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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鸟笼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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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尔本先帝桑普森阿拉斯泰尔,  十年前安稳终老,享年十三岁。

        公正地说来,安这位父亲称得上明君。

        二十余年前,奥尔本正和国力正盛的威拉德全面开战。这位铁血帝王硬是凭借自己的谋略和惊人的判断力扭转劣势,  将威拉德人全线击退,  甚至反过来将国土扩张了几分。桑普森在位期间与现任教皇奎因交好,奥尔本的国力呈飞跃式增长,  经济也不见当初一蹶不振的样子。尽管边境的小型战争还是接连不断,流民和罪犯的数量的确大幅度减少,  普通民众的生活水准提高了不止一点半点。

        桑普森阿拉斯泰尔育有三子两女。

        最年长的两位王子为王后葛莉泽尔达所出,  王后在产下第二位王子时意外不治。几年后桑普森迎娶了自己年轻的情人西奥多拉,  将原本在外的私生子带入宫,  并和新王后生下一对双胞胎公主。

        在绝大部分奥尔本人的印象里,桑普森无外乎手段强硬了些,  总体来说是个实打实的好皇帝。

        但他不是位好父亲。

        西奥多拉带来的儿子,曾为私生子的艾尔德里克能力平平,但十分好强。由于年纪较小,先帝十分宠爱他。可宠爱归宠爱,他最多只能当个亲王。

        最后便是奥尔本的夜莺,双胞胎公主安娜贝尔和安德莉娅。

        大王子埃忒拉姆注定在桑普森去世后继承王位。埃忒拉姆除了生来身体虚弱些,性格几乎是先帝的翻版聪明而固执,  杀伐决断。可惜前些年一病不起,全凭珍奇的药材和无数治疗师的努力吊着命。

        二王子阿巴斯魔法天赋惊人,只不过性格太过温和,毫无野心。为了向兄长表明自己的确无欲无求,  他甚至没要封地,  直接跑去做了佣兵。锡兵佣兵团名满天下后,  他会偶尔回宫看看,  向当时还未成为皇帝的大王子说些外面的趣事,  以及宫无法得知的重要情报。

        安同父同母的亲兄长,野心勃勃的艾尔德里克则为了防止被妻子的家族牵制,还未婚娶。安德莉娅早早“病死”,只有安娜贝尔育有一女黛丽娅事到如今,明面上的皇族只剩两人,艾尔德里克和尚未成年的黛丽娅。

        阿拉斯泰尔家族的末路,真是讽刺。酒馆的女战士又给自己灌下一杯酒,塌下嘴角。

        这本应是个繁茂的家族。

        只可惜埃忒拉姆身体太弱,未曾有过子女。这段日子治疗师们刚研究出可能的治疗方案,他便被血亲谋杀了。年轻的阿巴斯则早就死在深渊之底。

        那是她们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

        变故出现于平常的一天。安独自从课堂提前溜出来,跑到城堡内的教堂附近寻找阿巴斯。阿巴斯对自己藏在桌子下的妹妹毫无觉察,只是把一摞书放在桌上,而后在门口与戒律主教交谈。

        安曾对她的父亲失望过三次。

        和埃忒拉姆不同,身为顶级佣兵的阿巴斯并不排斥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妹。自从安懂事,她最喜欢的就是黏着这个温和的哥哥。在忍受完枯燥无聊的神学和礼仪教育后,阿巴斯会讲给她们很多外面的故事。安喜欢扑在阿巴斯的怀里听,而安娜贝尔通常怯生生地躲在一边,小心听着。

        公主们平时只被允许修习拉德教的专有法术,不得学习外界的其他魔法。安顿时起了兴趣,她一页页地翻看着,完全没注意到抱住双臂观察她的阿巴斯。

        “好玩吗”阿巴斯温柔地笑着,“好啦,别闹了。把书给我,安。”

        可能是故事书,安心想,偷偷摸走了最上面的一本。

        为了修习神学,公主们早早便识了字,安阅读起来并不困难。只可惜那并不是有趣的故事,而是一本皇家魔法秘藏。

        她张开稚嫩的双手,一个雷电绕成的光球浮在她的双手之上,发出不祥的嘶嘶声。

        一个完美的法术。

        那是一本高级魔法书,他权当小姑娘看个乐子。

        “很有趣”年幼的安抬起头,抹抹鼻子,眼睛闪闪发亮。“哥哥你看”

        阿巴斯当机立断,用隔绝咒语隔绝了房间,并将门死死关上。他在安对面坐下,将那摞书放在地板上,抽出其一本“试试这个,小南瓜。”

        安皱着眉头看了会儿,有模有样地又放出了一个法术。

        阿巴斯的脸色变了“你看看就会了”

        “不难呀”安又翻了几页,雷电的光辉再次破开黄昏暗沉的空气。

        “然后是这个。”

        成功。

        “下面是这个。”

        成功。

        “好无聊啊。”小孩子的耐心很快见了底,安开始在地毯上打滚。

        “最后一个。”阿巴斯的脸色十分复杂,“最后一个了,乖,试试看好吗下次哥哥给你带外面的糖果。”

        “再试试”

        一连串成功。

        “嗯。”

        “它叫皇家敕令,但由于一些原因,哥哥不能教给你完整的。它能最直接地显现出一个人的魔法潜力。它可以让别人为你做事,你的能力越强,能下的指令就越厉害。记住,它只能对拉德教的神职人员使用。重复对同一个人使用的话,那个人会产生不得了的抗性,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次性的。”

        安精神一震。

        “至于这个法术,你要向哥哥发誓,不到要紧关头绝对不要乱用。听话,好不好”

        “小气鬼。”

        “学会了”

        “我发誓不乱用”安转动眼睛,已经在心里开始考虑要怎么用这个法术恶作剧。

        “你呀。”阿巴斯笑着摇摇头,显然是看破了小姑娘的打算。“所以我才会教给你不完整的你顶多能用它让人恍惚一会儿,下不了指令。”

        安遵从阿巴斯的指示,在戒律主教踏进门时放出不完整的皇家敕令年轻的戒律主教凝固在原地,两眼直视虚空。足足十分钟才回过神来。

        阿巴斯抽了口冷气,佯装无事地将这位主教送出门外,随后一把抓住安的手“安,跟我来。我们去见见父亲。”

        “嗯嗯,记住了。”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阿巴斯撤掉隔绝咒,将正在走廊上和下属交谈的戒律主教唤来。“你那边聊完了吗来拿一下资料。”

        安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从来都不喜欢。他从没有摸过她的头,甚至没有对她笑过。

        “你在说什么蠢话,阿巴斯。”刚听完阿巴斯的第一句话,他们的父亲就冰冷地打断了他。“别把佣兵那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带到这里来。”

        “我不我要听故事”

        “这很重要,如果父亲听得进去,你和贝儿或许能够获得出去玩的机会。”

        “至少让她们去克莱门接受正常的教育,求您了父亲。安的天赋甚至在我之上,她能为这个国家做更多事情。”

        “她们乖乖长大,老老实实嫁给合适的人,就是对这个国家最大的贡献了。当然,好的天赋能够成为筹码之一这意味着她们能生下优秀的孩子,仅此而已。”

        “可是父亲,安的魔法天赋高得惊人,她的潜力甚至已经超过了现任戒律主教贝儿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只要教育得当,她们绝对能成为出色的”阿巴斯握紧妹妹纤细的小手。

        “她们已经接受了最为恰当的教育。你想说什么奥尔本难道要女人领兵打仗吗”

        “父亲就试试看,好吗哪怕在她们成年之后将她们带回。给她们一个机会”

        “如果你还有这种天真的念头,我会把你从锡兵那边召回。这些所谓的才气只不过是一时的。女人就是女人,等她们长大了,脑子只够塞满香水和爱情。将她们送出去然后呢,等她们爱上错误的人或者更糟爱上被敌人安排好的人”

        桑普森完全不打算顾忌在场的女儿,甚至没有看向她的眼睛。

        安眼巴巴地凝望着自己高大的父亲。阿巴斯哥哥的手在颤抖,手心冰冷,连带着她的心里也不怎么舒服。

        “是安德莉娅和安娜贝尔,不要在我面前使用安或者贝儿这种没规矩的名字。”

        “是,父亲。”

        阿巴斯垂下头,柔顺的咖啡色长发顺着肩膀垂下。

        “对不起,安。”他强笑着说道,“哥哥没法带你出去。”

        别放弃。以及不到最后时刻,不要用它们乱来。阿巴斯照例离开城堡,继续随锡兵行动,他在扉页的留言十分简单。

        “贝儿,贝儿”安开心地将书搬进她们的卧室,“我们来一起学吧。”

        阿巴斯看起来非常难过。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的的确确从父亲眼底读出了轻蔑。让她浑身冰冷的轻蔑。

        然而阿巴斯并未就此放弃,安在第二天便收到了一摞书一摞封面甜美可爱的童话,里面是隐藏得很好的魔法资料,用阿巴斯教她的幻术消除便可以轻松解开。

        “别说这种话。”安娜贝尔吓得忙去捂她的嘴。直到她们分别,安娜贝尔也没有翻看过那些书。

        那是自己第一次对父亲失望。

        她战战兢兢的姐姐摇了摇头。“不不了,导师说过,我们肯定学不好这些,我们生来不适合”

        “她放屁我学得可好了。”

        就算阿巴斯早已不在人世。

        得知噩耗那年,安刚好九岁。她的哥哥又一次从锡兵归还,带着“勇者”的称号,冰冷地躺在棺材之。这次她的阿巴斯哥哥再也不会离开,可他也再也无法给她们讲故事,或者偷偷塞给她魔法教材了。

        安萨维奇在黑章这个行当行走多年,人前战力优秀,但谈不上突出。可她总是能从导致全队死亡的灾难独自幸存下来因为若非生命遭受威胁,她绝不会在人前使用奥尔本皇家的高级法术。

        她守住了这个秘密,时至今日,她也未曾破坏过和阿巴斯的约定。

        桑普森爽快地答应了弗林特洛佩兹的要求。

        安在晚睡时间后从窗户溜出来,钻进停尸的教堂,将自己窝在棺材下苍白的花朵之。她耐心地等着他们都说阿巴斯是个强大的法师,哥哥或许只是和自己开了个大玩笑。

        除了极少数成员,锡兵佣兵团几乎在深渊之底全军覆没。

        弗林特洛佩兹带回了阿巴斯的尸体,以及魔王的头颅。可他拒绝了皇帝的赏赐,请求隐退,只要求和妻子平静地生活。

        阿巴斯是唯一肯以正常亲人的身份爱她们的人。奥尔本的两只夜莺衣食无忧,可也仅限于此。万能的神或许也不喜欢自己和姐姐吧,安麻木地用手指搓碎娇嫩的花瓣。

        脚步声传来,她机警地钻进花丛深处,轻声呼吸。

        她绝望地心想。

        安娜贝尔完美地遗传了母亲的性格,成为新后的西奥多拉没有嚣张跋扈,反而小心到神经质的地步。见皇帝对两个公主没什么兴趣,她也吝于给她们书本提到的“母爱”,一颗心全在幼子艾尔德里克身上。

        她的父亲用谈论天气般的口吻继续道“他不过是被那女人暂时迷晕了头,图个新鲜。等我们的洛佩兹清醒过来,他自己自然知晓轻重公主们现在还年幼,等她们成年,弗林特也该收心了。到时候让他挑一个,剩下的那个嫁给厄尔利公爵。看着吧,弗林特不会离开首都太远。”

        “陛下,万一。我是说万一洛佩兹真的”

        “您答应他了弗林特洛佩兹可是位良才。他那个妻子国籍不明,很可能”黑暗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应该属于某个老贵族,她分不太清。

        “我知道。”另一个声音属于她的父亲,“无妨,他会回来的。现在锡兵佣兵团遭受重创,弗林特有权利找个温柔乡舒缓一下。他那位妻子嗯,我记得叫索尼娅拉蒙一个流浪舞女而已。弗林特洛佩兹这种级别的强者和下贱的流民能过得下去”

        “唔,那么让拉蒙小姐尽量自然地消失就好。”

        她应该告诉弗林特叔叔。安在花丛捂住嘴巴,愣愣地想道。

        “不可能。”

        “如果真的”

        她抬起头,望向弗林特洛佩兹脸上略带悲伤的笑容,最终保持了沉默。

        然而还不到一年,已经变成索尼娅洛佩兹的索尼娅拉蒙便因为急病去世,去世时尚怀有身孕。而她的父亲对此毫不意外,甚至在得知消息后露出一丝微笑。

        可当第二天,当锡兵佣兵团的团长在她面前停留,冲她微微行礼时,安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口如果她说了,父亲会更加讨厌她吗或许弗林特真的只是和现在的妻子随便玩玩她只不过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弗林特会相信她吗

        她她真的该说吗

        阿巴斯去世后两年,趁魔王头骨被偷的混乱,安成功地逃了出来。深谙皇家追踪之道,她一进树林就扯掉了满是蕾丝的裙子和装饰,并在泥浆里打了个滚儿,漂亮的栗色长发被腥臭的泥浆黏成一团。

        她牢记着阿巴斯讲给她的那些故事。事出突然,为了躲避追踪,她没有用皇室珠宝换钱的打算,干脆地将它们统统扔在树林。全身上下只留一身沾满泥浆的里衣,安跑出了树林强大的法术装在她的脑子里,她有自信存活下来。

        那是第二次。安想,她第二次对自己的父亲感到失望以及恐惧。

        然后便是最后一次了

        就算里衣被泥浆弄脏,绸缎的细腻光辉依然扎眼。安跑到城镇边缘的一户人家,偷走了晾晒在院子里的麻布衣物,并将绸缎里衣裹满石头,扔进肮脏的污水河。

        到此为止是顺利的。可现实更为残酷的一面很快显现出来

        十一岁的安没有太多概念,这场逃亡或许是伸向自由的手,抑或是对亲生父亲的某种惩罚。

        如果他还对她怀有为人父母最基本的爱意,那个冷酷的父亲是否会为她焦急

        安坐在硬邦邦的地上,坚硬的碎石硌得她浑身疼痛。她已经因为下水道可怕的臭气呕吐了四五次,本身就缺乏锻炼的身体不堪重负,疲惫的精神更是雪上加霜。她闭上眼睛,蜷缩起来,在下水道的阴影沉沉昏睡。

        她是被饿醒的。

        麻布衣服扎痛了她的皮肤,从没穿过的硬底鞋将她的双脚磨得满是血泡。为了躲避可能的猎犬追踪,用法术屏蔽身上的定位魔法后,她咬着牙钻进臭气熏天的下水道。

        现况自此急转直下。

        下水道的昆虫在她昏睡时咬破了她的皮肤,长发上的泥浆开始干涸,头皮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爬。她这么突然一起身,被扯动的伤口传来从未体验过的剧痛。安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她啜泣着顺着下水道游荡,直到找到被人遗弃的半边剪子。

        那会儿她管不了那么多。处尊养优的小公主浑身哆嗦,用剪刀还算锋利的金属刃削下头发,将带着泥浆和爬虫的长发尽数弄断,随后丢入浑浊粘稠的地下河。

        那是她这辈子第一得知什么是“饥饿”。一开始安还以为自己得了急病,吓得冷汗涔涔。胃部陌生的疼痛困扰着她,令她的头阵阵发晕。天已经黑了,他们肯定已经发现自己行踪不明。这份小小的胜利感支撑着小女孩站起身来

        随后她惨叫一声。

        不,当务之急还是先弄点吃的。夜已经深了,这些事情可以明天再想。挣扎着走了长长一段路后,安从下水道口探出头,小心地按了按变得一团糟的短发。胃部的嘶吼犹如雷鸣,吵得她两眼发花。

        这里应该是首都多鲁边缘的贫民区。

        呼吸着下水道腐臭潮湿的空气,恐惧开始啃咬她的脚趾,顺着伤口侵入血液。冒险并不像阿巴斯口的那样简单。是啊,她明明知道其的区别阿巴斯是个成年的男人,而她只是个孩子。

        要回去吗安颤抖着思忖道。如果回去,父亲会怎么处罚她

        一丝食物的香气从远处飘来,安循着味道而去,气味的终点是个半敞的破屋。屋子里没什么人,一大锅粘稠的热汤在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说实话,那汤颜色浑浊,看不出用什么材料煮的,香气也寡淡得很。旁边汤勺的握柄上还黏有厚厚的黑色油污。

        尽管打心眼感到恶心,安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就吃一点。她想,就吃一点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那是她犯下的第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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