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野渡无人05
“咦?这不是白小姐吗?”梁利群落座先看见了丁寄萍。
“丁寄萍,原来你就是……”丁寄萍发现最后一位客人是梁利群,不仅大吃一惊。就在几个月前,这还是她和夏子彰头脑发热,要暗杀的对象。
“是啊,没错,安乐俱乐部!”梁利群嘴角上翘,“这么快就忘了?”
“那个,实在是不好意思。”
丁寄萍还在结结巴巴,梁利群已经拿起了筷子。
“好吃!”看到满桌的美味佳肴,他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
“这味道,比我在日本吃到的还要鲜上数倍!”
“这位女士是?”梁利群连着大吃了数口,才想到桌上还有一位女士并不相识。
“我叫乔月,梁先生你好,久闻大名。”
“我有什么大名,他们二位,”他用手指指史秉南和余笑蜀,“才是真正的鼎鼎大名。”
“大名呀,沪上四公子之首呀!”乔月笑眯眯的。
“咳、咳,”梁利群刚好吃到未化的芥末,连咳几声,眼泪都流了出来。
“就是嘛,说到名气,你就不要再谦虚啦,”叶佳兰也在笑,“我天天看报纸,看不到秉南的影子,倒是你,日日出现在花边新闻里。”
梁利群努力把口中鱼肉都咽了下去,连道,“惭愧!惭愧!”
“就是,梁先生上报的机会,比我这样的小演员多得多,真是羡慕!”
“哈哈哈,丁小姐,你这就过分了。”
梁利群就是有这样的本领,只要他在的场合,每个人都会迅速松弛下来。
“说真的,你的歌儿唱得是真好,可惜现在上海的影剧公司大部分歇业,不然我真想再次目睹你在银幕上大放异彩!”
“真的有那么好听吗?”丁寄萍脸上升起两坨红晕。
“那是自然,我这个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说话十分真诚!幸亏你们当日准头不够,不然我就再也不能一睹丁小姐芳容啦。”梁利群一向嘴巴比脑子快,一段话夹七夹八,什么事都抖露了出来。
“梁先生,这个,”这话一出来,丁寄萍不禁有些慌乱。
余笑蜀赶紧打岔,“你不要胡说八道,丁小姐那天是去助兴演出的,和场内的骚乱没有关系。”
“对对,毫无关系,我这嘴太快,”梁利群点头道,“对了,我还有个问题,丁小姐,当时你说有人把那首歌儿点给我的,那个人是谁呀?”
这是丁寄萍和夏子彰在行刺前早就商量好的一个问题,本来是用来对付工部局的巡捕的,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从事主本人口中问了出来。
“是一位卢小姐,”丁寄萍笑眯眯的。
丁、夏二人早做了功课,梁利群曾经有一位热烈追求的对象,这是沪上八卦热炒过的,姓卢,后来销声匿迹了,拿她来做挡箭牌,也许是没问题的。
“你们、你们怎么了?”
话一出口,丁寄萍忽地发现,梁利群、余笑蜀、史秉南、叶佳兰的表情都变了,就在她说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仿佛时间凝固额一刻。她手足无措地看了乔月一眼,发现乔月的神情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怎么了?”丁寄萍心里没底,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自然不知道,一年多以前,也是这间屋子,也是面前这四个人,今日的这一场宴会和史、梁、余三人结拜天地的那一晚何其相似,唯一没有在场的,恰恰是已经长眠万国公墓的卢一珊。
没有任何追问,这个话题好像从未存在过。
“利群,说正经的,今天叫你来,是有事相托。这位乔月小姐,是一位作家,也是我的老朋友,现在来到上海谋生,目前我和笑蜀的身份都不方便出面,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文化类的机构需要延揽人才,可以推荐。”
“有,还不少,我回去就托几个朋友问问,不知道乔月小姐主要写作什么,对于就职的单位有没有什么要求?”
“谢谢梁先生,我写过一些小文章,可以做文化方面的工作,也可以做法律方面的工作,我从前是上海法科大学的毕业生。”
丁寄萍插嘴道,“那可不是什么小文章,乔月姐以前可是沪上各大报副刊的主要撰稿人,写起文章来,真正是有影响的。”
“不提了不提了,那时候还年轻,写的东西太偏激,如今看起来,也没什么好。”
“这样啊,”梁利群眉头一展,道,“乔小姐,我最近认识了一位日本友人,她在日本领事馆帮忙,如今日领馆和海军报道部合办一个杂志,听说待遇很是优厚,不如我和她说说,推荐你过去帮忙如何?”
“哎,利群,”史秉南打断了他,“最好找一个没有背景的干净机构。”
乔月却道,“史先生,没关系,就像你刚才说的,不管世道怎样混乱,大家总是要吃口饭的,做文化工作哪能和政治撇清关系呢?要一个干净的机构,恐怕也不好找。这个工作我看蛮好,希望梁先生帮我推荐一下吧。”
余笑蜀奇怪地看了乔月一眼,日本领事馆和日本海军报道部都是驻沪日军的敏感部门,这个乔月,要么真的是全无心机,否则,和这两个机构扯上关系,将来要想全身而退,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果然,史秉南开了口,道,“乔月,利群说的这个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进去了,恐怕也不好出来,一样是做工作,你以前风格我很熟悉,你就不怕像我和笑蜀一样,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乔月笑道,“我加入左翼作家联盟,都是八九年前的旧事了,除了发表了一两篇小说,连会议都没有开过,我这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写作者,恐怕早就被人遗忘了,倒是今天,在沪上,能有个安稳的工作机会,对我来说蛮重要的。”
史秉南见说不动乔月,也只好点了点头,道,“也好,那么,利群你就去联络一下吧。”
经过丁寄萍的无心一击,梁利群已然没有了刚才的活泼劲儿,点头道,“好说。”
倒是余笑蜀忍不住心底的疑问,道,“日领馆?利群,你从哪里又认识了这样高端的朋友?”
梁利群白了余笑蜀一眼,道,“自然是日本人,上次安乐俱乐部那个万能交际花、千都真鹤子!”
吃得正高兴,史公馆的外线电话响起,管家接了电话,走过来看了看丁寄萍,小声对史秉南道,“先生,是李市长的电话。”
史秉南摆了摆手,笑道,“丁小姐,你的父亲又来找你回家了,请你去接一下吧。”
“真是烦!”丁寄萍从座位上蹦起来,去接电话。
“好了,吃也吃得差不多了,你们聊,丁小姐走了,我和乔月还要去安顿一下行李,乔月一个姑娘家,不能和你们这些男士比,从南京折腾到这里,也该歇歇了。”
乔月站起来,道,“佳兰姐这样一说,我还真的感到疲乏了,今晚认识了两位,真的高兴。还有,余先生,你好人做到底,还请帮我把丁妹妹送回去吧?”
那边丁寄萍只说了一两句,便挂了电话,正听到乔月的话。慌忙摆手,道,“不不不,家里的车已经来了,就在外面,你们谁送下我,到院子里就好了!”
“来来,我去,”梁利群站了起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走到余笑蜀的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那一边,丁寄萍和乔月已经拥抱作别,梁利群也跟了出去。
刚刚还热闹非凡的餐厅,如今只剩下了史秉南和余笑蜀两个人。
“怎么了?心情不好?”史秉南拿出了他的雪茄,给余笑蜀递了一根,两个人默默对坐吸了起来。
“利群跟你说什么了?”
“励之公的身体愈发地差了,沪上的名医也看遍了,没有什么好法子,如果情况继续坏下去,恐怕要去日本碰碰运气了。”
“这样啊,那欣怡也要跟着去日本了?”
“是。”
史秉南叹了一口气,道,“不怪你烦心,谁又能想到,那个黄武宁居然会是军统的人呢?这样,如果励之公需要去日本,我会妥为安排,我不会忘记,如果没有励之公,也就没有我们兄弟三人的今天。”
余笑蜀点了点头,“我明白,有需要,利群自然会开口的。”
“不要难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史秉南拍了拍余笑蜀的肩膀。
余笑蜀无奈地笑笑,就算结束了这个话题。
“笑蜀,你看人一向是准的,乔月你也见过了,你有什么看法?”
余笑蜀意味深长地看着史秉南,道,“说不好,没有什么明确的图谋、只是不像是要落水的人。”
“是啊,我们的关系你也清楚了,她要什么我不能给她?这样千里迢迢跑回上海,偏偏又无所图谋,我也不信啊。”
“我不这么认为,即使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你还是信她的。”
“哦?我信她什么?”
“信她不会害你。”
史秉南摇摇头,少有地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道,“笑蜀,纳兰容若可是说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啊。”
余笑蜀也笑了,道,“这种事情,总是很难说的。不管乔月的心有没有变,丁默邨的前车之鉴不远,我信你,这方面你绝对不会上套的。”
“是啊,是啊,”史秉南道,“见到故人发发感慨罢了,当年的乔月,真没有今日一半动人。”
“秉南,要调查她吗?”
“算了,她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好了,你替我看着她,有什么异动,要及时通知我,但是,也绝对不许任何人碰她。”
“日本人?”
“日本人,也不行。”史秉南语气坚定,轻轻地把雪茄放在桌面上。
“今天找我,到底什么事?”梁利群回来了。
“利群,今天叫你们来,确实有事要和你们商量。”
“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要做的事情,做就是了,我和笑蜀一定配合。”
史秉南点了点头,道,“话可以这样说,事情却不能这样做。上海滩就这么大,平日里你梁大少爷怎么折腾都没关系,但是现在,关系到我们命运的大事件就要到来了,我们决不能有半步踏错。”
余笑蜀和梁利群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开口,等着史秉南继续说下去。
“现在汪兆铭打算废掉维新政府的华兴商业银行、重建中央储备银行,现在正在组织筹备委员会。是因为汪不甘心像维新政府一样,完全沦为日方的傀儡,我跟他接触越多,觉得他其实对于时局还是有想法的,总在尽力争取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权利。但是,他最不明智的一点也在这里。”
史秉南叹了一口气,“日本人要他组阁,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是为了拖住重庆,好给日本争取时间和资源,从长期战争的泥潭里面跳出来,因此是绝不会让他掌握实际的权力的。这一次国府成立,说白了只是一个形式上的统一,各省的基层大员都是维新政府的旧人、华北政务委员会和蒙疆联合自治政府也是各自为政、更不用说东北的满洲国。汪兆铭越是挣扎,日本人的疑心就会越重。”
“这样的时候,我们就更要选对边,丁默邨的警政部长争不过我,绝不是因为王如茵,而是因为竹内行男站在我这一边,只要我们和日本军方的利益保持一致,汪兆铭也不能奈我何。”
“明白,当下时局瞬息万变,我们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壮大自己。”余笑蜀默默又开始吸起雪茄来。
“不错,当下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这个中央储备银行及后续的税警力量,这是关系到京沪乃至整个华东、华南经济的至关重要的权力枢纽。在发行新币、平准兑换的时候,在后期经济秩序的建立上,必须有我们存在!”
“秉南,你要我做什么,你就直说,老爷子现在虽然病重,但影响力还是有的。”
“好,现在的问题,是周佛海虽然把警政的权力大部分交给了我,但是财政这一块却绝对不肯让我染指,而警政建设,不能没有经费,没有了钱,我们也不过是死老虎,我们必须从这一点上,打开一个新局面。”
“好,我会全力支持笑蜀的东南贸易公司。建立新的金融秩序这件事,总商会也绕不过我们上东。”
“是,现在特工总部的规模迅速扩大,没有充足的物资,对重庆的工作会很麻烦。”
“不,不仅仅是对重庆,我们将来与重庆并将会有一场恶斗,但是目前,在暗中支持周佛海、做我们最大绊脚石的,恰恰是我们的老对手。”
“谁呀?”梁利群瞪大了眼睛。
“还用问吗?李秉书。”余笑蜀叹了一口气。
“是,励之公卧病以来,李墨卿以上海市金融界盟主自居,利用上海总商会,不断进行串联结盟。特别是他谋夺江苏省**的职位落了空,现在正在全力争取中央储备银行行长的位置。”
梁利群道,“所以他是我们的第一个障碍?”
“他是最大的障碍,但不是第一个。”
“那是谁?”
“丁司城,”史秉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轻轻吐出一口烟雾,“李秉书胜在实力,输在投靠日本太过心急,失了口碑;而丁司城到现在还在以抗日救国的面貌出现,在上海商界中有很大的影响力,他是李秉书多年好友,明面上反日,但暗中支持李秉书,这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左右了上海的金融界。周佛海现在对是否把税警权利也交到我手里游移不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要好好想一想怎么做才好。”
史秉南忽然转头,对着梁利群,“利群,励之公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梁利群和余笑蜀对看了一眼,同时露出了一丝苦笑。
爱文义路丁公馆前,丁寄萍的车子放缓了速度,准备开进院子,夏子彰突然从路旁蹦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玫瑰。
“老于,停车、停车,吓死我了,你怎么来了?”丁寄萍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夏子彰凑近了闻了闻,问道,“你喝酒了?”
丁寄萍打开车门下了车,一把抱住夏子彰,“你在这里等了多久呀,一定很冷吧?”
“寄萍,我告诉你,我们的抗日锄奸行动很快就会有新的、突破性的进展,我找到了军统的人,他们肯定愿意吸收我们,帮助我们制裁汉奸!”
丁寄萍扶着夏子彰的肩膀,道,“小夏,我们不要再去做那种暗杀行刺的事情了好不好。”
“为什么?你害怕了吗?”
“没有,我觉得,我们那样做,也不一定是正确的选择。”
“你说什么?寄萍,你变了,我怎么不认得你了,是不是因为那个余笑蜀?”
“你在胡说什么呀!”丁寄萍恼火地推开他。
“这都夜里十点了,你跟他们走了那么久,去做什么了?”夏子彰又激动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这样疑神疑鬼有意思吗?!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我做什么,我自己负责!”丁寄萍跺脚大声喊道。
夏子彰站在那里,失望地摇着头,“丁寄萍,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丁寄萍把手里的花猛地扔到夏子彰的怀里,转身走进了铁门。
不多一会,她又转了出来,叫道,“夏子彰?夏子彰你给我出来!”
夏子彰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地破碎的玫瑰花瓣被夜风卷动,在街旁滚来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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