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上闻人05
“白萍小姐,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时钟已经快到十一点了,这一上午,余笑蜀已经躲出去好几回,白萍就是坐在余笑蜀办公室的沙发上不动弹,到了中午,看到余笑蜀不肯松口,居然委屈得哭了起来。
“他们尽职尽责都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跟你们起了冲突,就成了罪证吗?都说你们这里是刀山火海,我就是要不管不顾来讲个道理!你们枉法,我就去上海市政府投诉。”
余笑蜀端起茶杯,又放下,“白小姐,我们这里是特工总部,是政治警察,你去上海市政府投诉做什么,我们又不归上海市政府管。”
“所以你们到底归谁管!我要找媒体!我要投诉到底!”白萍枯坐了一上午,毫无进展,觉得夏子彰危在旦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喊了起来。
到底归谁管?余笑蜀愣住了,七十六号成立以来,先拿的是日本军方的经费,后用警权生利,但你总不好明目张胆地说这里归日本人管。经过谈判,特工总部已经和汪兆铭政府合流,但是偏偏新政府尚未成立,因此,现在名义上只是汪记国民党中央下设特务委员会的一个党属机构,名不正则言不顺,无怪史秉南一定要一个警政部的头衔,将来如果再出类似的事情,总不能任人闹到汪精卫和周佛海个人那里去。
“白小姐,你的这个保镖夏先生,就算没打算刺杀谁,只凭借在酒会上公然开枪,我们对他拘留调查就毫无问题,不说他,再说说你,一个酒会,那许多人,你和梁利群先生又不认识,为什么忽然给他献歌?献了歌,大家自然都看向梁先生,夏子彰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开了枪?这怎么解释?人是你带进来的,歌是你唱的,名是你点的,枪是你的人开的,是不是你也参与了刺杀计划?!你要是还在这里无理取闹,我就把你即刻拘留!”
白萍愣了一下,猫一样弓起身子,浑身的毛都炸开了,道,“余长官,我是一个影人,也是受邀参加酒会,献歌助兴,反而是我的错了?夏子彰的手枪走火,又没有伤到人,凭什么你们就给他扣上刺客的帽子!那个梁什么,就是什么大人物了吗?不说这个,那你们和董之微的人当场都拔了枪、互相指来指去,你们为什么不抓董之微!你们这明明就是双重标准,欺软怕硬!”
“你!”余笑蜀气得说不出话来,“白小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告诉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是没有用的!”
“说我胡搅蛮缠,我还说你们是粗暴执法呢!说夏子彰搞政治刺杀,你们有什么证据!”
白萍嗓音清脆,吵架时候声音穿透力尤其强,余笑蜀和她对着吵,没几句,脑子就被她喊得嗡嗡作响。
“你要证据是不是?”余笑蜀真想告诉这位大小姐,要想达到目的讨价还价,起码也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啊!
一句话没说完,桌上的专线电话响了起来。
余笑蜀接起来,居然是上海市长李秉书,“余主任,丁先生和史先生都不在,我只能接通你这里了。我的老朋友丁司城,对,就是吴兴颜料公司的丁先生,说他的女儿被你们捉去了,他人现在就在我这里。我受老朋友之托,想问问,丁小姐究竟犯了什么罪,需要七十六号这样郑重其事,大早上就把人带走。”
余笑蜀看了一眼气鼓鼓的白萍,厉害,真是厉害。李秉书不用说,当前上海的实力派,正在谋求汪兆铭政府江苏省**的位子,也是汪派要倚重和拉拢的对象,他的密友丁司城,也就是丁寄萍的爸爸,则是周佛海拟邀请的工商部长人选,这两个人同一个专线电话打过来,就算是丁默邨、史秉南在,也不可能不给他们面子。余笑蜀一早上被白萍的不知深浅闹得下不来台,早知道她这样难缠,还不如早上她一来,就给她颗甜枣,让她回家老实等着夏子彰算了。
余笑蜀捂住话筒,对白萍道,“请问,令尊知道白小姐你因为夏子彰卷入了政治事件吗?”
白萍听到余笑蜀提到自己的父亲,精神一振,朗声道,“不知道。”
余笑蜀点点头,“现在令尊十分担心你,希望白小姐赶快回家,不要和暴徒混在一起。”
“你们才是暴徒,夏子彰不放,我就不走!”她本以为事情有转机,余笑蜀这样一说,马上急了。
“好,余主任,没有问题就好,现在丁先生就派司机过去接丁小姐回家,还请你加以协助。”
“好,那就这样。”
“你们到底想要怎样!”白萍一脸警惕。
余笑蜀放下电话,摸了摸脑门,又拨给了许仕明,“许大队长,请你和国震来一下”。
白萍一下子拔直了身子,“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你不放了夏子彰,我是不会离开的!”
余笑蜀懒得理她。
不一刻,许仕明带人走了进来,“余主任,侬找我伐?”
余笑蜀指着许仕明和张国震,道,“白小姐,你还认得这二位吗?”
白萍早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她被张国震抓过的手腕上还敷着膏药,她一路退到墙角,道,“你们要做什么!”
余笑蜀板着脸,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我们礼送你出门,上车回家,等我们秉公处理本案后,会通知你结果;另一个,是请这二位把你带到刑讯室去,和夏子彰一起等候侦讯,你选吧!”
“他不走我也不走!我不走!”
许仕明已经明白,对张国震使了个眼色,道,“侬送白小姐回家。”
张国震当晚被董之微打了一耳光,现在看到白萍就来气,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捉住白萍的手腕,拧到了身后,在她耳边说:“白小姐,你可不要乱动啊,小心伤到筋骨。”一边说,一边手上用力,和卫兵一起,把连声喊叫的白萍脚不沾地地架出去了。
白萍出了门,许仕明对着余笑蜀笑,道,“余主任,侬就是心太软,心太软了,事情就不好办伐。”
余笑蜀拿起帽子,摇头道,“有什么办法,白小姐说我欺软怕硬,白小姐的背景,实在是太硬了。”
“有这样的女子,家里也是没教养。余主任,回家吃饭伐?车子都备好了。”
“算了算了,”余笑蜀挥挥手,“我现在得赶着去把那个夏子彰放了,省得白萍小姐,明天一大早又赶过来坐着沙发不走,吵得我脑仁疼!”
处理完白萍,余笑蜀出门拐去主任办,叫上负责督查、审讯和看守的主任办公室书记兼机要处处长严屹峰,他要去审讯室。
“资料我看一眼。”
“在这,”严屹峰递过来一叠卷宗,“这是近两日收监的嫌犯的调查资料,那个夏子彰看起来是个书生,初步审讯,已经认罪,表示受到了中统组织的蛊惑,愿意弃暗投明。”
余笑蜀边走边翻阅着手里的文件,在夏子彰的嫌犯情况调查表上,贴着一张大头照,看起来是一个带着圆框眼睛的青年,紧紧抿着嘴唇,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
“忏悔书都写了?”余笑蜀有些意外,这一年多以来,被捉入七十六号的中统、军统人员着实不少,行动、文职一应俱全,但不到一天时间,就转变立场,连忏悔书都工楷洋洋洒洒写上好几页的,还真是不多。他看向严屹峰,两个人都笑了。
严屹峰战前是上海市社会局第二科科长,是个经济官僚,性格比较温厚、忠于职守,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很受史秉南信任,大体上算是一个自己人。
“这么配合,我审什么?”
严屹峰摊了摊手。
“后面这几个人是什么来历,怎么没有照片?”在夏子彰两人的资料后面,是三份几乎空白的表格,简单写着两男一女的信息。
“是昨天深夜法国巡捕房移交给我们租界警卫队的,由于太晚,还没来得及审讯,是李处长亲自签发的拘押令,今天就会移送南市看守所。”
“这么快?”余笑蜀皱起了眉头。
“是,听说三个人都是共产党,一个从香港来,一个从皖南新四军的根据地来,还有那个女的,大概是个情报员,因为是会同法租界巡捕一起捉的人,交涉了好久才连带罪证一起带过来。”他伏到余笑蜀耳边,小声道,“据说有大鱼!”
“李处长呢?”
“今天还没来,应该是去丁先生那里了。二处的人一大半也被散出去找王如茵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已经来到了专门用于拘押人犯的东配楼。
七十六号的拘留所叫做“反省室”,位于特工总部主楼对面的东北角,一度供辅助情报部门使用。后来由于人犯越来越多,就另行兴建了一排平房,把无线电室、密码室、情报室和武器维修室陆续迁出。现在整个东配楼变为行动总队、警卫总队和直属警卫大队共用的审讯室和反省室,这里紧靠着日军联络处,平时人迹罕至,余笑蜀不做刑讯,也很少到这里来。
穿过了入口的铁闸,几乎所有的声响都被留在了身后,眼前一条长长的走廊,余笑蜀看了看手表,十一点一刻。
审讯室有两间,分别在配楼的西南和东北角,远远隔开,为了安全,窗子大半已经被封上,只留下上部一掌宽用铁栅栏封住的缝隙,日常有两个警卫班轮岗,看守着这两间审讯室和二十间反省室。
走廊里没有自然光,皮鞋敲击在新铺设的青砖上,发出单调的声响,两侧反省室的小门里散发着冰冷的水泥气息。虽说这一排都是反省室,但是规格却有所不同。普通反省室条件恶劣,水泥地面、生锈的铁架床上只有薄薄的草席、反省者需要带上手铐脚镣;而给高级政治犯预备的反省室里,则配有高级沙发和全套的生活用品,香烟、茶叶、报纸、热水一应俱全。
夏子彰和他的同伙关在七号和八号的普通反省室,而二号到四号的特等反省室里,则羁押着李沪生二处查获的“共//匪大案”人员。
推开审讯室的大门,阳光从窄窄的窗玻璃里透进来,被铁栅栏分割成一条一条的光束,地上腾起的灰尘在这光束中上下漂浮着,屋子里有一股暗淡的腥气。
“去,把安乐俱乐部的嫌犯带过来。”严屹峰对守卫发话。
“不忙,先见见她,余笑蜀的手指停在登记簿上,二号反省室收押人员,蔡玉珍。”
审讯室里空空荡荡,长长的木桌黑黝黝的,一侧是询问席和记录席,对面是带着手脚枷的审讯椅。在审讯椅的正后方,有一扇加固的隔音门,门后,就是运用“特种技术”进行询问的“技术室”了。
七十六号内的囚犯,都不是普通刑事犯,军统、中统里面有的刑具和技术,这里也一应俱全,自特工总部迁到极司非而路至今,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中统、军统的老同事在这里“隔离反省”过,能死扛到底的,一个都没有。
余笑蜀的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是军人、也从事特情工作多年,但是却极少进入刑讯室。在战场上,他见过太多血肉横飞的慘象,明白人的肉体到底有多脆弱,当然,精神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只要肉体毁灭了,精神也会化为乌有。
说到底,余笑蜀并不相信精神的力量可以战胜肉体的痛苦。他不是没有见过意志顽强的人,可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坚持的代价就是痛苦,在五花八门花样翻新的刑具面前,所有人都会尊严尽失不堪入目。在这个层面上,他理解夏子彰和一切承受不了肉体折磨的叛变者,如果是他,大概他宁愿接受一枪毙命的结局。
史秉南曾经说过,为了共产党,他曾七进七出中统的看守所,余笑蜀无法想象史秉南在此过程中都经历了些什么。他只知道,曾在中共特科工作、坚忍如史秉南,最终也还是加入了中统。以史秉南的才能、资历,如果他不叛变,继续留在党内奋斗,他的成就恐怕也未见得会低于今日。那么,他的精神和肉体,究竟是那个先败下阵来,以至于终于改变了他的人生呢?
“进去过吗?”余笑蜀看着那间神秘的“技术室”。
严屹峰苦笑,道,“去了一次,一辈子都不想再进去。”
的确,这样的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适应的,哪怕身份是审讯者。整个七十六号,喜欢这里、在这种血腥而诡异的氛围中如鱼得水的,只有许仕明。这个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这天,还真是有些冷啊?”严屹峰缩了缩脖子,只不过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待了一小会,每个人都浑身不自在起来。
上海的冬天很难捱,屋内,昏暗的灯泡滋滋作响,而一墙之隔,细碎的雪花正纷纷扬扬。余笑蜀等待着,面对那空空的审讯椅,他好像坐在这世界阴和阳、罪恶与阳光的分界线上。
吱呀一声,房门终于被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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