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这是这个新的政权建立的第二十三年,五年前新一代的墨家七星正式出师,开始各自不同的人生,没有墨家的召唤将如平凡人一般隐于人世。三年前白灵月给两个门徒主持婚礼,两个没有父母没有姓氏的孩子结为了夫妻。一年前龙槐赴京城赶考,一举高中,白家酒楼宴客三天,而白灵月没有出现。

今年刚过了年,子安的太守就开始诚惶诚恐地头疼,皇上下旨要巡游全国考察民风,子安作为新科状元的家乡,是必到的一站。这是他仕途的重要一役,迎接好了前程似锦,出了差错不仅是乌纱不保,说不定还要脑袋搬家,不得不小心谨慎。

白灵月一身几十年不变的黑衣,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身型精瘦腰板笔直完全不见老态,只是皱纹细密地记载了岁月,在她的脸上沿着眼角与嘴角延展开,形成一种略带威严的形态,目光看似淡远,眼底却有敛起来蓄势待发的锋芒。她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老槐树满树的叶子,夏天已经过去,风开始变凉,叶子都开始转黄,却并没开始掉,她的手自然地搭在师父的墓碑上,那个地方已经被她摸得非常光滑。多久了?她住进这个院子,除了不得已的情况,极少走出去,这样已经多久了?二十二年了,她已经五十岁,她竟然就这样过了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忏悔的时光是不是已经足够?二十二年,她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他!

这二十余年中,世事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安居乐业的日子只有五年,那五年里朝廷屡次颁发减免赋税休养生息让利于民的政策,人们过上了好日子,自然感谢皇恩,于是对云天的赞颂在后来的几年中达到历代皇帝都不曾有过的高度,一个地方甚至给他建了生祠,而这种行为一经开始就被不停效仿,几年间全国各地遍布了皇上的生祠。接着政策开始收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集权,而是对各级人口严格的控制,所有人都登记在册,人口流动受严格限制,开始时是赋税加大,到后来农民和手艺人的产出的粮食和用品被国家直接统一收购,然后对在册人口实行配给,不在册的人就没有粮吃。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组织,不是从前的行会,而是最终全部归朝廷管理的半政府组织,私自做小买卖是不被允许的,而最近颁布的法令则申明,以自家出产的物品到外面和他人交换也是违法。

看起来,权贵的利益并未被触动,仍然过着非常富有的生活,但实际上再大的地主和商人也只是在名义上持有财产,要拿到朝廷颁发的许可才能做生意,由朝廷来保证他们的生活比普通百姓好些。真正的富人已经没有了,钱全部都跑到了国家手里。白家的酒坊和酒楼,每个月需要多少粮食和食材,要向上申请,赚进的每一个铜板都是国家的,而国家则再根据它的人口和赚钱的多少配给供应。这样的政策有好处,至少所有人都填饱了肚子,没有贪官的缝子可钻,国库也最大化地得到扩充,而且这样也可以让遇上灾年地区的百姓也有粮吃。但是弊端也是明显的,如果是干多干少都给这么一点,谁还好好干活呢?民众渐渐没有了积极性,而且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朝廷一心开土扩边,战争旷日持久,人力物力消耗极大,这两年的供应已经有了紧张的趋势,大家还能不能吃饱有待考察。

就在外面风起云涌的时候,这世上唯一宁静的角落,大概就是白灵月的小院。开始几年宽松些的时候,她靠酒坊和酒楼把一群孩子养大一些,过些年严起来,孩子们也能干活了,师徒几个人在村外的山脚下开荒地种粮种菜种棉,自己养禽畜,自己纺线织布裁衣,任何东西都可以自己动手做出来,过的是自给自足的生活。没有人敢管她,没有人敢跑来让她和她的孩子们登记人口,就因为她门口挂着代表皇上身份的玉佩。

二十二年就这样过去了,两个门徒长大了,她送走了七星,现在这小院里只有他们师徒三个人,往日的热闹已经不再,只有最简单的生活。不,是四个人,她回头,走向院子的另一个角落,蹲下身,手掌轻轻碰触着那个位置,子棋,你让我活下来,这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她缓缓闭上眼睛。

“师父,您怎么又在那墙阴面蹲着?小心着了凉旧伤发作,回头景长老又骂我们没照顾好您!”身后大弟子一边说一边拿了扫把要扫院子。

白灵月回头看看她,不,她怎么忘了,不是四个人,而是六个人,三年前两个徒弟结婚,一年后生了第一个孩子,而现在大徒弟的小腹又微微隆起来。她三个月前听说他们又有了孩子,抄起扫把就给了小徒弟一下,骂:“你这小兔崽子,真不知道心疼你师姐!”而小徒弟早已经习惯,一边躲一边没皮没脸地顶嘴:“我就是太心疼师姐,才会又弄出孩子来!”

想到这些她就笑了,近两年,有些时候她几乎都要忘了她是墨家巨子,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就是这两个孩子和他们的孩子,她只是个养大了自己孩子的平凡老太太,最大的快乐就是儿孙绕膝,但这毕竟只是有些时候。她还来不及多想,一个小男孩已经扎着手迈着小粗腿从屋里跑了出来,冲着她喊:“婆婆,婆婆!”

“哎,云儿乖,婆婆抱!”她说着就把这个并不轻巧的男孩抱了起来。

“云儿,快别让婆婆抱了!”孩子的娘赶紧发话,毕竟师父年纪大了,加上年轻的时候受过很重的伤,一到换季的季节旧伤发作全身痛痒,哪里还能抱这么重的孩子!

“你这丫头,别小看为师,我现在要是动真格的,照样你和你师弟两个人都不行!”她不服老,抱着孩子虽然有点吃力,可也不撒手,心里想着自己在他们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在战场上立下了威名,那个时候……她发现人老了果然就是爱说些当年勇的事情,但是她只能自己想想,她从不和徒弟们提及自己的从前。

大徒弟还没说话,声音先从外面传进来:“师父,您又吹牛呢?”

“你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她扬声对付小徒弟,“快进来,嘱咐你的事情办妥了?”

“景长老说各大长老都已经回话,后天就可以赶过来,您别担心。”他边走进门拴上马边回答,他的师姐兼妻子马上给他倒了碗水,他喝了半碗就递回去,凑过去在妻子脸上偷了个香,全然不顾师父老人家就在一边。结果是剩下那半碗水直接泼在他脸上,他也不恼,还夸张地甩甩脸上的水,跟只小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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