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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困难的日子很快来了。祖母得了重病。

      

        祖母起初拉了几天肚子,以为吃错了什么东西,养养便好,不曾想竟越拉越厉害起来。请了中医到家里来看,开了方子,说不妨事,吃几天汤药便能见愈。赶紧按大夫的话去做,到街上药房买了药,买了新砂锅,当天就煎药出来让祖母喝下,一天两次,连服十天,中间似有好转,刚有些放心,马上又厉害起来,肚子疼痛的次数也愈发多起来。再去找那跟关家沾了点亲的乡下老中医,细细诊了脉,摸了肚子,却是一脸的茫然,问上回的药是怎么吃的,药是否都抓全了,父亲躬着腰一一细答,同时瞅瞅母亲脸色,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边听父亲说,一边让祖母伸出手再次诊脉,而后,老中医低头想了想,开出一个新的药方,说连服一周,若不能愈,就必须上医院了。一周过后,病情依旧,父亲慌忙带祖母去了水泥厂的医院。

      

        水泥厂医院里前面是个两层的楼房,后面是个不小的院子,呈U字型围着整齐的白墙平房,是医院的病房。医院的医生多是军医转业而来,医学经历五花八门,只少数几个从正规医学院毕业,却几乎人人神气活现,明里傲慢显摆,私下互相诋毁。倒是护士们大都受过正规的训练,个个亭亭玉立,礼貌中透着骄傲,目不斜视,跟寻常人不讲半句闲话,是偌大水泥厂中极受羡慕的娇娇可人。一般人家的女子休想进入这个体面的领地,所有护士全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来历,暗中连接起水泥厂上层人物的复杂网络。

      

        父亲背着祖母到水泥厂医院,专门找覃大夫看病,这覃大夫正是我的朋友阿文的母亲,名叫覃芸。她是水泥厂医院里有医学院大学文凭的极少数人中的一个,是个内科大夫。“看病就找覃大夫!”这早是一句流行话,在南方的大城市长大,生得端庄美丽的覃大夫是患者心目中少见的不光医术好、负责任且又极文雅和蔼的医生,不久前刚被提拔当了医院的副院长。但这副院长不当还好,没当几天,就从医院里传出了她与郭学耕有暧昧关系的丑闻。说要是没有郭厂长的支持,副院长的位置一辈子也轮不到她坐,她就是凭着她那张假正经的漂亮狐狸精脸蛋勾引上了郭厂长,亦有传闻说郭厂长早就看上了覃大夫,隔三岔五找覃大夫看病,终于有一次欲借酒行不轨之事,被覃大夫打了耳光,为安抚覃大夫的愤怒,因此许下了提拔她当副院长的诺言,云云。闲话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断然不信,愤恨道,“见不得好人得势,想法子要糟践!一直让坏人得势就对了,总之是个坏,横竖不怕糟践,反倒没人敢糟践了,这就是世道!”

      

        覃大夫仔细询问了祖母的情况,安排祖母暂住到后院病房,说必须化验大便才能判断病情,安慰祖母和父亲不必着急。下午,化验结果出来了,覃大夫反复看了几遍化验单,戴着口罩把还留着的腹泻物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对父亲说,“老人家大便里带脓血,我感觉情况不太好,不像是肠炎或者痢疾,我们这里的设备不行,我怕耽误了病情,所以建议你们带老人家到大医院去诊断,最好去省医院,耽误不得,已经拉了快一个月,不能指望吃点药养养就好,这个不是办法。你记住,得了病,诊断很关键,接下来才是治疗。”父亲听了,一下子就急了,谢了覃大夫就往病房急走,从病房扶引着祖母出来时,覃大夫赶过来,给了父亲一个字条,说要是去省医院的话,可以去找字条上的这个医生,是她的同学。父亲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想握下覃大夫的手,又不好意思,一时汗都冒了出来。

      

        回家跟母亲商量,是先上县医院还是直接去省医院,一时拿不定主意。父母心里都盘算着既能治病又能省钱的最好法子。母亲最后发了话,说折腾一回县医院,要是不顶事,反倒更麻烦,干脆直接去省医院,这样最保险,不能浪费了人家覃大夫在省医院的关系,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能攀上这个便利。父亲自然立刻同意。

      

        在春寒料峭的冰冷清晨,一家人到车站去送父亲和祖母到省城开化。许多天的腹泻折磨,一向健康的祖母消瘦得让人心酸,出门时,里面穿着棉衣,外面套着车站发给父亲的长长的厚厚的蓝黑工作棉服,更衬出了裹在衣服里面的祖母的瘦小身躯。大哥二哥一路轮流背着祖母,祖母则一路叨叨,说老天爷不会要她命的,不就是拉个肚子,养养一准会好,愣要去什么大医院,“我是拗不过你们,你们说了算,去就去,这辈子还没去大城市转过,倒也是的,要不是身上有了这点毛病,还不定什么时候能见着大世面!”接着反复交待我们几个一定要听母亲的话,千万别让母亲生气,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在外面打架惹祸。

      

        火车呼啸而来,停住,只一小会儿,便随着一声轰鸣缓缓启动,我们没看清楚父亲和祖母到底坐在哪里,也许还在忙着找座位,一列一列的车厢早把我们的视线抛在后面,尾车后面一个摇着小旗的铁路工人,收起小旗,返回车厢,与整个列车一起消失在远方。火车,那是我小时候既熟悉又陌生的神奇之物,无论上学、玩耍、吃饭、睡觉,它昂首巍峨的身影和刺破青天的鸣响与我们每天的生活朝夕相伴。每天都踏着铁道上学,每天都从一座百十米长的铁路桥经过,我们无数次地数过南来北往的货车、客车有多少节车厢,无数次地驻足仰望列车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们不知道火车会跑多远,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不知道它们经过的地方和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们知道,在这个我们不知道有多大的世界,凡是我们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识过的美好去处,唯有火车才能带着我们去见到,坐在火车上的人是多么幸福啊,在一路风光中朝一个崭新的世界奔去!火车,它就是这样一个承载我们模糊不清的孩提憧憬,让我们生出一掠而过的快感的美妙之物。那时候,有多少孩子梦想着长大以后当火车司机啊!但跟着一家人送父亲和祖母上火车这一天,我头一次对火车生出了说不出的不好的感觉。在没有祖母的那些漫长时日,每当看见火车,它的样子让我感觉恐怖,它的声音让我感觉刺耳,它是个令人生厌的东西了。

      

        我让阿文去问问他母亲覃大夫祖母到底得了什么病,拉肚子果真就那么严重?阿文回家问了,下午上学见到我时说他什么都没问到,她妈妈不让小孩子管大人的事情,但他却偷听到了她妈妈说给他爸爸听的话,说铁路上的关家老太太很可能肠子里长了瘤子,弄不好是癌症。那时候我根本没听人说过癌症是什么病,连癌字都不认识,阿文同样也不懂。我和阿文立刻找来字典,根据字的发音查到了这个字,但是仍然不大清楚它的意思,阿文建议去问林老师。林老师皱皱眉,问我们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阿文立刻想说,我紧拉了下他的手,不让他说。林老师不打算给我们解释,但刚要走,又转身回来,说她也不能解释得很清楚,不过她办公室倒是有一本医学书,可以借我们看看,就是不知道我们能否看得懂。那本书我和阿文研究了好一阵子,还书给林老师时,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悲凉。

      

        放学了,我和阿文坐在学校篮球场的球架边。阿文说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祖母,她在他出生前就死了,好像是因为得了什么可怕的传染病。他问,“关小虎,你觉得你奶奶会死吗?你怕她死吗?”然后他又说他最害怕看见棺材了,一大堆穿白衣服的人跪在棺材前大哭真是能把人吓死。我讨厌阿文说这种话,不理他。但我知道我跟阿文对死人的事有着同样的恐惧感受。哪家要是死了人,家门口就会搭起个帆布大棚,一口黑色棺材正中架在两条长凳上,香烟弥漫,哀恸震天,引来一群一群的人来围观。上些岁数的妇女最喜探头细察,然后凑在一起评头论足,说谁谁哭得死去活来,好让人可怜,那是因为什么什么,谁谁才是心里最难受的,这可谁都看得出来,因为什么什么;谁谁是真哭,谁谁是假哭。大家议论上一阵,带着种满足在声声叹息中散去。而于我却是,好奇目睹过一次后,就永远不想再接近那个令我胆战心惊的场面了。

      

        我努力拒绝去想阿文说过的话,但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在更深的恐惧中挣扎,好像看见祖母死去的样子,看见一大群人在我的家门口围观,看见自己被母亲牵着战战兢兢地去看祖母最后一眼。回家路过水泥厂的文化宫广场,看见那个弄爆米花的黑汉子又坐那里了,一手转圈摇着架在小火炉上的封口黑锅,一手拉着风箱,一条长长的黑皮破口袋扔在一边。七八个小孩围着观看,郭妹和王丹妮、刘彩萍三个女生远一点站着,指指点点。就要爆了,黑汉将黑锅伸进破皮口袋,单脚踩在上面,双手控制机关,一时吓得郭妹几个捂着耳朵惊跑,立刻,一声炮声般巨响发出。郭妹刚想返回去看看爆出了什么样的米花,看见了我,就跑过来问我想不想加入她们的课后学习小组,说她们想让林老师把龙子调换到别的组去,他太坏了,总欺负女生,根本不想着学习。还说她们几个凑钱买了两本好看的书,要是在一个小组,大家就能一起读了,这可是林老师最鼓励大家做的。我立刻答应了她,但提出要阿文也一同加入。

      

        “绝不!”阿文大声说,扭头就走。阿文的母亲覃大夫与郭妹的父亲郭厂长两人不知真假的丑闻是大人们议论的事,并未传到我们小孩耳朵里,但阿文却很早就知道,他母亲和他父亲在家里的两次激烈争吵,他和他的姐姐阿乔隔墙听到了大半。阿文恨郭厂长。

      

        阿文走了,郭妹怯生生地问我,“那你,还加入吗?”我望了望阿文愤愤离去的背影,不解他为什么会不想加入,犹豫地对郭妹说,“那我也不加入了”。我看见郭妹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好看的大眼睛呆了一下,扭身朝她的伙伴那里走去,走近,低着头跟王丹妮和刘彩萍说了几句什么,三个人手拉手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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