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梆子声敲过三更,乌沉沉的天仿佛撕开了一道口子,大雨瓢泼。
巍峨的宫城矗立在飘摇的风雨中,不动如山,唯有坤宁宫前的珠帘画布被掀起,如暗夜里狰狞的触角。
紧闭的宫门漏进来一丝寒风。沈妆儿在一片烟花礼炮中睁开了眼。
厚重的锦帘裹住一殿朦胧的光,枯瘦白皙的手摸着塌沿缓缓撑起半个身子。
她模模糊糊望向窗外,混沌的脑海仿佛揪住片刻清宁,
“留荷,外面是什么声响?”
跪在塌前拨弄炭盆的女官,眼角犹然藏着泪,听到这声问,喉咙仿佛被哽住,半晌才挤出一声呜咽,“回娘娘,这是陛下纳新妃的礼炮声”
沈妆儿脑子里轰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她极力屏住微弱的呼吸,双手在软塌慌乱地爬摸,迷茫着问,“是何人?”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瞧不清了,眼前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光影。
留荷见她眼珠如蒙了尘般,心口钝痛,哭出声来,“是首辅府家的大小姐王笙陛下迎她入宫,封为贵妃”
沈妆儿木了一下,眼中缓缓蓄起一眶酸楚,渐渐地,汇如水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原来是她呀,到底还是娶了她”
最后一点侥幸被掏空,心漏的跟筛子似的,寒风飒飒拂过,她闭了闭眼,摔回引枕。
她已记不起嫁给朱谦多少年了,只记得,那年陌上少年如玉,他自晚霞中走来,眉间的清隽足以令山河失色,她便陷在那眼春光里,再也拔不出来。
圣旨下来时,她断没料到皇帝会将她赐给当朝第七子,即便他是不受宠的皇子,在她眼里依然如高山明月,她满心欢喜嫁入王府,收敛性子,学着大家闺秀温婉柔顺的模样,替他洗手作羹汤,虔心照料他起居,三年如一日。
三年后,朝中战端一起,杀机四伏,他在心腹拥趸下潜回封地雍州,她果敢地留在刀光剑影里,替他为质,为他周全,她受尽冷眼,惨遭蹉跎,他们的孩子就是在那时没了的。
血呀无尽地从她身体流出,成形的男胎滑落时,她呕出一口血,昏死过去,自那之后,彻底亏了身子,再也无法生育。眼睛也是在那时被熬坏的,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夜,她扒在窗口,盼哪,盼他携千军万马来救她。
两年后,他回来了,她却倒下了。
她双眼模糊,再也瞧不清他清秀冷隽的眉眼,再也触不到他眼底经岁月洗不褪的霁月风光。
她不恨他纳妃,她已无生育可能,江山却需后继有人。
她恨的是,这六年,她满腔爱慕扑在他身上,陪他渡过春花秋月,伴他淌过刀枪剑雨,却始终不曾在他眼底得到一丝温情。
原以为他就是这样的冷淡性子,后来亲眼瞧见他眉目浅笑与王笙说话,方知,他只是心里没她而已。
一腔柔情衷肠,终究是错付了。
温度一点点从她枯瘦的身体抽离,视野里浮现一团白光,光芒当中正是年少不谙世事的她,梳着双丫髻陪着姐姐妹妹扑蝶嬉戏,藏在哥哥弟弟身后捉迷玩耍。
原来,她也曾肆意风华,张扬无限。
最后一点灵识消散前,恍惚听到屏风被撞到的声响,有一只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用力拽住了她,是谁?不重要了,也倦了该歇歇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混混沌沌,胸口如同被巨石压着,排山倒海的窒息侵袭而来,她猛地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一间开阔大气的书房,紫檀嵌翡翠环插象牙六开屏风,红木金漆嵌象牙的宝座,窗棂前的高几还摆着一盆菖蒲,看到这盆菖蒲,沈妆儿神色微微一动。
她自与朱谦定亲,便绞尽心思打听朱谦的喜好,朱谦喜菖蒲,是以她每回皆在朱谦的书房摆上一盆,只是面前这摆设极为陌生,不像是朱谦的书房
这是哪?
念头未起,额角袭来一阵锥心的痛楚,如炸开的一道雷,沈妆儿下意识抬手去触,被人给拦住了,
“主子,您小心,别碰到伤口”
沈妆儿听到这道嗓音,心猛地一揪,霍然抬眸,撞上一道熟悉的眉眼,陪嫁丫头听雨眼肿如桃,泪盈盈望着她。
听雨不是一年前就死了吗?
她愣神盯着听雨那张鲜活的脸,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当年朱谦自雍州起兵,六王的兵马杀进王府,意图拿她为人质,是听雨穿戴她的华衣凤冠,扮做她将兵马引开,最后死在乱箭中,事后替听雨收尸,却不见一块完好的骨头。
“听雨”沈妆儿用力将她往怀里一抱,重重地压在她肩头喘息,乍然出声,嗓子干痒忍不住跟着咳了几声。
听雨见状,压下心头苦涩,连忙将泪水拭去,宽慰道,
“主子,奴婢知道您委屈,奴婢也瞧得分明,那王笙是自个儿摔下去的,跟您无关,可现场有人给她作证,非要说是您推下去的,王爷信以为真,便责怪了您,王爷气得撂下了话,让咱们回京,可这次行宫春猎,来的非富即贵,众目睽睽之下,咱们若回去了,今后何以在京城立足?主子,您听奴婢一句劝,先去王爷跟前认个错,把眼下风波遮掩过去再说”
沈妆儿听了这段话,脑子里如塞了一团浆糊,听雨在说什么?
什么推了王笙?行宫狩猎?
沈妆儿视线僵硬移向窗外,远处青山绵延,伏卧如牛,远远地,似有男女纵马狩猎的欢笑声传来。
她恍惚在混混沌沌的脑海里,牵出一丝线头。
她与朱谦成婚两年后,曾赴西山行宫狩猎,所有四品官宦府邸皆可随驾,偏偏她父亲只是一五品侍读学士,专攥史书,在朝中无权无势,籍籍无名,沈家自然不够格伴驾。
翌日晨起,众世家子弟在行宫前的草场比试骑射,女眷们聚在看台两侧观看,那一日其他诸王王妃皆在,官宦贵女云集,不知是何人起了话头,话里话外皆是笑话她出身低微,站在一众王妃中相形见绌,又有人提起首辅府大小姐王笙与朱谦本是师兄妹,算得青梅竹马,怪她横插一脚,坏了人家姻缘。
她自嫁给朱谦,处处谨慎小心,如履薄冰,从不敢在人前张扬,可那一日,她实在忍不住,出声辩驳了几句,恰恰王笙离她最近,也不知怎的,王笙便从看台摔了下去,伤了腿。
一切像是被人算计好的。
她成了众矢之的。
朱谦去了猎场,无人替她说话,她像是跳梁小丑一般,被人扒了衣服,供人评头十足。
她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傍晚,朱谦从猎场赶回,身形像是一道壁刃似的,矗在灯芒暗处,语气无波无澜,听不清半丝情绪,
“你收拾行囊,明日清晨回京,没我的准许,不许踏出王府半步。”
一句话将她遣回京城,禁了她的足。
她惊得连眼泪都忘了掉,一颗心如同在沸水里滚过一遭,待她追过去要与他解释,那道玄色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她的额角便是在那时撞在了门框。
那看台不过半人高,下面又是绿茵茵的草地,摔下去,王笙也不过是脚腕扭了气,她额角却生生磕破一道口子,鲜血顺着额尖滑落至眼眶,钻心得疼。
她何时在朱谦跟前丢这么大脸,一直以来,他对她虽是冷淡,可她温柔小意,朝做糕点,暮制护膝,两人算得上是相敬如宾,这回他定是一时动了怒,才撂下狠话,她与他解释明白,央求一番,他定能回旋的。
于是,她当晚便侯在朱谦书房,哪儿都不肯去。
这不,混混沌沌在罗汉床上凑合一夜,昏懵醒来,朱谦始终不见踪影,她却是重生回来了
沈妆儿捋了一遭,回想,前世后来她是怎么做的?
她眼巴巴又在书房等了整整一日,夜里朱谦赶回,瞧见她额尖的伤口,终是停驻了脚步,她百般恳求,与他承诺,她没有推人。朱谦也不知是信了还是见她模样可怜,将她留在了行宫,却是不许她外出。
当年小心翼翼讨好换来的妥协,如今看来,只是狼狈的开始。
她苦苦经营,忍辱负重换来了什么?
换了个皇后的空名头。
沈家没沾上朱谦的光,却在八王动乱中,被当做朱谦一党,备受打压屠杀,人口凋零殆尽。
细细密密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掐住,半晌吐不出一口气来。
沈妆儿深深闭了闭眼,扶着听雨的手臂起身,踉跄地往门口迈,“走咱们回去”
听雨脚步猛地一顿,“回去?主子诶,您是不是睡迷糊了?”
沈妆儿瞥了听雨一眼,艰难挤出一声笑,她不是睡迷糊了,她是睡清醒了,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这个男人的心,如石头般坚硬,她不捂了。
这一世,她只要沈家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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