,就是脑袋还嗡嗡直响。好像有很多喊叫的人声,听上去很遥远,像是黑夜里远处的无数火把,闪来闪去的。地主微微仰起脑袋,天空呈现着黑暗前最后的蓝色,很深的蓝色。
地主在粪缸里一直坐到天色昏暗,他脑袋里的嗡嗡声逐渐减弱下去。他听到一个脚步在走过来,他知道是儿子,只有儿子的脚步才会这么无精打采。那位少爷走到粪缸旁,先是四处望望,然后看到了端坐于粪水之中的父亲,少爷歪了歪脑袋,说道:
“爹,都等着你吃饭呢。”
地主看看天空,问儿子:
“日本人走啦?”
“早走啦!快出来吧。”少爷转过身去咕哝道,“这又不是澡堂。”
地主向儿子伸过去右手,说:“拉我一把。”
少爷迟疑不决地看着父亲的手,虽然天色灰暗起来,他还是看到父亲满是粪水的手上爬着不少小白虫。少爷蹲下身去采了几张南瓜叶子给地主,说:
“你先擦一擦。”
地主接过新鲜的瓜叶,上面有一层粉状的白毛,擦在手中毛茸茸的,略略有些刺手,恍若羊毛在手上经过,瓜叶折断后滴出的青汁有一股在鼻孔里拉扯的气味。地主擦完后再次把手伸向儿子,少爷则是看一看,又去采了几张南瓜叶子,放在自己掌心,隔着瓜叶握住了父亲的手,使了使劲把他拉了出来。
粪水淋淋的地主抖了抖身体,在最初来到的月光里看着往前走去的儿子,心想:
这孽子。
二
城外安昌门外大财主王子清的公子王香火,此刻正坐在开顺酒楼上。酒楼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花甲老头蜷缩在墙角昏昏欲睡,怀里抱着一把二胡。王香火的桌前放着三碟小菜、一把酒壶和一只酒盅。他双手插在棉衫袖管里,脑袋上扣一顶瓜皮帽,微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其实他正看着窗外。
窗外阴雨绵绵,湿漉漉的街道上如同煮开的水一样一片跳跃,两旁屋檐上滴下的水珠又圆又亮。他的窗口对着西城门,城墙门洞里站着五个荷枪的日本兵,对每一个出城的人都搜身检查。这时有母女二人走了过去,她们撑着的黄色油布雨伞,在迷蒙的雨中很像开放的油菜花,亮闪闪的一片。母亲的手紧紧搂住小女孩的肩,然后那片油菜花,春天里的油菜花突然消失了,她们走入了城墙门洞,站在日本人的面前。一个日本兵友好地抚摸起小女孩的头发,另一个在女孩母亲身上又摸又捏,动作看上去像是给沸水烫过的鸡煺毛似的。雨在风中歪歪斜斜地抖动,使他难以看清那位被陌生之手侵扰的女人的不安。
王香火将眼睛稍稍抬高,这样的情景他已经看到很多次了。现在,他越过了城墙,看到了远处一片无际之水。雨似乎小起来,他感到间隙正在扩大,远处的景色犹如一块正在擦洗的玻璃,逐渐清晰。他都能够看到拦鱼的竹篱笆从水中一排排露出着,一条小船就从篱笆上压了过去,在水汽蒸腾的湖面上恍若一张残叶漂浮着。船上有三个细小的人影,船头一人似乎手握竹竿在探测湖底。接着他看到中间一人跃入水中,少顷那人露出水面,双手先是向船舱做了摔去的动作,而后才一翻身进入船舱。因为远,那人翻身的动作在王香火眼中简化成了滚动,这位冬天里的捕鱼人从水面滚入了船舱。
城门那里传来的喊叫之声,透过窗户来到了王香火的耳中,仿佛是某处宅院着火时的慌乱。两个日本兵架着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冲到了街道中央,又立刻站定。男子脸对着王香火这边,他的两条胳膊被日本兵攥住,第三个日本兵端平了上刺刀的枪,朝着他的背脊哇哇大叫着冲上来。那男子毫无反应,也许他不知道背后的喊叫是死亡的召唤。王香火看到了他的身体像是被推了一把似的摇晃了两下,胸前突然生出了一把刺刀,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睁得滚圆,仿佛眼珠就要飞奔而出。那日本兵抬起一条腿,狠狠地向他踹去,趁他倒下时拔出了刺刀。他喷出的鲜血溅了那日本兵满满一脸,使得另两个日本兵又喊又笑,而那个日本兵则满不在乎地举臂高喊了几声,洋洋得意地回到城门下。
一双布鞋的声音走上楼来,五十开外的老板娘穿着粗布棉袄,脸上搽胭脂似的搽了一些灶灰。看着她粗壮走来的身体,王香火心想,难道日本人连她都不会放过?
老板娘说:“王家少爷,赶紧回家吧。”
她在王香火对面斜着身子坐下,从袖管里抽出一条粉色的手帕,举到眼前,她抽泣道:
“我吓死啦。”
王香火注意到她是先擦眼睛,此后才有些许眼泪掉落出来。她落魄的容貌是精心打扮的,可她手举手帕的动作有些过分妖艳。那个在角落里打盹的老头咳嗽起来,接着站起身朝窗旁的两人看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那两人头都没回,准备说话的嘴就变成了哈欠。
王香火说:“雨停了。”
老板娘停止了抽泣,她仔细地抹了抹眼睛,将手帕又放回到袖管里。她看看窗下的日本兵,说道:
“好端端的生意被糟蹋了。”
王香火走出了开顺酒楼,在雨水流淌的街道上慢慢走去。刚才死去的男人还躺在那里,他的礼帽离他有几步远,礼帽里盛满了雨水。王香火没有看到流动的血,或许是被刚才的雨给冲走了。死者背脊上有一团杂乱的淡红色,有一些棉花翻了出来,又被雨点打扁了。王香火从他身旁绕了过去,走近了城门。
此刻,城墙门洞里只站着两个日本兵,扶枪看着他走近。王香火走到他们面前,取下瓜皮帽握在胸前,向其中一个鞠了一躬,接着又向另一个也鞠躬行礼。他看到两个日本兵高兴地笑了起来,一个还向他跷起了大拇指。他就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免去了搜身一事。
城外那条道路被雨水浸泡了几日,泥泞不堪,看上去坑坑洼洼。王香火选择了道旁的青草往前走去,从而使自己的双脚不被烂泥困扰。青草又松又软,歪歪曲曲地追随着道路向远处延伸。天空黑云翻滚,笼罩着荒凉的土地。王香火双手插在袖管里,在初冬的寒风里低头而行,他的模样很像田野里那几棵丧失树叶的榆树,干巴巴地置身于一片阴沉之中。
那时候,前面一座尼姑庵前聚集了一队日本兵,他们截住了十来个过路的行人,让行人排成一行,站到路旁的水渠里,冰凉的泥水淹没到他们的膝盖,这些哆嗦的人已经难以分辨恐惧与寒冷。庵里的两个尼姑也在劫难逃,她们跪在庵前的一块空地上,两个兴致勃勃的日本兵用烂泥为她们还俗,将烂泥糊到她们光滑的头顶上,泥浆流得她们一脸都是,又顺着脖子流入衣内胸口。其他观看的日本兵狂笑着,像是畜生们的嗥叫,他们前仰后合的模样仿佛一堆醉鬼已经神志不清。当王香火走近时,两个日本兵正努力给尼姑的前额搞出一些刘海来,可是泥水却总是顷刻之间就流淌而下。其中一个日本兵就去拔了一些青草,青草在泥的帮助下终于在尼姑的前额粘住了。
这是一队准备去松篁的日本兵。他们的恶作剧结束以后,一个指挥官模样的日本人和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中国人,走到了站立在水渠里的人面前,日本人挨个地看了一遍,又与中国人说了些什么。显然,他们是在挑选一位向导,使他们可以准确地走到松篁。
王香火走到他们面前,阴沉的天空也许正尽情吸收他们的狂笑,在王香火眼中更为突出的是他们手舞足蹈的姿态,那些空洞张开的嘴令他想起家中院内堆放的瓦罐。他取下了瓜皮帽,向日本兵鞠躬行礼。他看到那个指挥官笑嘻嘻地上前几步,用鞭柄敲敲他的肩膀,转过身去对翻译官叽叽咕咕说了一遍。王香火听到了鸭子般的声音,日本人厚厚的嘴唇上下摆动的情形,加强了王香火的想法。
翻译官走上来说:“你,带我们去松篁。”
三
这一年冬天来得早,还是十一月份的季节,地主家就用上炭盆了。王子清坐在羊皮铺就的太师椅里,两只手伸向微燃的炭火,神情悠然。屋外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和木炭的爆裂声融为一体,火星时时在他眼前飞舞,这情景令他感受着昏暗屋中细微的活跃。
雇工孙喜劈柴的声响阵阵传来,寒流来得过于突然,连木炭都尚未准备好,只得让孙喜先在灶间烧些木炭出来。
地主家三代的三个女人也都围着炭盆而坐,她们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棉裤,穿了棉鞋的脚还踩在脚锣上,盛满的灶灰从锣盖的小孔散发出热量。即便如此,她们的身体依然紧缩着,仿佛是坐在呼啸的寒风之中。
地主的孙女对寒冷有些三心二意,她更关心的是手中的拨浪鼓,她怎么旋转都无法使那两个蚕豆似的鼓槌击中鼓面。稍一使劲拨浪鼓就脱手掉落了,她坐在椅子上探出脑袋看着地上的拨浪鼓,晃晃两条腿,觉得自己离地面远了一些,就伸手去拍拍她的母亲,那使劲的样子像是在拍打蚊虫。
灶间有一盆水浇到还在燃烧的木柴上,一片很响亮的哧哧声涌了过来,王子清听了感到精神微微一振,他就挪动了一下屁股,身体有一股舒适之感扩散开去。
孙喜提了一畚箕还在冒烟的木炭走了进来,他破烂的棉袄敞开着,露出胸前结实的皮肉,他满头大汗地走到这几个衣服像盔甲一样厚的人中间,将畚箕放到炭盆旁,在地主随手可以用火钳夹得住的地方。
王子清说道:“孙喜呵,歇一会儿吧。”
孙喜直起身子,擦擦额上的汗说:
“是,老爷。”
地主太太数着手中的佛珠,微微抬起左脚,右脚将脚锣往前轻轻一推,对孙喜说:
“有些凉了,替我去换些灶灰来。”
孙喜赶紧哈腰将脚锣端到胸前,说一声:
“是,太太。”
地主的儿媳也想换一些灶灰,她的脚移动了一下没有作声,觉得自己和婆婆同时换有些不妥。
坐久了身架子有些酸疼,王子清便站了起来,慢慢踱到窗前,听着屋顶滴滴答答的雨声,心情有些沉闷。屋外的树木没有一片树叶,雨水在粗糙的树干上歪歪曲曲地流淌,王子清顺着往下看,看到地上的一丛青草都垂下了,旁边的泥土微微撮起。王子清听到了一声鼓响,然后是他的孙女咯咯而笑,她终于击中了鼓面。孙女清脆的笑声使他微微一笑。
日本人到城里的消息昨天就传来了,王子清心想:那孽子也该回来了。
四
“太君说,”翻译官告诉王香火,“你带我们到了松篁,会重重有赏。”
翻译官回过头去和指挥官叽叽咕咕说了一通。王香火将脸扭了扭,看到那些日本兵都在枪口上插了一枝白色的野花,有一挺机枪上插了一束白花。那些白色花朵在如烟般飘拂的黑云下微微摇晃,旷漠的田野使王香火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太君问你,”翻译官戴白手套的手将王香火的脸拍拍正,“你能保证把我们带到松篁吗?”
翻译官是个北方人,他的嘴张开的时候总是先往右侧扭一下。他的鼻子很大,几乎没有鼻尖,那地方让王香火看到了大蒜的形状。
“你他娘的是哑巴?”
王香火的嘴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甩了甩,帽子也歪了。然后他开口道:
“我会说话。”
“你他娘的!”
翻译官狠狠地给了王香火一耳光,转回身去怒气十足地对指挥官说了一通鸭子般的话。王香火戴上瓜皮帽,双手插入袖管里,看着他们。指挥官走上几步,对他吼了一段日本话。然后退下几步,朝两个日本兵挥挥手。翻译官叫嚷道:
“你他娘的把手抽出来!”
王香火没有理睬他,而是看着走上来的两个日本兵,思忖着他们会干什么。一个日本兵朝他举起了枪托,他看到那朵白花摇摇欲坠。王香火左侧的肩膀遭受了猛烈一击,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那朵白花也掉落到泥泞之中,白色的花瓣依旧张开着。可是另一个日本兵的皮鞋踩住了它。
王香火抬起眼睛,看到日本兵手中拿了一根稻秧一样粗的铁丝,两端磨得很尖。另一个日本兵矮壮的个子,似乎有很大的力气,一下子就把他在袖管里的两只手抽了出来,然后站到了他的身后,把他两只手叠到了一起。拿铁丝的日本兵朝他嘿嘿一笑,就将铁丝往他的手掌里刺去。
一股揪心的疼痛使王香火低下了头,把头歪在右侧肩膀上。疼痛异常明确,铁丝受到了手骨的阻碍,似乎让他听到了嗒嗒这样的声响。铁丝往上斜了斜总算越过了骨头,从右侧手掌穿出,又刺入了左侧手掌。王香火听到自己的牙齿激烈地碰撞起来。
铁丝穿过两个手掌之后,日本兵一脸的高兴,他把铁丝拉来拉去拉了一阵,王香火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他微睁的眼睛看到铁丝上如同油漆似的涂了一层血,血的颜色逐渐黑下去,最后和下面的烂泥无法分辨了。日本兵停止了拉动,开始将铁丝在他手上缠绕起来。过了一会儿,这个日本兵走开了,他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是日本兵的庆贺。他感到全身颤抖不已,手掌那地方越来越烫,似乎在燃烧。眼前一片昏暗,他就将眼睛闭上。
可能是翻译官在对他吼叫,有一只脚在踢他,踢得不太重,他只是摇晃,没有倒下。他摇摇晃晃,犹如一条捕鱼的小船,在那水汽蒸腾的湖面上。
然后,他睁开眼睛,看清了翻译官的脸,他的头发被属于这张脸的手揪住了。翻译官对他吼道:
“你他娘的站起来!”
他身体斜了斜,站起来。现在他可以看清一切了,湿漉漉的田野在他们身后出现,日本兵的指挥官正对他叫嚷着什么,他就看看翻译官,翻译官说:
“快走。”
刚才滚烫的手被寒风一吹,升上了一股冰凉的疼痛。王香火低头看了看,手上有斑斑血迹,缠绕的铁丝看上去乱成一团。他用嘴咬住袖管往中间拉,直到袖管遮住了手掌。他感觉舒服多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的双手依旧插在袖管里。两个尼姑还跪在那里,她们泥浆横流的脸犹如两堵斑驳的墙,只有那四只眼睛是干净的,有依稀的光亮在闪耀,她们正看着他,他也怜悯地看着她们。水渠里站着的那排人还在哆嗦,后面有一个小土坡,坡上的草被雨水冲倒后露出了根须。
五
地主家的雇工孙喜,这天中午来到了李桥,他还是穿着那件破烂的棉袄,胸口敞开着,腰间系一根草绳,满脸尘土地走来。
他是在昨天离开的地方,听说押着王香火的日本兵到松篁去了。他抹了抹脸上沾满尘土的汗水,憨笑着问:
“到松篁怎么走?”
人家告诉他:“你就先到李桥吧。”
阴雨几乎是和日本人同时过去的。孙喜走到李桥的时候,他右脚的草鞋带子断了,他就将两只草鞋都脱下来,插在腰间,光着脚丫噼噼啪啪走进了这个小集镇。
那时候镇子中央有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哄笑和吆喝,这声音他很远就听到了,中间还夹杂着牲畜的叫唤。阳光使镇子上的土墙亮闪闪的,地上还是很潮湿,但已经不再泥泞了,光脚踩在上面有些软,要不是碎石子硌脚,还真像是踩在稻草上面。
孙喜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看那团哄笑的人,又看看几个站在屋檐下穿花棉袄的女人,寻思着该向谁去打听少爷的下落。他慢吞吞地走到两堆人中间,发现那几个女人都斜眼看着他,他有些泄气,就往哄笑的男人堆里走去。
一个精瘦的男人正将一只公羊往一只母猪身上放,母猪趴在地上嗷嗷乱叫,公羊咩咩叫着爬上去时显得勉为其难。那男人一松手,公羊从母猪身上滑落在地,母猪就用头去拱它,公羊则用前蹄还击。那个精瘦的男人骂道:
“才入洞房就干架了,他娘的。”
另一个人说:
“把猪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像女人一样侍候公羊。”
众人都纷纷附和,精瘦男人嘻嘻笑着说:
“行呵,只是弟兄们不能光看不动手呀。”
有四个穿着和孙喜一样破烂棉袄的男子,动手将母猪翻过来,母猪白茸茸的肚皮得到了阳光的照耀,明晃晃的一片。母猪也许过于严重地估计了自己的处境,四条粗壮的腿在一片嗷叫里胡蹬乱踢。那四个人只得跪在地上,使劲按住母猪的腿,像按住一个女人似的。精瘦的男人抱起了公羊,准备往母猪身上放,这会儿轮到公羊四蹄乱踢,一副誓死不往那白茸茸肚皮上压的模样。那男人吐了一口痰骂起来:
“给你一个胖乎乎的娘们,你他娘的还不想要。他奶奶的!”
又上去四个人像拉纤一样将公羊四条腿拉开,然后把公羊按到了母猪的肚皮上。两头牲畜发出了同样绝望的喊叫,嗷嗷乱叫和咩咩低吟。人群的笑声如同狂风般爆发了,经久不息。孙喜这时从后面挤到了前排,看到了两头牲畜脸贴脸的滑稽情景。
有一个人说道:“别是头母羊。”
那精瘦的男子一听,立刻让人将公羊翻过来,一把捏住它的阳具,瞪着眼睛说:
“你小子看看,这是什么?这总不是奶子吧。”
孙喜这时开口了,他说:
“找不到地方。”
精瘦男子一下子没明白,他问:
“你说什么?”
“我说公羊找不到母猪那地方。”
精瘦男子一拍脑门,茅塞顿开的样子,他说:
“你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
孙喜听到夸奖微微有些脸红,兴奋使他继续往下说:
“要是教教它就好了。”
“怎么教它?”
“牲畜那地方的气味差不多,先把羊鼻子牵到那里去嗅嗅,先让它认准了。”
精瘦男人高兴地一拍手掌,说道:
“你小子看上去憨头憨脑的,想不到还有一肚皮传宗接代的学问。你是哪里人?”
“安昌门外的。”孙喜说,“王子清老爷家的,你们见过我家少爷了吗?”
“你家少爷?”精瘦男人摇摇头。
“说是被日本兵带到松篁去了。”
有一人告诉孙喜:
“你去问那个老太婆吧。日本兵来时我们都跑光了,只有她在。没准她还会告诉你日本兵怎么怎么地把她那地方睡得又红又肿。”
在一片嬉笑里,孙喜顺着那人手指看到了一位六十左右的老太太正独自一人靠着土墙,在不远处晒太阳。孙喜就慢慢地走过去,他看到老太太双手插在袖管里,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他。孙喜努力使自己脸上堆满笑容,可是老太太的神色并不因此出现变化,散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张皱巴巴木然的脸。孙喜越走到她跟前,心里越不是滋味。好在老太太冷眼看了他一会儿后,先开口问他了:
“他们是在干什么?”
老太太眼睛朝那群人指一指。
“嗯——”孙喜说,“他们让羊和猪交配。”
老太太嘴巴一歪,似乎是不屑地说:
“一帮子骚货。”
孙喜赶紧点点头,然后问她:
“他们说你见过日本兵?”
“日本兵?”老太太听后愤恨地说,“日本兵比他们更骚。”
六
雨水在灰蒙蒙的空中飘来飘去,贴着脖子往里滴入,棉衫越来越重,身体热得微微发抖,皮肤像是涂了层糜烂的辣椒,仿佛燃烧一样,身上的关节正在隐隐作痛。
雨似乎快要结束了,王香火看到西侧的天空出现了惨淡的白色,眉毛可以接住头发上掉落的水珠。日本兵的皮鞋在烂泥里发出一片叽咕叽咕类似青蛙的叫声,他看到白色的泡沫从泥泞里翻滚出来。
翻译官说:“喂,前面是什么地方?”
王香火眯起眼睛看看前面的集镇,他看到李桥在阴沉的天空下,像一座坟茔般耸立而起,在翻滚的黑云下面,缓慢地接近了他。
“喂。”
翻译官在他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晃了晃,然后才说:
“到李桥了。”
接着他听到了一段日本话,犹如水泡翻腾一样。日本兵都站住了脚,指挥官从皮包里拿出了一张地图,有几个士兵立刻脱下自己的大衣,用手张开为地图挡雨水。他们全都湿淋淋的,睁大眼睛望着他们的指挥官,指挥官收起地图吆喝了一声,他们立刻整齐地排成了一行,尽管疲乏依然劲头十足地朝李桥进发。
细雨笼罩的李桥以寂寞的姿态迎候他们,在这潮湿的冬天里,连一只麻雀都看不到。道路上留着胡乱的脚印和一条细长的车辙,显示了一场逃难在不久前曾经“昙花一现”。
后来,他们来到了一处较大的住宅,王香火认出是城里开丝绸作坊的马家的私宅。逃难发生得过于匆忙,客厅里一盆炭火还在微微燃烧。日本兵指挥官朝四处看看,发出了满意的叫唤,脱下湿淋淋的大衣后,躺到了太师椅子里,穿皮鞋的双脚舒服地搁在炭盆上。这使王香火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他看到那双湿透的皮鞋出现了歪曲而上的蒸汽。指挥官向几个日本兵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王香火听到了鞋后跟的碰撞,那几个日本兵走了出去。另外的日本兵依然站着,指挥官挥挥手说了句话,他们开始嬉笑着脱去大衣,围着炭火坐了下来。坐在指挥官身后的翻译官对王香火说:
“你也坐下吧。”
王香火选择一个稍远一些的墙角,席地坐下。他闻到了一股腥臭的气息,与日本兵哗啦哗啦说话的声音一起盘旋在他身旁。手掌的疼痛由来已久,似乎和手掌同时诞生,王香火已经不是很在意了。他看到两处的袖口油腻腻的,这情景使他陷入艰难的回忆,他怎么也无法得到这为何会油腻的答案。
几个出去的日本兵押着一位年过六十的老太太走了进来,那指挥官立刻从太师椅里跳起,走到他们跟前,看了看那位老女人,接着勃然大怒,他嘹亮的嗓音似乎是在训斥手下的无能。一个日本兵站得笔直,哇哇说了一通。指挥官才稍稍息怒,又看看老太太,然后皱着眉转过头来向翻译官招招手,翻译官急匆匆地走了上去,对老太太说:
“太君问你,你有没有女儿或者孙女?”
老太太看了看墙角的王香火,摇了摇头说:
“我只有儿子。”
“镇上一个女人都没啦?”
“谁说没有?”老太太似乎是不满地看了翻译官一眼,“我又不是男的。”
“你他娘的算什么女人。”
翻译官骂了一声,转向指挥官说了一通。指挥官双眉紧皱,老太太皱巴巴的脸使他难以看上第二眼。他向两个日本兵挥挥手,两个日本兵立刻将老太太架到一张八仙桌上。被按在桌上后老太太“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她只是被弄疼了,她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王香火看着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挑断了她的裤带,另一个将她的裤子剥了下来,露出了青筋暴突并且干瘦的腿,屁股和肚子出现了鼓出的皮肉。那身体的形状在王香火眼中像一只仰躺的昆虫。
现在,老太太知道自己面临了什么,当指挥官伸过去手指摸她的阴部时,她喉咙里滚出了一句骂人的话:
“不要脸啊!”
她看到了王香火,就对他诉苦道:
“我都六十三了,连我都要。”
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得过于慌乱,当她感到自己早已丧失了抵抗能力,就放弃了愤怒和牢骚。她看着王香火,继续说:
“你是安昌门外王家的少爷吧?”
王香火看着她没有作声,她又说:
“我看着你有点儿像。”
日本兵指挥官显得对老太太的阴部大失所望,他哇哇吼了一通,然后举起鞭子朝老太太那过于松懈的地方抽去。
王香火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抖,“哎哟哎哟”地喊叫起来。鞭子抽打上去时出现了呼呼的风声,噼噼啪啪的声响展示了她剧烈的疼痛。遭受突然打击的老太太竟然还使劲撑起脑袋,对指挥官喊:
“我都六十三岁啦。”
翻译官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她撑起的脑袋打落下去,骂道:
“不识抬举的老东西,太君在让你返老还童。”
苍老的女人在此后只能以呜呜地呻吟来表示她多么不幸。指挥官将她那地方抽打成红肿一片后才放下鞭子,他用手指试探一下,血肿形成的弹性让他深感满意。他解下自己的皮带,将裤子褪到大腿上,走上两步。这时他又哇哇大叫起来,一个日本兵赶紧用一面太阳旗盖住老太太令他扫兴的脸。
七
气喘吁吁的孙喜跑来告知王香火的近况之后,一种实实在在的不祥之兆如同阳光一样照耀到了王子清油光闪亮的脑门上。地主站在台阶上,将一吊铜钱扔给了孙喜,对他说:
“你再去看看。”
孙喜捡起铜钱,向他哈哈腰说:“是,老爷。”
看着孙喜又奔跑而去后,王子清低声骂了一句儿子:
“这孽子。”
地主的孽子作为一队日本兵的向导,将他们带到一个名叫竹林的地方后,改变了前往松篁的方向。王香火带着日本兵走向了孤山。孙喜带回的消息让王子清得知:当日本兵过去后,当地人开始拆桥了。孙喜告诉地主:“是少爷吩咐干的。”
王子清听后全身一颤,他眼前晴朗的天空出现了花朵凋谢似的灰暗。他呆若木鸡地站立片刻,心想:这孽子要找死了。
孙喜离去后,地主依旧站立在石阶上,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冈,也许是过于遥远,山冈看上去犹如浮云般虚无缥缈。连绵阴雨结束之后,冬天的晴朗依然散发着潮湿。
然后,地主走入屋中,他的太太和儿媳坐在那里以哭声迎候他。他在太师椅里坐下,看着两个抽泣的女人,她们都低着头,捏着手帕的一角擦眼泪,手帕的大部分都垂落到了胸前,她们泪流满腮,却拿着个小角去擦。这情形使地主微微摇头。她们呜呜的哭声长短不一,仿佛已在替他儿子守灵了。太太说:
“老爷,你可要想个办法呀。”
他的儿媳立刻以响亮的哭声表达对婆婆的声援。地主皱了皱眉,没有作声。太太继续说:
“他干吗要带他们去孤山呢?还要让人拆桥。让日本人知道了他怎么活呀。”
这位年老的女人显然缺乏对儿子真实处境的了解,她巨大的不安带有明显的盲目。她的儿媳对公公的镇静难以再视而不见了,她重复了婆婆的话:
“爹,你可要想个办法呀。”
地主听后叹息了一声,说道:
“不是我们救不救他,也不是日本人杀不杀他,是他自己不想活啦。”
地主停顿一下后又骂了一句:
“这孽子。”
两个女人立刻号啕大哭起来,凄厉的哭声使地主感到五脏六腑都受到了震动,他闭上眼睛,心想就让她们哭吧。这种时候和女人待在一起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地主努力使自己忘掉她们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地主感到有一只手慢慢摸到了他脸上,一只沾满烂泥的手。他睁开眼睛看到孙女正满身泥巴地望着他。显然两个女人的哭泣使她不知所措,只有爷爷安然的神态吸引了她。地主睁开眼睛后,孙女咯咯笑起来,她说:
“我当你是死了呢。”
孙女愉快的神色令地主微微一笑,孙女看看两个哭泣的女人,问地主:“她们在干什么呀?”
地主说:“她们在哭。”
一座四人抬的轿子进了王家大院,地主的老友、城里开丝绸作坊的马老爷从轿中走出来,对站在门口的王子清作揖,说道:
“听说你家少爷的事,我就赶来了。”
地主笑脸相迎,连声说:
“请进,请进。”
听到有客人来到,两个女人立刻停止了呜咽,抬起通红的眼睛向进来的马家老爷露出一笑。客人落座后,关切地问地主:
“少爷怎么样了?”
“嗐——”地主摇摇头,说道,“日本人要他带着去松篁,他却把他们往孤山引,还吩咐别人拆桥。”
马老爷大吃一惊,脱口道:
“糊涂,糊涂,难道他不想活了?”
他的话使两个女人立刻又痛哭不已,王家太太哭着问:
“这可怎么办呀?”
马家老爷一脸窘相,他措手不及地看着地主。地主摆摆手,对他说:
“没什么,没什么。”
随后地主叹息一声,说道:
“你若想一日不得安宁,你就请客;若想一年不得安宁,那就盖屋;若要是一辈子不想安宁……”地主指指两个悲痛欲绝的女人,继续说,“那就娶妻生子。”
八
竹林这地方有一大半被水围住,陆路中断后,靠东南两侧木板铺成的两座长桥向松篁和孤山延伸。天空晴朗后,王香火带着日本兵来到了竹林。
王香火一路上与一股腥臭结伴而行,阳光的照耀使袖口显得越加油腻,身上被雨水浸湿的棉衫出现了发霉的气息。他感到双腿仿佛灌满棉花似的松软,跨出去的每一步都迟疑不决。现在,他终于看到那一片宽广之水了。深蓝荡漾的水波在阳光普照下,变成了一片闪光的黑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冬天的水面犹如寺庙一尘不染的地面,干净而且透亮,露出水面的竹篱笆恍若一排排的水鸟,在那里凝望着波动的湖水。
地主的儿子将手臂稍稍抬起,用牙齿咬住油腻的袖口往两侧拉了拉。他看到了自己凄楚的手掌。缠绕的铁丝似乎粗了很多,上面爬满了白色的脓水。肿胀的手掌犹如猪蹄在酱油里浸泡过久时的模样,这哪还像是手。王香火轻轻呻吟一声,抬起头尽量远离这股浓烈的腥臭。他看到自己已经走进竹林了。
翻译官在后面喊:
“你他娘的给我站住!”
王香火回过身去,才发现那队日本兵已经散开了,除了几个端着枪警戒的,别的都脱下了大衣,开始拧水。指挥官在翻译官的陪同下,向站在一堵土墙旁的几个男子走去。
或许是来不及逃走,竹林这地方让王香火感到依然人口稠密。他看到几个孩子的脑袋在一堵墙后挨个地探出了一下,有一个老人在不远处犹犹豫豫地出现了。他继续去看指挥官走向那几个人,那几个男子全都向日本兵低头哈腰,日本兵的指挥官就用鞭柄去敲打他们的肩膀,表示友好,然后通过翻译官说起话来。
刚才那个犹豫不决的老人慢慢走近了王香火,胆怯地喊了一声:“少爷。”
王香火仔细看了看,认出了是他家从前的雇工张七,前年才将他辞退。王香火便笑了笑,问他:
“你身子骨还好吧?”
“好,好。”老人说,“就是牙齿全没了。”
王香火又问:“你现在替谁家干活?”
老人羞怯地一笑,有些难为情地说:
“没有啊,谁还会雇我?”
王香火听后又笑了笑。
老人看到王香火被铁丝绑住的手,眼睛便混浊起来,颤声问道:
“少爷,你是遭了哪辈子的灾啊?”
王香火看看不远处的日本兵,对张七说:
“他们要我带路去松篁。”
老人伸手擦了擦眼睛,王香火又说:
“张七,我好些日子没拉屎了,你替我解去裤带吧。”
老人立刻走上两步,将王香火的棉衫撩起来,又解了裤带,把他的裤子脱到大腿下面,然后说声:
“好了。”
王香火便擦着土墙蹲了下去,老人欣喜地对他说:
“少爷,从前我一直这么侍候你,没想到我还能再侍候你一次。”
说着,老人呜呜地哭了起来。王香火双眼紧闭,哼哼哈哈喊了一阵,才睁开眼睛对老人说:
“好啦。”
接着他翘起了屁股,老人立刻从地上捡了块碎瓦片,将滞留在屁眼上的屎仔细刮去。又替他穿好了裤子。
王香火直起腰,看到有两个女人被拖到了日本兵指挥官面前,有好几个日本兵围了上去。王香火对老人说:
“我不带他们去松篁,我把他们引到孤山去。张七,你去告诉沿途的人,等我过去后,就把桥拆掉。”
老人点点头,说:
“知道了,少爷。”
翻译官在那里大声叫骂他,王香火看了看张七,就走了过去。张七在后面说:
“少爷,回家后可要替张七向老爷请安。”
王香火听后苦笑一下,心想我是见不着爹了。他回头向张七点点头,又说:
“别忘了拆桥的事。”
张七向他弯弯腰,回答道:
“记住了,少爷。”
九
日本兵过去后一天,孙喜来到了竹林。这一天阳光明媚,风力也明显减小了,一些人聚在一家杂货小店前,或站或坐地晒着太阳聊天。小店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站在柜台内。街道对面躺着一个死去的男人,衣衫褴褛,看上去上了年纪了。小店老板说:
“日本人来之前他就死了。”
另一个人同意他的说法,应声道:
“是啊,我亲眼看到一个日本兵走过去踢踢他,他动都没动。”
孙喜走到了他们中间,挨个地看了看,也在墙旁蹲了下去。小店老板向那广阔的湖水指了指说道:
“干这一行的,年轻时都很阔气。”
他又指了指对面死去的老人,继续说:
“他年轻时每天都到这里来买酒,那时我爹还活着,他从口袋里随便一摸,就抓出一大把铜钱,啪地拍在柜台上,那气派——”
孙喜看到湖面上有一叶小船,船上有三个人,船后一人摇船,船前一人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探测湖底。冬天一到,鱼都躲到湖底深潭里去了。那握竹竿的显然探测到了一个深潭,便指示船后一人停稳了。中间那赤膊的男子就站起来,仰脸喝了几口白酒后,纵身跃入水中。有一人说道:
“眼下这季节,鱼价都快赶上人参了。”
“兄弟,”老板看看他说,“这可是损命的钱,不好挣。”
又有人附和:“年轻有力气还行,年纪一大就不行啦。”
在一旁给小店老板娘剪头发的剃头师傅这时也开口了,他说:
“年轻也不一定行,常有潜水到了深潭里就出不来的事。潭越深,里面的蚌也越大。常常是还没摸着鱼,手先伸进了张开的蚌壳,蚌壳一合拢夹住手,人就出不来了。”
小店老板频频点头。众人都往湖面上看,看看那个冬天里的捕鱼人是否也会被蚌夹住。那条小船在水上微微摇晃,船头那人握着竹竿似乎在朝这里张望,竹竿的大部分都浸在水中。另一人不停地摆动双桨,将船固定在原处。那捕鱼人终于跃出了水面,他将手中的鱼摔进了船舱,白色的鱼肚在阳光里闪耀了几下,然后他撑着船舷爬了上去。
众人逐个地回过头来,继续看着对面死去的捕鱼人。老人躺在一堵墙下面,脸朝上,身体歪曲着,一条右腿撑得很开,看上去裤裆那地方很开阔。死者身上只有一套单衣,千疮百孔的样子。
“肯定是冻死的。”有人说。
剃头的男人给小店老板娘洗过头以后,将一盆水泼了出去。他说:
“干什么都要有手艺,种庄稼要手艺,剃头要手艺,手艺就是饭碗。有手艺,人老了也有饭碗。”
他一只手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把梳子,麻利地给那位女顾客梳头,另一只手在头发末梢不停地挤捏着,将水珠甩到一旁。两只手配合得恰到好处。其间还用梳子迅速地指指死者。
“他吃的亏就是没有手艺。”
小店老板微微不悦,他抬了抬下巴,慢条斯理地说:
“这也不一定,没手艺的人更能挣钱,开工厂、当老板、做大官,都能挣钱。”
剃头的男人将木梳放回胸前的口袋,换出了一把掏耳朵的银制小长勺。他说:
“当老板,也要有手艺,比如先生你,什么时候进什么货,进多少,就是手艺,行情也是手艺。”
小店老板露出了笑容,他点点头说:
“这倒也是。”
孙喜定睛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老板娘,她懒洋洋极其舒服地坐着,闭着双眼,阳光在她身上闪亮,她的胸脯高高突起。剃头男子正给她掏耳屎,他的另一只手不失时机地在她脸上完成了一些小动作。她仿佛睡着似的没有反应。一个人说:
“她也是没手艺的吧。”
孙喜看着斜对面屋里出来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扭着略胖的身体倚靠在一棵没有树叶的树上,看着这里。众人嘻嘻笑起来,有人说:
“谁说没有?她的手艺藏在裤子里。”
剃头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嘿嘿笑了起来,说道:
“那是侍候男人的手艺,也不容易呵。那手艺全在躺下这上面,不能躺得太平,要躺得曲,躺得歪。”
湖面上那小船靠到了岸边,那位冬天里的捕鱼人纵身跳到岸上,敞着胸膛噔噔地走了过来,下身只穿一条湿漉漉的短裤衩,两条黑黝黝的腿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他的脸和胸膛是古铜色的。他径直走到小店里,手伸进衣袋抓出一把铜钱拍在柜台上,对老板说:
“要一瓶白酒。”
老板给他拿了一瓶白酒,然后在一堆铜钱里拿了四个,他又一把将铜钱抓回到口袋里,噔噔地走向湖边的小船。他一步就跨进了船里,小船出现了剧烈的摇晃,他两条腿踩了踩,船逐渐平稳下来。那根竹竿将船撑离了岸边,慢慢离去,那人依旧站着仰脖喝了几口酒。
小船远去后,众人都回过头来,继续议论那个死去了的捕鱼人。小店老板说:
“他年轻时在这一行里,是数一数二的。年纪一大就全完了,死了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有人说:“就是那身衣服也没人要。”
剃头的男子仍在给小店老板娘掏耳屎,孙喜看到他的手不时地在女人突起的胸前捏一把,佯睡的女人露出了微微笑意。这情景让孙喜看得血往上涌,对面那个妖艳的女人靠着树干的模样叫孙喜难以再坐着不动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把老爷的赏钱摸来摸去。然后就站起来走到那女人面前。那个女人歪着身体打量着孙喜,对他说:
“你干什么呀?”
孙喜嘻嘻一笑,说道:“这西北风呼呼的,吹得我直哆嗦。大姐行行好,帮我暖暖身子吧。”
女人斜了他一眼,问:
“你有钱吗?”
孙喜提着口袋边摇了摇,铜钱碰撞的声音使他颇为得意,他说:“听到了吗?”
女人不屑地说:
“尽是些铜货。”她拍拍自己的大腿,“要想叫我侍候你,拿一块银圆来。”
“一块银圆?”孙喜叫道,“我都可以娶个女人睡一辈子了。”
女人伸手往墙上指一指,说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
孙喜看后说:“是洞嘛。”
“那是子弹打的。”女人神气十足地吊了吊眉毛,“我他娘的冒死侍候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还净想拿些铜货来搪塞我。”
孙喜将口袋翻出来,把所有铜钱捧在掌心,对她说:
“我只有这些钱。”
女人伸出食指隔得很远点了点,说:
“才只有一半的钱。”
孙喜开导她说:
“大姐,你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把这钱挣了。”
“放屁。”女人说,“我宁愿它烂掉,也不能少一个子儿。”
孙喜顿顿足说道:“行啦,我也不想捡你的便宜,我就进来半截吧。一半的钱进来半截,也算公道吧。”
女人想一想,也行。就转身走入屋内,脱掉裤子在床上躺下,叉开两条腿后看到孙喜在东张西望,就喊道:
“你他娘的快点儿。”
孙喜赶紧脱了裤子爬上去,生怕她又改变主意了。孙喜一进去,女人就拍着他的肩膀喊起来:
“喂,喂,你不是说进来半截吗?”
孙喜嘿嘿一笑,说道:
“我说的是后半截。”
十
持续晴朗的天气让王子清感到应该出去走走了,自从儿子被日本兵带走之后家中两个担惊受怕的女人整日哭哭啼啼,使他难以得到安宁。那天送城里马家老爷出门后,地主摇摇头说:
“我能不愁吗?”他指指屋中哭泣的女人,“可她们是让我愁上加愁。”
地主先前常去的地方,是城里的兴隆茶店。那茶店楼上有丝绣的屏风、红木的桌椅,窗台上一尘不染。可以眺望远处深蓝的湖水。这是有身份的人去的茶店,地主能在那儿找到趣味相投的人。眼下日本兵占领了城里,地主想了想,觉得还是换个地方为好。
王子清在冬天温和的阳光里,戴着呢料的礼帽,身穿丝绵的长衫,拄着拐杖向安昌门走去。一路上他不停地用拐杖敲打松软的路面,路旁被踩倒的青草,天晴之后沾满泥巴重新挺立起来。很久没有出门的王子清,呼吸着冬天里冰凉的空气,看着虽然荒凉却仍然广阔的田野,那皱纹交错的脸逐渐舒展开来。
前些日子安昌门驻扎过日本兵,这两天又撤走了。那里也有一家不错的茶店,是王子清能够找到的最近一家茶店。
王子清走进茶店,一眼就看到了他在兴隆茶店的几个老友,这都是城里最有钱的人。此刻,他们围坐在屋角的一张茶桌上,邻桌的什么人都有,也没有屏风给他们遮挡,他们依然眉开眼笑地端坐于一片嘈杂之中。
马家老爷最先看到王子清,连声说:
“齐了,齐了。”
王子清向各位作揖,也说:
“齐了,齐了。”
城里兴隆茶店的茶友意外地在安昌门的茶店里凑齐了。马老爷说:
“原本是想打发人来请你,只是你家少爷的事,就不好打扰了。”
王子清立刻说:
“多谢,多谢。”
有一人将身子探到桌子中央,问王子清:
“少爷怎么样了?”
王子清摆摆手,说道:
“别提了,别提了。那孽子是自食苦果。”
王子清坐下后,一伙计左手捏着紫砂壶和茶盅,右手提着铜水壶走过来,将紫砂壶一搁,掀开盖,铜水壶高过王子清头顶,沸水浇入紫砂壶中,热气向四周蒸腾开去。其间伙计将浇下的水中断了三次,以示对顾客有礼,竟然没有一滴洒出紫砂壶外。王子清十分满意,他连声说:
“利索,利索。”
马老爷接过去说:
“茶店稍稍寒酸了些,伙计还是身手不凡。”
坐在王子清右侧的是城里学校的校长,戴着金丝眼镜的校长说:
“兴隆茶店身手最快最稳的要数戚老三,听说他挨了日本人一枪,半个脑袋飞走了。”
另一人纠正道:
“没打在脑袋上,说是把心窝打穿了。”
“一样,一样。”马老爷说,“打什么地方都还能喘口气,打在脑袋和心窝上,别说是喘气了,眨眼都来不及。”
王子清两根手指执起茶盅喝了一口说:
“死得好,这样死最好。”
校长点头表示同意,他抹了抹嘴说:
“城南的张先生被日本人打断了两条腿……”
有人问:
“哪个张先生?”
“就是测字算命的那位。打断了腿,没法走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血从腿上往外流,哭得那个伤心啊。知道自己要死了是最倒霉的。”
马老爷笑了笑,说道:
“是这样。我家一个雇工还走过去问他:‘你怎么知道你要死了?’他呜呜地说:‘我是算命的呀。’”
有一人认真地点点头,说:
“他是算命的,他说自己要死了,肯定会死。”
校长继续往下说:
“他死的时候吓得直哆嗦,哭倒是不哭了,人缩得很小,睁圆眼睛看着别人,他身上臭烘烘的,屎都拉到裤子上了。”
王子清摇摇头,说:
“死得惨,这样死最惨。”
一个走江湖的男子走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弯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合拢的红纸,对他们说:
“诸位都是人上人,我这里全是祖传秘方,想发财,想戒酒,想干什么只要一看这秘方就能办到。两个铜钱就可换一份秘方。诸位,两个铜钱,你们拿着嫌碍手,放着嫌碍眼,不如丢给我换一份秘方。”
马老爷问:“有些什么秘方?”
走江湖的男子低头翻弄那些秘方,嘴里说道:
“诸位都是有钱人,对发财怕是没兴趣。这有戒酒的,有壮阳的……”
“慢着。”马老爷丢过去两个铜板说,“我就要发财的秘方。”
走江湖的便给了他一份发财秘方,马老爷展开一看,露出神秘一笑后就将红纸收起,惹得旁人面面相觑,不知他看到了什么。
走江湖的继续说: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好。人生一世难免有伤心烦恼之事。伤心烦恼会让人日日消瘦,食无味睡不着,到头来恐怕性命难保。不要紧,我这里就有专治伤心烦恼的秘方,诸位为何不给自己留着一份?”
王子清把两个铜钱放在茶桌上,说:
“给我一份。”
接过秘方,王子清展开一看,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别想。王子清不禁微微一笑,继而又叹息一声。
这时,马家老爷取出了发财的秘方,向旁人展示,王子清同样也只看到两个字——勤劳。
十一
青草一直爬进了水里,从岸边出发时显得杂乱无章,可是一进入水中它就舒展开来,每一根都张开着,在这冬天碧清的湖水里摇晃,犹如微风吹拂中的情景。冬天的湖水清澈透明,就像睡眠一样安静,没有蝌蚪与青蛙的喧哗,水只是荡漾着,波浪布满了湖面,恍若一排排鱼鳞在阳光下发出跳跃的闪光。于是,王香火看到了光芒在波动,阳光在湖面上转化成了浪的形状,它的掀动仿佛是呼吸正在进行。看不到一只船影,湖面干净得像是没有云彩的天空,那些竹篱笆在水面上无所事事,它们钻出水面只是为了眺望远处的景色,看上去它们都伸长了脖子。
已经走过了最后的一座桥,那些木桥即将溃烂,过久的风吹雨淋使它们被踩着时发出某种水泡冒出的声响,这是衰落的声响,它们丧失了清脆的响声,将它们扔入水中,它们的命运会和石子一样沉没,即便能够浮起来,也只是昙花一现。
王香火疑惑地望着支撑它们的桥桩,这些在水里浸泡多年的木桩又能支持多久?这座漫长的木桥通向对岸,显示了鸡蛋般的弧形,那是为了抵挡缓和浪的冲击。
对岸在远处展开,逆光使王香火看不清那张开的堤岸,但他看到了房屋,房屋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它们在强烈的照耀中反而显得暗淡无光。似乎有些人影在那里隐约出现,犹如蚂蚁般汇聚到一起。日本兵一个一个从地上站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指挥官吆喝了一声,这些日本兵慌乱排成了两队,将枪端在了手上。翻译官问王香火:
“到松篁还有多远?”
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心想。现在,他已经实实在在地站在孤山的泥土上,这四面环水的孤山将是结束的开始,唯有这座长长的木桥,可以改变一切。但是不久之后,这座木桥也将消失。他说:
“快到了。”
翻译官和日本兵指挥官说了一阵,然后对王香火说:
“太君说很好,你带我们到松篁后重重有赏。”
王香火微低着头,从两队日本兵身旁走过去,那些因为年轻而显得精神抖擞的脸沾满了尘土,连日的奔波并没有使他们无精打采,他们无知的神态使王香火内心涌上一股怜悯。他走到了前面,走上了一条可以离开水的小路。
这里的路也许因为人迹稀少,显得十分平坦,完全没有雨后众多脚印留下的坎坷。他听到身后那种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就像众多螃蟹爬上岸来一样沙沙作响,尘土扬起来了,黄色的尘土向两旁飘扬而起。那些冬天里枯萎了的树木,露出仿佛布满伤疤的枝丫,向他们伸出,似乎是求救,同时又是指责。
路的弯曲毫无道理,它并没有遭受阻碍,可它偏偏要从几棵树后绕过去。茂密的草都快摸到膝盖了,它们杂乱地纠缠到一起,互相在对方身上成长,冬天的萧条使它们微微泛黄,丧失了光泽的杂草看上去更让人感到是胡乱一片。
王香火此刻的走去已经没有目标,只要路还在延伸,他就继续往前走,四周是那样地寂静,听不到任何来到的声音,只有日本兵整齐的脚步和他们偶尔的低语。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进入了下午,云层变得稀薄,阳光使周围的蓝色淡到难以分辨,连一只鸟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
后来,他们站住了脚,路在一间茅屋前突然终止。低矮的茅屋像是趴在地上,屋檐处垂落的茅草都接近了泥土。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兵走上去,抬脚踹开了屋门。王香火看到了另一扇门,在里面的墙壁上。这一次日本兵是用手拉开了门,于是刚才中断的路在那一扇门外又开始了。
翻译官说:“这他娘的是什么地方?”
王香火没有搭理,他穿过茅屋走上了那条路。日本兵习惯地跟上了他,翻译官左右看看,满腹狐疑地说:
“怎么越走越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走到了湖边,王香火站立片刻,确定该往右侧走去,这样就可以重新走回到那座木桥边。
王香火又见到岸边的青草爬入湖水后的情景,湖面出现了一片阴沉,仿佛黑夜来临之时,而远处的湖水依然呈现阳光下的灿烂景色。是云层托住了阳光,云层的边缘犹如树叶一般,出现了耀目的闪光。
他听到身后一个日本兵吹起了口哨,起先是随随便便吹了几声,而后一支略为激昂的小调突然来到,向着阴沉的湖面扩散。王香火不禁回头张望了一下,看了看那个吹口哨的日本兵,那张满是尘土的脸表情凝重。年轻的日本兵边走边看着湖水,他并不知道自己吹出了家乡的小调。逐渐有别的日本兵应声哼唱起来,显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哼唱。这支行走了多日的队伍,第一次让王香火没有听到那沙沙的脚步声,汇合而成的低沉激昂的歌声,恍若手掌一样从后面推着王香火。
现在,王香火远远看到了那座被拆毁的木桥,它置身于一片阴沉之中,断断续续,像是横在溪流中的一排乱石。有十多条小船在湖面上漂浮,王香火听到了橹声,极其细微地飘入他耳中,就像一根丝线穿过针眼。
身后的日本兵哇哇叫喊起来,他们开始向小船射击,小船摇摇晃晃爬向岸边,如同杂草一样乱成一片。枪击葬送了船橹的声音,看着宽阔湖面上断裂的木桥,王香火凄凉地笑了笑。
十二
孙喜来到孤山对岸的时候,那片遮住阳光的云彩刚好移过来,明亮的湖面顿时阴暗下来,对岸的孤山看上去像只脚盆浮在水上。
当地的人开始在拆桥了,十多条小船横在那些木桩前,他们举着斧子往桥墩和桥梁上砍去,那些年长日久的木头在他们砍去时,折断的声音都是沉闷的。孙喜看到一个用力过猛的人,脆弱的桥梁断掉后,人扑空似的掉落水中,溅起的水珠犹如爆炸一般四处飞射。那人从水里挣扎而出,大喊:
“冻死我啦!”
近处的一条船摇了过去,把他拉上来,他裹紧湿淋淋的棉袄仿佛哭泣似的抖动不已。另一条船上的人向他喊:
“脱掉,赶紧脱掉。”
他则东张西望了一阵,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他身旁一人把他抱住的双手拉开,将他的棉袄脱了下来,用白酒洒到他身上。他就直挺挺地站立在摇晃的小船上,温顺地让别人摆布他。他们用白酒擦他的身体。
这情景让孙喜觉得十分有趣,他看着这群乱糟糟的人,在湖上像砍柴一样砍着木桥。有两条船都快接近对岸了,他们在那边举斧砍桥。这里的人向他们拼命喊叫,让他们马上回来。那边船上的人则朝这里招手,要让他们也过去,喊道:
“你们过来!”
孙喜听到离他最近一条船上的人在说:
“要是他们把船丢给日本人,我们全得去见祖宗。”
有一个人喊起来了,嗓门又尖又细,像个女人,他喊:
“日本人来啦!”
那两条船上的人慌乱起来,掉转船头时撞到了一起,而后拼命地划了过来,船在水里剧烈地摇晃,似乎随时都会翻转过去。待他们来到跟前,这里的人哈哈大笑。他们回头张望了片刻,才知道上当,便骂道:
“他娘的,把我们当女人骗了。”
孙喜笑了笑,朝他们喊:
“喂,我家少爷过去了吗?”
没有人搭理他。桥已经断裂了,残木在水中漂开去,时沉时浮,仿佛是被洪水冲垮的。孙喜又喊了一声,这时有一人向他转过脸来问他:
“喂,你是在问谁?”
“问你也行。”孙喜说,“我家少爷过去了吗?”
“你家少爷是谁?”
“安昌门外的王家少爷。”
“噢——”那人挥挥手,“过去啦。”
孙喜心想我可以回去禀报了,就转身朝右边的大路走去。那人喊住他:
“喂,你往哪里走?”
“我回家呀。”孙喜回答,“去洪家桥,再去竹林。”
“拆掉啦。”那人笑了起来,“那边的桥拆掉啦。”
“拆掉了?”
“不就是你家少爷让我们拆的吗?”
孙喜怒气冲冲喊起来:
“那我他娘的怎么办?”
另一个笑着说:
“问你家少爷去吧。”
还是原先那人对他说:
“你去百元看看,兴许那边的桥还没拆。”
孙喜赶紧走上左侧的路,向百元跑去。这天下午,当地主家的雇工跑到百元时,那里的桥刚刚拆掉,几条小船正向西划去。孙喜急得拼命朝他们喊:
“喂,我怎么过去?”
那几条小船已经划远了,孙喜喊了几声没人搭理,就在岸边奔跑起来,追赶那几条船。因为顺水船划得很快,孙喜破口大骂:
“乌龟王八蛋,慢点儿!狗娘养的,慢点儿!老子跑不动啦。”
后来,孙喜追上了他们,在岸边喘着粗气向他们喊:
“大哥,几位大哥,行行好吧,给兄弟摆个渡。”
船上的人问他:
“你要去哪里?”
“我回家,回安昌门。”
“你走冤路啦,你该去洪家桥才对。”
孙喜费劲地吞了一口口水,说:
“那边的桥拆掉了,大哥,行行好吧。”
船上的人对他说:“你还是往前跑吧,前面不远有一座桥,我们正要去拆。”
孙喜一听前面有一座桥,立刻又撒腿跑开了,心想这次一定要抢在这些王八羔子前面。跑了没多久,果然看到前面有一座桥,再看看那几条船,已被他甩在了后面。他就放慢脚步,向桥走了过去。
他走到桥中间时,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几条船划近,然后才慢吞吞地走到对岸,这下他彻底放心了,便在草坡上坐下来休息。
那几条船划到桥下,几个人站起来用斧子砍桥桩。一个使橹的人看了一眼孙喜,叫道:
“你怎么还不走?”
孙喜心想现在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正要这么说,那人告诉他:
“你快跑吧,这里去松篁的桥也快要拆掉了,还有松篁去竹林的桥,你还不跑?”
还要拆桥?孙喜吓得赶紧跳起来,撒开腿像一条疯狗似的跑远了。
十三
地主站在屋前的台阶上,手里捏着一串铜钱,他感到孙喜应该来了。
此刻,傍晚正在来临,落日的光芒通红一片,使冬天出现了暖意。王子清让目光越过院墙,望着一条微微歪曲的小路,路的尽头有一片晚霞在慢慢浮动,一个人影正从那里跑来,孙喜卖力的跑动使地主满意地点点头。
他知道屋中两个悲伤的女人此刻正望着他,她们急切地盼着孙喜来到,好知道那孽子是活是死。她们总算知道哭泣是一件劳累的事了,她们的眼泪只是为自己而流。现在她们不再整日痛哭流涕,算是给了他些许安宁。
孙喜大汗淋漓地跑了进来,他原本是准备先向水缸跑去,可看到地主站在面前,不禁迟疑了一下,只得先向地主禀报了。他刚要开口,地主摆了摆手,说道:
“去喝几口水吧。”
孙喜赶紧到水缸前,咕噜咕噜灌了两瓢水,随后抹抹嘴喘着气说:
“老爷,没桥了。少爷把他们带到了孤山,桥都拆掉了,从竹林出去的桥都拆掉了。”
他向地主咧咧嘴,继续说:
“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地主微微抬起了头,脸上毫无表情,他重又看起了那条小路。身后爆发了女人喊叫般的哭声,哗啦哗啦犹如无数盆水那样从门里倒出来。
孙喜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主手里的铜钱,心想怎么还不把赏钱扔过来,他就提醒地主:
“老爷,我再去打听打听吧。”
地主摇摇头,说:
“不用了。”
说着,地主将铜钱放回口袋,他对大失所望的雇工说:
“孙喜,你也该回家了,你就扛一袋米回去吧。”
孙喜立刻从地主身旁走入屋内,两个女人此刻同时出来,对地主叫道:
“你再让孙喜去打听打听吧。”
地主摆摆手,对她们说:
“不必了。”
孙喜扛了一袋米出来,将米绑在扁担的一端,往肩上试了试,又放下。他说:
“老爷,一头重啦。”
地主微微一笑,说:
“你再去拿一袋吧。”
孙喜哈哈腰说道:
“谢了,老爷。”
十四
“你们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看着那些小船在湖面上消失,转过身来对翻译官说,“这地方是孤山,所有的桥都拆掉了,你们一个也出不去。”
翻译官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王香火看到他挥拳准备朝自己打来,可他更急迫的是向日本兵指挥官叽里呱啦报告。
那些年轻的日本兵出现了惊愕的神色,他们的脸转向宽阔的湖水,对自己身陷绝境显得难以置信。后来一个算是醒悟了的日本兵端起刺刀,哇哇大叫着冲向王香火,他的愤怒点燃了别人的仇恨,立刻几乎所有的日本兵都端上刺刀大叫着冲向王香火。指挥官吆喝了一声后,日本兵迅速收起刺刀挺立在那里。指挥官走到王香火面前,举起拳头哇哇咆哮起来,他的拳头在王香火眼前挥舞了好一阵,才狠狠地打出一拳。
王香火没有后退就摔倒在地,翻译官走上去使劲地踢了他几脚,叫道:
“起来,带我们去松篁。”
王香火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站了起来。翻译官继续说:
“太君说,你想活命就带我们去松篁。”
王香火摇了摇头说:
“去不了松篁了,所有的桥都拆掉了。”
翻译官给了王香火一耳光,王香火的脑袋摇摆了几下,翻译官说:
“你他娘的不想活啦?”
王香火听后低下了头,喃喃地说:
“你们也活不了。”
翻译官脸色惨白起来,他向指挥官说话时有些结结巴巴。日本兵指挥官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他让翻译官告诉王香火,要立刻把他们带离这里。王香火对翻译官说:
“你们把我杀了吧。”
王香火看着微微波动的湖水,对翻译官说:
“就是会游泳也不会活着出去,游到中间就会冻死。你们把我杀了吧。”
翻译官向指挥官说了一通,那些日本兵的脸上出现了慌张的神色,他们都看着自己的指挥官,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个和他们一样不知所措的人。
站在一旁的王香火又对翻译官说:
“你告诉他们,就是能够到对岸也活不了,附近所有的桥都拆掉了。”
然后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是我让他们拆的。”
于是那队年轻的日本兵咆哮起来,他们一个个端上了刺刀,他们满身的泥土让王香火突然感到有些悲哀,他看到的仿佛只是一群孩子而已。指挥官向他们挥了挥手,又说了一些什么,两个日本兵走上去,将王香火拖到一棵枯树前,然后用枪托猛击王香火的肩膀,让他靠在树上,王香火疼得直咧嘴。他歪着脑袋看到两个日本兵在商量着什么,另外的日本兵都在望着宽阔的湖水,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他们毫不关心这里正在进行的事。他看到两个日本兵排成一行,将刺刀端平走了上来。阳光突然来到了,一片令人目眩的光芒使眼前的一切灿烂明亮,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在地上坐了下去,他脱下了大衣放到膝盖上,然后低下了头,另一个日本兵走上去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他没有动,那人也就在他身旁站着不动了。
端着刺刀的两个日本兵走到五六米远处站住脚,其中一个回头看看指挥官,指挥官正和翻译官在说话。他就回头和身旁的日本兵说了句什么。王香火看到有几个日本兵脱下帽子擦起了脸上的尘土,湖面上那座破碎不堪的断桥也出现了闪光。
那两个日本兵哇哇叫着冲向王香火,这一刻有几个日本兵回头望着他了。他看到两把闪亮的刺刀仿佛从日本兵下巴里长出来一样,冲向了自己。随即刺入了胸口和腹部,他感到刺刀在体内转了一圈,然后又拔了出来。似乎是内脏被挖了出来,王香火沙哑地喊了一声:
“爹啊,疼死我了!”
他的身体贴着树木滑到地上,扭曲着死在血泊之中。
日本兵指挥官喊叫了一声,那些日本兵立刻集合到一起,排成两队。指挥官挥了一下手,他们“沙沙”地走了起来。中间一人用口哨吹起了那支小调,所有的人都低声唱了起来。这支即将要死去的队伍,在傍晚来到之时,唱着家乡的歌曲,走在异国的土地上。
十五
孙喜挑着两袋大米吱呀吱呀走后,王子清慢慢走出院子,双手背在身后,在霞光四射的傍晚时刻,缓步走向村前的粪缸。冬天的田野一片萧条,鹤发银须的王子清感到自己走得十分凄凉,那些枯萎的树木恍若一具具尸骨,在寒风里连颤抖都没有。一个农民向他弯下了腰,叫一声:
“老爷。”
“嗯。”
他鼻子哼了一下,走到粪缸前,撩起丝绵长衫,脱下裤子后一脚跨了上去。他看着那条伸展过去的小路,路上空空荡荡,只有夜色在逐渐来到。不远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正在刨地,锄头一下一下落进泥土里,听上去有气无力。这时,他感到自己哆嗦的腿开始抖动起来,他努力使自己蹲得稳一点儿,可是力不从心。他看看远处的天空,斑斓的天空让他头晕眼花,他赶紧闭上眼睛,这个细小的动作使他从粪缸上栽了下去。
地主看到那个农民走上前来问他:
“老爷,没事吧?”
他身体靠着粪缸想动一下,四肢松软得像是里面空了似的。他就费劲地向农民伸出两根手指,弯了弯。农民立刻俯下身去问道:
“老爷,有什么吩咐?”
他轻声问农民:
“你以前看到过我掉下来吗?”
农民摇摇头回答:
“没有,老爷。”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说:
“第一次?”
“是的,老爷,第一次。”
地主轻轻笑了起来,他向农民挥挥手指,让他走开。老年农民重新走过去刨地了。地主软绵绵地靠着粪缸坐在地上,夜色犹如黑烟般逐渐弥漫开来,那条小路还是苍白的。有女人吆喝的声音远远飘来,这声音使他全身一抖,那是他妻子年轻时的声音,正在召唤贪玩的儿子回家。他闭上了眼睛,看到无边无际的湖水从他胸口一波一波地涌了过去,云彩飘得太低了,像是风一样从水面上卷过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心不在焉地向他走来,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这孽子。
地主家的两个女人在时深时浅的悲伤里,突然对地主一直没有回家感到慌乱了,那时天早已黑了,月光明亮地照耀而下。两个小脚女人向村前磕磕绊绊地跑去,嘴里喊叫着地主,没有得到回答的女人立刻用哭声呼唤地主。她们的声音像是啼叫的夜鸟一样,在月光里飞翔。当她们来到村口粪缸前时,地主歪着身体躺在地上已经死去了。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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