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无望【120】
佛窟外的日头正亮,映在檀迦脸上时,似雪般冰冷苍白,也浅浅映出了,他墨眸中翻腾的波澜。
寺中的钟声不绝,他的思念与不舍随之而起,每一道都好似在催促着他,快些,再快些……
可当他人赶至佛殿时,那里只有礼佛的僧人,信众,根本就没有了她的身影。
他的眸光四处寻着,茫然不知方向。
她走了……
檀迦沉默地怔在原地。
那一瞬,他所有的理智皆化作了齑粉,只不过,他的神色却是截然不同的平静,是那种令人望而却步,令人心生畏惧的平静。
周围的信徒那么多,每个见了他,都神色激动。
但他们不敢上前,只敢看着合掌见礼。
见檀迦并无反应后,信众们又纷纷相觑,互相问着佛子这是怎么了。
后一步从佛窟跟过来的参禅,费力的喘着气,冲进人群中,来不及回避其他人,对着檀迦道:“佛子,公主应当还未出寺。”
他刚刚在追过来的途中,遇到了前去佛窟回禀的麒麟卫。
麒麟卫说,公主正朝着寺门口走去,但还未完全离开。
话音刚落,檀迦忽地转身,整个人笼在无比冰冷的气势中。
围着的信徒被那样寂灭如灰的视线看着,自觉地让出了殿门口的道路。
檀迦掠身而过,朝着寺门口追去。
他好像什么也顾不上,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见到她,见到她……
参禅咬牙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
接受完佛寺大师赐福的鹿忧,正被楼兰搀扶着,走下长阶。
她今日出寺的消息,在皇城中不胫而走。
当初她入寺有多少信众前来观礼,如今出寺,就有多少人前来凑热闹。
毕竟能在佛寺修行这么久,且同佛子传出绯闻,怎么来说,她也算个风云人物,不过所幸的是,她听不见那些聒噪的议论声。
而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那阵阵似水中涟漪荡开,弱化在她耳中的,细微的钟声。
然后很快,她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安静地,离开这,也离开他。
她用了两年的时间,凝出了千叶莲华,期间她从来都没有奢望等到过檀迦归来,但他回来了,就像是为这场冗长的梦,划上了一个句号。
可惜的是,她看不见他,连他的声音也听不见。
此后一生,再难相逢。
楼兰搀扶着她,走出佛寺,下了最后一阶时,附在她耳边,道:“公主,我们已经出了佛寺了。”
周围的人太多,她知道鹿忧听不大清,但还是想要告知她一声。
公主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令她伤心的地方了。
风拂起了白纱的一角。
楼兰伸手去整理时,余光意外地,在鹿忧白色的衣裙上,瞥见了刺目的红色。
起初只是如雨水晕开般的大小,后来,那抹红色便越来越多。
楼兰心中大震,顾不得其他,就掀开了鹿忧的帷帽查看,这一看,直接吓得她大惊失色。
只见鹿忧脸上血色尽褪,唇角有一缕鲜血溢出,好似流不尽般,顺着下巴,直直地滴落在衣裙上。
她眉心微蹙。
楼兰感觉到,扶在自己小臂上的力道重了些,紧接着,身旁的人就像是泄了力,猛地朝着地上栽去。
“公主!”
楼兰眼疾手快地扶住,却被惯力带倒在地。
鹿忧禁不住地颤抖,只觉得心口传来一阵阵的窒息,连呼吸都开始有些艰难。
她想到77说的话,问为什么会这么快发作。
77有些懊恼,忘了告诉她,凝出千叶莲华后,这具身体支撑不过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她的生机将尽。
鹿忧捂住了胸口,感觉到了痛,恍惚间还听见,耳畔有人在哭。
她五感尽失,在临死前,居然意外地能听到些声音。
楼兰在哭啊。
还有其他的,很多很多的声音。
她的眼睛覆着白绫,早已看不清周围,只能凭着摸索,看向楼兰所在之处。
“别哭了……我没事……”
她不太想让楼兰难过,想告诉她,自己没事。
还想着,叮嘱她,让她带着自己回到西域。
在此之前,她已经给楼兰提前说过了,自己可能活不太长,但是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死去。
她一定慌了手脚,哭的那般伤心。
鹿忧被楼兰扶着倒在地上,半边身子依靠着她。
她伸出手,紧紧的抓住楼兰,尽量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可是沾着血的唇,扯起来并不是很好看。
她想叮嘱楼兰,带着她离开,可说出口的声音很轻很轻,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楼兰红着眼,回握住她的手。
她想起昨夜公主笑着同她说的话。
公主说:“别忘了,带我回家啊……”
于是,楼兰哭着,哽咽答应:“公主,我知道的,我会带您回西域,我会带您回家的……”
“可您……可您不要睡好不好……”
“参禅师父答应我,他会带着佛子来的,您再等一等,等一等……”
为什么还不来啊!
为什么还不来……
鹿忧苦笑着,觉得自己有些意识混乱,不然怎么会听见,他要来这种话。
他怎么会来……
他不会来……
他忘的那般干净……
是她亲手喂着他喝下去的……
重逢那日,她虽然看不清也听不清,但也能感受到他的疏离。
她不该难过的,这样的结果不就是她所选择的嘛。
可是谁又能经受,重逢之时,最爱之人递过来的,陌生的目光。
与他在一起时,世人的误解,污蔑,都不足以伤害到她。
她原以为,自己足够坚韧强大。
但结果便是,不见还好,一旦见面,她藏了两年的思念与爱意,就统统化作了要命的委屈。
她其实有些难过……
她真的……很难过……
她好想问问他,那碗药,真的就能抹去这一切吗?
可她,无处可问。
她甚至不能怪任何人。
鹿忧想着,攥紧了手中的菩提,白绫覆下的眼睛,早已湿润,泪水触不及防地顺着眼角滑落,与唇边的鲜血交融在一起。
眼皮在某刻变得很沉很沉,大约是真的要死去,明明太阳这般热烈,她的身体却无端觉得冰凉入骨。
无力感袭来时,鹿忧原本靠在楼兰肩膀处的头,有些撑不住地向后仰去,细长的脖颈,勾出极致弯折地弧度,头上带着的帷帽顺势脱落在地,露出了一张极为虚弱,令人见之心折的美丽面容。
就是那瞬间,她无力仰头下去的那个瞬间,急忙跟着赶来,立在高阶之上的参禅,看得惊恐万分。
他下意识地朝着身边的人看去。
檀迦的脚步蓦地顿住,刹那的晃神,就让他看起来像是石化了般。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仰着,对着他的面容时,他清晰地听见,心口有什么东西,被直接碾碎了,传来密密麻麻的,灭顶刻骨的痛!
他的眸光剧烈震颤着,瞳孔缩了又缩,出尘的面容不再是如止水般的平静,而是山雨欲来的呼啸,崩溃。
他一动不动。
参禅煞白着一张脸,颤抖出声:“佛子,公主她……她就在前面,您……”
他难以说下去。
佛子历尽梦魇,蛊毒反噬,终于逼自己想起了公主,但现在,公主就这样,了无生机地倒在那,倒在佛子面前。
他不知佛子该如何去接受。
或许,他根本就接受不了。
……
檀迦默然着,下一秒,人就已经冲了过去。
围在一旁的信众,看到这个场面都不知如何是好,有些挡在他面前的,竟是直接被扯开了。
耳边是汹涌如潮流的声音,还有哭声。
他听着,那些动静渐渐消音远去。
天地间,就只剩下眼前的这副,令他心神俱裂的画面。
鹿忧倒在楼兰怀中,嘴角流淌着刺目的红,因为仰头的缘故,朝着眼角滑去,渐渐地晕湿了白绫。
裙上是化开的血迹,她的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串菩提,而另一只手,则是无力地垂着……
她的唇间还带着浅淡的,微不可见地弧度,像一朵被鲜血侵染,随时会走向枯萎的红莲……
美丽,又极尽破碎。
他望着鹿忧,死一般地沉默。
周围也是死一般的安静。
无人敢说话,无人敢出声,甚至他们都呆呆地望着。
看着佛子面上的冷静,一点一点龟裂开来,看着他猛地跪了下去,看着他颤抖伸出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小心翼翼地将西域公主抱入怀中。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眼里皆是遮掩不住的惊骇。
三年前的今天,佛子接引被世俗所扰的痴女入寺,泽世出尘不容人亵渎。
三年后的今天,他却像被世俗情爱纠缠的凡人般,跪在红尘间难得出离。
于千万信徒面前,他昭示着此生最大的妄念,并将其拥入怀中。
树叶婆娑着随风而起,枯叶飘扬洒落,却带着重若千钧的力道,砸在了所有人眼前,也砸在了所有人心里。
檀迦看着她,墨眸中如同被什么用力撕裂,血丝遍布。
他痛得那般明显,像是再也掩饰不住,会从眸中落下红色浮光。
他颤抖着动了动唇,嘶哑无声,冰凉的指腹擦拭着她脸上的血迹,最后解开了覆在碧眸上的白绫。
眼睑受到了光的刺激,睫毛轻颤了瞬,不过一会,又有阴影落下,她强撑着睁开一条缝隙,即便看不清,也深深地注视着面前的阴影,瞳孔是无神且空旷的。
她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听见了他的声音。
鹿忧只觉得自己是妄想了。
他不认得她,又怎么会叫她的名字。
明明已经听不见了,却还是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唤她,附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带着颤意。
就好像,回到了过去。
就好像,回到了他们互相依偎的那段时光。
“是幻觉嘛,假的也没有关系……”
她无声呢喃着,眸光渐渐涣散到了极点。
到最后,只剩嘴角微微开合,跪在一旁的楼兰听得清楚,捂着唇压抑着哭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不是幻觉,公主,是佛子来了。
你念的那个人,他回来了。
他没有忘了你……
鹿忧每说一个字,眼帘便往下垂落一分。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断断续续地,好似自言自语。
她道:“好想……我真的好想……再看一眼……”
“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
最后一句说完时,她已经无力抵抗那股倦怠,彻底合上了眼帘眸,清泪也顺着那张苍白的脸,缓缓滑下。
檀迦顿时如坠深渊。
周遭的一切瞬间淡去,他的眼中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剩下漫天猩红的血色,那是从心底涌起的惧怕。
此生第一次,他后悔了。
抱着怀中的这个人时,那种悔意就如潮流,几乎要将他溺毙。
檀迦口中几乎尝遍了苦涩血腥的味道,到最后,连声音都嘶哑得几近低咽:“玉腰奴……”
无人回应。
他猛地将人紧紧按在怀中,抱着她起身时,才蓦然惊觉,怀中昔日柔软的身体,如今轻得正剩下骨架,好似风一吹,就能将她带走般……
檀迦身形微僵,控制不住的双手发颤,随后将她更加抱紧。
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
众人只觉一阵冷风掠过,回神后,呆呆地望着那抹慌乱离去的背影,不再是出尘的高贵,反倒带着难以言喻的狼狈。
参禅率先反应,扶起楼兰后就立即跟了上去。
许久之后,信众们才从震惊中回神,一片倒吸冷气,议论声如洪水般滔滔不绝。
跟在后面前来的主持等僧众,自然也将一切看在眼底。
他们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骇中。
唯有空悟方丈面不改色,回想起过去种种,顿时了然,心情复杂地叹了声:“阿弥陀佛。”
原来这就是因果。
……
那日对所有人来说,都太过震撼沉重。
佛寺的钟声戛然而止,无数僧众守在佛前,默念着经文祈福,而目睹一切的信众,亦是不肯离去,霎时间,佛子与公主的艳闻,传遍了大昱,满城寂静。
没过多久,佛寺也封了,除了医者外,任何信众都无法进去。
即便如此,寺外的信徒也只增不减,期间,他们看着医者来了一批又一批,听着寺中僧众念诵祈福的经文,一遍又一遍,不过两日,佛寺上空升起的香云便浓如阴霾,沉甸甸地压着,令人几欲喘不过气。
参禅在寺门口,迎着一个又一个的医者,然后又亲自将人送走,当他带着不知道是第几个医者,进入檀迦禅院时,那里人来人往,每个从禅室出来的人,脸上的神情都十分凝重,像是天塌了般。
他们半分不敢停留,只觉得入夜佛子的禅院,远比白日里,更要寒意渗人,直让人待得冷汗直流。
进来治病的医者束手无策,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病症,连原因都找不到,百般尝试与猜测,也无法找到救治公主的办法,甚至在探查病症的过程中,几次三番对自己的医术产生怀疑,探过鹿忧脉象的人,个个惊诧不已。
不知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中毒,没有受伤,可脉搏却如濒死之人般虚无,生机将丧。
身为医者有心无力,到最后,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她的性命缓缓流逝……
甚至,大多数的人,临走前都已经在隐晦地暗示,可以为公主准备后事。
可佛子,听不进去。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只是默默地守在禅榻边,亲眼看着每一个进去诊脉的人,看着他们脸上的欲言又止,在那种只有他才能感受到的恐慌里,面色寸寸惨白。
所有人都在否定公主生的希望,字字句句都在把他拉进更深一步的绝望里,面对那样令人难以承受的结果,他面上却表现得极为平静,那是参禅从未见过的平静。
他知道,檀迦心里定是受着,如刀山火海般的煎熬,甚至承受能力,已经到了几近崩溃的地步,亦或许,那种浮于表面的冷静,只是为了掩下心底那种极尽崩溃的疯狂……
因为佛子知道,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能失去剩下的,那点仅存的理智。
他要是真的疯了,公主就真的无人能救了。
……
参禅掩去心中沉痛,带着医者匆忙进入,等到人诊完脉后,依旧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
公主生存无望。
他只是听一次,就已经觉得心痛难当,可这样的答案,佛子已经听了无数次了。
参禅的目光看过去,带着不忍。
禅室烛火通明,照着榻上的女子,虚淡的光影被投在墙上,微不可见地起伏着,她的身形较之两年前,已是肉眼可见的纤细单薄,是那种光令人看着,便能为之心疼的程度。
她紧闭着眼,面上血色尽褪,甚至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冷白,靠近的人,如果不查看她的脉搏,单是看着,就觉得榻上的人,已经死去……
这两日,若非主持将佛寺里最为珍贵的药物送来,将公主将养着,人……怕是早就没了。
可那些药物,也只能勉强挽留公主些许时候,在这期间,如若再找不到解救的法子,公主就真的回天乏术。
但现在,城中的医者都已被尽数找来,也没人能寻出一个解救之法。
参禅动了动酸涩的眼,道:“佛子……”
檀迦背对着他守在榻边,一动不动。
像是没有听见任何声音般,他的眼里只能看得见鹿忧,只剩下鹿忧。
参禅尝试着,又喊了一声:“佛子。”
他顿了顿,艰难开口:“佛子,刚刚那位,已经是最后一位前来为公主诊治的医者了,皇城中所有的医者,都已经……”找完了。
后面的话,他已经说不下去了。
禅室又恢复到了沉寂。
过了很久很久,又像是须臾之间,守在榻边的人影动了动。
檀迦侧首望向他,眸中似沙漠般荒凉,没有人气。
墨色的瞳孔很深很深,烛火落在里面时,那种深色转成了暗红,他神色薄凉,眉宇间隐约有什么红色法印显现。
参禅以为是自己眼前出了幻觉,可是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后,直接吓得惊愕失色。
佛子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愣在原地。
一道不含情绪的视线轻掠过。
参禅浑身立刻像滚过冰刃,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急忙收回目光。
檀迦的眼睛很红,视线空茫着没有落到实处,眼底却好似无声酝酿着狂风暴雨。
他声音虽淡,语气却十分强硬,带着几分偏执地说:“再找!”
参禅哆嗦着应下。
他知道,其实佛子心中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公主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一个能参透过经文中诸多道理的人,怎么会不明白生死有命,不过或早或晚,转入轮回罢了。
但佛子心中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毕竟,他不能在刚想起公主时,就失去她。
就是因为不能失去,所以才拼命挽留。
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哀求着,求着那个人能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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