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朱谦连着在府上歇了三日, 伤口总算愈合。白日他便在书房处理公务,夜里回到天心阁寝歇,沈妆儿躲了这么远的地儿, 他都能跟来, 只得由着他。奇怪的是,这三日他几乎不言不语, 只偶尔盯着她出神, 沈妆儿当他琢磨公务,未曾上心。
五月初十这一日晨,夫妇二人刚用完早膳,皇宫来了一位女官, 说是奉皇后诏命, 宣沈妆儿入宫。
朱谦从里间换了衣裳出来, 身上松松垮垮披了件外衫, 还没来得及系带,
“我也许久不曾给皇后请安,随你一道去。”怕她被宫里的娘娘们欺负。
沈妆儿失笑, 上前替他系好腰带,“皇后只传召我,王爷跟着去像什么样?我自己能应付。”
玄色的王服绣着繁复的花纹,他青玉而冠, 简约的玉带勾勒出清隽挺拔的身形, 干脆又利落,与其他酒池肉林的皇子不同, 朱谦一身清越气质无与伦比。
他看着沈妆儿, 眉眼盈盈, 芙蓉娇靥, 没有半点惧怕的样子。
也好,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人,如今大大方方,坦荡磊落,若真有人欺负了她,他再替她撑腰便是。
沈妆儿入内换上王妃品阶的宫装,殷红通袖对襟大衫,深青色金绣云凤纹霞帔,戴上一顶口衔珠翠的繁复翟冠,被丫鬟搀扶从内步出,通身的气派不显山露水,却又让人不容小觑。
朱谦定定看了她半晌,拉着她出了门,沈妆儿瞥见那双握过来的手,揣了一肚子的疑惑。
朱谦今日也要入宫,便与她一道打东华门入,行至仁寿宫附近,朱谦折去了奉天殿,沈妆儿前往坤宁宫,往西穿过东六宫,位于中轴线上的坤宁宫红墙绿瓦,遥遥在望。
沈妆儿脚步反而缓了,前世最后一年居于此处,竟是从未好好瞧一瞧它是怎番模样。
蔚蓝的天,纯净的没有丝毫杂云,茂密的森木无声在风中涌动。
金碧辉煌的翘檐恢弘地伸向天际,一行燕鸟如箭矢划过幽蓝的明空,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抬眸,宫人如云侯在殿门,她在一递一递的请安声中跨入坤宁宫。
熟悉的殿宇,闭着眼都知道几间几房,坤宁宫通往后花园的穿堂处,摆着那盆蓬莱八仙玉山子都被她摸出一片包浆。
模模糊糊的幻影中,几位端秀雍容的妇人面目渐渐清晰。
李皇后端坐在上首,梳着一丝不苟的妆容,一成不变的严肃面相,看见沈妆儿神色淡淡的,隐隐有几分不快,却未发作。
在她右侧坐着的正是宁倩的姑母宁贵妃,眉清目秀,气度不俗,除此之外,还有几位位份较高的嫔妃陪坐。
见过礼,皇后赐了座。宁贵妃先开了口,她和颜悦色道,“煜王妃,请你入宫,是我的意思,代我侄女与你道歉,那日寿宴她一时骄纵冲撞了你,还望见谅。”
沈妆儿起身朝她屈膝,“贵妃娘娘言重,都过去了,我也忘了。”
眉睫轻垂,神色无一丝波动,反倒是让宁贵妃说不下去。
殿内顿时一静。
宁贵妃是聪明人,将态度摆出来,皇帝那头也能交待过去,再纠缠这个话题只会让宁家越发难堪,便笑着请示皇后,
“娘娘,您看,煜王妃行了一路,可否上些瓜果点心与她解乏。”
皇后颔首,看了宫婢一眼,宫婢吩咐下去,其中宁贵妃又笑问了沈妆儿伤势如何之类。
包括皇后在内,诸人言谈间客气许多,与以往大有不同。
沈妆儿心中困惑,稍稍思忖便明白了。
男人若看重自己妻子,旁人自不敢轻待。
以往朱谦并不将她当回事,旁人便可随意拿捏她。
这回朱谦雷厉风行往司
礼监递了一道折子,夺了宁夫人的诰命,震慑住了这些魑魅鬼俩。
众人对她也就客气了。
细细斟酌来,当真是讽刺,女人家的脸面竟是靠男人挣的。
若是哪一日,她也能为自己挣出一片天地该多好。
离开坤宁宫,皇后告诉她,岑妃病重,示意她去探望,沈妆儿只得转道赶往西北角的咸福宫,暗忖前日朱谦曾去过一趟咸福宫,想必已将洛家的事禀于岑妃,岑妃此次生病,该是心病,她这一去,定自讨没趣。
怎知,到了咸福宫前,竟是被宫人拦了路。
那宫婢神色淡漠道,“回王妃的话,岑妃娘娘说谁也不见,还请您见谅。”
沈妆儿愣住了,这是给她下马威么?
甚好,她巴不得岑妃不待见她,省了一大桩麻烦,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宫婢看着她背影瞠目结舌,煜王妃就这么走了?也不多问几句,她还准备一大车话好煞煞王妃威风呢?
皇家媳妇行走内廷,准许带一名女婢随身,今日随她入宫的是留荷。
出了咸福宫往东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御花园,御花园院深木盛,花团锦簇,午阳正盛,暖风送来阵阵花香,沈妆儿沿着环廊迈过一个转角,与留荷打一片细竹里绕出来,骤然发现前方木亭里有人。
隔得远,只瞧见那女子满头珠翠,穿戴华贵,应是一年轻宫妃,三五个宫婢内侍随侍在侧,仿佛面前跪着什么人,因被石井挡住,沈妆儿瞧不清是谁。
沈妆儿从不插手宫里的事,主仆二人当即要转身,怎奈已被对方发现,一道盛气凌人的嗓音喝了过来,“何人在此?”
二人无奈相视一眼,被迫转身,抬目间沈妆儿已露出一个笑容来。
“不知娘娘在此小憩,多有打搅。”仪态端方迈了过去。
走近一瞧,沈妆儿已认出人来,正是近来十分得宠的林嫔娘娘。
留荷连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林嫔瞧见沈妆儿,脸色微微一变,她现在身份犹在沈妆儿品阶之下,只得草草行了个礼,“煜王妃怎在此处?”语气并不恭敬,煜王在朝中并不受宠,沈妆儿又是五品官宦女,还入不得林嫔的眼。
沈妆儿也颔首回礼,立在亭子边缘,随口回道,“前去咸福宫探望母妃,正打算出宫,不成想遇见了娘娘”
林嫔当着沈妆儿的面,收敛了几分,指着跟前小内使道,“本宫倒也不是无故在此,实则是这个小太监冲撞了本宫,害本宫这玉簪子跌碎了,这可是御赐之物,本宫正要罚他!”
那清瘦的小太监战战兢兢扑跪在地,拼命磕头,细声细气恳求,“奴婢并非有意冲撞,请娘娘饶命,请娘娘饶命”实则是他在此处读书,林嫔路过瞧见他吓了一跳,自己摔了簪子。
声音略有些耳熟,沈妆儿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沈妆儿淡淡瞥了他一眼,从穿着来看,应该是内书堂的小内使。
本朝准太监习书,特在皇宫设内书堂,遣翰林学士授课,目的在培养一批小内使习书认字,以备将来进入司礼监帮着皇帝批阅奏折,司礼监掌印,人称内相,对柄外朝的内阁首辅。
她记得每年五月底便是内书堂考核之期,倘若过关,便可进入司礼监当值,于面前这个小太监而言,便是鲤跃龙门的机会,若死在此处不知多冤。
平心而论,沈妆儿不想多管闲事,只是活生生一条命,若视而不见离开于心不忍,此外,她已不巧撞见这桩事,犯了林嫔忌讳,若不能圆满解决,如同在林嫔心里安了个疙瘩。
别看这些宠妃,年纪轻,品阶不高,若在皇帝耳边吹吹枕边风,她与朱谦吃不了兜着走。
沈妆儿当即脸色一凝,“竟有这等事?着
实可恶,只是,御赐之物实非等闲,打死小太监事小,被父皇知晓事大,娘娘受父皇宠爱,定是日日戴着这簪子,父皇若瞧见簪子没了,必定过问,我担心因此伤了父皇与娘娘的情分,可就麻烦了”
林嫔果然眼色一沉,指着小内使与身后侍从道,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将他给我拖下去杖毙”
“等等”沈妆儿出言拦住,她环顾四周道,“娘娘若这般兴师动众,怕是会闹得阖宫知晓,被有心人听见借机生事,有损娘娘清誉。”
林嫔闻言很快醒过神来,她近来十分受宠,宫里瞧她不顺眼的人多的去了,若闹得人尽皆知,于她百害而无一利。
幸得面前这煜王妃提醒,否则她便要落人口实。
于是,语气也跟着亲厚了几分,“那依王妃之见,此事该如何善了?”
沈妆儿稍稍思忖,满脸真切道,“我与娘娘投缘,实在不忍娘娘因此事被父皇责怪,不若这样,娘娘回头便说,这玉簪被我瞧上了,寻娘娘您讨要,林嫔娘娘您仁慈,也不好因玉簪失了颜面,便将这玉簪赠了我,父皇若晓得了,怕是还夸娘娘您识大体,另外再赏赐娘娘也未可知。
林嫔闻言神色一亮,这果然是个好主意,
“只是,我何等何能,让王妃替我担干系”
她与沈妆儿不熟,不敢擅自领这么大人情。
沈妆儿闻言神采奕奕,语气讨好,“我是父皇的儿媳,父皇哪会跟我这个晚辈计较,娘娘便不一样了,父皇看重娘娘,娘娘一言一行均受阖宫关注。”
这话在理,林嫔深以为然,于沈妆儿来说,这是桩小事,落在她头上便是奉上不恭,被皇后与宁贵妃抓住,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也算将沈妆儿的话听明白了,沈妆儿是见她受宠,特意卖个人情给她。
没成想这煜王妃也是个妙人儿。
“那就劳烦王妃了”
沈妆儿示意留荷从林嫔宫婢手中接过那断成两截的玉簪,目光落在小内使身上,
“至于这小太监,”
沈妆儿故作冷色,“他实在是该罚,娘娘不便出面,干脆将此人交给我,我替娘娘打他二十板子,此事便了了”
林嫔经沈妆儿这般点拨,自然懂得不能打死了人。宫里内侍均按名籍造册,死了个人定要追问因果。
“如此甚好”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林嫔急于离开此地,便匆匆告辞。
沈妆儿待她走远,方才垂眸看向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也拧得清,当即猛磕头,“谢王妃救命之恩,谢王妃救命之恩!”
一下又一下,额尖现出几分血色。
沈妆儿哭笑不得,连忙和颜悦色道,“好了,你别怕,我不会打你,快些起来。”
小太监闻言惊愕地抬起眸来。
露出一张俊秀白皙的脸,更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沈妆儿怔住了,
这不是刘瑾吗?
前世升为司礼监大珰的刘瑾!
沈妆儿心怦怦直跳,她记得,前世这个刘瑾极是能干,堪堪进入司礼监一年便立了大功,顶替秉笔孙明执掌东厂,此人虽是太监,却极有风骨,不兴大狱,在朝野甚有令誉,朱谦登基后,刘瑾继任司礼监掌印。
居然无意中救下了他。
刘瑾见沈妆儿盯着他发愣,连忙擦拭眼角的泪,唤了一声,“娘娘?”
沈妆儿回过神来,失笑道,“哎呀,你模样竟是与我一位故人像极。”
留荷在一旁暗自嘀咕,她跟了主子十来年,怎么没见过这等模样的故人。
刘瑾闻言越发惊喜,连连磕头,“能肖
似娘娘故人,是奴婢天大的福气,王妃娘娘大恩,奴婢无以为报”
沈妆儿含笑道,“快些起来吧,我一是不忍她打死你,二呢,也是借机与林嫔结个善缘,你不必放在心上”
刘瑾感激涕零,磕头如捣蒜,“在奴婢眼里,王妃便是奴婢的救命恩人,王妃娘娘不知,再过数日,奴婢便要参加内书堂考核,倘若此时死了,当真是冤屈,王妃是奴婢再生父母”
留荷听了这话,作色瞪他一眼,“胡说,王妃年轻,哪有你这么大儿子”
沈妆儿也跟着露出几分笑意。
刘瑾被这话说的破涕为笑,“奴婢失言,奴婢一定记得王妃大恩大德”一面揩着汗起身,一面不好意思,俊脸窘得通红。
沈妆儿看着他,摆摆手道,“你一当差之人,莫要离开太久,快些回去吧”
刘瑾越发觉得这煜王妃是个心善体贴的主子,心中铭感五内,再三道谢方不舍地离开。
留荷见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一时对沈妆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幸在主子机智,否则撞破了林嫔的事,如同惹了麻烦上身,眼下不仅化解了风波,更是结了善缘,王妃,以前怎么不见您费这些心思?”
沈妆儿哭笑不得,前世她一脑门聪明劲全部扑在朱谦身上,哪懂得经营这些人情世故,女人一旦将眼界放宽,天地也就宽了。
回到王府,已是申时初,沈妆儿饿得慌,留荷连忙吩咐下人传膳。
从宫里回来,哪回没用膳,何况又是这个时辰,管家察觉不对劲,悄悄禀了温宁,温宁疾步赶来后院膳厅,隔着珠帘朝留荷招了招手,留荷踱步出来,二人挪至墙角说话,留荷看着温宁,便冷笑一声,
“长史大人有所不知,今日王妃去咸福宫探望岑妃娘娘,吃了个闭门羹,岑妃娘娘不仅不肯见王妃,竟是不留王妃用膳,害王妃饿着肚儿回来,从御花园走到这东华门,堪堪大半个时辰,这么晒的日头,险些晕过去”
温宁闻言心下一惊,揩了一脑门汗,“王妃委屈了,待王爷回来,我定禀于王爷。”
心想这对婆媳是彻底撕破了脸面,以后还怎么回寰?岑妃也是糊涂了。
戌时初刻,风撩过青翠的细竹,有清新的芳草气息送入靖安阁。
朱谦打军器监回了书房,温宁亲自奉上一杯温茶,便将今日之事禀于朱谦,朱谦脸色果然难看,将茶盏往桌案一搁,“前日入宫,我便告诉她,此事与王妃无关,是洛氏无矩在先,不成想母妃依然将这笔糊涂账算在王妃头上。”
温宁哭笑不得,躬身笑道,“婆媳乃天敌,那洛姑娘又是娘娘亲外甥女,自然是偏袒些”转念又道,“王爷,王妃心里定不舒坦,您要不去哄一哄?”
朱谦颔首,他刚从衙门回来,一身的汗,起身入内室沐浴,换了一身玄色直裰出来,“我这就去后院”才迈开两步,忽然折回来,凉凉看着温宁,
“你有没有觉得,王妃近来与原先大有不同?”
温宁眨了眨眼,将腰身挺直了,“您才发现吗?”
朱谦心中一哽,面色泛黑,肺腑仿佛有灼浪滚过,难受得紧,犹豫了一瞬,还是道,
“近来无论我怎么对她,她不是点头说好,就是默默应是,前两日将洛氏姐妹送走,她亦不曾露出个笑脸,换做以前,她喜怒哀乐皆在脸上,一身的鲜活劲”
他话未说完,却被温宁笑着打断,
“以前的王妃您不是不喜欢吗?不是嫌她日日粘着您,就是埋怨她除了下厨织衣什么都不会,责怪她没有自己的想法,事事唯唯诺诺”
朱谦哑口无言,面无表情看着温宁。
他真是这样对她的吗?
温宁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失笑道,“臣说句不敬的话,王爷是瞧着王妃近来不如以前那般鞍前马后,是以不好受,您盼望自己对她好时,她能给些热切的回应,可臣实话实说,原先您对王妃亦是如此,无论王妃如何讨好您,您也极少给她一个笑脸。”
暖风飕飕灌入朱谦衣领,他却觉脊背一片冰凉,很多事情落在别人身上不觉着,一旦落到自己身上,方觉得,原来这般痛。
沉默良久,他抬目看向幽深的苍穹,颔首,“我知道了”
沿着廊庑往后院走,温宁在这时又追了过来。
灯芒落在这位长史面上,他一脸温润如故,笑着一揖,
“王爷,平心而论,近来王妃的变化,臣都看在眼里,臣觉得甚好,如此才貌双全,不疾不徐,方与王爷比肩,臣贺王爷得此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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