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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不久,杏子生产,生下一个女孩。大哥笨手笨脚,头一次把个小猫狗般的婴儿抱在怀里,感觉自己做梦般一下子便做了父亲,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去亲近这闭着眼睛唧唧出声的小小活物,在众人面前立时羞得脸红起来,又怕不小心伤了孩子,没一会儿就把孩子递给母亲了,却总在孩子身边左观右看,偷偷发笑。母亲希望是个男婴,杏子怀孕时喜欢吃酸东西,老话说“酸儿辣女”,所以家里家外早热闹议论杏子的肚子里必定是个长着小把儿的男孩,如今生下个女孩,母亲不由得感到失望。杏子哪能看不出,眼睛紧盯母亲脸色,强颜欢笑间眼里早滚动出泪花。母亲笑道,“关家缺女的,我正盼着是个女孩,没想到一下子就称我心了,你倒哭起来了!再说,生男生女,你们两个人的事,又不是你一个能定的,快别想没用的了!”大哥也紧着安慰,杏子的心情这才慢慢好了起来。因孩子在太阳落山前降生,母亲给她取名红霞。

      

        第二天一早把红霞从医院抱回,关家一时热闹。三哥已在车站做了临时搬运工,早早走了,四哥五哥六哥和我都在家。兄弟们从没见过刚出生的婴儿,觉得新鲜,便要进大哥的小屋里去看,母亲急急挡住,道,“知不知道大人嘴巴眼睛里都有毒,这么多人进去围着看,大人的臭气毒气都让孩子吸进去了!想看,那就轮着!出来一个,再进去一个!等过了满月,想怎么看都行!”于是,五哥抢着先进去了。最后一个是六哥,六哥冷冷冲我道,“你们看了就行了,我不进去了,不就是个小孩!”说罢打着响指扭身离去。六哥对大哥心存不满,故而如此,他觉得大哥怕了郭家,曾说不会放过郭家老大,快一年过去了,却半点动静没有,有空便围着老婆转,成了个窝囊男人,直让那郭家兄弟在苏溪地面愈发趾高气扬,看样子已不大把一直霸气冲天的关家兄弟放在眼里。

      

        大哥早看出老六对自己冷淡,装作不知。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大哥会想起老六讥笑的眼神,想起与郭家老大的仇恨,这时,他呼出的沉重的气息会让贴着他身体的杏子惊醒。杏子立刻便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她轻轻把大哥的一只手放到自己鼓起的肚子上,不说一句话,只脸紧贴大哥的臂膀不时动换,让大哥知道她在替他担心,等大哥终于入梦,这才跟着睡去。“坏小子娶了好女人就会变好”,大哥娶了杏子不久,苏溪镇上便开始专指大哥传出这样的说笑。说关家办喜事那天,以关家老大往日的脾气,哪能就眼睁睁看着自家老六被抓走,早拼命了,看看,后来也没再找郭家算账,都是因为找了个贤惠媳妇,把他给管住了。又说,越是坏到顶的小子越疼老婆,从来都是如此,这叫一物降一物,也有那软硬不吃的主,谁都管不了,但那不叫坏,叫浑!母亲笑着把这议论当好话说给大哥听,大哥低头不语,觉得自己不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若不是老六整日用瞧不起的眼神看自己,自己也许真就慢慢淡忘了与郭家老大的深仇大恨。自从他结了婚,他的哥们也开始慢慢与他少了来往,狗儿、阿卓、东根最是听命于他的铁杆,跑来看他时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话也客套起来。新民、瑞子交了女朋友,一下子见面都少了,只有阿战是个受不了寂寞的,仍经常跑来说东道西,直到说得没趣,方才冷不丁跃起,嘿嘿笑着拍屁股走掉。

      

        但不管怎样,哥几个情分未减。一听大哥得了女儿,狗儿、阿卓、阿战很快跑来给大哥道喜,没过一会儿,按着约好的钟点,东根、新民、瑞子还有阿乔也来了。阿乔给杏子带来一个精美的梳妆盒,感动得杏子不知说什么好。阿乔好奇欢喜地凑近看婴儿含着杏子的乳头吸吮的乖嫩模样,但想着自己将来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心里立刻烦闷起来。众哥们在院子里嬉笑闲聊,一时亲热无比。好久没这样一个不缺聚在一块,大哥紧着让人把二哥叫来张弄一桌酒菜,打算喝个痛快。

      

        玉琴跟着二哥过来凑热闹,看见阿乔,想起自己跟这个美人胚子都是一样喜欢过关家老大的,不由得心里翻出一股快意,觉得关老大当初没看上自己也是自然,他不是连这个男人们但凡见了都止不住要咽口水的丁大小姐都没看上吗!至于杏子,玉琴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再嫉妒她,她不过是个从乡下来的可怜妹子,她就是因为可怜,关家一家人才护着她、抬举她,就让他们使劲护着、使劲抬举吧,再护着、再抬举,她也逃不脱是个乡下人!

      

        阿乔厌恶那件曾闹得满城风雨的玉琴家跟关家退亲的事情,更讨厌听人说起过玉琴也曾暗地里中意关家老大,因此对玉琴不理不睬,只顾跟杏子说话。玉琴竟一时看不出,缠着阿乔问一种新式毛衣的织法,跟杏子要了针线,便要阿乔手把手教她。阿乔碍于杏子情面,只得应付着教玉琴几下。玉琴说她前两天见车站梁站长家二闺女穿了一件更洋气的毛衣,开衫系扣样式,领子翻得好大,真漂亮!“这女的可真够骚的,在学校时就是个骚货,就怕别人不盯着看!哼,再打扮也就那副德性,以为自己是个好看的!”阿乔听得不耐烦,冷笑一声就要走开,玉琴紧着拽住,问阿乔听没听说梁家的事:梁家大儿媳林老师在大学里跟一起考进去的周老师好上了!这梁家有戏看了!阿乔听了一惊,杏子也不由得好奇,等玉琴后面的话语。“我也是这两天刚听说,他梁家人估计还蒙在鼓里,等着看热闹吧”,玉琴道,看阿乔和杏子都被吸引住,便愈发来了兴致,故意把声音压低。“知道吧,这个姓周的可臭气了,没考上的时候就挺牛的,谁都看不起,老跟别人吵架,还敢跟校长吵架,把校长顶得说不出话来,考上就更牛了!你说那陆校长也贱,明知道不可能,还非得去碰一鼻子灰,见人家考上大学,就想把自己闺女许给人家做媳妇,也不想想人家能不能看得上。人家走了,背后又说人家坏话,说这人品行不好,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要不是学校护着,觉得他不容易,他就是考上了,也过不了学校的政治审查,落个白考!”正说着,睡着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杏子赶紧抱到怀里拍哄。这时大哥进来拿椅子,问阿乔有没有事,要是没事,就留下来一起吃饭。阿乔笑笑,道,“有事没事都让你说了。”

      

        等大哥出去,玉琴立刻接刚才的话说道,“你们说,两人考的是一个学校!原先谁也不怀疑,这不知道的以为巧了,其实人家事先早约好了!反正,两个人一进校门就勾上了!你还别说,那家伙看着跟林老师真挺相配,小白脸,瘦高个,一表人才,可比那个梁瘸子强多了。不过,都说林老师当年是被梁家骗过去的,你信吗?我才不信,傻子都明白,她林家能不图人家梁家什么?两个儿子都招到铁路上上班了,都是正式工!”

      

        阿乔听罢冷笑,道,“别给人家瞎传了,这事真的假的,谁看见了?谁又能看见!有人吃饱了撑的,嫉妒!”

      

        “呀呀,这你问对了!还就有人看见了!不看见也不会传得有鼻子有眼!水泥厂有人亲眼看见的,人家出差,跑到学校去看那个周敬东,啊呀,就是这么巧,你猜怎么着?碰巧看见周敬东跟林老师一起出校门,生生就让给撞上了!说当时两人脸刷的一下子就都红了,你说,心里没鬼,脸红什么!”

      

        “那又能证明什么,就不能在一起走路?这谣都是这么造出来的,有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损人不利己!”阿乔愤愤说,想起自己母亲和自己在这苏溪不知被人造了多少谣。她把脸转向杏子,接着道,“杏子妹妹,我跟你说,我跟你们家关建中还一起走过路呢,哼,立刻就闹了个满城风雨,说我跟关建中好上了,要是真好上了,怎么他把你给娶了?……脸红?说看见人家脸红了,哼!谁信!添油加醋,一听就像是后加上的,再往狠里说,就该说看见人家抱一起了!我说这造谣的人真不要脸!”

      

        玉琴脸上不由得显出不悦,咬牙瞄了阿乔一眼,但翻出舌头舔舔嘴唇,立刻摇晃着身子笑起来,“好好,咱就当它是造谣了,你要是不信,我也不信,确实,反正我是没看见。这事情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要是有,早晚包不住。”

      

        杏子月子期间不能到桌上陪客,阿乔讨厌有玉琴在,觉得她扫了自己今天的兴致,便借故要走。阿战马上拦住,说早不走晚不走,要上桌了才想着要走,分明是不给大家面子,嘻笑说道,“你要走,我们都走!”大哥也紧着挽留,阿乔只好坐下,却再不与玉琴搭话。那玉琴来时便惦着抖落出梁家的事情,好引大家热火朝天去议论猜测,因刚才话不投机受了阿乔的奚落,便不好再说,心里也不痛快,巴望着阿乔早走,她便立刻端出那个秘密。没料狗儿也听说了这个传闻,几杯酒下肚,见阿战提起阿林,笑话阿林那次在桃园喝酒不知深浅,傻乎乎地就喝爬下了,不知怎么,这话题让狗儿立刻想起有个趣事要说,却愣是一时想不起来。“我这猪脑子,我想说什么来着?我还没喝多吧……”狗儿摸着脑袋自言自语。这时六哥从外面回来,刚一进门就被母亲一顿数落,骂他连书包都不带就上学去了,要是实在讨厌上学,干脆一个人到外面野混去吧,也别再进这个家门!狗儿猛然想起要说的事情,竖耳听着母亲咒骂声渐息,赶紧眉飞色舞宣扬起来。那玉琴顿时来了劲头,一来二去与狗儿争论细节,认定自己才是真正的知情者,狗儿不过听了些皮毛。阿乔大怒,霍地站起,道,“你们接着造谣,不奉陪了!”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早愤愤推门而去。

      

        “假的能说成真的,这话打住吧,别再乱传了。”大哥道。

      

        玉琴瞅瞅门口带着嘲讽神秘说道,“大哥,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丁大小姐自然不愿意听,谁还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那个当医生的漂亮妈那年自杀……”

      

        “够了!”大哥猛拍一下桌子,立时暴怒。

      

        “老大息怒,这这,都是我一时嘴欠,我也是……”狗儿赶忙认错。

      

        大哥瞪狗儿一眼,摸摸额头没有做声,因觉得愧对阿乔,一时心里烦躁。母亲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大家全不吭气。六哥走过来,发出一阵冷笑,道,“有日子没看到发威了,跟谁发威呢这是?人家狗儿替关家戴过铐子,还好意思做人家老大!”

      

        “你找死啊,老六!看来你今天是要跟我过不去!”母亲急骂,跳过去在六哥头上就是狠狠一巴掌,二哥赶紧过去劝阻。

      

        六哥也不躲避,仍然晃着身子盯着狗儿和东根冷笑,“我说得不对吗?狗儿,那天他们给你上的什么刑?我告诉你,我在黑屋子里正睡觉,妈的,有两个人进来往死里打我,看不清,但老子知道是谁!也打你了吗?妈的,那是往死里打!”

      

        狗儿听着发愣,想说自己那天只是拷了,倒没挨什么毒打,但一时觉得说不出口。大家不约而同都偷偷注视大哥的表情。母亲连打带推把六哥赶出了屋子。

      

        大哥点了颗烟,半天不说话,过了会儿,拿起烟盒,先递两颗烟给狗儿和东根,划根火柴给他俩一一点上,接着又给其他人递烟。新民转移话题问大哥道,“听说那趟去北京的快车也要在苏溪停了,是真的?”

      

        大哥没很快应,过了会儿才嗯了下,道,“中途加水,所以停一下,能买票上人。”

      

        “苏溪也能停快车了,这趟车在沛城都不停……”大家议论了几句,但很快又安静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玉琴不管这些,只顾一筷子一筷子地往自己嘴里送菜。大哥眯缝着眼睛厌恶地扫她两眼,似乎故意让二哥看见。二哥便用手指捅捅玉琴,道,“桌上就你一个女的,你去吧,去看看嫂子,我们喝酒。”

      

        玉琴愣了一下,一甩胳膊,冲二哥怒喊道,“我哪儿也不去,回家!”

      

        沉闷中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大哥喝醉了,众人离去后,他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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